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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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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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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时节

“狗日的天气预报!”手握镰刀的栓柱爹仰起头、眯着老眼看太阳,“天天预报说有雨,天天白花花的日头晒老子!”

栓柱爹看看刺眼的太阳,约莫小栓柱该放学了。于是,收起镰刀和磨刀石,掖到麦堆里,开始下山。

栓柱爹73岁了,身子骨很硬朗,虽然自家平原的十几亩责任田给别人种了,但半山腰上零零碎碎二亩多地,还是自己经管,去年全部种上了“豫麦21”。山下平原的麦田是连片种植,早被大型联合收割机一眨眼工夫收完了,主人们开始点种玉米一类的秋庄稼了。

“焦麦炸豆”的时刻,山腰间一坨坨的金黄,每一棵麦子理了个爆炸头,锋芒四射。山坡上没路,车子和机器都上不来,只能人工用镰刀割倒,再用绳子捆好背下山去。当初种麦子的时候,栓柱爹却没想过这些。如今,已经第三天了,栓柱爹天天与公鸡和太阳赛跑,麦子才割完一半。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像催命一样,天天说有雨,提醒农民伯伯加紧麦收速度。可几天过来,连个雨滴都没见着,倒是火毒的太阳把人晒得蜕了层皮。村子里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想请个帮忙的都找不到人。

去年冬天,连续下了几场雪,小麦长势不错,眼看空气一天天燥热;麦子一天天金黄;栓柱爹的心,也一天天发慌。此时,栓柱爹忽然怨恨起栓柱来。去深圳打工快三年了,除了每月寄钱回来,年都不回来过。半月前就催他们回来收麦子,可栓柱媳妇一千个不情愿,说“麦子别要了,我们给你寄1000块钱。再说,我们来回的路费都够你买三亩地的麦子了。”

“你个败家子!说的好听,家家都不种麦,你买个锤子麦噢!”,栓柱爹填满沟壑的脸庞,说起激动的话来总是一颤一颤的。

在栓柱爹看来,自从栓柱娶了媳妇翠花,干啥啥不顺。庄稼年年收成不好;到集镇上卖蔬菜和水果,卖的还没自己吃的多;栓柱到本地建筑队当小工,两次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用用栓柱爹的话说,就是栓柱娶了把扫帚星进门。这话说多了,翠花就不高兴了:“我不也是天天起五更打黄昏为了这个家吗?自己没本事还怪别人!”

于是,二年前的春节后,翠花执意拉上栓柱南下深圳了,把正读小学一年级的小栓柱留在家里陪爷爷。

出门前,栓柱为了让老爹享清福,特意把自家的责任田给别人种了。这让种了一辈子田的栓柱爹失落得不行。去年,栓柱爹又在半山腰的洼地里撒上了麦种。

回到院子里,就看到孙子站在水井边,双手捧着葫芦瓢喝凉水,栓柱爹三步并两步跨过去,一把夺过水瓢。“你个鬼孙子,不要命了,跟你说多少回了,不准喝凉水!”

“晌午吃啥?” 10岁的小栓柱咂着嘴冲爷爷做鬼脸。“老师说了,下午要带10块钱去学校,缴10斤麦子也行,勤工俭学。”

“把我缴了算了,现在种地都不缴公粮了,学校还弄什么勤工俭学,你们老师的头是不是被驴踢了?”栓柱爹趔趔趄趄地走进厨房准备爷孙俩的午饭。

吃了碗凉面,小栓柱抹了一下嘴巴,把手伸到爷爷面前,小家伙知道自家的麦子还在山上,现在弄十斤麦子肯定没戏,所以伸手向爷爷要钱。

栓柱爹愣了一下,才想起勤工俭学这档子事,摇了摇头表示无奈,毕竟牵扯娃子上学的事。好歹这孩子也算争气,上学期还拿个奖状回来哩。

“你找个袋子去你七婶家先借10斤麦子缴上。”

小栓柱纵然心里不想背麦子,但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拎着布袋跟在爷爷后面去村头麦场向七婶借麦子。

