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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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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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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燕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且尚未有要停歇的意思。

坐在办公室里,渐渐沉落下去的温度迫使我不停地抖脚,背阴的办公室,这是一个极大的缺陷。

我站起来伸伸腰,窗外阴沉的天空愈加暗淡无光,浓重的云层使得正值中午的此刻,看上去倒像是日暮时分。

忽有一个黑点从眼前的空中掠过,薄雾里留下一道不甚分明的痕迹——是一只燕子。

心里有瞬间的疑惑,然而想到这是在南方,便随即释然。在我北方的家乡,冬日里是见不到燕子的,便是麻雀、斑鸠之流,也大多只是在晴好的艳阳天里出来觅食,小心谨慎地避开北风,绝不像方才那只燕子一般招摇过市。在北方,这般时节也不该下雨的,而是漫天飘下化不尽的雪花。

那燕子早已没了踪迹,我揉揉眼睛,重又坐回到电脑前,黑色的屏幕再次闪现出杂乱的色彩与光芒,这纷杂的色彩与光芒里,却有一个人影渐而浮现,她也叫燕子,但在我关于她的有限回忆里,大多时候,我都叫她小燕,仿佛也确是为了与天上飞的鸟儿做个区分。

小燕跟我同岁,四年级之前,这个丫头一直与我同班,直到四年级下学期的某一天,仿佛是早晨的一节语文课,那天下着雨,她被自己的母亲从课堂上拽了出去,从此,她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小燕与我同岁,只比我大半个月,他的爷爷跟我的爷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因而我与小燕还有着一层淡薄的血缘关系,我还得管她的父亲叫一声三叔。

三叔是一个很老实的人,在农村,这样老实本分又吃苦耐劳,简直就是男人的楷模,他侍弄庄稼确是一把好手,农闲时自己在西山顶上开了个小窑,烧硫磺的,收入可观。三婶是个贤惠的,操持家务,里里外外俱得心应手,两人膝下一子一女,这样的家庭,在外人眼里可谓美满幸福了。

然而再美好的东西也会有缺陷,前人总结,金无足赤,似乎就是这个道理,又或是那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叔这个看似完美的男人却有个很大的毛病,喝醉酒之后打媳妇。

农村里醉酒的汉子打媳妇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那时候似乎还没有家暴这个词,亦或是已经有了,却没有传播到农村里去。既然不稀奇,似乎这也不能算一件大事,可问题是凡事总怕对比。譬如,若三叔是个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混混,喝醉酒打媳妇这样的事便会被人接受,然而生活里那样一个老实巴交、勤劳朴实的庄稼汉,三天两头喝得醉醺醺,把自己媳妇打得鼻青脸肿,人们就看不下去了,可也仅限于看不下去,至多背后嚼嚼舌根而已,中国人向来不吝于这样的本事,且又是在农村。

我不知道三叔家那本难念的经是从何时何处所生,只知道它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大约在我四五岁之前,据我的母亲后来回忆,他们家一直是很和美的,小燕的哥哥比她大三岁,很是聪慧,小燕也颇为乖巧,有一年春节,我跟在母亲身后去三叔家串门,三婶给我捧出来各式各样的花糖,小孩子在春节期间可以吃到各种糖果,可我却极为迷恋三婶家的糖,不独是花式繁多,更有一种糖衣包裹的油炸花生、酥黄豆,多年以后在外流浪的我知道,那是很常见的一种零食,可是在当年的农村,包裹糖衣的花生豆是那样的罕见与新奇。

大人们在春节的鞭炮声里闲话家常,多数情况下是女人扎堆嚼舌根,男人聚团打牌,小孩子自然有小孩子的去处。

我和小燕捧着自己从大人那里分得的糖果,撕开包装摊平,要比一比谁的糖纸更加好看,往往我是赢的那一个,因为小燕不太喜欢吃糖,可这并不能妨碍我们从中得到乐趣。

说起来也是有些奇怪,我从小不喜欢跟男孩子扎堆玩耍,反倒是很喜欢凑到女孩子群里去,然而这项技能却在多年以后本该成婚的年月里消失了,以至于现在每每想起,总是感叹世事无常。我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小燕的身影,不是偶尔飘过的那种存在,而是像每天都要看到的日出,每晚都要遥望的月亮,是切切实实扎在日子里的存在。

