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叔,三叔,可了不得了,出事啦,出大事啦……”马小能一瘸一拐蹦过来的时候,马三彪正在村委大院挂横幅,张罗布置第二天镇领导来视察开会的场子,看见侄子火急火燎的毛躁样,心里有些不痛快,从洋槐木的矮梯上倒爬下来,转身瞪一眼。
咋咧,遇到点屁大的事就沉不住气,往后能干么大事!马三彪一边训斥,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
乔婆子跑上头告状嘞。
上头?马三彪皱皱眉,又道,不怕,明天镇上领导到咱村里视察,乔婆子到镇上也找不着人,就算找着了,镇领导跟咱都熟,也不怕她。
见三叔依旧稳如泰山,马小能也有了主心骨,这会子稳稳气息,不那么喘了,又道,乔婆子是去县上嘞。
么?县上?马三彪刚刚舒展开的眉毛顿时像被熊孩子拿火柴棒灼了的肉虫子,拧成两个疙瘩,拧了约莫有三分钟,又舒展开来。
还是那句话——不怕。
马小能脑袋转不过弯来,他也不想转,在马尾庄,三叔就是天,就是神,三叔说不怕,他就不怕,至于为什么,他不去想。
这两年,马尾庄跟依山庄合伙扩建了仙姑山景点,成了镇里甚至县里的模范村,比起前几年两个村子在县里挂着贫困村名头的时候,这两个村的村民如今可也着实挺直了腰板,要多横有多横,就差没在身上挂个牌子写上各自的村名。
几年以前,仙姑山还只是座荒山,山顶有个石洞,狭窄的洞室里摆了半截桌板,上面供着一双绣花鞋,一个破香炉。初一十五,偶有临近的村民过来上柱香,多半是家里遇到难事,病急乱投医,事急自然要多拜拜神仙。
乔婆子住在山脚,一座青石屋子,几十年了,仿佛被时间遗忘在这里,若不是仙姑山成了远近闻名的所在,她似乎依旧不会被人记起,恐怕也就依然会这般永无休止地活下去。
春天,紫色地丁开满山坡的时候,斑鸠会在新巢产下两到四枚卵,等到槐花绽放,斑鸠长成飞走,乔婆子开始撸下一串串槐花煎饼子,多余的用开水焯一下,晾干了,收在瓦罐里,冬日里是难得的菜肴,一样的办法还可能收拾香椿、荠菜、猪毛菜、麻绳菜,香椿也可洗净用盐腌了,放个几年,依旧香味浓郁,唯一不好储存的是榆钱,但她一个人,也吃不了许多东西。
在这片土地上,乔婆子这样的人不少,他们静悄悄来到世间,又落寞孤寂地离去,如同河沟里泛起的水花,终于消失在长河里,留不下一丁点痕迹,但他们依旧奋力在这土地上活着,期盼枯燥的日子里会诞生一些奇迹。
乔婆子去县城是为了讨公道,这件事也要从几年前仙姑山开始筹建庙塔说起,因着乔婆子常年住在山脚,在她的意识里,仙姑山就是自己的后花园,这一点,就连两个村的村民都无二话。她坚信自己只属于仙姑山,既不是马尾庄也不是依山庄,至于她的身份证上却清清楚楚写着马尾庄人,源于当初办理身份证时,她是跟一个马尾庄人一起进的派出所。如今自己的后花园摇身一变成了旁人的摇钱树,自然不肯轻易答应,于是乔婆子在开工之前就找来了两个村的当家人,三方坐下一会谈,最后定了乔婆子坐收山顶仙姑塔的钱,因为仙姑塔的香火应是最旺,又紧挨着原始的仙姑洞。两个村也不敢不应,否则乔婆子狗皮膏药一般往山道上一贴,任谁也开不了工,就算堵死了来钱道,再有一条两村人都不说在明面上的顾忌,他们私底下都认为乔婆子多多少少跟传说中的仙姑沾点关系,仙姑俗家也姓乔,万一乔婆子是仙姑的正统后裔,他们这些人还是占了人家的便宜,到时候给不给个冠名权,还得看乔婆子的脸色。
彼时两个庄子凑钱建塔,家家出钱,户户出力,随后各个庙宇相继落成,从山脚蜿蜒而上,山神庙、路神庙、财神庙、龙王殿、王母娘娘殿、众仙殿、玉皇殿、仙姑塔,神仙大聚会,倒是不显落寞,今年秋里办了第一场庙会,香油钱的分配却出了大问题,先前说好给乔婆子的仙姑塔被村主任马三彪的二姨占了,日日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却把个半山腰的龙王庙给了她。去找马三彪,人家愣是装傻,咬死了没落在白纸黑字上的事做不得数,她虽然悄无声息活了这么些年,这口气却无论如何也是咽不下的。之所以没打算去法院起诉打官司,一是村里这点事,很难有正经的证据可以提供,二来,她听说去找领导更管用,尤其是出其不意出现在领导跟前喊冤,这话还是秋天里去赶集的时候,路边摊子上歇凉听人拉呱听来的,她也深信此言,早年间老百姓去告御状不就是这么个理吗?县长虽比不得皇帝老子,但在乔婆子的世界里,这已经是顶了天的大官。
启程去县城那天,天气不算好,一大早就起了风,混着纷纷扬扬的沙土灰尘,隆冬时节,再有几天,就是阳历的新年,山上必有庙会的,乔婆子计算着日子,要在庙会前把这件事给了了,但她不曾想,出门就已经很不顺利。
去县城要到镇上搭公交,从仙姑山脚下到镇上的公交站,十几里山路,她站在歪脖子槐树下,盯着自己的一双小脚怔怔出神,这时候他想起了曾经收养的傻子,要是傻子还在,或许聪明了一些,就算不是很聪明吧,至少腿脚好使,能用小车推着她去镇上,可惜后来傻子被那对夫妇寻来领走了,一别多年,早已断了联系。现在,她祈盼着能有个去镇上赶集的小车路过山脚,顺带稍她过去,否则,她只能靠一双小脚走着去镇上。
年轻人,骑摩托的,开汽车的,都选择东边那条大路,绕远一些,好走,也快,只有上了年纪的,或是徒步,或是骑着小三轮,从小路走,都要经过仙姑山脚下。原本,逢五是集的日子,马尾庄有个丁老头是必然打这经过的,但今天,等到日头越过道旁的槐树,乔婆子仍旧没看到丁老头的那辆破三轮。
放下胳膊上挎着的提篮,乔婆子仔细查看,所幸天冷,那条鱼给冻得直挺挺硬邦邦,要不是穿得厚,她自己也要冻挺了。
这条鱼来得蹊跷,昨日乔婆子在龙王庙里上香,晌午时候,看见香案上那个缺了口子的大托盘上躺着一条鲤鱼,摸上去尚软着,只是这鲤鱼长了两个脑袋,这就有些稀奇,乔婆子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回见,她倒退出龙王庙,左右环顾,不见一个活人,忙又进庙,对着平日里觉得甚丑的泥胎龙王跪下去,一连磕了几个头,嘴里不停说些拜年话,这却不是龙王显灵了吗?既是神仙怜悯她,要把这神仙赐下来的鲤鱼带给县长,自己那点糟心事还不就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丁老头的三轮车在远处山坡与天空交接处漏出一个牛角头的时候,乔婆子已经等得颇有些不耐烦,正要靠两条腿往前走,就算傍晚爬到县城也无所谓,她本就没打算一天能把事办完,这一趟去城里,少说得两三天能回来,为此,她从自己的棺材本里抽出一部分款项来,拿手帕子包好了,放在贴身的棉衣口袋里,又极其多余地找来一把铁锁将屋门锁上。
