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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胜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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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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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白

文/孟胜昔


孟冬时节的太行山,朔风吹雁,天光晬清。我从林州城乘车赶往沉郁雄浑、峭拔险巇的太行大峡谷,心中既生一种寒意,又生一种畏葸。孤丛晚秀霜菊净,脱叶已疏山柿红。山麓一树一树红彤彤的杮子倏然入目,像一盏盏指明破暗的“小灯笼”,立时给疲倦而麻木的我以温暖、勇气和力量。隔着车窗欣赏这道亮丽风景,我不禁产生疑问:熟透的杮子满挂枝桠,山民为何不采摘?同行的向导告诉我,这里的山民长期以来默守着一条成规:杮子熟了,只摘那伸手够得着的果实,其它留给鸟儿享用。冰雪封山的数九寒天,山杮子是无处觅食的鸟儿的生存希望,将支撑着鸟儿度过漫漫冬季;来年春天,鸟儿欢快地飞到耕地、林地里啄食害虫,以此回报山民。

无独有偶,据说在中东地区,每当庄稼成熟的时候,靠近路边的庄稼地四个角都要留出一部分不收割——只要需要,任何人都可以享用。以色列人认为,是神给了曾经多灾多难的犹太民族今天的幸福生活,他们为了感恩,就用留下田地四角的庄稼这种方式回馈今天的拥有,既报答了神,又给予经过此地的贫困的路人方便。“留柿”与“留庄稼”一样,内蕴朴素而深刻的道理,同情弱者、呵护弱者,是一种品德,一种和谐,一种境界。

中国画的最高境界——留白,惜墨如金,计白当黑,留下让人想像的空间;方寸之间勾勒天地,于无画处臻成妙境。一个优秀国画家用境界传递诗意,以“留白”暗示和启迪着他人,其胸中之丘壑、作品之标格,在留白不空、留白不白中体现出来。美学上讲究逸韵悠然,有余不尽,龚自珍诗云:“未济终焉心缥缈,万事都从缺处好。”孟子所谓“性向善”,人皆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某种意义上讲,恻隐之心、辞让之心即是“留白”。所谓福不可享尽,势不可占尽;凡事留有余地、留存空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太行之行,那时稀时密的柿林与“灯笼柿”,像山颜石貌一样蚀刻在我的脑海里;“灯笼柿”的落地声似乎不时在耳畔响起,并与鸟儿的叫声杂糅在一起,引惹美妙的畅想。太行归来后,我与一位经商的朋友谈起山民为鸟儿“留杮”之事,他感慨道:月圆是诗,月缺是花;仰首是春,俯首是秋。我惊异于这个平素粗粗拉拉、大大咧咧的商人竟变得文绉起来,还整出四言诗句,心里一时也没弄清他的卯窍。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边吐茶梗边笑说:你看你还是个文化人呢,连俺编的顺口溜都弄不明白,俺说的其实跟你说的差不多,拢个意思就是做人做事要大度、豁达。我戏谑:还是老兄的诗句有力度有深度有哲理——一鞭一道痕,一掌一掴血,一刀一个窟窿,怪不得你赚了个钵满盆满呢。他有点得意地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来,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老弟,俺给你讲一件事情,这是俺亲身经历的——

