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何老三是个瘸子，有着近乎传奇的人生，您且听来！

何文远在家族里排行老三，后来逐渐就被大伙儿顺嘴就叫成了何老三。他长得一副方正的模样，总是眯着个眼睛，开口一说话两颗大门牙特别突出，显得挺喜庆一个人儿。

年少时他并不是个瘸子，走路挺正常的。

那时候会不会念书不要紧，一定要会下地干活。年轻人都是浑身的劲儿，念书可能不咋地，干活儿那可是没的说。何文远就是那书念得平平无奇，干活儿却尤为突出的人。平常走路带着风，整个人下地干起活来意气风发。

村里人看他成日顶着一脸堆砌的笑容，露出那两个大门牙，就笑话他不是成材的料子，干活儿起劲，将来当个优秀的农民。他听了都不生气，仍然干得很起劲。

这年秋天，地里大活儿忙完了，人们都准备起了过冬的物资，草垛子看谁家垒得高，枯枝败叶之类能点着的东西，都成捆收拾。这天何文远随着一捆柴禾从窑背上掉到了院子里。那窑高也就是个六七米，跌下来人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那个年头里医疗条件不是怎么好，何文远从此就成了个瘸子。

何文远从正常人变成瘸子，那两颗突出显得喜庆的门牙也摔掉了，换上了一口不怎么合适的假牙，一说话在嘴里晃动，仔细听还有“咔咔”的声响，足像个没了牙的老头。

于是村里人又开始说了：何老三，你这副模样怎么讨得到媳妇？

何老三依然笑，没有了原来大门牙的衬托，整个人仿佛也没那么喜庆了，显得无言以对的面容，引得所有人担忧。

虽然念书不重要，瘸了问题就严重了！地里的农活儿重，谁家都希望有一把好体力干活儿，所以，何老三大概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

可他念过些书，还是不一样的。去帮需要的人家算算收成什么的，大家也都愿意叫上他，后来队里叫他当个小会计，能挣点收入。

就这么相安无事到三十好几的何老三，依然缺个媳妇，当会计的那点收入，那个年代娶个媳妇虽然没什么问题，可哪有女的愿意跟个瘸子？毕竟能干好农活儿，有收成，吃饱饭才是最重要的。

自此，何老三也就不愿意多露出脸上的笑容，整日一脸严肃。所有擦肩而过的人多半都要热脸贴冷屁股讨不到好，也就没人再愿意多搭理他。渐渐何老三就成了沉默寡言的怪人。

都说村里有个瘸子何老三，这辈子讨不到媳妇，人也不太正常了。

队里的小营生也散了，何老三失业了，念过的那点学问很快就用不上了，只能忙忙地里的活儿。

那年头按人头分地，他一个人没多少地，随便忙就行，不像那人口多的家庭，好一通忙。

这天刚从地头回去，肩上扛着锄头的何老三，老远看见自家门口有个人低头来回走，头发凌乱，布衣滥衫，不像什么正常人，他心头一紧赶紧走过去。一看是个女的，目光呆滞，是个疯子！

那年头也没什么坏人，就是要饭的多，给个一半块馍也就打发了，可那疯子并没有要吃的，何老三看了看人就开门回去了，门也没合上。等放下锄头，喝水的功夫，那人还在门口来回晃悠。何老三拿着个馒头出去搭话，那人也不理他。

路过的人看见了，说：老三，这人领回去当媳妇正好。于是灵机一动，何老三再看了看来人，疯是疯了点，面庞憔悴消瘦，也算不得完全入不了眼，于是就将人领回了家。

何老三自此就有了媳妇，打破了人们说他一辈子光棍的谣言！

这以后，他每天扛着锄头的手臂和肩膀就更加有劲了，脸上又逐渐有了浅浅的笑容，同路过的人也愿意搭上两句话。

他到哪，后面就跟着他那傻媳妇，也不知道傻媳妇叫啥，问也从不说话，永远都念念叨叨低头跟在何老三身后，大家就叫她——老三媳妇！但她也从不回应，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和她讲话。

这天她一个人在村口转悠，人们就开始纳闷，这回这何老三去哪怎么没带着媳妇？让她一个人在这，可别把人丢了！

村里的孩子也淘气，看见这么个人，好奇她怎么是个傻子，往她身上丢石头。后来孩子越来越多，石头乱飞。老三媳妇即惊恐，又气愤，被惹急了眼，呲牙咧嘴说话了，却是在骂人，面目狰狞可怖，追着孩子们跑了好远，最后终究是跑不见了。

接着知道消息的何老三再赶着脚步追了好远，可人早都不见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影回来的时候天都黑透了。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土堆上嚎啕大哭……

那天以后，四十多岁的何老三又打起了光棍！

这人生都是命定的，大概挣脱不了！

日子恍惚过去数月，也不知怎地，何老三就陡然想明白了：无非这一生也就真如人所说——打一辈子光棍，没事！他也不再年轻，想出去看看，反正一个人，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哟，出去走走看看也是好的！

于是他买了张票，走出了那个村子。

先到了一个工地上打工，当了个厨子，给干活儿的农民工做饭，手艺不咋地不要紧，也没人嫌他是个瘸子，瘸子做饭还是凑合的。于是何老三脸上又挂上了笑容，毕竟像他这样的人还能走出农村，找到工作，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啻于奇迹的发生。