是轮子就比两条腿快些,乔婆子在三轮车上只觉风驰电掣一般,道旁的风呼啸着卷起耳畔银丝,鼻子头冻得通红。可她万没想到,半路上为了躲避迎面来的小轿车,丁老头把小三轮往路边挪过了劲,翻了车,所幸乔婆子滚进草堆里,没摔伤,提篮里的鱼也好好的,倒是丁老头膝盖上蹭破一块皮,却也不很严重,两人使足了劲把三轮车扶起来,一颠一颠继续赶路。
到了镇上三岔路口,乔婆子从三轮上爬下来,道声谢,忙催丁老头去诊所看看。彼时还不到正午,赶集的人正多,尤其是进了腊月,老话讲过了腊八就是年,如今虽然才腊月初五,已经算年集了,三岔路口往北,水泥马路两边都是卖年画春联的摊位,再往北是些小孩子的玩具,穿过两排瓦房,西边一处空场,挤挤挨挨是各种卖年货的摊位,菜肉鸡鱼、衣布百货,看得人眼晕。
等从县城回来,如果顺利的话,她也得赶年集备年货了,虽然自己孤身一人,年还是要过的,且不能马虎,去年她还在腊月二十五的年集上买了一块花布,铺了桌子,很喜庆。
去县城的公交车半小时发一班,都在三岔路口集结,车头一致冲南,落满灰的后玻璃已经成了遮光板,乔婆子蹭到最前头,扶着把手上了车。
车上人不多,客座上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个人,司机在驾驶座上抽烟,前坐上是个染着一头紫发的中年女人,斜背了皮腰包,是卖票的。
“三舅家的二表姐新添了个丫头,明天得去喝喜酒,又少挣不少钱。”卖票的女人一边翘着腿数钱,嘴里一边絮叨着,“少挣一份不说,还得送出去一份,两头算上,损失不小,没办法,老亲也是亲,都不走动,以后自己有事了,旁人也不来帮衬”。
“是这么个理。”驾驶座上的男人掐了烟头,应和着,看看表,嘱咐上车的人都坐稳。车子发动起来,两边的窗玻璃就咣当咣当狂欢起来。远远地后面有一串鞭炮声,像是给出征士兵的鼓点,乔婆子就是出征县城的战士,她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于是这份尚未到来的成功喜悦使得她此刻也有些兴奋。
“买票了,去县城一人五块。”
“这么贵?”乔婆子有些意外。
“这还贵?恁不看看现在油价到多少了,这一趟拉了恁六个人,还不够油钱,白跑不挣钱!”
从乔婆子手里接过五块钱,女人问:“恁在哪下车?”
“俺去找县长,恁看在哪下近便,就在那停车。”
“大娘去找县长?有亲戚?”
乔婆子没摇头,也没点头。
“县长可不是轻易能见上,俺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要说办公的地方嘛,听说那些公家的部门都挪去一个叫政务中心的大楼上了,恁去那找找看。”女人一边笑脸盈盈,一边说,“到了县城,老财政局下车,就在下车那个站牌等着,上二路公交车,政务中心下,记着点听广播,可别坐过了站”。
乔婆子点点头,看见车厢里坐着的几个人都冲自己笑呵呵的,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要是亲戚倒好办了,哪有不认门的亲戚呢,乔婆子心里想着,依旧没说话。
从老财政局坐公交到政务中心,开车的师傅提醒她周末人家不上班,乔婆子不相信,非要跑一趟,到那就傻了眼,感情端铁饭碗的日子这么舒坦,不是天天都要干活的,她心里盘算着,折回老财政局,已经是下半晌。
回去,还是不回,她需要衡量,回去自然劳累些,可是省钱,坐车不过几块钱,县城里住一宿可不便宜,但她想,万一给人撞上,尤其是给马尾庄那伙子泼皮撞上,自己没法说,事没办成,士气可不能落,去他奶奶的,活到这把岁数,怎能前怕狼后怕虎,她拍拍两条袖子上的灰尘,决定找个旅馆住下来,明天就是星期一了。
鼻子底下两瓣嘴,乔婆子打听清楚旅馆的所在,迈开一双小脚往前走,越发像个去前线的兵。
二、
路边的白桦树落干净叶子,光秃秃站着,早给环卫工涂了一层白泥灰,像两排送葬的队伍。
顺着马路往东南走,路口右拐,再走二十多分钟,眼前是个村子,大约就是问路时候听到的城中村了,村口一个大牌坊,上头写着大官庄,穿过牌坊,一条通村的长街,两旁摆满了摊铺,各样买卖齐全,吆喝声不绝于耳,与外头大马路上的清净相去甚远,这短短的百十米距离,就是两个世界。
穿过这条主街,从另一头出了村子,左边是一片老城区,右边一块空场,两头牛正在交配,还有几个人牵着羊在那里嘀咕,除了拴在柱子上的一只公羊,其余都是母羊,发情的牲畜叫起来格外吵闹,又不知疲惫,非要交合之后才能安稳。
乔婆子没心思再看这些,转身进了左边的老城区,迎头就是好几家旅店,她虽不认得几个字,这旅店的招牌还是能认出来,往里走,挑一家牌子不甚光亮的进了门,前台只亮了一个小灯泡,光线暗淡,有个中年女人坐在柜台后面写单子,乔婆子前头有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正在办理入住手续,她还得等一等,于是就站在旁边瞅着。
前边的女人身材高挑,上身穿着毛茸茸的大衣,左肩吊着个黑油亮的小皮包,两条链子在灯光的映衬下泛出金黄的光,脚上一双高跟高筒靴子,两条腿露出大半截,乔婆子心里看不上,嘀咕着:骚不够的狐狸精,也不怕冻烂了腿。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从眼前延伸开去,渐渐离得远了,乔婆子才凑上前。
柜台里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来,说:“身份证。”
乔婆子愣神的工夫,那女人抬头看过来,见是个老太太,又说:“没有就算了,一个人住吗?房间有三十,六十,八十,要哪个?”