学校就在村南边,可是有些年头了,栓柱爹、栓柱都是在这里读的a、o、e。学校的教室都已经很陈旧了,操场就巴掌大一块,老师加上学生从没有超过100人。但它一直是杨家井的希望,整个杨家井村十几个村民小组两千多号人,只有这一所学校。

装好麦子,把小栓柱送到学校。回到家里,栓柱爹看到放在院子石磨上的半碗面条被隔壁杨三家的鸡啄吃了,栓柱爹这会儿没功夫和一只鸡较劲了,收拾好碗筷,拉起架子车,上山。下午一定要把这几天割的麦子背下来,拉到场麦垛起来,要是下雨了,不被雨水冲走也会泡在山洼里。

一路上,栓柱爹满脑子都是他的麦子,起早贪黑这么多天,还没有收一粒麦子到粮仓里,想当年给孩子起名字叫栓柱的时候,就是要“拴住”的意思,结果还是没拴住,麦收这么大的事都催不回来,是不是等老子死了才回来?

不知道小栓柱到时能不能“拴住”?

快三年了,其实挺想老爹和儿子的,况且儿子现在已经上三年级了。

走出车间,杨拴柱呆呆地望着西天的一钩弯月。

当初和媳妇王翠花到深圳这家五金厂时,自己肢体健全,不料没到半年时间,一不小心被冲床压掉了右手。这事一直瞒着老爹和儿子,不是不想回去,是怕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会受不了打击。

那揪心的时刻像电影一样在栓柱的脑海里回放。

栓柱和翠花是随同县里一家劳务派遣公司一起到沙井同富裕工业区这家名叫发富五金厂的。当时栓柱被分到冲压部,翠花被分到丝印部。厂里主要生产锯子、修枝剪、小铲子一类的园艺工具,产品大部分都出口到加拿大,生意很好,忙的时候一个月都没有休息日。虽然加班多、工作辛苦,但俩人每个月的工资加起来有3000多块,这已经让他们很满足了。

如果不是两年前的那场意外,栓柱和翠花现在应该高高兴兴在家里帮老爹收麦子呢。

那天中午饭后,午休的时间,天有点热,翠花一时性起,在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搂着栓柱的脖子亲热,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很快就被亲热过去了。

下午上班,栓柱就没精打采的,偏偏对面冲床位上的廖春妮那天穿了件红色的内衣,这事情就搞大了。

发富五金厂的工衣本来是蓝色的衬衫,质量不算很差,员工进厂时缴50块钱可以领两套。廖春妮进厂有5年多了,但工衣好像从没换过,蓝色衣服几乎被洗成了透明的白色了。廖春妮虽然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但是平常保养得好,小脸白皙,五官长得恰到好处,笑起来左脸颊一个酒窝格外醒目,37岁了,看起来比30岁的翠花还年轻。尤其是那一对乳房,丰满坚挺,像两座挺拔的小山头,直直插进男人们的心脏。发富五金厂的男工背地里都叫她“波霸”。前些时候,栓柱对面冲床位的广西仔辞工了,班长就把廖春妮调到这个位置上。一个多月来,栓柱可以把廖春妮每天穿的内衣颜色背下来,这个秘密自从天气转热,工友们脱掉外衣时就被栓柱发现了。

在栓柱的印象中,廖春妮从来没有穿过红色的内衣。她现在的工位离栓柱冲床的工位不足一米,透过蓝中泛白的上衣,廖春妮红色的内衣显露无遗,连内衣上面绣的金色丝线图案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愿意,栓柱甚至可以伸手触摸到廖春妮的两个奶子。

廖春妮的红色内衣好像是新买的,不知道是不是里面海绵垫多了,还是廖春妮故意发情,上衣上边第一、第二颗扣都松开了,两个奶子被紧紧包裹着,看起来比平常大了许多。随着操作机器带来的身体摆动,廖春妮丰满的身体曲线变幻,胸前波涛汹涌,搅得栓柱整个上午都心猿意马,暗自喘粗气,吞口水,几次都了想上去摸摸的冲动。

