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朔
1
鞋匠麦根抱着彩电,迈快步走出县城。多年来一直有种漂泊不定的心思顿时消失。从远处丘陵上刮来的南风扑在他面前,麦根闻到一股家乡水稻田里的气息。这时,他才清楚地想起自己离家已经整整十年。麦根不知道他爹娘的坟如今被风雨淋得怎样。他没有往家里寄过信。只是每当有了一定的积蓄,才给大伯回去300元的款子。但不久,他又收到一张同样多金额的汇款单,附言栏里有他大伯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钢笔字:别累坏身子。麦根恍然大悟,赶快辞去让他每天干15个小时才得10块钱的那家饭馆的活儿。这已是两年前的事情。走在大街上,他确实感到浑身轻松,象是被松绑了重新充满活力的那么一种释放。他找到一家个体旅店,要了一张最便宜的床铺,一睡就是三天。醒后,他首先想到自己单独搞个买卖该有多来劲。毫无经商经验的麦根流落街头,跟一个修鞋匠攀谈。修鞋匠好象指点迷津正要指给他另一条生路,突然街上所有的流动商贩被一阵由远而近的警笛声冲得遥遥晃晃,如同被风卷的洪水翻滚起来。麦根慌忙帮修鞋匠收拾东西,不留神把修鞋匠撞到在地上,这才发现他是个残疾人,一根裤筒甩在另一条腿上。麦根急中生智,背起鞋箱窜了。警笛声是从两辆三轮摩托车里发出的,那时一支清理街道摊点、维持市容秩序的执法队。他们把来不及逃走撞到自己车轮下的小商贩谋生的重要工具譬如秤统统收缴,通过扬声喇叭教训一顿。修鞋匠在执法队员的视线内挣扎地爬起来,很得意地跟他们对视。修鞋匠还很放心的等到街上一切都平静下来,看到几个大胆的摊点慢慢地从地下浮出,便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定是麦根给他送回鞋箱。修鞋匠半点感谢的表情都没流露,指着那鞋箱说:“拿去吧。可别在我的地盘上吃饭。”麦根问:“你怎么办?”修鞋匠不再看他,嘴里哼出一句“以后小心让我撞上”。麦根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第二天,就背起鞋箱找到一处宿舍楼区,屁股底下的小凳还没坐热,不断送来的鞋已使他手忙脚乱。因为是第一次摸小锤,穿针引线摇动机器,生怕别人看出自己是个生手,心里非常紧张,前胸“突突”直跳。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坚持了一个小时之后,麦根欣喜若狂。他修鞋的手已经十分灵巧,而且做的活儿也很细致,伸手接钱时却不知该收多少,便试探着收多一些,不料那人惊叫起来,把价格拉下一半。麦根服从了,还自言自语:“原来是这个价。”这就给自己埋下一颗祸种。两天后,几乎全城的旧鞋都闻声奔去,把麦根团团包围,惹起许多同行在外面叫骂。但他们冲不进去。这时,只见那个修鞋匠从人群中把唯一一条好腿伸到麦根的凳底下,一用劲儿,把他蹬到半空。麦根被摔在一堆鞋上,嘴巴让小锤嗑破了,流出的血涂染了一只红色布鞋。麦根爬起身朝瘸子鞋匠露出鲜红的牙齿,笑着:“晚上我请客,上饭馆。”瘸子鞋匠伸手打下他一颗牙齿。然后,扔给麦根50块钱,“到邻县城去,那有你的地盘。”
2
麦根走了十几里路,转过山脊,就看见自己住的村子泡在下午的阳光里。还有望不尽的麦浪,沉甸甸的金黄色,映出成熟的期待。他回忆自己来这邻县已有两年。他背着瘸子鞋匠给的工具箱在邻县发了财。他感到这年月修鞋跟开饭馆一样兴旺,甚至比任何一个买卖都要优越,那就是从不赊帐。一个人独来独往,渐渐地把整个县城跑遍了。为图便宜,他在离县城十多里的村子赁到一间理想屋。房东是个守寡的老太,跟麦根相处的很融洽,就托人从遥远的四川给麦根买回一个姑娘叫米花。老太并不很封建,先是让米花跟自己住。麦根早上出门,黄昏时回来。晚上,三个人吃一个锅里饭。如此度过了七天。第八天夜里,老太找不到了米花,慌忙去叫麦根。小屋里漆黑,那老太拍门,几下便敲出里面的声音,“她没跑。”
彩电还在麦根怀里。他想晚上就和米花一起看彩电,享受一下有了钱后的那么一种感觉。这彩电成为他有了家从而结束独身生活的符号。麦根还有更多的打算,包括等米花生了孩子一年后,领他们回老家看看。
3
他赶到离村很近的那山坡一棵老槐树下歇息,小心地把彩电放在一块石面上,石头被风化,张开许多条裂缝,发出连续不断的呜咽。老槐树不高,枝叶非常茂密,呼呼的山风穿过这里一下子变得冰凉,浑身是汗的麦根竟感到冷。他干脆脱下衬衣,挂在一枝树梢上。这时,他闻到一股新翻湿土的泥香,扭头发现身边紫穗槐丛旁有一个土坑,刚好有一个人能够在里面躺下。坑口象月船又象一只眼睛朝麦根望着。麦根很不自在,回到树下穿起衬衣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五天后,他把米花埋葬在这里,怀中婴儿饥饿的啼哭也在五年后的一个黄昏变成一声似很懂事的童音,“娘,我想看你长着啥模样。”那时,正从城里修鞋回来的麦根猛地打个冷悸,脚下踢着一小块山石。麦子听见响动,转身瞧见爹,哭了。
“我想娘。”
“你拿来这么多鞋,干啥?”
