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书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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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见面
马书忠
一
我与父亲不得相见已经整整三年了，之所以不能再见，是因为父亲已经走了，他是那样的依依不舍地走了，是那样的悄无声息地走了，是那样的永不回头地走了。父亲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一定是带着想念孩子才走的，一定是把思念留给孩子之后才走的。三年来，他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感觉他并没有走远。
我曾写过一篇纪念母亲的文章《最后的善良》，父亲去世后，悲痛时常袭击我的心，如果不写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感觉很对不起父亲。
2018年的青年节，我正好在酒泉集中业务培训，然后带队去南京审计大学参加培训。父亲因肺病已经住了半个多月的医院，他自我感觉病情好转，当天下午强烈要求出院，在征求主治医生同意的情况下，我是用轮椅把父亲推回家的。
当天晚上，我给父亲做了旗花面，实际上就是甜面条，不过里面煮了些很面的南瓜，少调了点盐，不放酱油和醋，炝了葱花和香菜；拌了2个凉菜，炒了2个热菜，买了1小盘糖蒜，可能是很久住院的原因，也可能是很久没有吃儿子做饭的缘故，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吃了2碗汤饭、2盘菜、1小盘糖蒜，看到父亲胃口大开，我非常高兴，外出培训也就放心了。
我是晚上九点多乘火车去兰州，临走的那一刻，我安慰父亲说：等我培训结束后再回来看您。我们父子之间分别从来不说再见，我没有跟父亲说再见，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别竟成了永诀，竟成了最后的见面。
我是在第二天凌晨火车快要进兰州车站的时候接到妹夫的电话，他说，爸不行了。我说，怎么可能？我昨晚走的时候都好着呢！赶快打120送医院。他说，爸没气了。我说，是真的吗？他说，是真的！我一时很难接受突然的噩耗。是啊，人活一口气，人都没气了，还怎么救活呢。
在兰州车站出站口，需要购买去机场车票的时候，天气灰蒙蒙的，人流吵哄哄的，脸色阴森森的，我竟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同事们都惊呆了，有的帮我退机票，有的帮我买返程的车票，有的帮我买吃的，有的劝我别伤心。
当我坐在返程动车的座位上，车厢内播放轻音乐《我爱你中国》，那小提琴曲句句拉在我的心上，丝丝拉扯我的心，感觉酸酸的、咸咸的、热热的，我不想洗脸，不想吃饭，不想喝水，我归心似箭。车窗外的楼房、树木和大地迅速地向身后倒下，正如顶梁柱般的父亲轰然倒下一样，为了不让乘客发现我的啜泣和眼泪，我有时扭脸望着窗外，有时用纸巾捂住口鼻，有时低头顶住前排的座位，父亲的身影在我的眼前和脑海闪闪而过。
二
父亲教育孩子的方法非常独特，管教孩子非常严格，因为我是老大、又是唯一的儿子（我有三个妹妹），对我管束最为严厉。他平时说自己最讲道理，所谓讲道理也是在我考上中专之后，在我上初中之前基本上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一般不在别人面前骂我或者是打我，我被训斥的原因大多是因为学习或调皮，如果犯的事小，他就训我，让我天快黑的时候站在鸡窝旁边，数一数有几只鸡，直至所有的鸡都进窝，把鸡门堵住为止。如果犯的事大，他就打我，打我的时候非常顾忌我的脸面，从来不扇耳光，而是用木棍或树条抽打手心或屁股。他不动手找打我的工具，而是让我自己去找，木棍或树条太粗或太细都不行，直到更换到他满意为止，每打一下，就问我一声，有没有记性？挨打的时候，总不允许我哭出声来，也不允许奶奶和母亲劝住，越劝他就越生气，打的越凶，所以，我就一声不吭、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地忍着。
父亲虽然没有上过高中，但自学能力极强，可以给参加高考的学生辅导数学，可以和大学生讨论高等数学，例如：极限、微积分、高等方程等等。他给老乡或者战友家的孩子辅导作业很有耐心，不怨不怒、不倦不休、不误人子弟，而且举一反三、融会贯通，遇到自己不会的问题，学教材、查资料，直到学懂弄通为止。我最头痛的是父亲给讲题，父亲说话多、嗓音大、嫌我笨、颇急躁，本来三分钟能讲完的题他可以讲半个小时，我心里着急还要做其他作业，有时候心理胆怯不敢吭声，有时候听不懂还装懂，有时候晚自习回来丢顿打瞌睡，父亲就用铅笔敲打桌子，啪啪作响，我心惊肉跳，遇到不会的问题也不敢问父亲，倒是老乡家的学生经常向父亲请教问题。