现在,栓柱的工作,就是把整张不锈钢板材料放在冲床下,对准模具卡槽,用脚踩一下开关,长约20公分的锯子雏形就出来了。眼看再过几分钟就下班了,栓柱磨蹭着、比划着,准备压好最后几个锯子,眼睛却不舍地瞄着廖春妮的胸前,悲剧就在瞬间发生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脚动了一下的时候,一切都晚了。近百吨的压力冲下来,轧在了栓柱整个右手掌上,模具卡槽里血肉模糊,手掌变成了一摊肉酱,随着栓柱的一声嚎叫,车间里的冲床全部哑火。廖春妮此时反应最快,第一个跨过工位,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将栓柱血流如注的右手摁住。意识恍惚的栓柱感觉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正处在廖春妮乳沟的位置。一刹那,栓柱顾不上疼痛,全身犹如触电般的感觉,心想:值了!

事实上,栓柱在送到医院之前就已经昏迷了。

闻讯从二楼丝印部跑下来的翠花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背起自己的男人就冲出了车间。

接下来就是难捱的治疗和谈判。

发富五金厂以前也发生过生产事故,但最多就是一个指甲盖、半个指头的牺牲,远没有栓柱这次的严重。人事部经理代表老板,几乎天天往医院跑,一边不停地说好话,让栓柱安心养伤,工资一分不会少发;一边抱怨说被压的原因主要因为栓柱自己工作分心,操作失误造成的。

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栓柱知道,但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出了医院,回到厂里,香港的老板蔡先生接见了栓柱和翠花。

“你发生这么大的事故,厂里很同情。不过,主要原因是你自己操作上的不规范造成的。你们现在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厂里尽量满足。”看栓柱和翠花都不说话,蔡先生顿了一下,“我这里有两个方案,一是工厂出于人道主义,给你们一次性补助15万元人民币,你们夫妻俩一起出厂,从此责任两清;二是你们俩继续留在厂里上班,至于工作岗位,你们可以自己选择,给你们一间夫妻房,享受主管待遇,工资每月再加500元。你们的孩子以后长大,如果愿意到我的工厂上班,同样享受管理人员待遇,我可以给你们时间与家人商量。”

走出老板办公室,翠花提出来要不要和爹商量一下。但没有了右手掌的栓柱不同意,“这个事肯定不能告诉爹,爹已经70多岁了,最远也就是去过离村子30多里地的小县城,他哪经过这种事!”

15万元,在当时已经不算少了。

但是,想到老板蔡先生平常待员工不错,并且承诺他们的条件,从长远看,只要工厂不倒闭,自己也不吃亏。加上栓柱一想到手被轧的原因就心虚,最终他坚持选择了后者。

栓柱和翠花第二天就住进了厂里装有空调的夫妻房。翠花依然在丝印部上班,不过岗位换成了QC;栓柱做了厂里清洁组长,负责监督检查整个厂的环境卫生。月底发工资,两个人加起来多了1000块钱,照这样下去,马上就可以攒很多钱了,也可以有条件回家一趟看看老爹和儿子。想到这里,栓柱忘记了疼痛,周末和翠花在床上折腾了半夜。

没有了右手掌的栓柱,开始拼命练习用脚配合左手洗衣服、接打电话、写字,甚至摘菜、做饭。

清洁组长栓柱,虽然少了一个手掌,但好歹管着8名清洁工。闲暇时可以到处走走,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廖春妮的身边转悠,甚至可以趁没人时拧一下廖春妮的屁股,但始终不敢摸那两个高耸的奶子。对此,廖春妮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感,只是板着脸警告栓柱:“小心我告诉翠花!”

