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在网上看到“大鹏湾出现布氏鲸”的时候,是她办完离婚后的第三天,她从大观园旁边那个居住七年的房子搬出来,又在靠近芙蓉街的位置租了个地方暂且住下,每日白天躺在空调下边躲避济南的盛夏和乌烟瘴气的人群,傍晚就去芙蓉街吃东西,她准备一个人把这条街吃一遍,这时候就体现出自由职业者的优势,如果她还上班,大概很难以“离婚”的理由请假,但这点优势并不足以抵消她此刻心中的愤怒,想到自己离婚的导火索是生不出孩子,她心里就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在这样一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环境下,积极步入婚姻的女性难道不应该被珍惜吗?一想到这些年因为没孩子所遭受的公婆的横眉冷对,她心里一阵火山一阵冰雹,想到丈夫在老人跟前的唯唯诺诺,她把穿虾的签子咬得嘎吱响,随即把嘴里的虾吐出来,这是第几家了,芙蓉街的海鲜一点也不鲜,这倒是让她颇有些怀念在海边的童年生活。
简单收拾点行李,买张火车票,陈平准备去深圳散散心,运气好的话她应该还有机会看到布氏鲸,如果可以,她希望把一切烦恼都当成垃圾沿途丢掉。
从罗湖火车站出来,空气里浓浓的湿气让她恍然如同回到过往的岁月,自从父母相继离世,她也阔别故乡多年,依稀记得海边那个小渔村,大概在她十几岁的时候,村里的人丢弃了祖辈的渔船,搬到城里去打工,有的去了外地,陈平走的时候,渔村里只剩下三户独居的老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那里不会剩下什么痕迹。
陈平直接到了大鹏,先找酒店放下行李,海边因为鲸鱼的出现,即便现在不是节假日,甚至连周末都没到,也充斥着手机举过头顶的人群,陈平心想,什么病毒也阻挡不了人类看热闹的心理,尽管因为疫情铺天盖地都在宣传尽量避免人群聚集,但这海边的人群如同下饺子一般,似乎都不在乎,转念一想,自己就是同道中人,不觉莞尔。
但她又不全是来凑热闹的,散心,自然是要把心中的郁结散出去,最好嘛,再吸取一些舒畅美好的东西进来,以往因为家庭的负累,她总是觉得人生不得自由,现在终于孑然一身了,她又想去追寻一些过往的回忆,这回忆的起点就是那个小渔村。
渔村果然如她所想,不在了,仅留下几块地基的废墟,和一些尚未腐烂殆尽的木条,至于那些渔网,想来已经被环保志愿者清理掉,数十年匆匆而过,在眼前这片大海看来似乎不值一提,但就一个人来说,已经足够开始沧海桑田的感怀,生年不满百,便是如此可叹的事情。
在海边等了许久,并没有见到鲸鱼,或许这不是合适的位置,毕竟网上的报道也并非十分详尽,她只是想当然的以为可以在海边看到,事实上她小时候也是见过鲸鱼的,那时候也是在离着海边不甚远的地方,她跟在村民们出海捕鱼的船上,大人们忙着收拾打上来的鱼虾,当渔船沐浴在夕阳的金色余晖里返程时,海鸥在远处享用晚餐,金色的海浪鱼鳞般层层叠叠,那天海风轻柔,少见的失去了暴躁的脾气,忽然在不远处,海水分开,硕大的一个阴影从平静的海面上一跃而起,在海面上留下一个浓重的身影,随即是重重的水花,再就是一圈波浪,将最近的渔船远远推开去,大人们喊:“是鲸鱼,鲸鱼。”第一头鲸鱼之后是第二头,第三头。
人们很兴奋,并不害怕,听老人们讲,鲸鱼是海里的精灵,从来不会主动伤人,但在渔村数代人的记忆里,鲸鱼并不常见,尤其是近些年,城市在海边诞生,越来越多的垃圾冲进海洋,老人说,精灵也难以忍受被污染的海水,于是以前就不常见的鲸鱼,以后更难以看见,或许,这是他们在向老邻居告别了,许久之后村里的老人这样说。
陈平独自沿着海边的沙滩穿过人群,由西往东,找到一丛岩石乱礁,海风猛烈,遮阳伞撑起来很费劲,但头顶的烈日让她并不能放心将自己交给身上的防晒乳,能多一种保护措施也是好的。
极目远眺,海深处,水天交际,碧海蓝天是不一样的颜色,却一样的让人觉得旷远神清,海面如同小时候家里的那块桌布,将无尽的大海遮掩起来,留给人的,只是平坦的桌面。海天之间的空旷仿佛将脑袋里积存的烦恼排挤一空,随海风飘散,面对大海,她在城市里人群中吸收的那些“负面情绪”终于得以释放,整个人都轻松许多,她知道自己来对了。