乔婆子本来要拿身份证,听说不必了也就没掏出来,又听了价钱,有点心疼,咬着牙要个三十块的房间,女人给了钥匙,乔婆子接过来,顺便看一眼柜台里的女人,有些眼熟。接着就紧随高跟鞋的方向往里走,穿过一段黑漆漆的走廊,捅开一扇门,有暖气片,里面一点也不冷,开了灯,正对这门的墙角摆了张床,被褥铺好了的,乔婆子顺手关了门,坐到床沿上去,摸摸被子,松松软软,倒也干净,抬头见四面墙刷得粉白,这钱花得不冤,她想。
但问题随即而来,她把提篮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琢磨着,就这样放一晚,鱼必定得臭了,屋里太暖和,挂在外边,她可不放心,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转圈,最后跨上提篮又去了前台。
柜台后面摆着一张床,女人坐在床上,身前有一台小电视机,正看得有味。
乔婆子在柜台前站定了,思量着怎么开口。
“大娘,有事?”女人见她去而复返,略微抬头问。
“啊,有点事”,乔婆子说着,把手里的提篮摆在柜台上,说,“俺带了条鱼,送亲戚的,屋里暖和,怕臭了,恁给找个地挂起来吧”。
女人登上一双棉拖鞋,下了床,跟乔婆子站个对脸。
“大娘,哪有串亲戚还住旅店的?怕是来送礼的吧。”
乔婆子老脸略微挂不住,干笑道:“啊,是,送礼……”
“就送条鱼?你这礼可有点轻。”
“人家能缺这点东西吗,俺就是送头牛人家也看不上,多点少点的就是个心意。”
“那行,我把鱼放冰箱里,明早你出门的时候我再给你拿出来。”
“行,多亏恁了,可真是个好人啊。”乔婆子带着感激,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
女人推开柜台边一扇小门,拎起提篮,从楼梯后面的小门进了后院,乔婆子没跟着,就站在原地,柜台后面零零碎碎摆满了物件,一个计算器,几个小本子,几支笔,都是记账用的,钥匙,烟灰缸,酒起子,打火机,扑克牌,最边上有一台电脑,乔婆子可就不咋认识了,只看见亮晃晃的一块屏幕,一会变成片小树林,一会变成几朵明艳的不知名的花,真漂亮,电脑旁边有个相框,因为亮了灯,她也能看得真切,是一家三口的照片,左边那个女人就是去后院的,右边的男人不认识,略微有点面熟,看中间那个高高壮壮的男孩,那不正是被父母带走的傻子嘛,乔婆子凑近一些,揉揉眼睛,是傻子,她才又回想起方才那个女人,是了,就是她,过了这些年,模样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妆容变了,比起当年那个朴实的农妇,现在的女人更时髦一些,反而像是年轻了,再看一眼那个男人,恩,当年也是见过的,真是缘分不浅,原本她还叹息这辈子都见不到傻子了,谁能想到兜兜转转竟在这里相遇,她有些迫不及待了,抬起一双小脚要去后院,正遇上回来的女人。
“大娘,我给你放好了,明天走的时候找我拿就行。”
“唉,可真是麻烦恁了。”
“你回去歇着吧,有事就叫我。”女人又转到柜台后面,打算脱鞋上床,站得久了,地板还是凉。
乔婆子琢磨着该怎么问,眼睛落在前头,瞥见角落里还有一个相框,摆着傻子的照片,却是黑白的,黑白照,乔婆子心里一哆嗦。
“恁家……恁家孩子上学了吧?”
“嗨,还上学嘞,孩子都没了好几年了。”女人转过脸看一眼相框,语气里一时尽是哀伤与落寞,先前的轻快,那种老百姓面对平淡生活所具备的淡然外加一点乐观潇洒的情绪,仿佛都只在她看向照片的一瞬间,荡然无存了。
乔婆子有些后悔,她想,真不该问出来啊,自己早该猜到了,活人怎么会弄张黑白相片摆在那里么,所幸女人并未认出她来。
“恁歇着吧,俺也回去了。”乔婆子想要逃离这尴尬的境地。
“大娘,还没吃饭吧。”
乔婆子转过身,说:“没呢,正想问,这旁边有饭馆吧。”
“哪能没有饭馆呢,不过嘛,这旁边最多的就是麻辣烫、火锅、烧烤那些个东西,年轻人乐意吃,你这年纪可吃不惯,依我说,也甭出去找了,跟我这凑合一顿吧。”
“那可不行,不能再麻烦恁了。”乔婆子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但女人不容拒绝,继续说:“有什么麻烦的,我就一个人,你说做饭吧,少了不值当做,做多了吃不完,顿顿剩,这一周遭的野猫可都叫我给喂胖了。”
女人一边说着,语气里又活络起来,这是天性里带着的一份热情,亦或是悲伤的事情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人不能一味沉浸在过去的悲伤里,这是活着的人要继续活下去所必须明白的道理。
女人并不避讳聊起她那早夭的儿子,正满足了乔婆子的心愿,于是她在礼节性的一番推辞之后跟着女人进了后院,女人生活的地方。
这种规格的楼房大都有些年头,楼层不是很高,下面都还带个院子,小院里两间平房,女人就住在其中一间,另一间是吃饭的地方。
乔婆子难得像个客人一样端坐在旁,看着女人忙活,也没多大工夫,她摆开一张折叠桌,碗盘上桌,一盘酱豆炒鸡蛋,一盆粉条熬白菜,一小碟豆腐乳,大馒头上锅馏一馏,趁热拿出来,腾腾热气弥漫在屋子里,像白净绵软的蜷缩起来的兔子。
“没啥好菜,将就一顿吧。”女人盛了两碗小米面糊涂摆在桌子上,淡黄面汤躺在白瓷大碗里,翠绿的菠菜叶子漂浮起来,香气氤氲。
女人的傻儿子并非生来就是个傻子,他小时候可聪明着呢,有一回感冒发烧,也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怎么,感冒治好之后就傻了,邻居们都说是发烧烧坏了脑瓜子,在他走丢之前,女人和她的丈夫正合计着给儿子再去治脑子,谁知道出门一个不留神就把人给丢了,一连好几年找不见个人影,女人埋怨男人没看住儿子,男人觉得是在自己手上丢的人,也就无从辩解,把愧疚埋在心底,天天拿酒撑着,女人闹离婚的时候,男人是打算净身出户的,没想到听人传话,竟然又把儿子找回来了,只是老天爷并不格外怜惜他们,儿子接回去不到两年,跟着男人在工地上转悠,被掉下来的钢筋砸扁了脑袋,施工方建设方各执一词,加上广告牌公司,最后合计赔了十万块,男人把钱和房子都留给女人,自己卷铺盖去了广东,每年寄回钱给女人,这一去五六年,再没回来过。女人琢磨着,一个人也得活下去,总不能天天张嘴等着喂饭,于是把家底搜罗一处,租下这栋小破楼开了旅店,好歹算个营生。
女人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不幸过往,乔婆子端起碗来,沿着碗边嘘嘘溜溜喝着,眼圈也有些泛红。
“一个人熬着,苦啊大娘,你看我这打扮得像个人,生个病都不敢去医院,一个人去医院可吓人啦。”
乔婆子放下碗:“恁就没个亲戚了?”
