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岁的老亓在山沟沟土里刨食大半辈子,从未出过县城,就连儿子入伍那天,他也只是送到了镇上的三岔路口,在过去的大半辈子里,他走过最远的路程就是到县里最南面的镇子上卖牛。
此刻,老亓坐在回乡的火车上,双手紧紧搂住怀里的骨灰盒,盒子里是他惟一的儿子亓虎。旁边的乘客看着老亓,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厌恶,那种老百姓对一切晦气存在的厌烦,在周围乘客与老亓之间形成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将他隔离在另一个世界里,老亓浑浑噩噩,手上青筋鼓起,额头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如数日之前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
那天,老亓正在地里给桃树喷农药,头顶的太阳烧成火球,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喷农药的效果略微打折,但他没有办法,一个人过活总有捉襟见肘的时候,错过了打农药的时机,这一年的收成就要打个折扣,他还想多攒点钱给儿子娶媳妇。换水的时候听见手机响,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他那部老年机,是个四川来的陌生号码,他记得儿子叮嘱过,陌生号码尽量不要接,可是想到儿子就在四川,他还是接通了,随后就听到了那个令他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的消息——亓虎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
老亓都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反复拨了无数次儿子的电话号码,一直提示已关机。当天晚上,他破天荒头一遭准备出远门,托人帮他买了火车票,就在他即将踏上远途的时候,再一次接到了远方的电话通知,亓虎的遗体将被专人护送回山东老家。
亓虎的母亲很早过世,一直是爷俩相依为命,亓虎高中毕业,不想考大学,跟俩高中同学一块入伍,成了消防员,这几年在部队上的历练,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少叫他操心。儿子长大,是件好事,可一年到头能回来的日子屈指可数,多数时候,爷俩只能靠电话联系,想着上一回见儿子还是春节时候,一晃半年过去,不料竟天人永隔,老亓从此成了孤家寡人,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最容易将人的心防彻底击穿,老亓一下子像是老了几十岁,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头发也更白了。
过了一天,果然有上头来的小轿车开进村里,穿过成排的瓦房,直接停在老亓的家门口。上一次老亓家门口聚集这么多人,还是在他结婚的时候,但也也没有这次来得壮观,整个村子的人倾巢出动,都围堵在老亓家门口,他们应该是从各种途径知道了老亓家的事,自然也猜到了眼前的小轿车是来干什么。
车上下来几个衣着光鲜的场面人,西装笔挺,一身富态,后面紧跟着的车子上下来几个人,扛着摄像机,有个漂亮女人举着话筒,前边几个场面人在院子中间站定了,把老亓拘在一排人中间,场面人讲了几句话,大门外的人听不真切,随后拍了照片,老亓木偶一般跟着上了车,门都没锁,可也不见一个人溜进去,平日里那道鲜有人敲的破木门,如今仿佛威严的南天门,硬是将众人阻在院外,人群随着车子的驶离而散去,但村子里已经给某种怪异的氛围所笼罩,显得颇不宁静。
车子沿着村外的山道一路颠簸,上了公路,又出了县城,再上高速,几个小时之后,老亓跟在人后头从车上下来,见周围空旷平坦,有飞机降落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实的飞机,而不是从电视的新闻里。
飞机停稳,先下来两列士兵,随后有人抬着棺椁下来,亓虎的相框在最前头,老亓不顾身旁众人的拦阻,疯一般冲上去,冰凉的棺木硬邦邦没有回应,躺在里面的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回应,确切的说是儿子的骨灰没有回应,他又转身去摸相框,一样的冰冷,在这样炎热的季节,老亓的心冷到了底。
迎接烈士英雄的仪式还要进行下去,老亓终于还是被人搀扶到了一旁,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往前走,又上了车,又下车,随后扎进了礼堂。
老亓从领导手上接过儿子的军功章时,眼睛还钉在儿子的相框上,照片上的儿子笑得灿烂,两颗虎牙露在外面,那是他刚入伍时拍的照片。随后老亓被摆放在领导的身边,前面无数的闪光灯咔嚓咔嚓拍照,老亓没见过世面,心下有些惶然,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略低了头,他想,自己一定给儿子丢了脸,他一定连儿子的万分之一都赶不上,老亓心下愧疚,更有悲伤,他多想这只是一场梦啊,他多么想只要梦醒了就还能听到儿子的声音,但他听着周围的嘈杂,知道这并不是在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老亓看到眼前有一张大脸。
“亓大叔,亓虎同志要安葬在烈士陵园,路程不短,您这身体还行吗?”那人仿佛不是第一次问了,正在焦急却又不失耐心地等待老亓在众人面前给他答复。
老亓依旧懵着,脑袋却依稀辨清了那句话,“他们要把我儿子葬在烈士陵园”?老亓心里想,那以后再要跟儿子说会话,还要到城里来,要是儿子淋了雨,着了凉,他该去找谁?
“不行。”
大脸微微张大的瞳孔显露出他的惊讶和意外,用嘴努出一个疑问的神情,他一定想不到这个资料里显示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泥腿子能在这种场合说出一个“不”字。
“俺得带虎子回家,俺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外边……”
老亓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大理石堆砌起来的高大礼堂,但他实实在在感受到此刻抱在怀里的儿子的骨灰盒。
“咱爷俩回家。”老亓呢喃着,将骨灰盒又抱紧了些。火车呼啸前行,两边的杨树和麦田依次沦为背影,傍晚的夕阳穿过蓝色窗帘的空隙照进来,将老亓和儿子都笼在淡淡的金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