关于杨栓柱被压断手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很长时间一直是发富五金厂员工茶余饭后的话题,有智商高的人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个事跟廖春妮的奶子有99.99%的关系。

消息不胫而走,很像花边新闻。廖春妮再看到杨栓柱时,就远远地躲开了。

为这个,翠花没少数落自己的男人。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栓柱一直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向老爹解释,可是没法开口。有时候甚至想,老爹要是早点死了多好。但是,还有个儿子小栓柱,他看到一只手的爸爸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每当想起这个的时候,栓柱就莫名其妙地想跳楼。

走到厂门口,栓柱点了根烟,吸了几口,才有了一种释放的感觉。

翠花还要晚半个小时下班。此时,西天的弯月静静挂着,显得苍白无力,像极了家乡割麦用的镰刀。

今天是农历五月初四,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此时,西天的弯月亮显得苍白无力,但像极了家乡割麦用的镰刀,栓柱的右眼皮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得厉害。

家乡有句俗话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栓柱开始担心家里的老爹和儿子。

“晚上再跟老婆商量商量,必须回家个人!”栓柱丢掉烟头想,“老这样真不是个事儿!”

整个下午,天闷热得厉害,没有一丝风,凭经验,栓柱爹预感晚上肯定下大雨。

他把捆好的麦个子一捆捆背下山,装上架子车,拉到村口的麦场垛好。当拉到第三车的时候,放学回来的小栓柱也来帮爷爷了。

天已擦黑,倒霉的是,架子车在半道上翻了。面对散落一地的麦子,爷孙俩犯难了。这这时,在临村帮人建房子回家的杨三刚好骑摩托车路过,就熄了火来帮忙。

杨三一边帮忙装车,一边和栓柱爹说话。

“我说叔啊,你家栓柱在深圳打工也挣不少钱哩,依我看,你就别种地了”

“不种?不种吃啥?饿死啊?” 栓柱爹白了杨三一眼说道。

“咦!拿钱还买不来吃的!”

“你小子现在是有钱了,站着说话不腰疼。”

“邻村那家也是小孩在外边打工,趁麦收请了假回来建房。我在那边帮工,不然可以帮你割麦子。” 杨三拿起一个麦捆说。

“算了吧,我可请不起你。”栓柱爹心里明白,杨三在建筑队是大工,一天能挣120块钱。一个小工一天也要付80块钱,就算把收的麦子全部卖光也付不起的。

收拾完一切,爷孙俩躺在院子洋槐树底下睡觉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了。

睡梦中,一个闷雷,把整个杨家井的鸡、鸭、狗、猫、猪、羊、牛、驴全都叫醒了,夹杂着大人的叫声,小孩的哭声,一片嘈杂声此起彼伏,就像一锅杂烩汤。栓柱爹看了一下挂在堂屋的钟表,3点10分,他最担心的暴雨还是来了。

栓柱爹抓起手电筒,在院子里找到几张塑料布,一路小跑奔往麦场。

一路上,电闪雷鸣,凝固的空气像在头上扣了一口铁锅。栓柱爹管不了这些了,他一心只想把麦场上的两垛麦子遮盖上。

闪电不断划拨天际,暴雨说来就来了。还没赶到麦场,一道霹雳划破天际,风挟着雨就急泼下来,砸得身上生疼。

栓柱爹冒着大雨,东拉西扯终于把麦垛盖好。但雨更大了,像瀑布一样倾倒下来,麦场顷刻间变成了一片汪洋,两个麦垛很快被泡在了水里。他想,完了,白忙活啦!但是仍然不甘心地找了几个大的砖头将麦垛四周压好,自己早变成了落汤鸡。

冒着风雨、踩着泥泞回到家里时,小栓柱正坐在堂屋门槛上嚎啕大哭。栓柱爹的心开始颤抖,心中叹息道:这哪里是日子,哪里像家啊!此刻,他太想远在深圳的儿子和儿媳了。

接下来,老天爷好像专门和栓柱爹作对,雨时大时小,连续下了7天,房屋的木门板都开始渗出水来了,村子里到处可以看到上树的蛇和老鼠,庄稼地里刚冒出嫩芽的玉米地仿佛成了稻田。

老爹的电话不知道是没挂好还是欠费了,几天来一直打不通,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栓柱心头。

“再过几天就是老爹73岁生日,是该回家一趟了。”栓柱一直在想。

翠花回到宿舍的时候,栓柱正站在阳台上发呆。

“翠花,你看这月牙真像镰刀。”

“像又怎么样?我看你是又想回家了。就那几根破麦子,这时候早烂地里了,还镰刀!”