我喜欢小燕,喜欢跟她在一块玩耍,所以我在昏黄的灯光下把我手中最漂亮最好看的一张糖纸放在小燕的掌心,看着她笑,我也吃吃地笑。可这笑第二天一大早就从她脸上退了下去,这一退,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再寻回。那天大年初二,照例再有一天,“年”就要跑掉了,大人小孩都抓紧了日落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在三叔家墙角下发现小燕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从苍白恢复了一丝的血气,之后在我跟着她看到三婶一脸的血渍,以及撕扯开的棉衣和凌乱头发下那张污浊的面孔时,苍白再次掩上她的笑脸,多少年了,我想起那张无助彷徨的脸,心里都忍不住一振颤栗。

许多的大人聚集在三叔家里,那时候,我和小燕还没到入学的年龄,因而有大把的时间观察大人的行踪,可惜那时候他们说的话,我们都听不太懂,只记得三婶在众人的劝告声中毅然拉了小燕哥哥的手走了,他没有反抗,可是当三婶在人群之后找到了小燕,并作势要来扯她手的时候,小燕退了一步,只是那一步,三婶没有跟上来,转身拽着大儿子就走了。后来据说她是回了娘家,离我们村十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子。

之后大概半年的时间我没有再见到三婶,那个家只剩下小燕和三叔,三叔不怎么会做饭,这一点从小燕迅速消瘦下来的身形就可以看出来,所以我常常拉着小燕去我家里吃,自然这是在得到我母亲首肯的前提之下,除了我家,周围还有一个地方是小燕常去的地方,就是西面的邻居王奶奶家。

王奶奶一个人过,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似乎还残存着一丝丝关于王爷爷的印象,只记得是个面相慈善的老头,瘦瘦高高,在我还没懂事的时候就因肝癌过世了。王爷爷面相上的慈和在王奶奶的行为上得以体现,许是见小燕着实可怜吧,她隔三差五弄出些好吃的玩意塞到小燕手里,每每被我遇见,总还能分一杯羹。

王奶奶家有棵蟠桃树,就长在屋门口,那棵树不知多少年岁,从低矮的院墙外面就能看见翠绿的枝叶。

蟠桃扁扁的,味道和普通的桃子并无多大区别,因而除却其形状之外,确没什么特别之处。 加上这些年生物技术和果林业的发展,蟠桃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了。然而,在我小时候的老家,蟠桃是不多见的,概因其稀少,故而总显得有些金贵。

说起来,王奶奶家的蟠桃树并不甚高,但很粗壮,枝干向四边蔓延开去,像个大伞,遮住了门前的一大片空地。王奶奶爱吃桃,因而对桃树照看得格外仔细,浇水施肥自不必说,若是树上长了虫子,也不用农药,她亲自下手给树抓虫子。

每年桃花初绽的时节,王奶奶便会搬了她那把杨木椅坐在桃树阴下,手里搓着烟丝。杨木椅对面总会有一个木墩,她沏上一壶浓茶,边喝,边看,一会是盯着树看,一会又看那木墩,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我不知道王奶奶有几个子女,只见过本村里她的儿子,按照村里的辈分来排,我还得管他叫一声二大爷。

二大爷一家人也很好,只是不知为何,与王奶奶却并不亲近,尤其他家的孩子,因为我是时常往我爷爷家跑的,所以就极不理解他们的一年到头不进王奶奶家门,家家有本经,我是真的不懂。

听我妈说,王奶奶还有两个儿子,都在外地,住城里,因着早年的恩怨纠葛,这些年竟然很少回来看望这个老太太。

后来,据说她的一个儿子在外面犯了事給判了刑,老婆跟人跑了,撇下一个七岁多的女儿,托人给送回老家,让王奶奶带着。

那个女孩叫盼盼,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正和小燕在家一起玩石子,她随了王奶奶一块过来,彼时,我母亲正坐在院中择菜,新下的一架豆角,挂着水珠。

母亲冲了浓茶,是王奶奶喜欢的那种大碗茶,十几块钱一斤的茶叶,冲一壶可以喝很久,须得是深深的茶壶,大大的茶碗,茶水颜色深红、味道干涩,却有一股浓浓的香。

我知道王奶奶来的目的,一定是上次给她的演草纸用光了。

哥哥用过的演草纸,因为写了字而变得有些宣软,母亲总是攒着,王奶奶隔三差五便来取一次,她拿回家中裁成细细的纸条,卷成筒,将买来的烟草丝塞在里面,便是一根上好的旱烟。