傍晚回到大鹏所城,街巷里游人渐少,商铺的老板开始吃饭,镶嵌在门户墙窗上的灯光次第亮起,酒店门口响起歌声,白天闹哄哄的古镇换了一身装扮。陈平穿梭在各种手工艺饰品的小店,琳琅满目,据说晚上这里还有灯光表演,但在去欣赏表演之前,她得先解决晚饭,好在手工艺这条街对面就是小吃街,文艺气息在路口交汇处失踪,瞬间转变为烟火气,不同品种小吃的味道串联在一起,很玄妙。走不多远,陈平看见竟然有烤冷面,东北的当家小吃落户在南方海边的小镇,自有一种缘分妙不可言的感觉,她想起来第一次吃烤冷面还是在沈阳的兴顺夜市,那条小吃街号称国内最长夜市,当时她毕业未久,跟自己最好的闺蜜一起去沈阳耍,进了夜市口一路吃过去,也不怎么在乎长肉变胖的问题,年轻的时候,她并不是那种因为爱美就可以委屈自己的人,尤其口腹之欲,她坚信民以食为天的至理。
陈平和丈夫就是相识于那次在兴顺夜市的旅途——哦,现在应该是前夫了——在她闺蜜的见证下,举着竹签上的烤冷面来了一次美丽的邂逅,此后迅速坠入爱河并闪婚,她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拥有许多人向往的白头偕老,但不想这美梦在自己刚刚步入中年的时候就破碎了一地。
她从烤冷面的小摊前走过,仿佛要将一些东西从自己身上驱除出去,又像是极力想要舍弃一段记忆。她自己也很是困惑,身处婚姻的时候会觉得爱情并不是必需品,离婚之后又极度渴望得到爱情,仿佛没有爱情的滋润自己就会先岁月一步枯萎,呵,女人,真是奇怪的物种。
在大鹏待了三天,布氏鲸并没有在这里露面,陈平心里多少有些遗憾,但她并没有沉浸于此,转而去了中英街,这条不足千米的街道,是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可见从表面上就能见证历史的地方,但她无意于两边的商铺,只是独自按照旅游攻略上的介绍,从界碑、古井、古榕树旁边经过,做好一个过客的本分,以一种近乎冷漠的眼光看待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标志,这种感觉,她在哈尔滨的中央大街也有过,同样是融合了两个国度的建筑风格,与中英街不同,中央大街保存了浓郁的俄国特色,就连沿街的商铺也是,格瓦斯、黑巧克力、俄国大列巴,还有俄国美女的歌舞表演。中央大街的铺路石已经有百多年历史,每一块石头都保持着足够的冷静,这一点看上去要比中英街显得深沉,中英街的一石一木抛却了历史沉积的冷漠,已经由内及外开始散发一种新的生机。陈平以为发现了一些新鲜的东西,但一想到中央大街,心情顿时又是一阵失落,因为那个男人就是在中央大街向自己求婚的,那天的中央大街还飘着絮絮的雪花,想到这些,她刚刚晴朗的心情便阴郁开了,也再没有继续游逛下去的心思。
陈平决定回去了,因为在这里没有找到让自己解开心结的机缘,回到济南她也应该不会待太久,而是继续踏上旅途,只是目前她还没有明确的目标,这时候,深圳因为疫情防控的需求已经开始规定从深圳离省需要提供四十八小时之内的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好在这座城市的街头有很多采集点可以做检测,她先到罗湖找好酒店,放下行李,在手机上搜到了附近的采集点,等太阳偏西的时候去排队。
一个核酸检测的排队,让她再次认识到了深圳这座城市的拥堵,排队的人群游蛇一般在眼前蜿蜒前行,好在医护人员的效率很高,大约半小时之后就到了陈平,她坐在凳子上,见对面是个男医生,看上去年龄不很大,她先问了下多久出结果。
医生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反问她是不是要出省,在得到确认后医生建议她去医院做检测,那样出结果比较快,只是去医院检测也需要预约,她可不想等上十天半月。从采集点回去的路上,陈平仔细想了想,闺蜜的表弟似乎在深圳某个医院里工作,她记得上学那会,闺蜜的表弟还去她们学校蹭饭来着,是个很有意思的男孩。
闺蜜是陈平的大学同学,上下铺睡了四年,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知道她离婚的人,所以看到陈平发的信息一点没有惊讶,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甩了一个微信号过来,似乎很忙。
陈平加了闺蜜表弟秦奋的微信,本着有人好办事的原则,她依旧按照正常程序预约了检测,拿到号码的时候已经又隔了一天,这让她有些愤怒,她记得上大学的时候,秦奋每次来找她的表姐,自己可没少带他去商业街开荤,真是世态炎凉,她想,这时候又庆幸自己没有提前买票,要不然还不知道得改签多少次。
大约是良心发现吧,秦奋问了陈平预约的时间,并主动承担起带她过去检测的“重任”。
面对眼前这个一米八多的白大褂,陈平抬着头看了半天,“你是秦奋,老温的表弟”?