“爹娘都没了,就有个亲哥,唉,去年也没了,说起来,我那哥才是命苦。”
女人的亲哥,年前在深圳旅游,遇上山体滑坡,他光顾着救人,救出两个小孩,自己却把命搭进去了,结果那边连个烈士也没给评上。家里的嫂子还年轻,人家不给守活寡,带着她那不到三岁的侄女改嫁了。
乔婆子听了赶紧擦一擦眼角表示同情,眼圈当真泛红,这顿饭吃得人难受,倒有大半堵在腔子里,上不去下不来。
这时候,门一开,探进个脑袋。
“老板,我先出去一趟,你给我看看房间里的暖气片,不太热。”是先前那个打扮时髦的狐狸精。
狐狸精转完一圈再回来,带着一个油头粉面皮大衣的小年轻跟在屁股后头,正遇上蹭完饭准备回房间的乔婆子,两种浓烈的香味混在一起冲进了她的鼻子,现在的小年轻,倒是会打扮,那小伙耳垂上挂个亮闪闪钉子,皮大衣领子下套了明晃晃的链子,皮裤紧贴着大腿包裹成两根麻杆,尖头皮鞋泛着油光,要不是看了面相,又有喉结,乔婆子还以为是狐狸精的姊妹。
夜里躺在床上,暖气片烘烤得人心火乱蹿,乔婆子将窗户开了道缝,冷风灌进来,挺舒坦,随即迷迷瞪瞪起来,眼前仿佛是一条双头鲤鱼,乔婆子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跟在鱼后面顺着一条河往前游,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条鱼。
乔婆子游得久了,在岸边停住,上了岸,眼前是青翠的草地,春天时候,东沟的水边就有这样的草地,但那只有一小块,眼前的草地铺展开去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岸边坐着一个男人,正托着腮帮子在沉思。
“恁是谁啊?”乔婆子也坐下来,问他。
“我是老孙啊。”
乔婆子仔细打量了,说:“俺认得恁,恁是傻子他爹吧。”
男人就只是乐呵呵笑着,不说话了。
三、
老孙自称行者,其实他并不老,要到年底的腊月二十才够五十虚岁,人们常说男人四十一枝花,意思是男人到了中年,才是最受欢迎的的黄金期,但这只是对功成名就的男人而言,于老孙这般一事无成的男人,却是极其尴尬的年纪。他满头的白发和枯黄一张脸上满布的褶子,倒叫他真像个饱经风霜的老头。
年轻那会儿,老孙还被人叫作小孙的时候,很有一股闯劲,一个人从山沟里进城打工,挣了点钱,他常常觉得自己很像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具体哪里像,他却说不清了,到现在,似乎只有一个共同的姓氏能让他找到共鸣,这却丝毫不影响他照样地喜欢孙猴子,因着这份近乎偏执的喜欢,二十多岁的时候,他特意跑到镇上派出所想给自己改名,孙德福改成孙行者,被追上去制止的孙父用皮带抽了回去,想起曾经那个高大威严,一言不合抽出皮带就揍人的父亲,如今已经化成骨灰静静躺在泥土里,孙德福有些唏嘘感慨,如今再要去改名,想来没有人会阻拦,可他也早没了那样的兴致。
早晨七点半,屋里黑漆漆的,阳光被不远处的高楼大厦堵截,只有正午的一两个钟头才光顾这一片城中村,上帝俯览众生一般照耀着,以及村里忙死忙活的生物,即便那时候,老孙的出租屋,也是不见光的,那些高楼之上的,仿佛整日行走在云端之上的人,大约是体会不到阳光的珍贵与美好,只有他这种底层才会知道那份旁人习以为常的珍贵,他时常自嘲,穴居在这山洞一般的阴暗角落,不知将来会不会有个唐僧来帮自己解开如来佛的法帖,但他又沮丧地想,自己多半还是会老死在这方寸之间吧。
有时候,阳光从高楼后面挣扎着往上飘升的时候,从楼身周遭漫过来的光芒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那冷冰冰的高楼大厦忽然成了金光护体的佛祖,这时候,他心里往往会毫无来由的生出一股无力感,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孙猴子,就要给压在佛祖的五指山下。
从楼下房东开的超市里买了东西带回去,小屋子里黑漆漆不见光亮,想起小时候雨天里老鼠偷了粮食仓皇躲进洞里去,总觉得好奇,想知道老鼠们是如何度日,如何在漫长的阴暗角落里活着却不会感到绝望,他现在不好奇了,觉得自己就是那样一只耗子
这个城中村里住着天南海北的过客,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老孙对面那个屋子,曾经住了一个瘸腿的中年男胖子,上海人,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和这里大多数人一样,他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过往,而周围的人也都极为默契地选择忽视这一点,把自己的好奇牢牢藏在身后。胖子后来得了病,在他艰难熬命的近两年里,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以至于他的无声死去在见惯悲欢的这群人看来也有些格外凄凉,要不是去借扳手的老孙发现了异常,胖子的遗体就要臭了。在所有接触过胖子的人里面,老孙是与他关系最近的,但也仅限于知道他的家乡,以及少许的一点背景,老孙同情这个被家族抛弃了的男人,仿佛是在同情自己,于是他带上胖子的骨灰去了趟上海,在人群熙攘的弄堂里见到了胖子的家人,一个眉目妖娆身段窈窕的女人,劈头盖脸一顿骂,把老孙骂走了,连带着骨灰盒都没敢放下,被他带回了这里,默然看着胖子的名字被写在了墙上,编号20191989。
天底下不幸福的人总有各种各样的伤心事,但人们的不幸大多数可以规划到固定的分类里,譬如一句婚姻不和谐,可以把这天底下少一半的男女裹进去,也包括老孙。