麦子身边一只装满鞋的篮子。“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屋里玩儿,听见娘喊我,说要修鞋。”
“胡说,那准是别人在村里吆喝。回家。”
“是娘叫我。还喊我麦子。”
麦根浑身一颤,感觉又是一场大雨来临的样子。山风时紧时缓,擦着地面斜上朝他扑来,麦根推着自行车一路小跑,车座上仍是瘸子鞋匠送给的工具箱,里面的东西被颠簸的互相碰撞,发出无可奈何的声响。麦子手提那只装满旧鞋的篮子,十分吃力地跟着,琢磨他所听到的一切。
五岁的麦子不会明白,但他只能坚持“是娘叫我,还喊我麦子”。麦子是五年前房东老太叫起来的。原来也并不是为了孩子的名。麦根把米花放进那个坑里,正要填土,山下传来房东老太的喊声,“麦子,麦子……”麦根抹了一把泪。这时,一直在那块石板上嗷嗷啼哭的孩子突然安静下来,睁大眼睛呆望天空的颜色。麦根扶住气喘吁吁的老太,接过她手中两把新收的麦穗,放到米花身上。此刻,就听见身后有吸吮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他饿了,多可怜。”房东老太小声地哭,抱起他,哄着“有麦子啦,你娘有麦子啦。”这孩子竟咧开嘴笑了。麦根楞了愣神,才明白,“就叫他麦子吧,该叫他麦子。”
自从麦子听见米花叫他,还喊他麦子之后,又听到娘说给他许多事。麦子都在一个黄昏里告诉从城里修鞋回来的麦根。麦根连续经受着紧张不安的情绪,最后是惊慌失措。晚上,他紧紧搂抱麦子,问他白天里是否偷懒睡着了,听见娘的声音是在梦里,还是醒着。麦子呆望着有点傻样儿的爹,不动声色地嘀咕一句:“我根本没有困嘛。”
4
麦根抱起彩电下山。一进村,他发现一座石碾旁边有一小孩的身影在飘荡,象一道烟,曲曲弯弯地向上流动,却流不尽。等他走进一看,什么也没有。麦根非常奇怪,他不愿承认是一种幻觉,或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他站在石碾旁边,仔细地寻找。五年后,黄昏里的麦子从村头等来从城里修鞋回家的爹,说娘不让他开鞋店还是让他修鞋的时候,麦根回忆他曾看到一个小孩的身影竟如同麦子。往事变得残缺不全。那时让麦根无可奈何又十分焦虑的是米花的声音只让麦子一人听见。他不相信人有来世,但又不能怀疑麦子所说的一切。回家的路上,他问麦子,懂不懂“不开鞋店” 的意思。麦子直摇头,“反正是娘说的,娘说的我一句也不明白。”麦根抬头叹了口气,却没敢闭上双眼。“有个瘸子吗?”麦子仰脸瞧着他爹。麦根立刻感觉身后有人朝他伸手。他忍住没有回头,想起瘸子鞋匠送给的工具箱就在自行车后座上,随着沟沟坎坎的路颠来颠去,就象瘸子鞋匠走路的样子。“你娘说‘瘸子’怎么啦?”麦根急忙问。
“娘说瘸子打听你还在修鞋吗?”麦子低头跟在爹身后。
本来,麦根早有去看望瘸子鞋匠的打算,只是没有迫切的心情,便懒了。难道瘸子也死了。麦根无法断定。至今,他还不知道瘸子姓什么叫什么。回到家,房东老太已经做好饭。麦根把工具箱从车上搬下来,可怎么也挪不稳。他使足劲,却弄歪了车子。小锤顶开箱盖从里面跳出来,鞋钉、鞋掌全跑了一地。还有好多未修的鞋从地上滚动。麦根赶忙收拾,急出一身汗。
这时,麦子站在屋门口,冲他爹喊:“娘还说让你回家。”麦根瞪起眼睛,竟然问道:“怎么?回去还回来吗?”麦子没有理睬,他跑进厨房,向房东老太要了一条炸鱼,高兴地围着一棵枣树蹦跳。黄昏已尽,天黑了。麦根进屋,打开彩电,招呼房东老太吃饭。房东老太问麦根:“谁让你回家?唉,这么多年该回去一趟。咱这穷山村,还数你富裕。带上麦子回趟老家吧。可得快点回来呀。”“哦。”麦根大口嚼着一条炸酥的小鱼。
5