“伟大的苏维埃说了,镰刀代表农民阶级,你不能无视它的存在。”

“苏维埃个头!你给我滚一边去吧,要回你回,反正我是不回。” 翠花顺手把栓柱放在床上的工衣扔到了洗手间的水桶里。

“翠花,咱们真得回家看看了,他们爷俩现在肯定很难啊!再说,你就不想孩子吗?”栓柱情绪有些激动地说。

“谁不想啊?这两年这事那事不断,想回又回不去,人像卖在了这里。”说话时,这个强悍的女人眼圈红了。

尽管栓柱心中的火腾腾的,但是无言以对。

吃晚饭的时候,栓柱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于是到处找。最后,在水桶里的工衣口袋中翻了出来,不过手机早变“水机”了。

气得栓柱把翠花骑在身下,狠狠地捶了一顿。

结果是栓柱这边花钱修手机,翠花那边进医院看医生。一个意外的生活插曲,使回家的盘算又搁置了。

下暴雨的第二天,栓柱爹午后开始咳嗽。

暴雨使学校的教室成了危房。为了安全,学校随即通知临时放假,小栓柱刚好可以在家侍候爷爷。

已经是第四天了,栓柱爹咳嗽不断、高烧不退,口舌长满了水泡,疼得吃不下东西。脚也开始肿起来。村卫生所的医生杨宝开始犯难了,他让栓柱爹赶快到镇上医院检查。栓柱爹望着窗外的雨帘比杨宝更发愁,这通往镇上的十几里泥巴路怎么走?

杨宝打了120电话让车来接,结果120车半路上就熄火了,电话里通知让病人自己去医院。

“不行就找几个人抬你去医院。” 杨宝拔掉栓柱爹手上的针头说。

杨家井流传着一种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多年来,杨家井的老人很少有活到73岁的,栓柱爹是仅有的高龄老人,再过几天就是他73岁生日了,难道真的过不去这道坎儿吗?

栓柱爹给深圳的儿子打电话,总是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您的电话已欠费停机,请尽快缴费。”接下来是嘟嘟的忙音。

一时间,栓柱爹感觉诸事不顺,担心自己的末日是不是要来了。

栓柱娘在栓柱四岁时突发脑溢血离开了这个世界,栓柱爹既当爹又当娘拉扯栓柱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确实不容易。他一想到栓柱一走二三年不回家就生气。

夜里,栓柱爹摸出自己的邮政存折,栓柱每月寄回来500块钱,都在这折子上,除了逢年过节取出来零用的,平常几乎没花过,现在上边有两万多块钱,这是要留着给小栓柱将来上大学用的。

天刚亮,杨宝就领着四个年轻人来了,弄了张钢丝床要抬栓柱爹去镇上医院。杨宝说本村实在找不到人了,只好从临村请两个过来帮忙。栓柱爹心里老大过意不去,说自己还能走,天一放晴就自己去医院。

杨宝说我是大夫,你得听我的。栓柱爹最终还是被抬上了钢丝床。

五个人抬着栓柱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淹没脚踝的泥泞路上艰难行走。

半道上,几个后生还天南海北地胡侃,说到栓柱在深圳干什么的时候,栓柱爹叹了口气,“鬼知道这鳖娃在整啥哩,几年都不回来。”

临村那个叫二牛的年轻人说:“去年俺村有人看到你家栓柱了,说他偷东西被抓了,他老婆在外边拾破烂。”

栓柱爹腾地一下子坐起来,把抬他的人弄了个趔趄。

“听谁说的?”杨宝瞪了二牛一眼说道,“不知道就别乱说,小心老爷子抽你嘴巴!”