我高三学的是文科，最差的就是数学，自从上高中以后，数学从来没有考及格过。1986年夏季，我的高考数学成绩居然考了56分（100分的试卷），这已经是我的历史最好成绩，我对这个成绩还是比较满意的，差一点出现奇迹就及格了，原因就是一道4分的单项选择题没有做对，本来小学生都会做的加法题，我竟然没有作对。此题给了10个接近1万的数字让求和，然后给了4个答案可供选择，我在演草纸上列出算式计算了很多遍，跟那个答案都对不上，浪费了很多时间，心里很着急，就先做后边的题，等交卷铃声快响的时候，我就凭感觉测了一个答案填上，最后也没有蒙对。当场不知道还有简便高效的计算方法，此道考题是我人生的关键考题，如果作对了，我就考及格了，我就可以实现人生跨越和突破，然而，事与愿违，令我终身印象深刻，终身遗憾。
父亲听说此事之后，气不打一处来，他不相信他的儿子竟然加法题都不会做，他认为我给他丢面子了，他认为我高考录取没有什么希望了，要么整天唠唠叨叨、喋喋不休，要么就一个星期不给我说一句话，我仿佛是家里多余无用的人。高考后的两个月，是我人生最难熬的时光，见到父亲就像老鼠见到了猫，没有勇气向父亲道歉，就故意躲避父亲，有时去摘啤酒花，有时跟老乡到市场上学习卖菜，有时跟同学到镇上去打篮球。快要过教师节的时候，父亲单位的门房接到学校的电话，让我去取高考录取通知书，真是天不负人、出乎意料，我竟然考上了甘肃省商业学校，当时我们班48名学生仅有2名考上了中专，我是其中之一。当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在地质队大门口遇见了李叔叔，他说：“你爸可高兴了，逢人便说他儿子有出息，买了一条市场上最大的鲤鱼，你赶紧回家吧。”我的鼻子有些酸楚，第一次吃父亲做的最大的鱼，第一次吃最美味的红烧鱼，第一次喝父亲给我倒的辣酒。
父亲曾经给我说过，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上过大学。
三
父亲喜欢下象棋，也擅长下象棋，曾多次获得全队冠军。我的象棋启蒙老师就是父亲，农村的孩子哪里见过象棋，父亲过年回家的时候，就用枣木做成棋子，在报纸上画个棋盘，开始教我下棋。迁移到甘肃玉门之后，父亲精心制作了一副象棋，棋子、棋盘、棋盒一体化，是一个长方形小型手提盒子，下完装好提走，棋子是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名贵木材做的，质地坚硬，大小合适，红中透黑，已经包浆，手感光滑，下了四十多年一直没有摔烂。父亲去世的前两个月，让我陪他下棋，虽然重病在身，但是思路非常清晰，父亲输的多赢的少，他就说：“我为什么下不过你了？你下次回来给我买两本象棋书吧，我要好好地研究一下。”我就很快给父亲买了两本象棋书，一本是关于象棋布局，一本是关于象棋残局。父亲去世的时候，象棋书就在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其中的一本书已经看了一半，书中留有父亲的手迹，收拾父亲的遗物时，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收藏了象棋和棋书。
父亲真是活到老学到老，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用行动证明自己终身学习的理念，仍然用行动指引我、教育我、感动我。
四
我现在才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却再也没有被父亲唠叨的机会了。如果我能学得一点认真的精神，如果我能懂得一点为人的道理，如果我能取得一点工作的成绩，都得感谢我的严父。
父母犹在，人生尚有去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人生苦短，聚少离多，请倍加珍惜亲情，请倍加珍惜爱情，请倍加珍惜友情，请倍加珍惜身体，因为人生的每次相见都有可能成为永别。
汪峰的一首歌《当我想你的时候》在耳边回荡：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可现在我会莫名地哭泣，当我想你的时候。生命就像是一场告别，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
尊敬的父亲，我们父子一场，作为儿子，荣幸倍至，敬重倍至，感恩倍至。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您的儿子。再见的时候没有说再见，再见的时候不想说再见，请允许我给您说声再见，请允许我跟您说声谢谢！祝父亲在天堂一切安好！让我们来生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