王奶奶爱抽烟,尤其是旱烟,浓雾里那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总是露出满足的笑容。母亲一边择菜,一边和她唠唠家常。

盼盼在离我们不远处站着,似乎想要过来和我们一起玩耍,却又不敢,呆呆地站在那里,小燕难得主动邀请一个人加入我们,而且是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不过,许是年纪相仿的缘故吧,三个孩子很快就熟稔起来,再也没有初见时的生疏与谨慎。

有一天,盼盼摘了两个青绿的桃子来,说是好东西要分享,我咬了一口,酸得要命,其实,我是知道这时候的桃子还不熟的,可是我仍旧抱着一点希望咬了一口,只因为蟠桃的甜美多汁。

记忆中王奶奶门前那桃树向来也不负所望,每年桃熟的时候,树上挤挤挨挨挂满了柿饼似扁圆的蟠桃。但是她从不将这美丽的果实独享,也不用它去赚取农人的钱。她总是将熟透了的桃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算好了家数,给附近的村民挨家挨户送去,若是谁家有小孩子,便可多得两个,虽然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但每年也可吃到几个蟠桃。

因为把桃子都送了出去,王奶奶便吃不到几个自家桃树结的桃子,但是她依旧每天笑呵呵的,似乎十分高兴,心里并没什么不痛快。那时我颇不能理解,心想,若是换作我,必是不肯做这等傻事的,偌大一棵桃树,都留与自己,岂不吃得痛快。

我拿着那两个青桃子跑去找小燕,心里想着骗她也吃一个,尽管盼盼不很赞同我的做法,可是我却深以此为乐。

我们俩到了三叔家里的时候,见只有小燕一个人在家,她正吃饭,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幕,让我立即打消了捉弄她的想法。小燕抱着一个凉馒头正在啃,桌子上孤伶伶躺着一个粗花瓷碗,碗里泡着粗细不匀的半碗咸菜条。

看到我们俩进来,小燕搁下抱着的馒头,吞了口水,问:“你俩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才发现是个饭点。

“三叔不在家啊,你吃饭就这么凑合?”

“我爸去西山龙磺窑干活了。”

龙磺是我们那里对硫磺的称呼,西山顶上那个窑,就是烧炼硫磺的,虽然能挣钱,却少有人愿意去干那份活,硫磺不是个好东西,窑周围到处给熏得草木不生,隔着老远都觉得空气呛鼻子,近处坐上一会就觉得嗓子冒烟。如今,龙磺窑上干活的人除了三叔,只有两个后村的老光棍。

“你去我家吃吧”我早把两个青桃子扔掉。

“你家不是刚吃完饭。”盼盼在我身后这样说,我才想起来,确实过了我家的饭点。

“要不,去我奶奶家吧。”盼盼小声说。

“对呀,我把王奶奶忘了,她做饭都比我们晚,估计这会过去正好赶上。”

王奶奶确实做饭比较晚,许是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这样习惯吧,我们去的时候,她正端了一笼屉包子往锅里放。

“你俩来了,正好,奶奶包的胡萝卜馅的包子,刚上锅。”

包子上屉要蒸半个小时,按理说,素馅包子蒸个二十分钟就够了,王奶奶的包子却又不同,包子皮是用面粉混着地瓜粉擀出来的,包子馅里的胡萝卜用羊油拌过,这就要多蒸一会,可是不等包子熟透,从缝里钻出来的香味就能把我们三个馋鬼吸引得团团围上来,再也顾不得其他。

王奶奶却不慌不忙,搬个小凳坐在她那棵蟠桃树下,沏上一壶,摇晃着蒲扇,抬头看着满树青色的桃子。

“盼盼,别在那等了,有会子才熟呢,过来帮我看看树上的虫子。”

蟠桃树上长了虫子,有些青桃已被虫吃得千疮百孔,看来虫子比人都要着急,还没熟就来抢了。

院墙外的天空有几只燕子飞来飞去,我想,常听大人说燕子是益鸟,要是养两只燕子天天给蟠桃树捉虫子,一定很好。可惜,燕子虽然是生活在人群中的鸟儿,却也是极重自由的,它们从不喜欢被束缚,看它们每年南北之间随季节往返就知道了。