老孙跟妻子分居两地多年,不忙的时候,老孙偶尔也会思考人生,他有些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开始与妻子疏离的了,仿佛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只附带了极少的感情,他们的组建家庭更像是一种人生旅途上被强制设定的一段程序,像一种仪式,举行仪式的时候普天同庆,所有的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满脸堆笑祝福他们的走到一起,至于他们此后的路会不会顺畅,以后能不能顺利生活在一起,没有人在意,既然是旁观者,仪式一结束,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不捎带一星半点的责任。
上午不忙,他有时间干点自己的事,下午忙起来就一点空闲也没有,往常从面馆回去基本都是半夜,老孙习惯一个人喝点小酒,就着从面馆带回来的花生豆和卤味,花生豆通常都不要钱,是老板给的,卤味就要正常花钱买,要不然就得在工钱里扣。老孙在面馆打工已经有些日子了,面馆就在楼下,一对湖北夫妇开的,店面不大,就能摆下四张小桌子,超过十个人就坐不开了,两口子忙不过来,雇了老孙,择菜、洗菜、刷碗、炒面,除了碰钱的活之外,所有的地方都能伸伸手,老孙也乐意,毕竟年纪大了些,不像初来时候年轻那会,什么苦活累活都能干,现在找活干,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子骨能不能抗住,男人到了五十岁,总会有些毛病了。
太阳还没转到正中,老板娘骑着电驴子过来,把菜市场买回来的各样食材卸下,问老孙:“小高搬过去了?”
“搬了搬了,毛没长齐的娃娃不知道厉害,他乐意搬就搬吧,又不是我儿子,操那个闲心干嘛!”老孙说着,一边将手里的拖把拧得龇牙咧嘴。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叫他不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冬天,这时候,他倒是有些怀念六月天里的燥热了。老孙第一次到深圳,也是住在这样的地方,六月三伏天,花十块钱买个小电扇摆在床头,整晚整晚地吱嘎吱嘎,把出租屋里的潮热搅动得更加粘稠,怎么甩也甩不掉。十平米不到的隔间里,除了门,便只有一扇屁眼大的小黑窗,窗外,面对面是一堵墙,那时候,他还没从失去儿子的悲伤中走出来,第一眼看见小高就挪不开眼睛。
小高是贵州人,十二岁出来闯荡,饭店里杀了一年鱼,黑作坊里砍过兔子头,扛过大包,做过电焊,干过厨师,刷过墙皮,被同村的骗去传销,九死一生逃出来,流落到老孙面前的时候,已经瘦得跟一条麻杆相似,但那干黄的小脸,和老孙那个死了的傻儿子太像。
老孙把自己的小破床扔掉,换了实木的上下铺,他收留了小高,像父子俩那样吃住在一处,早先老孙还去工地上揽活,小高也跟着,时间久了,不熟的人都将他们误认作父子,便是周围熟悉的,也把他们当爷俩看。
城中村虽然也叫村,但毕竟兼顾了城市的某些属性,旁边的学校就跟村里小学不太一样,照老孙看,这学校的水平就是城市里学校该有的样子,学校附近一周的商业街道,买卖店铺挤挤挨挨,酒吧网吧舞吧都不缺。他们这些出力气的,平常舍不得花钱去喝高档花酒,偶尔找个便宜的尝尝腥,大多时候还是自己解决,倒是小高,看见酒吧里出来的女孩就咽唾沫,呼吸紧张,老孙时常坏笑着瞅瞅,瞥着他的裤裆笑话:“那玩意都支起帐篷来了。”
小高也不害羞,伸手摸一摸,啐道:“老子是没钱,等老子有了钱,会所里的姑娘都叫出来伺候老子一个。”
老孙抬手给个板栗,骂道:“毛都没长齐就老子老子的叫唤,老子才是老子。”
俩人就一块笑,笑够了,站起来拍拍屁股,该搬砖去搬砖,该撒尿去撒尿。
老孙的傻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跟小高差不多大,傻子小时候走丢过一次,被一个老太太收养了几年,后来他们得了消息,去接回家,老太太是个好心人,并没阻拦,但接回去不到两年,有一回傻子自己在外面瞎溜达,被工地掉下来的钢筋砸扁了脑袋,老孙媳妇为此闹得死去活来,老孙看日子过不下去,把那点赔款都留给媳妇,净身出户,自己跑来深圳打工,一晃好几年,再也没回去过,他偶尔也会想,儿子没了,媳妇没了,自己这般苦熬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以后的日子仿佛一眼望到了尽头,跟隔壁房间那个胖子似的,一把火烧干净了事,顶多政府给编个号码,到时候连他的名字也不会有人记得,这辈子倒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跟没活过一样。
小高交了女朋友,老孙是知道的,是个在工厂车间上班的丫头,也是穷人家孩子,他只见过一面,看面相是个老实孩子,内里如何,他就不知道了。小高有时候会带女朋友过来,在老孙这里也确实不太方面,所以小高搬了出去,就是那个胖子住过的房间。
搬出去那天,老孙不太高兴,但也没拦着,就是门对门,一趿拉拖鞋的距离,小高拍拍他的肩:“老孙,你不是搞基的吧,垂涎我的美色,所以舍不得放我走。”
老孙并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所以他没笑,孩子大了不由娘,何况他本不是小高的爷娘,小高又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总不能跟自己一样开始当和尚。
想通了,他也就不在意,出门买张彩票,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次买一注,花不了多少钱,总是一种希望,生活那么苦,谁还没个念想呢?
