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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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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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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住院记》



(一)


头昏昏,意沉沉。朦胧中,暗夜茫茫,无边无垠。欲奔走,却挪不动腿;欲呼喊,却发不出声。倏地,一阵铃声破空而来,经久不息。凝神分辨,声音是从身后传来,是从枕边传来。我想去拿手机,往身后伸出右臂,无奈却只是在空中划了几个圈,当然没能如愿。又想翻身去拿,却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就由着它响吧,管它是谁打来的电话。真想不到,在床上翻个身,竟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躺在病床上也是一种生活体验,算作一场别开生面的体验,这体验很无奈,当然也有风险。

那天晚上,我骑着电动车沿马路右侧缓缓前行。周末外出无非是想把一周来工作的紧张与疲惫抛进凉风里,让初冬的寒意清洗一下体内的浊气。突然,一座“铁甲小屋”从我右侧的马路牙子上斜冲过来,横在我面前,就像一位钢盔壮士横空出世,带着上帝的旨意前来拦路,是劫色,还是劫财?我哪来得及细想,事实上连想都没顾上想,就把车头往左转。左侧更甚,与我同向的汽车呼啸而过,吓得我把心悬在半空,便不知身归何处……

“蛛网膜下腔出血,必须住院!”

“我今晚先回家,明天可再来。”

“你脑出血啦,说昏迷也就几分钟的事儿,回家有危险……找辆车子推着她,别让她走路了。”急诊科医生对我说完,又对着陪同的妹妹说。他的话斩钉截铁,不由不得我再辩解。我像只受伤的兔子撞在粗壮而结实的树干上,只能束手就擒了。我觉得右边前额凉丝丝的。妹妹接过我手里先前那团已洇红的纸,扔到垃圾桶里,又递给我一团新的。我一擦前额,仍然是鲜红鲜红的。

已经第五天了,怎么还这般难受!每天打五个吊瓶,那些药分子都游到哪里去了?母亲也以自己的方式为女儿祈祷,拜了“路神老爷”。路神老爷呀,快把我昏迷时丢掉的魂魄送回来吧,让我翻身自如,让我起居自便。

既然睁开眼了,就望一望窗外的天空吧。我所在的这间病房有三扇窗户,最西边那扇窗户的百叶窗帘不知是谁拉到了最上边,恰好露出一片蓝天,那是一片纯粹的浅蓝,像一大块蓝水晶,比蓝色的窗帘更灵动。那片遥远的蓝色, 我已好几天未顾及看它了。如今,在这新外科楼的十六楼,我躺在病床上透过玻璃窗望着它,按说离它更近些了,我却觉得它离我那么远,那么远。

望着望着,那块蓝水晶下部泛起一圈黄晕,渐渐地,黄晕的下部又笼上一层橙红。随着那橙红渐浓,上部的蓝天不再蓝得透亮,而是颜色更浅,渐次发白,发灰了。病房里悄无声息,走廊里也安静下来。我在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寂静里,沉到那天边的晚霞里去了……



(二)


躺着,躺着,还是躺着!

常言道,一个人生命的三分之一是在床上度过的。过去,我曾多次抱怨不能睡足八小时,每天马不停蹄,站着,走着,腿都快累断了,也无暇躺一躺。如今倒好,一天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了,而且一躺就是这么多天,也不知还要躺多久才可以正常起坐、行走,心中竟这般不情愿。

这几天,我常常想起史铁生,想起他风华正茂就坐上了轮椅,想起他风趣地回答记者,他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作。他有多少不情愿,他风趣的背后蕴含了多少无奈的悲哀。和史铁生相比,我这点病算得了什么?史铁生得了褥疮,又向往端坐轮椅的时候,得了尿毒症,又开始眷恋往日的时光。他透析的间隙里还勤奋创作,完成了散文著作《病隙碎笔》。和史铁生相比,我这种病痛也顶多是一段时间的事情,养养就好了。这样想着,我的内心又充满了期望和力量。

我试着坐起来吃饭。医生看见了,说最好是斜倚着吃,可把床头摇得高一点,无论干什么,头也不要离开枕头。我要去卫生间,卫生间就在病房内,也就七八步的距离。护士看见了,说最好是别下床。人啊,混到这份儿上,也真是可怜又可叹。我实在是烦躁,吃几个开心果让自己开心一下,总可以吧。又一个护士说,你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了,要吃流质食物。我的天哪!对一个向来健康、活蹦乱跳的人提出这么多要求是残酷的。我也不是没看到床头的影像标示着“流质”,可还真没当回事儿。不就是脑出血嘛,有这么严重嘛,反正看外表又看不出来,大家通常顶多看到我额头的血痂罢了。轮流陪床的人询问我的伤情对吃食有没有要求,我每次都是说没什么要求。于是,大家就随心买,馒头、包子、火烧、水饺、油饼、油条、煎饼果子等等,真可谓丰富多彩。大家买什么我就吃什么,吃得不亦乐乎。

尽管史铁生的激励常在心头,我还是觉得最残酷的事情是无休止地躺着,虽然我也少不了“违规”。但有一次“违规”着实把我吓了一跳。那是一个晚上,我想去趟卫生间回来就睡觉。缓缓起身,挪到床边,用脚在地上划拉了几下,没碰触到拖鞋。以往细心的妹妹总是临走前把拖鞋放到床边靠外一些的地方,方便我穿。这次也许是下午探望的人多,嫌拖鞋放在外边有碍观瞻,推到床下了。我踩在地上,慢慢转过身,右手扶住床栏站定,弯腰用左手去床下摸。可了不得了!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我一头栽到床上,好久动不了,心扑通扑通直跳。心想,这幸亏是我还在床边,要是在别处这么一阵眩晕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这次经历让我死心塌地的老实了好几天,“你就好好躺着吧。”儿子的嘱咐常回荡在耳边。

