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种人生

东方天际出现了第一抹亮光，刘星有点诧异，按照他的记忆和估算，时间应该已经到了，而他此刻依旧看到了一轮旭日升起，不免有些困惑。

迎亲的喜车在楼下排了一条长龙，天光方亮的时候，一阵鞭炮响过，刘星上了头车，长长的车龙往北方驶去。西装套在身上，感觉有点紧，量尺寸的时候那人却说紧一点好，正合适，不知道这是什么理论，但他并不很在意，微微低头，胸前的一朵红花上铺满了崭新的阳光，很喜庆，扭头，隔着车窗玻璃往外看，一排整齐的圆柏在向他招手，似乎是在祝福这位新人，这个世界都很喜庆，只有刘星心中有点慌张，即便这样的人生已经在他的脑海里重复了十一次，此刻正在等他迎娶的女人，比他大学的初恋还要漂亮一些，可他不爱她，结婚，只是因为年龄到了，秉承一个正常人生轨迹需要履行的职责，经历了相亲和短暂的缓冲期，他们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刘星可以选择十种不同的人生，选择权完全在他，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像秦皇汉武一样执掌天下笑看风云，他也可以变成小说里的主人公潇洒一生快活随意，但他还是一遍遍重复自己真实的人生经历，只为了补偿他的儿子刘乐，说补偿或许有点牵强，大约只是为了圆他自己一个和刘乐亲近的愿望吧，至于他的妻子，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她死之前，刘星去医院里看望过，彼时她说过，死后直接火化，不签“回光协议”，她这辈子或许有些遗憾，但并不很后悔，听她这样说的时候，刘星心中有无限的感慨唏嘘。

回光协议是基于三十年前某位天才科学家研发的回光仪，濒死之人在心脏停止跳动的短暂时间里可以将大脑连接进入回光仪，保持一定时间的意识存活，就像许多科幻作品里的脑移植，将人类的大脑移植嫁接到机器上，而在回光仪中，人的意识可以不断重复去经历不同的人生，正常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在回光仪器里大约可以体验十种人生，每一种人生都被设置为虚拟的七十岁，只是回光仪器的运行花费不菲，普通人为了弥补生命中的缺憾，也就签署一两天的回光协议，之后就迎来彻底的死亡。

刘星住院的时候，趁着清醒自己签署了“回光协议”，他剩下的一点钱只够维持一天，按照护士告诉他的说法，回光仪维持的时间里，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识去选择人生，那种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状态，让彼时躺在床上的刘星想到了一个词——意淫。

车子从城区穿过，在城市的另一头接上了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眼前的女人没有丝毫病态，脸颊上两抹娇羞的红晕，虽然他知道现实中妻子比自己死得还早，但他一点也不害怕，他知道这是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甚至于如果他愿意，眼前的这个妻子可以按照他的想象表现得更出更多的优点，诸如更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贤惠、睿智、主见，比如现实中许多男人追求的完美妻子形象——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迎亲的队伍兜了个圈，最后停在了在市区预定好的酒店前头，两家的亲戚不少，加上同学好友同事杂七杂八的关系，来参加婚礼的人着实不少，他已经习惯了在司仪的指挥下做出各种应对举动，而且在十来遍的重复中，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尴尬和羞涩，现在做起一起来都是那么的得心应手，但他还是喝醉了，像第一次那样，挨个桌子上敬酒的时候他就有些撑不住，扶着桌子吐了起来，洒落的酒水溅在黑色的西装上留下淡淡的痕迹，眼前的一地污秽和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感觉如此真实，以至于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有那么片刻的恍惚，但他知道，自己确然已经死了的，只是酒量这种事，无论生死，都得看天赋啊。

和这世上许多的平民百姓一样，刘星每天的日子就是在工作中忙忙碌碌，一年到头没有休息的时间，却也仅仅能够保证一家人不至于饿死，运气好的时候会攒下一点点钱，好在有妻子前几年的理解，之所以说前几年，是因为现实中他的妻子只在结婚的头几年里还能忍受这样的清贫，后来就跟他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了，这是导致两人离婚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嫌他穷，而离婚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妻子已经得了绝症，以至于刘乐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母亲的病症才抛弃了她，也因对此耿耿于怀，直到刘星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等来刘乐的原谅。

因为真实的生命里有这样的遗憾，索性在这回光仪里幻想的十一次人生中，让妻子一生无病无灾好了，同样的刘乐也就不会与他产生隔阂，他可以享受宁静幸福的一家三口生活。

他还要特意满足刘乐一些小小的愿望，这些愿望在他活着的时候实现起来很困难，尤其是他这样的穷人。刘乐小时候总是缠着他去坐摩天轮，在他的意识里，摩天轮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接触到的娱乐项目，而且他很不理解，摩天轮这件事物对孩子怎么就会有那么巨大的诱惑力，他搞不懂，直到和妻子离婚，刘乐从他的生活里隔离出去，他依旧没搞懂，但在这数次虚拟人生中，刘星每一次都慷慨无比地满足了刘乐的这个要求。