小高说等回家安顿下来,他准备去学开挖掘机,听说很挣钱,老孙羡慕他这种如同在荒漠里迸发出的纯粹生机,像清泉过后大地孕育的一株野草,顽强而倔强,永不低头,但他不是小高,他的生命册上一笔一划写着的都是灰色的颓败。
面馆从午饭的时间开始人多起来,忙活到三点左右会歇息一阵,五点之后又开始忙,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都不断有食客,附近租住的都是上班族,他们习惯吃夜宵,这是面馆生意不衰的关键。老孙干活的时候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新鲜事,还有些并不新鲜却能让他颇为感慨的家长里短,前两天就有两个来吃炸酱面的民工,聊起建筑工人比前几年零工挣得多,其中一个说起儿子结婚,满腹忧愁,另一个回忆起曾经参加老板儿子的婚礼,说那叫一个阔气,人比人气死人,两个人叹口气,碰杯酒,随后不知又想起什么开心的事,笑起来,又要了碟花生豆,老孙听不懂南方口音的“花生豆”三个字,比划了半天,才弄明白,自己也有些尴尬,跟着笑起来。
一过十二点,凌晨的城中村渐渐褪去热闹,只有四处通明的灯光,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老孙带上点花生和卤味,回家喝点小酒,躺在床上准备迎接第二天的到来,无数个日夜这样度过,以后还将有许多个日夜会这样重复,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厌倦的那一天,就算厌倦了,人,总是要生活,要活下去,他就不得不忍住这份厌倦。
老孙最近又犯了烟瘾,有些日子没看见小高。虽然住在对门,小高是属夜猫子的,他也有自己的生活,又好像是小高故意躲着自己。老孙强忍烟瘾,冒着牛毛雨出了门,小高跟他说过,烟瘾犯了就找点别的事分散分散注意力,要不然迟早死在烟上头,他觉得有理,其实已经坚持了很长时间,烟瘾已经不那么大了。
隔几栋楼后面一条街是个菜市场,很热闹,也有不少摊铺卖杂货,老孙看见一个玩具摊,有个塑料玩意儿很好精致,是一条鲤鱼,金黄的身子,俩脑袋,他想起来自己的傻儿子小时候就喜欢吃鱼头,鲤鱼便宜,吃了身子,鱼头舍不得扔,按着剁椒鱼头的法子来制一制,又是一盘菜,傻儿子常常说,鲤鱼要是有俩脑袋就好咯,后来,傻儿子的一个脑袋也没了,他不能再想下去,狗日的小高,这王八犊子最近死哪去了,他心里忿忿的想。
小高回家了,这件事没有提前告诉老孙,不知道小高是怎么想的,但小高终是没等到老孙表示那份善意的馈赠,他悄悄走了,就像当年忽然出现在眼前一样,他的离去也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叫老孙恍惚觉得从未有过这么个人似的。
两天后,老孙收到一个快递,上海来的,他拆开了,里面有一封信,一把钥匙,这才知道,小高是和女朋友在上海耍的时候忽然决定回贵州老家的,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行李也不要了,反正重要的东西都随身带着,直接买票去了贵州。
不是有手机吗,怎么还写信,老孙骂骂咧咧往床上一躺,展开那张信,借灯光仔细看,小高的字歪七扭八,鬼画符一般。
老孙:
见字如面,我准备回家结婚了,暂定时间是年底,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需要时间,我不回深圳了,这几年都是你照顾我,我心里明白,能不能给你养老,这种事还太遥远,不过我结婚的时候你得来,地址在信的最后面,你一会看,钥匙寄给你了,我屋里那些破烂,你挑挑拣拣看有能用的就留着用,没用的就扔了吧。
小高!
老孙揉着眼看完,呆了半晌,掏出手机来,小高的手机号在第一个,他看着号码,好半天,又把手机收起来,信纸重新叠好收起来,下了楼,在面馆里要了两碟凉菜,炒俩热菜,要了一瓶白酒,这是他头一回在店里喝酒,老板夫妻知道老孙为什么喝酒,也没法解劝,只把几个菜盘子盛了十足的量。
老孙正对门外坐着,外面的雨比之前大了些,又起了风,空气凉凉的,他喝一口酒,挺着脖子看向外面的天空,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或许是又在感慨了吧,小高就常说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或许又在感慨,生活才是如来佛,任他如何蹦跶,总是逃不掉被摆弄的命运,逃不掉被镇压的结局,他这个孙行者,也只是别人眼里的猴子。
四、
乔婆子睁开眼,根根阳光从窗缝透进来,一头正打在脸上,把夜里的怪梦从脑壳中挤出去,起来洗漱好了,带上她的提篮出门,房间没有退,她不知道今天能否把事情办妥。
九点多到了政务大厅,一进宽宽的玻璃门,大厅中央空调加暖气的气势就将乔婆子镇住了,里面的人都穿着薄衣,头顶吊灯照得人晃眼,大理石柱子显出恢弘壮观,乔婆子来时的斗志昂扬瞬间弱下三分,在大厅里来回游荡好几圈,她不知道该找谁,这时候有个蓝衬衣打领带的瘦高小伙走过来。乔婆子告知来意,小伙脸上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但乔婆子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哪里顾得上察言观色。
小伙把乔婆子引到一个窗口前坐下,跟里面那人交代几句,随后从窗口里吐出一张表格。
“老奶奶,您叫什么名字啊。”
他应该也知道这个年纪的乡下老人基本是不识字的,于是拿支笔帮她填起表格来。
“俺姓乔……”乔婆子一边说着一边掏出身份证来,“恁填这个干嘛,俺是找领导来”。
“老奶奶,您别着急,不管什么事都是讲程序的,您说的情况,我们先做记录,随后转交给相关部门去核实,之后再看怎么处理,我现在呀先帮您把表格登记好,您回家等通知就行了。”
乔婆子从政务大厅出来的时候,心里并不满足,虽然她感慨着自己运气不错碰上了热心人,但最初的目的总是没有达成,连县长的影子都没看见,现下只能回家等消息,心里的石头就总是落不下来。
出了门,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但并不温暖,乔婆子挎着提篮,伸手扒拉一下冻得直挺挺的鲤鱼,寻思着自己吃了会不会招来神灵的愤怒,在她的意识里,祥瑞之物都是大人物享用,福薄之人降不住,以她的眼光看,自己就是个福薄之人。
感慨命运不济的乔婆子一路往回走,离开政务大厅没多远,前头路口被一群人挤挤攘攘堵死了,大盖帽零落安插在人群中维持秩序,这段路给清了场,不多时,一辆警车开道,从左拐那条路上转过来,正迎着乔婆子,后面是辆大车,车上齐刷刷站了两排当兵的,再后面是一排黑色小轿车,车队从乔婆子跟前缓缓驶过,人群也跟着往前挪动,乔婆子站在路口像分开海浪的一块礁石,人群自动避开了她,因为她表现出来的格外淡漠,似乎对眼前的事情并不关心,至少没有人群中那般狂热的表情,可乔婆子是个人,是人就会有好奇,她抓了一个蠕动着的差不多同样年岁的老头,问这是干啥滴?