翻身时,双手搬着头,先向旁边挪动一点距离,嘴里嘟囔着“慢慢地”,“慢慢地”,像哄小孩子一样叮嘱着自己,再异常缓慢地移成仰卧位,休息上几分钟甚至一二十分钟,再翻向另一侧。如果稍微快一点,便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还常常恶心。

夜里,我像躺在石头上,硌得我胯骨疼,肩膀疼,挪挪身子,还是疼。一会儿,腰又疼,像要断了。一会儿,只觉得“石头”拱起,直抵腰部,我想换一下姿势,可一翻身又是一次“磨难”。稍微挪一下身子,腰下仍然有一座小山。实在睡不着了,我在确认自己清醒后,才用右肘支撑起身子,慢慢爬起来,摸摸床,拍拍床垫,看是否垫了衣服、帽子之类,其实,什么也没有。

这躺着,还真是件累人的活儿!

我记得西方有一个画家,经过一场意外伤害后对色彩有了独特的敏感性,后来他的画出了名。不知道我这一番意外伤害后,上苍会不会也赐予我一种特异功能,让我的语文课堂更精彩,或者让我的诗文更上三层楼。



(三)


第七天上午查房时,主治医生根据我对眩晕的描述,决定请内科医生来会诊,看是否是耳石证。结果真是。因外力撞击,我左耳的耳石给撞下来了。形象地说就是耳石不在自己“家”里了,而是到外边的“马路上”闲逛去了。它倒是自由了,我的苦日子可来了。于是,手法复位。

内科医生把我的床推到病房中间,告诉我复位的大体做法,以缓解我的紧张。我坐到医生指定的位置,忽然被推倒,头被医生扳得右转,我的天啊!病房里所有的摆设都向地下旋转,呼呼地旋转。再坐起,再被推倒,头向左转,瞬间,窗户、窗外的景物都飞快地向地下旋转,呼呼地旋转,我就要吐出来了,好恶心。又让我坐起来,我好害怕!我感到要掉下去了,不知身在何方,不知掉向何处。“掉不下去,我扶着你呢。你只管躺下去,瞪大眼睛看着我。”医生说。于是,我看到旋转的景物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的眼睛。我死死拉着不知什么东西,仍是感觉自己在往下掉,往下掉,掉向悬崖,还是黑洞?我不知。尔为刀俎,我为鱼肉,随他吧。几次三番。真是遭罪!

一阵折腾过后,我疲惫不堪,恶心难耐,好在眩晕减轻了不少。下午,内科医生又来“折腾”了我一遍,临走嘱咐我朝右侧躺两三天。横竖是躺着,为了减轻病痛,我很听医生的话。只是我的右肩膀压疼了,压麻了,压没了。

“人生有千百种滋味,品尝到最后,都只留下了一种滋味,就是无奈。”我还没品尝到最后,就已经深切体会到了周国平这句话所包含的人生况味。我走我的路,却被逆行的人撞了,撞成这样,谁都替不了我难受。我努力做到坦然面对这种无奈,但我的确还达不到周国平所说那种面对无奈的境界。咧一咧嘴,算是给自己一个微笑吧。

外伤造成的耳石症较难复位。自行脱落的耳石往往在后半规管内,耳石往往是完整的,比较容易复位。而外伤撞击掉下的耳石可能被撞碎,不是完整的一块,这些耳石也许被撞击到前半规管内或水平半规管内,所以要让耳石回到椭圆囊中,复位一次较难成功。况且手法复位是有局限的。出院后,在弟弟、妹妹、朋友的陪护下,我又去滨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利用机器复位了两次,我的耳石终于乖乖地回“家”了。

这世界就是这样。不管是自然还是生命,该在哪儿的,就归哪儿,一切才能遵从秩序,一切才能正常运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果不按常规出“牌”,往往就有意外发生。



(四)


一束鲜花摆在床头柜上,整间病房里弥漫着百合的香气。上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射进来,为了无声气的病房增添了一分少有的明丽。我看到远处的天空和那天的一样,安详的浅蓝,没有一朵云。天空下的景物该是什么样子了?我住院已经十天了,这十天过得好漫长。正是深秋与初冬交替的时节,那些树叶都落光了吧?那些草还绿着吗?那些花儿还开着吗?我让父亲给我拍张照看看。——真美呀!太阳在上,映着湖水,湖面上有雾气。湖边的公路上卧着那座我久违的“彩虹桥”,桥下车水马龙。我放大了照片仔细看,湖边草木依稀还绿着,看不出花儿的一丁点色彩……我把那几张照片看了又看,一窗之隔,想不到我竟只能这样看窗外的风景了。

“生命中的一切花朵都会凋谢,一切凋谢都不可挽回,对此我们只好接受。”花儿凋谢了,我没办法,那是大自然的规律。我也不得不把被撞的遗憾接受下来,就像一个人应该把人生的一切缺憾一起接受下来一样。生在大千世界,穿行于车来车往,谁都不愿意有闪失,但终究在所难免。存在的,即是合理的。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心中真的生出一种坦然。我又想起了周国平的一种论断:当我们坦然于无奈,无奈就成了一种境界。

更想不到的是,写此文时,已距我受伤整整一个月,那天是11月8日。我竟已整整一个月没出屋了,成了“何妨一下楼主人”。只不过人家闻一多先生是主动不下楼,是为了搞研究,做学问。而我是被动的,是为了那一场飞来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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