“对呀,你是陈平姐吧,咱们不是见过吗!”白大褂虽然戴着口罩,透出的声音依旧干净清澈,苏到骨子里那种。
陈平咳嗽一声掩饰尴尬:“那都多少年了,你这变化也太大了,我记得那会你是个小胖子呀。”
“你没听说所有的胖子都是潜力股啊,再说也不是多少年,咱们前天刚见过啊。”
“前天?你是?”陈平这才觉得勤奋的声音有些熟悉,“哦,那天在采集点那个……”
“想起来了吧,来吧,闲话稍后再叙,咱们先去做检测,今天排队的人多了去。”
核酸检测很简单,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依旧是秦奋把她送出来。因为网上的信息更新不是那么及时,如果坐车的话最好还是去医院拿出打印的检测证明,原本陈平是打算自己回来拿结果的,秦奋却说自己马上有几天的休假,可以把检测结果给她送过去,陈平确实也不太想来医院这种地方,便没拒绝秦奋的好意。
原本有两天的时间等待,但是秦奋并没有让陈平等太久,做完检测第二天一大早,陈平就接到了秦奋的电话,彼时她刚刚跟周公告别。
两人在酒店的大厅见面,将检测报告交给陈平之后,秦奋没有走,而是邀请陈平一起去大鹏看布氏鲸。
陈平有些意外,难道这小子也喜欢鲸鱼?她记得这家伙跟老温都是北方人啊,难道是到了南方工作新培养的兴趣?想到还有不少时间,且自己之前在大鹏并未如愿,所以她点头答应下来,俩人就在附近草草吃了早饭,秦奋开车带上陈平往大鹏赶去。
这一路走走停停,经过城市、海边,榕树和高楼在耳边留下一串串影子,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闺蜜一定把自己的事情泄露给了秦奋,他一定早就把自己这点家底扒了个干净,陈平想,没有缘由,这是女人的直觉,从对方说话的语气中她有一种预感,这家伙一定不是像表面上跟自己偶然碰上那么简单。
“老温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陈平试探着问。
“怎么这么问?表姐确实跟我说了些事情。”
这该死的老温,陈平心里骂着,嘴上却说:“你不会是同情我才邀请我来海边的吧,那样可真的没必要。”
“同情?为什么要同情,我不觉得走出一段婚姻是一件需要别人同情的事啊,就像你早饭吃了十年的豆浆油条,可是忽然有一天你不想吃油条了,你想吃肠粉,这种事情需要别人的同情吗?”
“你对婚姻的态度是这样的?”陈平有些诧异。
“不然呢,我只是觉得适合自己的东西就要去珍惜,不适合的就要趁早远离,不需要自己将就,也没必要因为不适合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自己而惆怅。爱情是这样,婚姻也是这样。”
“没想到你个小屁孩还有这种觉悟?”
“呵,小屁孩?大姐,我今年二十九了,医院的小护士都在背后叫我老光棍,你管我叫小屁孩?”
“二十九在我跟前也是小孩啊,姐姐比你大十岁。”
陈平忽然意识到这种交流似乎带有一些暧昧的味道,又像极了某些无良偶像剧里的玛丽苏剧情,于是赶紧给自己的大脑刹车。
到达大鹏湾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绵绵的细雨,看天气预报应该没有大雨,于是他们也不放在心上,尤其是看到海边许多人。
这次没有等多久,耳听见远处的人群爆发一声喊:“鲸鱼,是鲸鱼。”
是鲸鱼,新闻上说的布氏鲸,在陈平决定离开深圳的前一天,和一个刚刚遇上的旧识,在海边看到了期待已久的鲸鱼,虽然隔得有些远,看上去不太清晰,在海天之间,她听到鲸鱼跃出水面时喷吐海水的声响,以及落回大海时溅起的浪花,但,也许她想要寻找的并不是鲸鱼本身,甚至于不是这片海。
从海边到大鹏所城,陈平再次进入这座小镇,与前几天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但她心中反而尚不如前次的轻松。
“明天一起去仙湖植物园吧,顺便去一趟弘法寺,我正好去还愿。”
灯光秀表演刚刚结束,秦奋向陈平发出了邀请。
秦奋的眼睛如星空一般深邃,又像大海一般纯粹,注视他的眼睛,仿佛置身在海风中,浪花的声音就在耳边,如沐春风便是这种感觉吧,陈平瞥一眼,又微低了头,这种突兀而来的感觉让她心跳加速,她要用尽一切的力气来掩盖此时的慌张和兴奋,她知道核酸检测的证明只有四十八小时失效,他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明天去仙湖的邀请就不仅仅限于明天。
低头走了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陈平转过身来,和秦奋面对面,就像昨天在医院门口初次见面。
“你要还什么愿啊?”
“我上次去许愿,想要一份美好的爱情,我觉得今天实现了。”
“哦,那就去吧,我要许个愿。”
“你要许什么愿?”
“许的愿在实现之前怎么能说呢?”
好像真的是这样唉,许的愿在实现之前都不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