老头看疯子一样的眼神投掷过来,说,干啥的你都不知道,还是不是平邑人啊,这是咱县里迎接救火牺牲的消防烈士,车队从机场接上烈士直接开过来滴,听说要在大礼堂开大会,给家属发奖章嘞。
老头说完就继续往前挪动两条腿。
乔婆子忙抓了一把老头的袖子,又问,那县里的领导在车上吧?县长在车上吧?
这回老头没停下,只嘴里嘟嘟囔囔说,嗨,甭说县里的领导,俺听人说,连市里的领导都来啦。
大礼堂就在政务中心的对面,平日里很少开门,据说只有召开比较隆重的大会才用到这个场子,但大礼堂的建筑丝毫不输对面的政务大厅,论起气势磅礴,还要更胜一筹,站在门前几根粗壮的大理石柱旁边,隐隐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乔婆子一路跟在人群后头,挎着自己的提篮,寒风里头巾飘起一角,像人群后拖着一根极不和谐的尾巴。
等赶到大礼堂前头,围聚的人更多,里层有维持秩序的,荷枪实弹,着实威风,乔婆子小时候听说书的讲,早年间老百姓凑热闹喜欢看杀头的,当兵的就在人群中当间站一排围个场子出来,大抵就像现在这样吧。
她又听人群里有人嘀咕,市长没来,市长咋没来呢?俺姑娘告诉俺了,说是市里领导也跟着过来啊,咋没有嘞,真是不像话……
乔婆子这几十年都没像今年这样出力,拼了老命一层一层往里挤,往里钻,终于给她插了进来,也是旁边的人见她年纪大,怕出事故意给让了道,否则凭她的力气挤到天黑也进不去。
眼前不知到了哪一环节,就见几个领导样子的人站在中央,正指挥当兵的把车上几张一人高的大相框抬起来,她又四下里踅摸一圈,凭她的阅历,先前看着指挥那人八成就是最大的官了。于是她猛地向前冲了几步,蹭到那几个人跟前,嘴里喊着:“县长啊县长,可得给恁的乡民做主啊,俺可被人欺负死了……”
变故骤生,一旁的警卫人员反应过来正要把乔婆子拽走的时候,县长给拦住了,他看一眼远近不少的摄像机,还有人群中举起数不清的手机,赶忙拉住乔婆子一只手。
“大娘,您放心,有什么事我都给你做主啊,可是现在,您也看见了,烈士的遗像还没抬进大礼堂,这么多人等着,实在不能耽误,这样,您先去对面政务大厅等等,忙完了这边,我去找您。”
乔婆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嘴里忙说:“俺就两句话,说完就走。俺是马尾庄的人,村长占了俺在仙姑塔的香火钱留给他二姨,恁可得给俺做主啊。”乔婆子一边说着一边把提篮举起来。
“这是俺给恁带来的鲤鱼,新鲜着嘞。”
县长的脸色有些不太自然,这时候早撒了手,连忙推开乔婆子的提篮,嘴里说:“不用不用,大娘,咱们为人民办事,不会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您的事啊,我知道了,回头我一定让相关部门去调查,一定给您个满意的处理结果。”
随即就有人扛着机器在她跟前站定了,有个长相俊俏的女人举着话筒问她是谁,为什么来找县长,以及一大堆她都来不及听清的问题,问得乔婆子有些发傻,她只能尽力维持头脑的清醒来回答,说到后头已经有些舌头打结。
乔婆子就想让县长接了自己的提篮,可几经推搡,县长已经被人簇拥着进了大礼堂,记者也跟着走了,留下乔婆子自己在台阶前发愣,自己刚才是跟县长说话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日头偏西的时候,大礼堂前头的人群差不多散尽,乔婆子满心欢喜回到宾馆,宾馆的老板,那个眉头总是有一抹愁云的女人,依然像乔婆子第一次见她时候那样,坐在前台的桌子旁,头顶的灯光还是那么暗淡无神。
乔婆子急着把肚子里的激动倒出来跟她分享,但女人听完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同款诧异,反而有些异常的淡漠,这淡漠叫乔婆子无法心安理得一走了之。
“大娘,俺看着天也不早了,恁就再住一晚吧。”
“行啊,咱娘们再拉拉呱。”乔婆子自以为办妥了事情,多在外面住一晚倒也没什么,也就多花几十块,人在得意的时候,高兴的时候,往往是很大方的。
“是,咱娘俩再说说话,我也该感谢你那几年照看孩子。”
乔婆子一愣神。
“恁认出来了?”