虫子没抓完,包子的香味就散得满院子都是了,鲜黄的胡萝卜,软糯的面皮,我一顿能吃好几个,全然不顾口渴,也顾不上被烫得发麻的舌头。

吃过饭,我泡了杯浓茶,茶水是深红色的,腾腾的热气往上飘散,像一朵云。茶香一如当年在低矮的院墙前,在那棵老桃树下喝过的。

外面的天空依旧阴沉昏暗,阳台上的花盆基本算是干枯殆尽,让我颇为怀念夏日的四处盎然绿意。

那个树叶由绿变黄的秋天,盼盼走了。

盼盼走得很突然,后来听说是被她妈给领走了,那个丈夫一出事就撇下孩子改嫁的女人,不知何故,半年多后的一天,忽然找了来,把盼盼带走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盼盼,也没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仿佛一只北归时寻错了地方的飞燕,南去之后,不复相见。

对于这件事,我还着实伤心了一阵,小燕也是,只不过她的难过并未持续多久,随即就被三婶回来的好消息冲散了。

那时候我还不很懂事,并不知晓大人们的世界,只觉得人之齐全,于一个家庭来说是最好的,所以,三婶的回来,让我错以为三叔一家从此以后又是以前那个美好的地方了,至少过年的时候,我应该又可以去吃甜倒牙的糖豆了。殊不知有了裂痕的婚姻,不论怎么精心地维修补救,总是不能完好如初了,即便从那以后,三叔家确实有了一段平静宁和的生活,这宁静持续了几年。

许是我和小燕都稍稍长大了的缘故吧,加上如今王奶奶孤身一人在家,没了玩伴的王奶奶家,已经很少出现我和小燕的身影了,那低矮的院墙给风雨岁月侵蚀得愈加斑驳颓圮,就像王奶奶额头上愈来愈多沟壑般的皱纹。

听我母亲讲,闲暇时候的王奶奶,如今喜欢四处串门,逮着谁家,一坐就是多半天,她这一生的经历足以支持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却全然不顾那家主人的脸色,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般清闲的。

起初的时候,王奶奶在伺候了她的那一亩三分地(确实只有一亩三分)之后,放下农具的她会去别人家略坐一坐,闲聊解闷,后来这略坐一坐的时间由多半个小时延长至一两个小时,再后来变为四五个小时,那情形,仿若主人家不逐客的话,她老人家大有鸠占鹊巢的嫌疑了。如此一来,远近的人就都有些不耐烦,早先的笑脸相迎也都渐而冷漠了,我也是长大以后才明白,即便是朴实的农人,对于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所能提供的怜悯与耐心,也不会持续很久,就像祥林嫂的悲伤一般,时间一长,曾经引发人们善念的素材都会变异,最终诱发出厌恶与敌意。

等到王奶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人们竞相躲避的瘟神一般。我想,她终于还是可怜的,这时候,我也见识了我母亲的善良,但凡她在家的时候,总能留一份耐心与这老人,至少从未表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

上了年纪的人多半都喜欢小孩吧,就像王奶奶一样,每次来我家,总会问这样一句:“这些日子,你和小燕都不来啊?”

我嘻嘻笑一声,不知该如何应答,除了蟠桃熟的季节,我确实不太想走进她的院子,暮年的沉闷气息会让我很不舒服,可是这样的话,我不好当面说出来,就算一个刚刚七岁的小孩,也知道这样的话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是多么的残忍,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的生活会出现一些乐趣与生机,在她越来越短的有限生命里。

我没想到自己的祈祷也会有灵验的一天,那时候,我刚到了入学年龄,是一个遍地丰收的秋天,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拾荒的老乞丐,他像一阵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总之是突然的那么一天,他就现身在村民的视线中。

乞丐,我是见过的,大多脏兮兮,邋里邋遢,蓬头垢面,这老乞丐却不同,他同样的衣着寒酸,却将自己收拾得很利落,破破烂烂的粗布衣看上去很是干净。

本来,于平静的农村来说,一个乞丐算不得什么新奇,可是这个老乞丐的出现却渐渐在村里掀起一波风浪来,原因自然不是他整齐干净的穿着,而是他经常出现在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

