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学风尘仆仆赶回镇上的时候坐的是末班车,从县城到乡镇的公交,五点半最后一班,到达镇上三岔路口的时候,太阳正好在西山顶藏下最后一抹身影,路边秋收归家的农人来来往往,拖拉机突突地穿梭在暮色里,空气里弥漫着花生秧、玉米杆以及各种庄稼混合的气味,王保学的肚子叫起来,他将怀里的皮包夹紧,又将身旁少年拖着的行李包接过,让他跟紧了,回村之前,他们得先填饱肚子。
三岔路口是镇上最繁华的地段,两边不少餐馆饭店和买卖商铺,下了公交,往西南走五十米,有一家“和合二鲜”,老板姓刘,做的一手好菜,他家的九转大肠,连镇上舌头最刁的孙富贵都挑不出毛病。
王保学坐下的时候,大堂里只稀稀落落坐着四五个食客,都是旁边纺织厂的工人,这时节正是农忙,乡下人不得闲,饭店的生意自然冷清,刘老板坐在柜台前嗑瓜子,静等那几个工人吃完了好结账关门,听见动静,抬眼见是王保学,忙笑着招呼:“王老师来了,吃点什么?”
“拿油菜豆腐皮炖个排骨,炒个韭黄鸡蛋,再来一锅肉煎包。”
刘老板提着暖水瓶过来往茶壶里添了水,说:“煎包可能慢点,王老师先喝口茶。”
少年坐在王保学身边,低着头不发一语,门口墙上挂着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张桂梅的新闻采访,王保学心里挺佩服这个干瘦干瘦的女人,一个人硬是把大山里的一群女娃娃带了出来,如今那所女高可谓名声在外,采访张桂梅的记者据说都排着队呢,他佩服的同时又不免有些嫉妒,谁还不是个校长呢?
二十多年前,王保学是峡矸村小学的第二任校长,那是他的人生高光时刻,巅峰的时候,村小学从学前班到五年级有两百多学生,最多的一届还分了两个班,五年级的班主任是县里 派下来的大学生,梳着长头发会弹吉他的小伙子,王保学自己只是个函授,那段时间他总是昂着头走路,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公鸡。
峡矸村从山坡的东面依山而建,下到底是一条南北向的河,往东一条路弯折而上数百米就是学校,他每天看着学生们排队上学放学,和低年级的班主任一起牵着自行车一路从学校跟到村口,这几百米的一段坡路,他走了很多年。
学校里原本有一口牛头大的铁铃铛,挂在办公室门前水泥杆顶,扯了一根绳下来,一到上课下课的点,王保学就去拽铃铛,后来鸟枪换炮,铁铃铛换成了自动的电铃,省了他不少力气,同样鸟枪换炮的还有那面国旗,早先因为穷,国旗破旧之后就用红领巾补上,让每周一肃穆庄严的升旗仪式夹杂了一丝寒酸,新换的国旗鲜红明艳,映得王保学整日里红光满面。
千禧年之前,他从未想过学校有一天会消失,就像当初他从第一任老校长手中接过那面旧国旗的时候,他认为学校的出现理所当然,那么学校的继续存在也就顺理成章,只要村里人不断,他这个校长就能一直做下去。千禧年到来的那个冬天,他还请来了村里的老师父来教孩子打太极。孩子们也争气,学习成绩在镇上名列前茅,每回期末考试他都能从镇上带回一叠奖状和红领巾。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并不比张桂梅差多少,只是他没赶上一个机会而已,她能为了孩子豁出命去,难道自己就不能吗?