人的一生总是不免有许多遗憾，有后悔，为什么只能通过幻想的方式来补偿自己的心灵呢，科学家就不能再努努力，研发一台真正的时光机器，把人带回过去，不过那样的话，人就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长生不老，也会很麻烦的吧，当然，这些都是刘星活着的时候在脑袋里胡思乱想，而现在，他的时间很金贵，金贵到他不忍心浪费每一秒。

“我签的回光协议只有一天时间，护士说最多可以度过十次人生，可我记得，这是第十一次了。”

刘星看着眼前的儿子，那一滴从刘乐眼角滑落的泪水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他知道了某些事情的原因，除了自己的儿子，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肯为了他花费这样一比巨额费用，最主要的是，前面十种人生中，刘乐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任何悲伤的感情，他刻意维持了一种幸福到底的人生设定，而这一次，刘乐的眼角有泪水，他却已经可以确定，这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刘乐，而是刘乐通过回光仪连接进入了自己的思想。

“女朋友呢？上次想见见你们俩，你也没同意……”既然是刘乐进入了自己的思想，他想，这就跟父子二人面对面聊天是一样的吧。

“她今天有事没过来，我又帮你签了三天回光协议，明天带她来，你还没见过她呢，是我刚辍学打工时候认识的，人很好……”

果然，这几句话是他第一次听，于是他知道，眼前的刘乐并不是他幻想出来的影子，而是实实在在的自己的儿子了，他顾不得理会儿子看到回光仪里自己那一团豆腐脑似的脑浆会不会犯恶心，他此刻只是激动，是满足，是欣慰。

刘星点点头，眼神复杂，喃喃道：“那得多少钱啊，三天，我知道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们这种下等民的财产不能私自送人，原本攒了点钱想作为遗产给你留下，后来一打听，还不够你去缴遗产税的，没办法，我只能自己享受了。”

“我是没什么钱，不过协议已经签了，而且，医院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应该已经原谅你了，或许很久之前，或许，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恨过你，只是拉不下面子来见你，可是，你为什么也不来找我呢……”刘乐说着话，仿佛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你能来医院，能说出这些话，我很知足了。”刘星伸出两条胳膊，试图给儿子一个拥抱，但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他也只是将儿子的手紧紧握住。

第十一次去坐摩天轮，和以往不同的是，刘星自己哭了，却依旧很开心，夜晚的天空，繁星在灯光的强势下都隐藏起来，霓虹灯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梦幻里，怪不得小时候刘乐总是缠着自己来坐摩天轮，他有些后悔了。

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告诉儿子，自己其实不止一次去找他，只是刘乐的母亲很决然地将他拒之门外，没有给他任何弥补的机会，而刘乐的继父，那个后来因为吸毒导致破产的前富翁，显然在这方面并不具备一丝的同情心。

第十一次，刘星过完了七十岁的生日，不久之后，第十一次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他知道，在那个他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儿子正看着自己，他虽然只是依靠机器把两个人的思想连接起来，但对于已经身体死亡的刘星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他很开心，带着这份开心和满足，他准备在儿子的注视下去经历自己的第十二次人生。

东方天际出现了第一抹亮光，刘星看一眼收拾利落的房间，背上重重的背包，兜里是已经买好的火车票，第一站就是新疆，这是他从小的梦想，他要走遍山山水水，看遍大江南北不同的风情万物，他要抛开世俗的一切枷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许在丽江的某一条石子路上，或许在华山的栈道，他会邂逅一个足以使自己一见倾心的姑娘，或许在阳春冰融的松花江上，或许在秋波粼粼的鄱阳湖边，他也会迎来属于自己的婚姻，但绝不是为了完成一件任务，为了不被周围的人视为异类就去相亲，刘星想，我终于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了。

时间在两个世界，以两种不同的速度前行，回光仪本身就占据了极大的空间，各种附属设备也很多，所以有一个很大的房间来安置这些设备，刘星的脑组织就在中间那个水晶箱子似的中央处理器里面，周围的设备上有各种功能的指示灯在不停闪烁。

刘乐忽然感觉头皮上一阵电流划过，睁开眼睛，占地极大的回光仪就在眼前，此刻，那个先前闪烁着绿色光芒的信号灯成了红色，他赶紧把头上的连接器摘下来，拖着有些僵硬的身体跑去外面叫来了护士。

护士跟进来，仔细检查一遍仪器。

“抱歉，我也无能为力，是他自己主动关闭了思想。”

主动关闭思想无异于是局限在大脑的一场自杀，这表示一个人从此是彻彻底底的死亡了，从机体到大脑，再无一丝存活于世上的机会。

“他走得很平静，从仪器记录上来看，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负面情绪，而且他在关闭思想前的那一刻都是无比满足的状态。”护士这样说，似乎是想开解一下，避免这位家属因为情绪激动而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但她有些多虑了，刘乐只是木木地坐在那里，像是沉浸在什么幻想当中，嘴角偶尔会翘一下，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对护士说：“不好意思，我知道了。”

“鉴于刘星本人主动关闭了思想，您之前因为回光协议付的费用，扣除一部分手续费之外，其余的可以退换给您。”

护士对着起身正要离去的刘乐说道。

刘乐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但没有回头，走出门去，迈进了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