老乞丐第一次出现在王奶奶院子里的时候,似乎人们还没发觉这个曾经讨人嫌的老太太最近已经很少四处闲逛了,大抵是后街的哪个妇人吧,打她低矮的院墙外走过,就像后来人们口中传扬所描述的那样,老乞丐正襟端坐在蟠桃树下的一个木墩上,桃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大把的阳光洒落下来,王奶奶端着笨重的大茶壶,倒了两碗深红的茶水,两个人有说有笑,这样的时光静好,却像一个炸弹,在经过一众长舌妇的精心提炼与改编之后,这个炸弹把一个孤独可怜的老太太和一个不知底细的老乞丐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老婆子够可以的,老了老了,土埋到脖子根的人,没想到还不正经起来,还能勾搭人。”

 “勾搭人也分勾搭的什么人,你说一个臭要饭的,她图个啥?”

老乞丐在村里待了没几个月,寒冬尚未来临,大雪还没降落的时候,一辆车把他带走了。村委会的人说是为了响应新农村文明建设,只得雇了一辆车把老乞丐送走,至于去了哪里,没人说,也没人知道。我只知道王奶奶好不容易出现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成了一层寒霜,那些或许是在我错觉里渐渐舒展开的皱纹也再一次深陷下去,且更加密集如沟如壑,又像是早春尚未发芽的椿树皮。

王奶奶对面的木墩又空了,她却依旧拿两个粗瓷茶碗,倒满满两大碗浓茶,等茶稍凉,她撩起额前的白发,端起一碗来喝了,把另一碗泼倒在树下的空地上,然后再重新倒上两碗。

转过一年,桃树上长了好多虫子,王老太赶紧动手捉,可是头一天捉完,第二天又有了。这一年,桃子没剩下几个,都给虫子吃了,她便不常常待在家里守着她那棵桃树了,她的那破旧大门上常常是大白天也落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她又开始整天到处闲逛,去这家坐坐,去那家聊聊,她的影子填满了大街上每一个空虚的角落,路边上每一块光滑的青石板上,都留下了她走累时歇脚的记忆,她成了一个游魂野鬼,整日游荡在这熟悉的十几排砖瓦房间。

这些年了,她的头发日渐的白,如今真可谓银丝白发了。她偶尔还会到我家去找些薄纸用来卷烟抽,但是近些年来,我已没有那些演草纸可往家里送了,有一回,我听见老太太对我母亲说:“不用给我送纸了,往后能抽这个了。”她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不知几块钱一包的劣质香烟,接着又说,“如今政府好啊,每个月都发钱呢!”

年景好的时候,果树若不生虫子。王奶奶依旧会挨家挨户送蟠桃,像很多年前一样,好似就是当初那个场景呢!只是如今,谁家还会在乎几个不值钱的桃子呢?她的出自好意的馈赠,也只会招人厌烦罢了。

有个黑点从眼前电脑的屏幕上快速移动,我不禁皱眉,是一只蟑螂。我不喜欢南方,除却湿热,蟑螂就是一个最大的原因。这种恶心的虫子,在我之前二十多年的北方生活中是看不到的,唯有南方的潮湿才会生养出这样的虫子吧。在北方,讨人嫌的小虫大抵不过是蚊子与苍蝇,且这二者在冬天又会匿了踪迹,唯有夏天,是它们狂欢的季节。

蚊子喜欢在阴雨连绵的夏末秋初出没,他们混迹在暗影里,因为这个,我又不太喜欢下雨的天气。

四年级那年的夏天,雨水特别的多,以至于许多老人们在檐下漏出满脸的担忧,这样多的雨水,庄稼怕是不出粮食的。

我却没有这样的担忧,唯一让我感到心悸的是一脸严肃的语文老师,尤其是没有完成作业的时候,他能用一个眼神让我窒息。母亲说,语文老师得了一种很难医治的病,不会像我们这样活很多年,那时候,我甚至在心里暗自祈祷,他要是早点死掉就好了。

语文老师会挨个检查作业,他在我前面站定的时候,我手心里都是汗,和这季节里的闷热倒是很符。

我前面坐着的就是小燕。

 “徐燕,你的作业呢?”语文老师的脸已经像一块脱水木板了。

但我印象里一向胆小的小燕并未回答老师的询问,她伸着细长的脖子,脑袋固定了一个方向,确保目光聚集在教室门口出现的一个人影身上。

那人披着军绿皮宽大的雨衣,黑皮靴子上贴了厚厚的泥,雨水顺着雨衣流成几条线,露在外面的两只手哆哆嗦嗦,脖子上一道明显的淤青,最让人感到可怖的是满脸的血污,长长的头发散乱着拖在脑后,一样的污浊不堪。