那个年代,俺家生活条件在俺们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俺爹在煤矿当干部,俺娘在家种地。俺们兄妹四个,俺是老大,高中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蛮有把握考上大学,但俺爹说别考了,就是考上大学还不知啥形势,不如跟他去煤矿当工人,月月工资高高的。俺就听了爹的话,欢恣地去当了煤矿工人。现在来看,当时眼光太短浅了,没有给自己预留更好的发展空间。后来,煤矿倒闭了,俺也下岗了,没有关系和路子,只能自个儿闯荡。俺后悔听俺爹的话,但后悔也白搭,人没有前后眼,也没有后悔药吃。俺两个弟弟就没听俺爹的话,他俩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都成了机关干部;俺妹妹大学毕业当了教师,也吃财政饭。闲话少扯,得奔正题。俺村里有家姓赖的,种了几亩薄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论贫穷在村里倒数第一。老赖夫妇有三个闺女一个儿子,闺女都长得稀丑,嫁不出去愁得慌;儿子头扁眼凸嘴歪牙呲,活像一个摔碎的西瓜,若说歪瓜裂枣那是抬举他。老赖这一家人无权无势无钱无人物,在村里常年抬不起头来,看人下菜碟的村干部经常欺负他家。那时,俺已当了煤矿工人,没事就回家显摆,披着呢子大衣,蹬着三接头皮鞋,手里夹根香烟,在浮土傍尘的村委门前踅来踅去,主要是晃一晃村干部的眼,让他们晓得俺也是使国家工资的人物。那天,俺在村委院里闲逛完,刚要进家门,正好碰上老赖家的儿子“小赖疤”,他小俺几岁,矮俺一头;他觍着没发育好的脸,歪嘴里淌着哈喇子,冲着俺一个劲地憨笑。俺用指头“啪”地一弹,吸剩下的烟把子飞出老远,他的眼光直勾勾地跟着烟把子落到地上。俺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像没经过脑子过滤似的,对他说了后来想想确实是不该说的话。俺说:小赖,你们家在村里咋混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这辈子恐怕是寻不着老婆了,俺看你不如弄个“大响动”——搞个炸药包,抱到村支书家里炸他个龟孙,一块完蛋算逑;你们家舍上你一个人,今后就能在村里抬起头了。小赖不羞恼也不言语,定定地站在那儿,使劲翻了翻眼、咧了咧嘴,一拐一拐地走了,他走了很远又扭过头来看了俺一眼。这件事俺根本没记在心上,自己说的话早已随风而逝。好日子不长,煤矿倒闭、散伙,俺下了岗,东跑西颠地忙着养活自个家庭,很少回老家看望爹娘,再没与小赖碰过面。又过了几年,俺在外地拚死拚活办了个厂子,好歹赚了些钱,就带着老婆孩子一块回老家过年。俺村就像鲁迅写的那个鲁镇似的,家家都在忙年——有钱没钱,都得过年;富人富过,穷人穷过。俺正在堂屋里打扫卫生,俺娘在院里喊“小赖来了”。俺还没来得及拾掇,小赖已进了屋。经年不见的小赖,相貌基本没变,但衣裳挺括、脸面刮净,头发整得有型有致。一个女人站在小赖身边,她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显然是他的老婆和孩子。女人虽不挑捎出众,但与小赖相配绰绰有余;小男孩生得浓眉大眼,一点没有遗传小赖的基因。俺热情地招呼小赖夫妇坐下,让烟端茶递糖果,可小赖扭捏着不坐,他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欻拉。就这样尴尬地站了几分钟,小赖说一声“大哥俺们走了”,就领着老婆孩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屋门。俺隐隐约约地觉得小赖肯定有事,就喊住了已走到院中央的小赖。俺说你有啥事就直说,别磨磨叽叽的。小赖使劲直了直身子,显得高大了不少,又看了看左手的老婆、右手的儿子,对着俺“嘿嘿嘿”笑起来。这时,俺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当年小赖冲着俺傻笑、扭头回望俺的情景像放电影样一幕一幕地呈现眼前……小赖带着老婆和孩子过来,是向俺表明他不但寻着了漂亮老婆、生了漂亮儿子,而且早已在村里抬起头了。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感觉在小赖面前矮了一头,赶忙把小赖拽到一边,悄悄地问他:老弟,你是专门来俺面前显摆的吧?小赖很诚实地说:是的。俺又问他:俺那年对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你还记恨俺吧?小赖说,当时他心里是记恨的,回家跟他爹娘一说,家里人也记恨;可是,这些年他们家得到了不少村里人的帮衬,他和家人光记恩不记恨了。他说他娶了媳妇,有了儿子后,总觉得有一件心事还没了。这回他领着老婆孩子到俺家,就是想让俺亲眼看一看他的老婆、儿子,以此证明他已不复当年的“小赖疤”了。小赖与俺之间的“恩怨”终于了断,他好像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领着老婆孩子一跩一跩地走了。他走到俺家巷口时,回过头来对俺笑着说:大哥,有空上俺家里坐坐,咱弟兄俩喝一盅。俺与小赖的这次重逢,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他让俺切身感受到话语无形却有力量——随心所欲、口无遮拦的说话可能给自己招致祸患,但也可能给他人带来好运。兄弟,你说说,俺对小赖说的那些克薄、尖刻的话,给他带来的是好运吗?

在我看来,这位朋友讲的故事,与太行山民“留杮”可谓异曲同工。做人做事求拙求缺、忌满忌绝,处事为人当留余地、要留后路,说话办事不宜大而满。老子有言:大成若缺,抱朴守拙。曾国藩一生追求“内圣外王”——既建卓越非凡之功业,又做天地间之完人,达致内外两界的圆满;然而,他的书斋名曰“求缺斋”,以警示自己万事求缺。赫胥黎说,“人如果满足自己的欲望,这个世界就会从内部毁灭。”是的,生活之海望不到边,欲望之豁很难填满。但是,在生活和欲望上“留白”,人们便多一分器量、多一分气度,多一分守望、多一分事业,多一分培养、多一分福报。留白,是心灵的修炼修持,是人生的从容不迫,也是生命的风流蕴藉——高山流水诗千首,明月清风酒一船。

我半玩笑半认真地对这位朋友说:老兄,真想不到,你和莫言一样,都是讲故事的人,肚子里一包故事;赶紧再讲一个,让我过过故事瘾,也学学做人的道理。朋友哈哈笑道:可不敢再讲了,俺也学会了“留白”,要留给你一个念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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