他没有等到自己豁出命去的那一天,千禧年之后,许多村小学撤并到镇上,峡矸村小先是砍掉了五年级,两年后只剩下了学前班和一年级,又过一年,一年级也并入镇小学,空荡荡的学校只剩他一个光杆司令跟学前班的张老师。学前班一共五个娃娃,王保学依旧每天牵着自行车送他们放学,只是不再那么挺胸昂头了。
抬头久了,眼睛就有些发酸,如果站在对面看的话,还会发现有点红,王保学揉了揉眼睛,将目光转到那几个食客身上,尤其一个壮壮的大高个子,王保学盯着他有一会,直到对方似乎再也无法回避而四目相接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老刘都叫王老师,你怎么不叫王老师?”
大高个满头的灰尘,眼睛里隐约有慌张和局促,但还是回答:“王老师,真是王老师啊,光顾着吃饭了,没注意到。”
随后那几个也都叫王老师,仿佛真的是刚看见,但他们几个的眼神里却分明写着“不屑”两个大字,这也不能全怪他们,王保学自然知道他们的底细,这几个小年轻都是他教过的学生,如今也都成家立业,但他自己,早已经不是王老师,更不是什么王校长了。
学前班撤掉那一年,学校作为村里的公共财产被卖给了村里的富户,成了手套厂的厂房。之前的老师,年纪大的就安稳回家种地,年轻的考了编制,被调到镇上的小学,端上了铁饭碗,王保学因为守着学校,一年年蹉跎下来,也就失了往上爬的念头。王保学最后的风光是县文化馆的人带着电视台记者来采访,作为乡村民办小学终结的见证者,他在镜头前把水泥杆顶上的铃铛摘下来送给了文化馆,对方说馆里会妥善珍藏,而那面压了箱子底的旧国旗,他自己留下了。从此天南海北的跑些小生意,成了村民口中的贩子,从校长摇身一变成了生意人,村民们对他的尊重少了许多,这是因为他的生意都是小打小闹,如果他是村里的首富,或许村民们依旧会保持曾经的尊重。这次他就是从南昌待了小半年才回来,身边的少年叫李炜,也是峡矸村的,初中刚毕业就跑出去打工,正被王保学撞见,好说歹说磨了半个多月嘴皮子,这才把人拽回来。
“你爹就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也是初中毕业就不念了,你看现在,还不就是给人打工,一点出息都没有,你也想跟你爹一样过一辈子?”王保学收回目光,开始训话,依稀有当年在学校里的威风。
李炜低着头不说话,但王保学毕竟早就不是校长了,训了几句得不到回应也就觉得寥寥,这时候刘老板把饭菜端上来,那几个工厂的小伙已经结账走了,大堂里就剩下他们这一桌。
结账的时候为了少给五块钱零头,王保学跟刘老板磨了好一阵嘴皮子,到底叫他省了五块钱,从饭馆出来,夜色渐深,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做。
从镇上到村里还有五里山路,三岔路口有不少送人的三轮车,雇一趟需要十五块钱,若不是为了送李炜,他还真想走着去,不光是为了省钱,他从南昌回来这一路,火车转长途,长途倒公交,一天一夜都在车上,两条腿憋屈得难受。话说回来,要不是为了送李炜,他也根本不必去村里,自己的房子就在镇上,几分钟就能走到。
因为事先得了电话通知,王保学登门时,李炜的父母并没有意外,只是眼神和语气里依旧透着不痛快,任何人的家事被外人干涉都不会觉得痛快,将心比心,王保学并不怪他们,但他要做的事却是谁也都无法动摇其决心的。
早早辍学打工挣钱是村里许多年轻人的选择,尤其近几年从城里飘来一股读书无用论,许多村民眼红那些早早挣钱的人家,等不及孩子读完初中就要送出去打工,在这件事上,家长跟孩子难得的统一了思想,谁跟钱过不去呢?
“王老师,俺家的事,你不该管。”李炜父亲开口埋怨。
“屁,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你忘了当年我教你的时候了,你自己就不出息,靠种地靠打工能有啥出息,你想叫孩子以后也这样?”
“俺家困难,你不是不知道,他爷他奶年纪都大了,一身的病,他哥娶媳妇欠下的债还没还清,俺家连学费也凑不出,还读个啥书哟!”