女人苦笑:“这才过了几年啊,哪那么容易忘,先前不说,实在是不想提以前的事,也有些抹不开情面,当年我们就直接把人带走,都没咋感谢您,可我想着,你也不常来县城,总该再谢谢的。”
北方的冬天,格外的天短夜长,宾馆里照旧宿客不多,生意惨淡,倒是那个打扮时髦的卷发女郎,跟昨天差不多一个时候扭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吧嗒吧嗒,声香水味越来越淡,乔婆子跟站起来要去准备晚饭的女人对脸一笑。
乔婆子把提篮往女人跟前一推,说,咱们把鱼炖了吧。
炖了?女人没接。
人家县长不要咱老百姓的东西,再说,电视台的人都采访我了,县长说一定给解决。乔婆子有她的自信。
女人却泼了冷水,说,县长可没派人来送你回去呀,那你知道回头有没有人给解决问题啊,要是没人管,你不还得跑一趟。
乔婆子把提篮往自己的怀里一抱,脸上的血色随即退了三分。
女人到底有些不忍心,一边把半颗白菜切了,一边劝解说,咱们看看电视,正好新闻时间快到了。
半颗白菜,叶尖那一段切了入锅,和切好的五花肉、老豆腐炖在一块,白菜帮子那一段,横刀切成细条,拿开水烫焯过,热锅炸点辣椒油浇在白菜上,加酱油醋拌匀,很是开胃。
女人把拌好的白菜端上桌,点开电视,本地的县电视台分两个频道,一天到晚都是广告,一个广告半小时,很少有人看,新闻却也每天都有,且每天不重样,大约十来分钟之后,炖好的白菜上桌,恰好乔婆子的脸出现在电视上。
乔婆子有些着急,因为电视没声音,只看着里头的自己干张嘴不出声,女人在电视机上拍了两巴掌,嘴里念叨着,没事,过会就好,这电视机年岁不少了,我寻思着该去换一台,可我就一个人,能对付就对付,往常拍两巴掌就好,今天是咋了,清早起来还好好的。
电视机并没有因为女人的絮叨和拍打而恢复正常,一直到乔婆子的脸从荧幕上消失,它都没再发出声音,哑巴得很及时。
好在乔婆子目不转睛看着,大约下午被采访的过程基本没有删减都放上来了,她心里总算有了着落,随即缓过神来,也觉得有些难堪,又把提篮推过去,女人依旧推辞,说下晌买了一条白鲢,已在锅里炖上了,你这条还是明天带回去吧。
乔婆子收回提篮,看一眼那条因为房间里的温热已经解冻的鲤鱼,两个脑袋四只眼,这稀奇的东西,倒真有一点想尝尝。
炖好的鱼和一只整鸡端上,俩人对面坐好,这段饭是女人为了答谢乔婆子当年收养自己那傻儿子的恩情所设,席间自然都是感激的话,说不得两个不同年龄段的女人之间,又要撒下几点泪珠,彼此诉说一段各自的无奈。
倒是乔婆子劝起来,嘱咐女人还是要跟自己的男人联络联络,实在不行叫他回来一趟。乔婆子说了几句过来人的话,她说,人呐,不能事事都如意,哪怕事事都不如意,你也得咬牙挺着。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吗,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咬牙挺着活呢!
不知道女人会不会听她的话,她也顾不上这许多,各人有各人的宿命,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在这块土地上讨生活,你永远无法预知明天会失去什么,明天又会收获什么。
菜足饭饱,又拉了会子家常,挨到夜里九点,县电视台新闻重播,这会电视机也有了声音,只是奇怪,电视机里显示的是乔婆子这个人,传出来的声音,却不是她本人。
“这咋不是俺的话啊,这可不是俺说的话呀!”电视里的乔婆子满嘴是赞扬消防英雄的场面话,一点私事都没提。
女人在一边安慰,她倒是不如何惊讶
“他们这是后期配的音,你想想那种场合,怎么能把你说的话播出来哟,那不是砸了场子?”
“俺那会等县长进了楼,俺还跟那个记者说了你哥评烈士的事嘞,这咋还都没提啊,这不是白折腾啦!”乔婆子说着话,眼圈隐隐泛红,脸上带出愠怒和担忧。
女人忙又得安慰她,叫她先别担心,俩人坐在电视机前头盘算,女人说,不管电视里播出来的是什么,你跟县长说上话是真的,电视机播出来的向来就不是全部,谁知道那记者没采访的时候你跟县长说了啥,对吧,只要您老在电视上的镜头坐实了,你们那村长就得心虚,所以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你跟县长说了啥,而是你跟县长说了话,这件事能坐实,那就够了,您要信我,明天照样坐车回去,大大方方开开心心的回去,别露出一点懊悔样,你都不用去找那村长说话,就大模大样从人最多的地方高高兴兴走过去,那村长得了信,立马就得认怂。
乔婆子听了这话,起初还是心慌,待她坐在那里细细琢磨之后,觉得女人的话有些道理。于是第二天她真就扬起笑脸高高兴兴回去了,
快过年了,县城到各乡镇的公交也多了起来,乔婆子赶上中午那班,车子在坑坑洼洼的乡镇公路上颠簸将近一个小时,到了镇上的三岔路口,没等车停稳,乔婆子隔了玻璃窗看见丁老头正站在不远处,斜靠着他的小破三轮,兜着手直哆嗦。他见车子停了便也抬眼观望,老远看见乔婆子,把手从两只袖筒里抽出来,抬起右手挥了挥,
乔婆子下车,几步到了跟前,皱着眉头说:“恁咋在这哟,这几天可不是天天过来守着吧?!”
丁老头傻呵呵笑一声,一手接了乔婆子挎着的提篮放在后车斗子上,说:“恁走的时候没说定哪天回来,俺就想着从镇上回去那么远的路,恁可咋走回去,再说,俺待家里也没事,出来活动活动,就当消化食了。”
老头说得轻松,但她看着老头冻得红扑扑的一张老脸,心下也有几分不忍。
乔婆子随丁老头上了三轮,隔着一道扶手,坐靠在老头身后,眼看着他肩膀抖啊抖,和着拍子似的,小三轮也吱呀吱呀响着。
“腿看了大夫吧,没事吧。”
“没事,擦破点皮,上了药就好了。”
一股风迎面撞过来,乔婆子眼角当即湿了,忙低头拿衣角擦擦眼,说,去俺家吧,俺给恁擀面条,头年腌的香椿芽还有不少,咱再把这条鲤鱼给炖上,添添福气。
乔婆子说着话,低头瞅一眼提篮里冻得直挺挺的双头鲤鱼,那鱼眼睛鲜亮分明,并不像寻常的死鱼眼那般昏白一片,倒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像是活着的鱼,正在瞪着乔婆子。
风一阵一阵迎头撞过来,乔婆子再次仰起头,拍一拍丁老头的后背,说,咱们就从大路上走,打马尾庄的村头过去,哪里人多咱们走哪里。
许是感应到乔婆子的斗志昂扬,丁老头脚下加力,嘴上应到,好,哪里人多咱就走哪里。
午后阳光慵懒,横贯乡村的水泥路曲折悠长,在两排杨树的护卫下,丁老头的三轮车慢悠悠兴冲冲往前奔走,乔婆子脸上挂着笑,嘴里哼起不知名的小曲,随着三轮车的颠簸越发含糊不清,却在灰白的水泥路面上留下一道瘦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