几个人一阵笑。

天公作美,一路上只是小雨零星。几个年轻人近晌午时把栓柱爹抬到了镇卫生院。

杨宝向帮忙的人道了谢,请他们先回去,自己扶着栓柱爹抽血化验、拍X光片。好在栓柱爹是因为着凉,加上肺气肿一类的老病,才引起高烧。杨宝安顿好栓柱爹对他说:“你听医生的,不要想你的麦子了,在这住几天,等天晴路好走了再回去,小栓柱这两天就住俺家。”

栓柱爹心想,杨宝这孩子当大夫有医德,节骨眼上还真像回事。

第三天,太阳终于露出难得的笑脸,栓柱爹自己觉得好多了,就坚持出了院。路过电信局时,顺便缴了30块钱电话费。

路过麦场的时候,栓柱爹远远看见两个麦垛上的塑料布已被风刮走,因为水浸,麦垛也塌陷下来,放眼望了望远处山腰,他知道不用想麦子的事了。

对麦子的念想没了,对儿子的挂记就浮起了。栓柱爹出院回家后,遇到在深圳打工的乡亲,就打听栓柱的情况。他以为深圳就像杨家井一样大,大家伙天天都可以看到栓柱。

结果,打听回来的信息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杨家山说他二女婿听人说栓柱因为偷东西被打残废了,没钱看病,现在深圳讨饭哩;刚从深圳回来的杨树林说,他有一次看见栓柱和翠花在一个工地干活;有人说栓柱在一个厂里当保安,翠花在捡破烂……不过,流传最多的版本是:栓柱在外边有女人了,翠花跟别的男人跑了,两个人都没脸回来了。

栓柱爹虽然老了,但脑子还算清醒。栓柱每个星期打电话、每月按时寄钱,应该混得不会太差劲。但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两口子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想不通的结果是,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反正麦子也没了,等小栓柱放暑假就去深圳,看看他们两口子到底在干什么。如果真像乡亲们说的那样,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他们拉回来,人穷点苦点可以,但是在外丢人那不行。

麦场的地已经干了,栓柱爹准备把麦垛翻开晒晒,远远朝麦场望去,一下子傻眼了,两垛麦子密密麻麻长满了嫩绿的麦苗----麦子出芽了。

栓柱爹的麦子在山腰和麦场里疯长。

在这个令人欢喜的季节,家家都收获了粮仓,自家麦垛四周的麦苗,在这个不该生长的季节滋长,有几棵竟然还吐出了麦芒。

栓柱爹气得只想骂娘。

转眼间就进入七月,小栓柱放暑假了。在一次栓柱打回电话时,栓柱爹刨根问底两口子在深圳的状况。栓柱越描述,老爹的疑心越重。末了,栓柱爹告诉儿子,没准哪天就领着孙子去深圳找他们。

栓柱始终不相信爹会来深圳,他和翠花认为老头子只是吓唬吓唬他们,想叫他们回家而已。在两口子第三次议论这事的那一天,栓柱爹带着孙子到了深圳。

一下车,栓柱爹和小栓柱都懵了。他们是坐长途大巴车来深圳的,司机在广深高速一个出口处让他们下了车。天刚蒙蒙亮,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味,风很大,天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让爷俩上哪儿去找一个叫同富裕的工业区?

栓柱爹手里只有一个写了“深圳宝安同富裕工业区发富五金厂杨栓柱”的半个信封和一个写了栓柱手机号码的香烟纸片。

据说在深圳,名字叫“同富裕”工业区的不下十几个,这个情况栓柱爹不知道,小栓柱更不会知道。此时,第一次出远门的孙子茫然而胆怯,不断仰头张望爷爷的脸。和爷孙俩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个在邻县上车的打工仔,热心的小伙子听说他们要去同富裕工业区,便告诉他们可以同路,因为大浪有个同富裕工业区,他要去龙华富士康,刚好经过那里。

很显然,小伙子并不知道沙井也有一个同富裕工业区。

栓柱爹看着小伙子像个老实人,就央求对方用手机先给栓柱打个电话。结果,电话打通了十几遍都没人接。

小伙子招手拦了辆面包车,放好行李,回头问栓柱爹要不要一起走。栓柱爹往前凑了凑说:“这车要掏不少钱吧?”小伙子笑了笑说:“反正顺路,车钱我出了。” 栓柱爹一边说:“那可不中,我也多少出点。”一边提起蛇皮带拉着小栓柱上了面包车。