那个人进了教室,先是四下里望了望,似乎在找人,随即往里走。

“干什么的?”语文老师浑厚的男中音响起,但他最后的尾音结束得很急促,显示着语音的主人已经认出了来人。

是三婶。

三婶走过来,拽起小燕的手就往外走。

小燕想是并没反应过来,有些挣扎,但她还是很快认出了自己的母亲,并且放弃了反抗。

走到门口的时候,小燕还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迷茫和哀伤,我当时并不很理解,但我却记得很清楚,以至于许多年以后,我只能通过那个眼神来回忆小燕,因为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小燕,就像匆匆来匆匆去的盼盼,就像那个蓦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老乞丐,这个陪伴了我童年大部分时光的小伙伴,这个曾经明丽如春光又曾经悲伤似秋水的女孩,被三婶带走了,连带着那个家,再也没有回来过,三叔家,又一次只剩下一个三叔。

从那以后,三叔还是一个人往返于龙磺窑与农田之间,他不停地干活,积累了殷实的家底,三叔的家里有各种高档的家用电器,可是,人,只有他一个。

窗子外一阵小孩的哭闹声将我从纷乱的思绪里拉回现实,楼下对面是个别墅,有个老婆子照看了俩小孩,每日哭闹不休,特别是上班的时候听到这种哭闹更让人心中烦躁。我从桌上抓了一本书,是个野路子作家写的,那人叫大冰,曾经是个主持人,书名叫《好吗?好的。》大冰主持过一个曾经很火的综艺节目,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叫阳光快车道,那时候我刚上学,每到周末都会守着电视机看这个节目,但我想不起来这个节目是从什么时候停掉的,只是再次看到大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已成了一个作家。

书拿到手已经半个月有余,我也只看了不到十页纸,如今是越来越静不下心来了,我还记得上学的时候,去图书馆抓本书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那时候的心境,如今我自己都羡慕。

书里夹了片树叶作为书签,触手,叶子已经尽失了水分,摸上去像扔进火锅之前的豆皮,但我盯着这片树叶,忽然想起一张脸来。

去年十月一回家,天公颇不作美,一场冷雨将人困在房子里三四天,等太阳出来了,土路上也不再泥泞,可怜的假期也将近尾声。

今年的假期,我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过的,当我还未走近家门的时候,便看见街头路边石板上有个瘦瘦的身影坐着。我认出来是王奶奶,她那露在外面的一双手如土里刨食的鸡爪,干硬枯瘦,薄薄的衣褂本是极小,套在她孱弱的身上,却显得又肥又大,她就这样躬着腰背坐在那里。等我走近了,她却只是抬着昏花的老眼打量着我,似是已认不出来,等我自报家门,她这才如梦初醒般道:“唉,你看我这眼神儿哟,不中用了,人老了。”

我一向害怕老人在跟前吐露下世般荒凉的语词,因而简单问过几句便要匆忙逃离,刚刚走出几步去,王奶奶却又在身后喊:“门口的桃子都熟过了,你们也不去摘,我老了,摘不动了。”

我回头答应着,却没有停下过脚步,她还在自顾自地叨念着,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她一边絮絮地念叨,一边不自觉大口喘着,像是在喉咙里塞了一个哨子。

这个季节,虽然还不是草木皆凋的时候,桃子之类的却着实不会再有,若有果子,也该是柿子、大枣之流。她,许是记性不好了吧。

我在家里像个游魂转悠了几天,本来是想寻一寻以前的影子,却是一丝也无。倒是院子里那棵柿子树还跟小时候差不多,这树长得奇慢,论年岁,比我都要大上许多,却不见长高长粗,只是每年在皲裂了树皮的枝干上发芽开花,每年结一树橙黄如金的柿子,引得周围的斑鸠日日来偷食。

