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31日凌晨3 时,长期依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的史铁生终于停止了思想。残酷无情的病魔没有让他看到2011年的第一缕曙光,59岁的人生乐章就此划上了休止符。这对于一位正值创作盛期的天赋作家来说,可谓英才早逝;对于一位饱受病痛折磨的残疾作家来说,也是了然超脱。史铁生炳蔚华赡的作品和丰沛浩荡的思想,其影响将是持续的、深远的。
俗话说“人如其名,名如其人”。“铁生”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就是身躯强健、虎虎生威,正如足坛名宿殷铁生。我想,倘若史铁生没有遭受病毒侵袭的话,定是一副钢铁身板的七尺硬汉,他可能驰骋赛场,也可能纵横商界或政坛……如此,或许中国就少了一名成就卓著的作家、思想家。人生多舛,命运无常。二十来岁的青年史铁生,罹恶疾致双腿瘫痪,从此便与轮椅为伴,写作与思考成为他的人生支柱和价值追求。
上初中时,我在《1983年全国获奖短篇小说选》上第一次看到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一口气读完后,即为其舒缓从容的叙述、清新雅致的文字所折服,也为这位残疾作家的坚定、坚实、坚守和坚强而震撼。文中描写的那一座黄土山、山坡上的胡蒿和沟壑里的狼牙刺,汩汩流淌的清平河水,长着几颗零零碎碎的牙、留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扯着破锣嗓子唱“信天游”的“破老汉”,娇憨可爱、向往外面世界的“留小儿”,以及精力旺盛的红犍牛,老态龙钟的黑犍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闭上眼睛,仿佛看到春夏秋冬的小山村的不同场景从画中走出来。心里暗自惊叹:原来小说也可以象散文这样写,并且渗透着诗性,这是真正从心中流淌出来的东西。及至读了史铁生的另一佳作《我与地坛》,同样是感动而泫然:地坛里玩耍的那个孩子、坐在轮椅里里那个青年、聪慧坚忍的母亲,还有那对相攀相扶、从中年走到暮年的夫妇,让人生的一切欢乐和痛苦都化作了宝贵的生命体验;《我与地坛》的冲击力是直逼人心的,它那苍凉的文字发出了对黑暗和苦难不屈的呐喊,穿越了笼罩在残缺身体上的绝望阴云,给予人和自己生命力以信心和希望,这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史铁生真正的人生态度。诚如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所说“希望从哪来的?真正的大希望是从大绝望里来的,我这样看待人生。”《老屋小记》,则像一首平缓、沉稳而又简单的曲子,蕴籍着史铁生的青春和梦想,亦或他对人生价值和光辉的苦苦追索。
有很多人疑问:史铁生二十岁上就困在屋子里,他哪儿来那么多可写的?史铁生的回答是:“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史铁生的写作主题是苦难和死亡,他是以痛苦的积淀和生命的透支为代价,因此他对精神的追寻和生命的追问远比身体健全的作家宽广而透彻、深邃而厚重。他说:“人,可以随时发出黑暗的萌生,从而寻得战胜黑暗的道理……”;他又说:“人不是苛活苛死的物类,也不以过程的漫长而自豪,而是以过程的精彩、尊贵和独具爱愿为骄傲的。”当然,他没有放弃直面人生、直面社会的文学担当。针对有钱才能治病、无钱只能等死的社会现实,他诘问:“人类走到今天,怎么连生的平等权利都有了疑问呢?有钱和没钱,怎么竟成了生与死的界线?这是怎么了?人类出了什么事?”他对人类追求经济增长、物质占有的忧思发人深省:“现在生态保护思想,还像是以人为中心,只是因为经济要持续发展而无奈地保护生态,只是出于使人活得更好些,不得已而爱护自然。”他对文化传承的认知深刻:“人所以成为人,人类所以成为人类,或者人所以对类有着认同,并且存着骄傲,也是由于记忆。人类的文化传承,指的就是这记忆。”他对“爱”的文学阐释独具浪漫情怀:“爱,即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向着那美丽与和谐皈依,再从那美丽与和谐中互相发现:原来一切都是相依相随。”
写作使史铁生对未来保持住兴趣和信心,促动着他进行轮椅上的文学询问和寻找,支撑着他走完轮椅下的路;他在体验生活、感悟生死、追问生命过程中,早已将生死看得很淡;他的精神境界的高度也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他称死为“归去”。史铁生很早就支持“安乐死”,并积极推动探讨“安乐死”立法的正当性和可行性。他说:“……我们为什么要让那必来的‘归去’成为刑罚呢?为什么不能让它成为人生之旅的光明磊落的结果,坦然而且心怀敬意地送走我们所爱的人呢?”根据史铁生生前遗愿,他的脊椎、大脑将捐给医学研究;他的肝脏将捐给有需要的患者。“爱愿是要弘扬与实践的,是要蔚然与恒久的呀。”——他践诺了自己宏博的爱愿。
有人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我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创造。史铁生的一生就是创造的一生,他的真情性在创造中积极展开,在实现其本质力量时获得了情感上的满足。史铁生为读者创造了丰厚的精神食粮,丰富了中国的文学和思想宝库。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到《务虚笔记》、《病隙碎笔》,在纯洁、明朗、欢乐、清新的基调下,处处体现着独立自主的人格,闪现着梭罗的澄澈、蒙田的睿智,隽语佳句俯仰皆拾。诸如“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承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惟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自卑,历来送给人间两样东西:爱的期盼,与怨愤的积累”;“体育,原是要在模拟的困境中展现出坚强、美丽的精神”;“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内向的建立”;“平等的信念必然呼唤法治,而平均的热情多半酝酿造反”;“惟对热爱自由、看重尊严的人,惩罚才能有效,就像心存爱愿者才可能忏悔。否则,或者惩罚无效,或者复制着仇恨”......他的思想像石块的下坠一样干脆,像飞鸟的降落一样精准,像傲立的雕塑一样令人肃然起敬。真正的文学和深厚的思想是作家用心魂创造、用血汁浇灌出来的花朵,这花朵永不枯萎凋谢、零落成尘。所以,普希金说:“我的灵魂在百音交响的竖琴中,将比我的遗骸活得更长久,能逃避腐朽与灭亡。”
那些在茫茫精神空间漫游和探索的永不疲倦的独特生命,是人类的星辰、智慧的星辰,他们发出炽热的光焰,释放着巨大的能量,永不停息地旋转着、照彻着人类的心灵,滋养了人类枯疏的心魂。史铁生用生命刻写情感和思想,生命之光即是永恒之光。
心门敞开,心灯不夜。史铁生是一颗耀眼的、永不消逝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