再听不到那见方大的村子里守着一亩三分地的人成日的背后唠叨，心情畅快了很多。笑容灿烂的何老三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从前当会计的经验，让他把每顿餐饭的收支理得头头是道；还能听到每个不同的人、又同为打工人的人们给他讲他们的故事。

生活是精彩的，不是田间地头的那一片土地和天空。每个人都有千姿百态的人生经历，何老三那点经历就也不算什么了。

能在这里打工的人多半都是没怎么念过书，又拖家带口出来挣钱的有的，很多人忙着挣钱，为省那点路费，五六年都没回过家，多都快要忘记媳妇和孩子的模样。最初的何老三听着也着实替他们感怀，可谁知后来自己也一晃三四年没回家。

老家的地包给别人种去了，只是估计院子里的荒草都盖过了人吧？

这一年工地上来了女人，五大三粗不像个女人，一开口那怪异的腔调冲破嗓门直冲云霄。这人说是来干活儿，可懒得出奇，什么活儿都不干，就知道跟在何老三后面要吃的。

一看就是个好吃懒做的！

何老三也不生气，她要吃的就给她，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一个馍，一碗面而已。可这么一来，时间长了总有人看不过去，传到老板耳朵里，就让她回去。她不愿意，跟在何老三后面哭哭啼啼，说着不知道什么的话，那嗓门传出二里地，反正没人听懂。

何老三无奈，问她家在哪，反复听了好几遍，才明白她回答的是：不回去，回不去。于是何老三辞职了，带着这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回到了自己那长满荒草的家。

村里人见他回来了，还带着个……女人！就又开始口口相传：何老三出去这好几年没白混，带着媳妇回来了！可那媳妇……

五大三粗男人模样！

这话传回来到了何老三的耳朵里，他也觉得好笑，却不以为意，还在村子里大摇大摆走起了路，人过去带起一阵风，多么光荣似的。

再看那腿，瘸得就更加厉害了。

人们看他那样子多半是——有病！怎么还颠儿颠儿的？

何老三开起了小卖部，这些年挣的钱够他简单盖个新房，和一间小卖部。和他的……媳妇，共度下半生。

这回大家依然不知道他媳妇叫什么名字，于是仍叫她——老三媳妇。

这个媳妇脑子“灵光”，没来几天把村里人家都逛了个遍，起初大家都觉得新鲜，见人来好吃好喝地招呼，可谁知这老三媳妇是个痴人，不知礼数。甭管什么好吃好喝的，一股脑照单全收，不是吃饱喝足全装进肚里，就是全揣兜里，再拍屁股走人，嗓门冲天谁也听不懂她说啥。等家家户户都明白过来，见这人出现不是立马关门就是装睡，不怎么搭理了。可她却不知疲倦，从这家到那户，那户到这家。

都说：老三，你这媳妇怕不是个正常的，你得管管。

何老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甚搭理。心想：怎么管？那人五大三粗胜过自己这个瘸子，嗓门盖过常人，打不过，骂不过，由她去吧。

后来何老三有儿子了！他何老三也后继有人了！老来得子，格外宠溺。

同龄人的孩子多半书都念到高中以上了，他才有的儿子。拖着他那随年月瘸得日渐越发明显的腿，开着他巴掌大的小卖部，到底也是当爹了，在村子里更是“扬名立万”。

这个人现下不仅瘸，还整个人透着喜庆，不输当年！那年少时的劲头仿佛又回到了如今这个大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肉体内，人走起路来手臂甩起老高，步子迈出老远，身体拖着那只已经瘸了大半生的腿，很卖力的走在村里的道路上，生生将路走出了舞台的气势，整个世界都随之晃动！再加上一笑露出得那满口带着不明颜色的假牙，与一脸黝黑沧桑的褶子相得益彰，不可谓不喜庆！

再说他那宝贝儿子守着自家小卖部长大，不啻于泡在蜜罐里！谁家孩子不羡慕这个能守着个玲琅满目好吃的如万花筒般小卖部家的孩子？

这个孩子从会走路了，开始跟在何老三后面，村里村外地走，何老三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那孩子跟着就有些鼻孔朝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村里人都说这孩子不怎么懂事，可孩子就是听不懂。

就这样日子过去了好久，孩子书也念不好，老三媳妇好吃懒做眼看就是要到这辈子过去，直逼世界末日！也就算了。

可某一天，她却提出来要回家！何老三一惊，眼皮一耷拉，脑壳就开始疼了。这个媳妇都不知道老家在哪，过了这么多年，没人来寻过，回家？回哪门子家！

他大概不知道什么是拐卖人口，只是不甚其烦女人无休止的唠叨，于是买了三张票，带着媳妇孩子去寻找她那不知何方的家。

不过，据说还真找到了！

老三媳妇记得挺清楚，家也基本没有变，稍微打听了一下就找见了。只是那家人表示不接纳她认祖归宗！

不用回来认亲！

最后还表示了对何老三的认同和肯定，寒暄都没过夜，赶着这一家三口离开了。

于是，一家人就这么，灰头土脸回到了原来的家。从今往后，老三媳妇再也没提过要“回家”。

想来，“何老三”和“老三媳妇”这二人，从来连个结婚证都没领过！儿子还就那么围在他们身旁，算不得成器。

只是，在他何老三耳聋眼花的暮年，认真辨别还能听见儿子叫他一声：“爸！”便此生无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