麦根抱回彩电,同时也抱回一个消息。一会儿,他到了家,首先告诉米花的肯定不是关于彩电的事。“我从城里赁到房子啦。”麦根想象米花非常兴奋的样子,坐在电视机前,手中要织的毛衣丢在一边,开心的眼睛眯成象针线一样长一样细。去城里,是米花提出来的。她不愿麦根天天背着工具箱去城里修鞋,遇见风就在风里忍受,遇见雨就在雨里遭罪。每逢大风大雨,她总是提心吊胆,生怕麦根在十几里山路上出事。一天早晨,麦根背起工具箱刚要走,米花洗着一只碗不慎丢在地上,却没有摔碎。但她想起早已想了好多天这才想起来给麦根说:“在城里找间房子,省得你跑腿。”麦根答应着走出大门,走上那个山坡,觉得在城里找间房子十分必要。米花是替麦根天天跑路着急。而麦根突然想到该在城里开个鞋店,从此不再修鞋。这心思在他怀里揣着,渐渐象发酵的面团。麦根四处打听,跑到城西靠近经济开发区的一条街道,看见一间旧房门上挂着一张纸牌写着:此间出租,价格面议。麦根敲几下玻璃,果然有人答应,急匆匆出来一位中年妇女,象是等了多年的人终于到了。“你说个价吧,”麦根见这女人的脸色如同久旱的土地迎来一场细雨。“面议”很简单又很迅速地结束。麦根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这虽旧却不破的房子,想着一个星期之后,他和米花就可以住进来而且很快还有一个孩子。但他绝没有想到,仅仅五天后,米花竟然躺在一个雨天里,后又躺进一个土坑,次日变得毫无踪影。说不清麦子是诞生的还是被米花丢弃的。麦根痛心疾首。他把赁房子的钱还有张罗开鞋店的钱全花了,花在给米花盖的坟上。麦子有幸被房东老太喂养,渐渐长大。麦根依旧靠着瘸子鞋匠送给的工具去城里修鞋。五年后,他仍赚了一大笔钱。
6
麦根抱着彩电,在村头石碾旁,回头向山上那棵老槐树望去,一缕青雾飘过树梢,使那儿变得朦胧而神秘。他眼睛潮湿,感到那树下正有一场蒙蒙细雨。野外的风刮着,带来麦田里成熟的气息。这时,黄昏了。无数只蝙蝠涌进村里,忽上忽下地飞窜,在这半空撞击着猎物,发出“叽吱叽吱”牙齿的摩擦,同此时每家每户的磨镰声响成一片。
房东老太还有二亩多麦地,麦根想这些天要帮她收割,就不去城里修鞋了。米花在家看彩电,等忙过麦收,开始往城里搬。不过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跟米花商量。譬如生孩子的时候是在城里好还是在这村里好,身边该有个人帮忙照料。其实房东老太最让他们留恋。他待人很亲切又很温和,这些年也不知帮过麦根多少忙。麦根一想在南方水稻田边那坟里的爹娘,便想叫房东老太个“娘”,但最终也没有叫。
天上露出几颗星星的时候,麦根突然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些天里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难道米花会生孩子吗?麦根顿时不知是喜还是紧张。眼前一个婴儿的身影晃晃悠悠,象是在一片水中游荡。他怀疑自己是否睡着了,用手指轻轻弹打彩电的底部,立刻传出清脆似鸟的鸣叫。这声音在他五天后跑到十里外的山坡上发现被一场暴雨埋没的米花并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时又重新被回忆。麦根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米花会在他抱回彩电的第五天执拗着去城里修鞋,帮麦根挣钱。麦根糊里糊涂地答应了连一点儿担心都没有。米花走了不久,遮天盖地的大片阴云从南边扑来。先是很强劲的狂风几乎要吹走整座山丘。然后,天地安静,黑夜笼罩。紧接着是一声声轰轰隆隆震响,云块在成片成片炸裂,如拇指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麦根帮房东老太收拾好麦子,刚要歇息的时候,房东老太突然惊叫一声便哭了。“米花在路上呢,你快去……”麦根猛地想起米花,没有听完便飞出门去。外面的雨下得又急又密,几乎占满了这让人生存的空间。麦根喘不过气来,出了村一时慌乱的情绪绞痛了他的心思。麦根迷失了方向,朝向城里相反的方向追去。
一直到下午,暴雨过后,麦根打着冷颤才从周围一片青翠秀丽的山野风光里醒悟,他那哭丧的脸上更加显得凄惨。他疯狂地转回身,抄近路奔跑,泥水在他脚下飞溅。
他找到米花。米花裸露着身子,肚子平平的,脚上还穿着鞋,两旁洼水里还残留着血迹。这时,从米花还抱着的那个修鞋的工具箱里传出婴儿饥饿的声音。
婴儿被米花的衣服紧紧包裹着。
麦根怔怔地抱起婴儿,猛然感到五天前的那个下午那个黄昏重新又朝他涌来。
7
那个黄昏,麦根抱着彩电刚要进家,就闻到了米花已经炒好了菜的浓香,还听见米花找出来一只玻璃杯,“咕噜咕噜”倒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