“我不指望他读大学,至少先把高中念完,孩子又不是自己不乐意念,回来路上我都问了,孩子自己也想念完高中的嘛。”
李父剜了孩子一眼,接着诉苦:“俺家实在没钱供。”
“不用你们掏钱,只要你们点头,这三年的钱我出,算我借的也好,给的也好,孩子将来要是记我的好就还,不记得就拉倒。”王保学说着,将一直紧紧夹着的皮包打开,掏出厚厚一沓红钞票来,说:“这是两万,咱们有言在先,这钱只能给孩子上学用,你们要是同意,给我写个条,这钱我就留下了。”
从李家出来,王保学松了口气,借着月光,看见学校旧址,大门紧闭,被充作厂房的教室里亮着灯光,他心中唏嘘不已。一路往回走,间或有拖拉机迎面过来,晚归的村民认出他来,也都热情打招呼。王保学这几年着实帮村里几个困难家庭的孩子圆了上学梦,有两个还考上了大学,如今都在大城市成家立业,但他不张扬,知道的人也并不多,他本就不图这些。
半个多小时走回镇上,到家门口,月亮升得老高,门锁开着,他有些意外,意识到儿子王海洋可能还没走。
“不是说下午就到家,怎么这么晚?”见他进门,王海洋有些幽怨。
面对儿子的质问,王保学没有生气,他笑着回:“去村里办点事,耽误了,我以为你等不到我就早回县城了,没想到,呵呵,吃饭没?”
“早就吃了。”
王保学离婚多年,因他一心扑在学校上,离婚后儿子跟了母亲,一个经济独立的女人,同样没有再婚,一个人把王海洋带大。王海洋只偶尔来看他一次,多数也是待个半天就走,过夜都很少。等他从校长的位置退下来,再想跟儿子多亲近时,发现那段距离已经无法抹平。
“我妈住院了。”王海洋说。
“什么病?我记得她身体一直很好。”
王海洋没有回答,只顺着自己的话说:“还差一笔手术费,十几万。”
“她不是有自己的店铺?”
“那都是多久之前了。”
王保学一愣,是呀,多久了呢?他有好些年没见过前妻了,这几年自己四处游荡,连儿子都很少见面。
王海洋又回到自己的频道,继续说:“你也知道,我刚结婚不久,一点积蓄都没有,我妈的铺子早就转出去了。”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王保学从衣柜里扒拉出一个盒子来,当着王海洋的面打开,有一些现金,看上去有几千块,户口本里抽出两张卡,王保学说里边一共有三万,至于还差的那一部分,他又拿出了房产证。
“你要卖房子?”
王海洋很吃惊,他以为父亲至少有些存款的,可卖了房子,他要住哪里呢?
“村里不是还有一座老宅嘛,打扫打扫就住进去了,我一个人,家具也不多,好搬,正好以后也不用到处跑了。”
在他从南昌回来之前,他已经决定这次回家之后就再也不出去了,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他回想自己这大半辈子,做了一些事,教了许多学生,当过校长,虽然没什么惊人的成就,但他很满足。
王海洋接过盒子,从底下拽出一块红布。
“这是啥?”他问。
王保学接了过去,是那面旧国旗,在灯下展开了,五角星彻底褪尽了颜色,连布料的红色都淡下来,破损处用红领巾打的补丁很显眼,王保学盯着这块红布,半晌无言。
“儿子,明天陪我去一趟县文化馆吧。”他忽然又开口。
王海洋略一愣神,印象中,王保学很少当面喊他儿子,都是叫他海洋。借着灯光,眼前这个男人被红布映得脸上一片红光,但仔细看,头发已经白了许多,脸上的褶子也悄悄爬上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个男人都错过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经历,好在,他们应该都还有机会弥补。想到这,他忙压下情绪,平静应道:“好。”这一刻,他看见王保学脸上的笑容那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