十月份还不是柿子成熟的季节,虽然果实也已经发黄,却是涩得很,我却看见从柿子树上飞掠而过的几只燕子,想来,它们应该是离开北方的时候了,飞去温暖的南方躲避冬寒。

燕子飞走了,明年还会回来,可是有些人,离开了,就只能回忆。

下午的时候,我在大门外一个墙角遇到了三叔,这个曾经像牛一样劳作在田地里的男人,如今瘦骨嶙峋,面黄肌瘦,那张脸看上去,说是菜色都觉形容得轻了,像一张掉了蜡的皮,硬贴在骨头上,看不见血,摸不到肉,深陷下去的眼窝里看不到一丝神采。他半坐半躺,靠在墙根下,眯着眼晒太阳。斜对面就是三叔的家,阔气的门楼,两扇硬木大门新刷了漆,年前贴上的门神和对联,经了这大半年却并不曾受过风雨,虽不似崭新的那般,却依旧光鲜,只是这光鲜与三叔的颓败显得格格不入。

原本这样的季节并不冷,仅是早晚有些微凉,三叔却早早开始出来晒太阳了,让我不得不对他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然而我的担忧只维系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屋后整条街的喇叭声。

三叔老了(北方语言里用“老了”指代人的去世)。

往常,村里老了的人,孙男娣女一大群,哭声不断,哭得越伤心,旁人知道这人对逝者的感情越是深重。然而三叔这里却只有喇叭,那尖尖的喇叭声像是要掩盖三叔这里无人哭孝的悲哀,吹得格外卖力。

因为关系较近,父亲母亲都在三叔的白事上帮忙,瞅个机会,我问母亲,头一天还看见三叔在外面晒太阳,怎么这么快就没了,而且被发现的那么及时,好像都已经预见了他的离去。

母亲放下洗好的一个盘子,这样跟我说:“你三叔这个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你三婶走了之后,他干起活来没日没夜,回家连个热乎饭都没人做,累了一天就喝上半瓶酒,这样的日子一久,任凭多好的身子也禁不住,你三叔的身子骨,好几年前就垮了,这是撑着熬日子,唉,走了就走了吧,少遭点罪。”

我竟不知该为他欣喜还是为他悲哀,死亡之于人,有时是不幸,有时又是解脱,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总是迷惑的。

三叔的白事简单仓促,因为没有多少吊客,只是他的几个兄弟给张罗,让他的一个侄子给披麻戴孝。至于他的子女,却不曾看见一个。

喜欢看热闹的人到哪里都不会缺少,尤其农村里红白事,发丧的时候,我就在人群外围看着,黑漆漆的棺椁被几个健壮的男人抬着,戴孝的人排了一小队慢吞吞跟在棺椁后面,随着炮声荡悠悠往村子外走,队伍的前面却有个一身孝的女人,因为遮了脸,看不清长相。这队人越是在前面的,关系跟三叔越是亲近,我只是奇怪,那个位置怎么会有女眷,不等我细细思量,送葬的人已经离了村口。

我听见一阵哨子般的喘息声,不远处路边一块青石板上,正坐着王奶奶,她那双枯竭无光的眼睛盯着送葬的人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在想像自己去世之后的情景吧,只不知她的棺椁抬走时,有没有人来哭丧。

“小燕啊,回来了。”她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我只当没听见,远远地躲开了。

隔了两天,我就买了返程的车票,临行之时,在村口看见一辆红色的小车,一个瘦削的女人拎了一个笨重的包裹打开车门,身影一闪钻进了车子,车尾喷出一道黑烟,扬尘而去。

“小燕的车。”帮我拿行李的母亲低声说。

我才知道,那天在送葬队伍里看到的女人,就是小燕,母亲说,前段时间,许是三叔自己也觉得时日无多了,托人打听到了小燕的住处,找人捎了口信,小燕回来过一趟,三叔把这些年积攒的家底都换成一张存折,留给了小燕,算是这对父女最后的一面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以前那个眉目慈善的王奶奶,如今如残柳病絮,苦苦熬着一个又一个日出和日落,曾经那个健壮如牛的三叔,成了一盏燃尽的油灯,自此这个世界上不再有那样一个人,不知道许多年后会不会有人记得他。

有时候想想,以为这些年看尽了人情冷暖,末了才知道,自己并未经过真正的苦难。这世界上,有许多人许多事,会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或许擦肩而过,或许纠缠累年,有一些会忘记,有一些会回忆,恰如堂前燕,飞去飞来又一年。

一声汽车的喇叭声把我震得心下一慌,楼下的小孩又开始扯着嗓子哭闹起来,我才发觉,电脑的屏幕又一次黑下来,像一个无底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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