路上,栓柱爹望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啧啧惊叹,小伙子对栓柱爹说这只是关外,关内更繁华。栓柱爹用了两个馒头的力量才整明白“关外”就相当于自家院子,“关内”就相当于屋子里,院子里肯定没有屋子里舒服。

半道上,栓柱爹不放心,就让小伙子再次帮忙打栓柱的手机,仍然是没人接。

车子很快就到了大浪同富裕工业园区的大门口,栓柱爹望着“同富裕”三个鎏金大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松下来。

此刻,正是工厂上班时间,穿着一色的男男女女陆续从附近的出租屋里走出来,流水一样汇聚到工业区的大门口,阵势比家里赶庙会大多了。栓柱爹一边叮嘱小栓柱不要乱跑,瞅清楚走过来的人,找到自己的爸妈,一边满口家乡话向人打听。几个老乡瞟了一眼栓柱爹手中的信封,冒出同一句话:这儿没有这个厂!

这个时候,风小了点,雨却不失时机地落下来。

当工业区的保安开始关大门的时候,栓柱爹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湿透了,小栓柱手里不知是谁给了两个包子。

栓柱爹慌神了,四处寻找避雨的地方,不断地求人给栓柱打电话。遗憾的是,连续打了几个电话,栓柱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风雨越来越大,爷俩早已哆嗦成一团。

最近台风“灿都”要来了,电视台、报纸每天都有提醒人们注意预防台风和暴雨的信息。

一大早,栓柱就被通知组织清洁工修补厂里临时搭建、用来存放废料的铁皮房。由于要爬上爬下,栓柱就把手机放在了工具房里。临下班的时候,他发现上边竟有34个未接来电。照着第一个手机号码打过去,那个小伙子老乡还算热情,告诉栓柱说,“你爹领着你儿子来深圳了,这会儿恐怕在工业区门口呢,你赶快去找找吧。”

栓柱一迭声地向人道谢后,连翠花都来不及告诉,就连滚带爬地出了厂门,围着工业区寻找爹和儿子。

沙井同富裕工业区有四个大门,里面大大小小有80多个工厂。栓柱风风火火跑遍了整个工业区周围,问了所有认识的老乡,最终也没有看到爹和儿子的影子,他的心里满是惶恐。

一阵阵风雨袭来,路边的树枝被刮断了不少。

栓柱开始一个个拨打未接的来电。那些人都没有先前的老乡热情,不过还是有一个热心的老板娘告诉他:我这里是大浪同富裕,不是沙井同富裕。

栓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下班寻找他的翠花吓了个半死。

两人随即四处找车赶往大浪。

“俺儿子叫杨栓柱,在这个厂打工。”栓柱爹拿着半个信封对路边的警察说。

也许是慌乱,或者是老人记忆不好,栓柱爹把写有栓柱电话号码的香烟纸片弄丢了。再加上一口哆嗦的河南话,那个警察愣是半天没听明白。无奈,他只好把栓柱爷俩送到附近派出所的值班室。值班民警专门叫来了一个河南籍的治安队员,最终也没能确定杨栓柱到底是在哪里的同富裕。

“送他们去救助站吧。”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看了看院子里被风折断叶子的大王椰说。

栓柱和翠花赶到大浪同富裕工业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整个天空都已经黑下来了,风在路灯杆上、广告牌上、门窗上打着呼哨,路边停放的小车,防盗器尖叫声不绝于耳,风像魔鬼作法一样,把来不及落地的细雨吹上了天,狂风伴着暴雨瞬间就射下来了,像密集的子弹,疯狂地扫射,乌云像被烤焦的棉絮,堆积如山,天地浑然一体,仿佛一下子就到了深夜,黑压压的一片。

路上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哪有爹和儿子?

风雨中,浑身湿透的栓柱将翠花一把揽进怀里,痛哭流涕。

这时,平常被栓柱以“猪脑袋”呼来唤去的王翠花突然间想到了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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