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胜昔
有的作家说,文学是精神宗教;有的作家说,文学是精神事业;还有的作家说,文学是一种信仰、一种修行。我想,对于紫陌来说,文学是精神高地,正是她几十年的沉静的坚守与坚持,才收获丰硕的果实——散文集《半枝莲》。
真诚、自由表达是紫陌散文集的情感向度,作者无论是写亲情、写感悟,还是写山水、写旅迹,都写出了真情实感、真切感受,全书贯穿始终的就是一个“真”字,无矫饰做作,在质朴无华中处处浸润着真实,洋溢着真爱,映衬着真心,闪耀着真知。从“亲情篇”到“拾贝篇”,每一篇文章都来自于作者的真实生活,每一段文字都融入了作者的人生体验,具有鲜活的生命流动感。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这部散文集没有观念的裹挟,没有空洞的抒情,深入阅读的人总会在文本细节感受到情感和思想的共鸣。比如,《夕阳下的父亲》一文,“我”带着年老体弱的父亲去医院做伤残鉴定,“费尽周折,总算办完了手续,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问我:‘他会写字吗?需要他的亲笔的。’‘啊?’我惊诧,她竟然以为我父亲不识字?我扶着父亲在桌前坐下,告诉他签字,父亲拿起笔,庄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着他的笔停下,一个很有个性的签名跃然纸上。所有的人都惊呼:‘好漂亮哦,绝对文人!’因为父亲即使签字,用硬笔,他也习惯用他擅长的隶书工工整整地去写。”一位坚守传统文化的农村老人形象是那样清晰而深刻,他苍老孱弱而坚定坚强,他的精神气质如同夕阳下的山谷,安宁而充满生机。作者回到生活的原点,贴着生活写,选择自己发现、表现生活的角度,比如,《怀念姥姥》一文,“姥姥的身躯日渐不再像以前那么硬朗,脸上布满了沟沟壑壑,头上白发如雪,背已经弯下去,手上的皮肤能拽起很长,捏成一道城墙了。”这让我想起了伍尔夫《达洛维夫人》中那位母亲的手:“她摊开了手。瞧!她的结婚戒指滑了下来——她已这般消瘦。是她在经受煎熬呵——却无人可告。”紫陌的“姥姥”的手与伍尔夫笔下的“母亲”的手,都是岁月熬煎的“手”,凸显了细部修辞的力量,震颤心弦,萦绕心怀。
散文是精神的映照,倚仗天然的质朴。紫陌是朴素的,不哗众取庞,不乔张作致,她把个体精神注入散文从而使它有自己的血肉,其文也就有了宁静淡泊、节制松驰、至情至性的品质。比如,《半枝莲》一文,作者写道:“只有那最不起眼的半枝莲,似乎是为太阳而生的,它们热情拥抱着多情的阳光,把炙热揽在怀里,拥在心中,每到中午阳光最热烈的时候,也是它们开得最舒心的时候,只有它们最懂热情阳光的给予,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尽管没有过多的渲染,但真挚朴实的语言更具有直抵人心的力量。作者继而写道:“它没有莲花那么高雅,那么孤傲,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它也没有那得天独厚的一汪清水的拥抱,但它具有了莲的气质,为生命开放……有的只是坚韧和不堪的经历,不曾屈服的努力,奋力地挖掘争取难得的机会,只要给点土壤、给点阳光、给点雨水就会活出生命的璀璨”。作者以“给点泥土就扎根、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雨水就恣意的小生命”半枝莲,来承载美学的、精神的、思想的使命,注重提升对现实生活的审美辨识度,让散文叙述穿透植物的表层状态,浸润到作为存在主体的人性、灵魂的肌理。
人生是在对过去不断地回忆和对未来不断地向往中前行的,美好的回忆曾经也是美好的向往,它们的留存是个体生命对于自我人生的一种设定。在《十里春风樱之崮》一文中,作者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季,所乘的汽车因天降大雪而抛锚在崮下,“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雪却不见停下,正在大家无奈之时,远处一抹红色映入眼帘,一辆小独轮车上一边坐着一个全身红衣的新娘,一边是一个盖着红色包布的箢子,沿着一条小道缓缓而来,鲜艳的红色在苍茫洁白的天地间,格外地抢眼……这是沂蒙山特有的习俗——新娘回门,结婚后第一次和新郎一起回娘家,订好的日子风雨无阻”。这一抹“红色”记忆,让我联想到王沂东的沂蒙山题材的写实油画:以白色、红色、黑色等几种主要的色调对比与渗透,画面凝重而不呆滞,强烈而不生硬。紫陌笔下所呈现的画面,颇似王沂东的写实油画,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具有一种含蓄而动人的内在美。紫陌继续写道:“空旷山野,忽然来人了,大家兴奋起来,独轮车渐渐靠近,大家围了上去,新娘子拉拉红头巾羞涩地下了车,新郎忙着解下一边的箢子,新娘子把里面一袋子炸果子交给我们:‘这是我们回门的礼物,你们先垫垫。’……”在这里,美丽、善良的新娘给予“我们”比金钱更加宝贵的友爱,这是沂蒙精神的烛照,真实、真切,淳朴、纯美,留给人们洞悉时代和人性的深邃。
紫陌关注乡村振兴、关注城市发展,她对乡村、对城市的凝视具有着强烈的历史意识和现实意识。比如,在《浮华过后杮子园》一文中,她写道:“急功近利的村民有的把村内的大树挖了卖给城市做了绿化树木,更有甚者看到开发矿产来钱快,不顾环境保护,私自乱开乱挖现象也时有发生。和全国所有的乡村一样被城市抽走了资源,更抽走了人才,如今三百多户八百多人的村庄,常住人口不到三百,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很少见到年轻人,如今村民的主要收入仍是来自打工。”作者所惆怅的是,当人们不再依峦土地,当土地承载的历史和文化逐渐消失,“是否能留住静初与悠远?”紫陌的境界、关怀的事物,超出了一般女性的经验写作。比如,在《夜宿深圳》一文中,作者感受着繁华的背后的苍凉与悲哀:“深圳突飞猛进式的发展,城市的扩建,为当地居民带来巨大的财富,有多少农民一夜之间身价千万,拥有着大批房产成为房东,千里奔波而来打工仔、打工妹,当青春不在,已经成为尴尬的一代,回不去的故乡,高昂的房价扎不下根的深圳。”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这就是时代现实和现实时代,就像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所说:“当我们断言现实——这个漂浮不定的概念——对于存在的尽可能准确的了解,是我们与超越现实中事物的接触点以及通向那些事物的道路,我知道我陷入了无从解释的境地。”在这篇文末,作者发出了灵魂的反问:“深圳注定是劳务者人生的驿站吗?”这个敞开的问题,也是作者对城市未来发展的期许。
特殊的人生经历和丰富敏锐的素质造就了紫陌,也造就她丰盈充实的精神世界。紫陌的散文有生活、有视野、有见地,有家国情怀,还有现代意识,应当能确立一个新的精神高度,《半枝莲》这本书将成为她继续探索那尚未达到的高度的一个新的起点。
原浆酒醇厚甘冽,好酒都是原浆勾调。希望紫陌在今后的散文创作实践中,将现实生活当成酿酒的粮食,进一步开阔视野,加强经验和事件的叙述,经过激越的心灵酿造,奉献出更多具有生活“原浆”意味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