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是我的表姑,因为脸上斑斑点点的麻子,背地里我总是叫她麻姑。
从血缘关系上,表姑并不算亲,在农村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中,表姑多数情况下代表着结婚生娃时候二十块钱级别的随份子,相较于亲姑亲姨的两百块级别随份子,实在是可有可无的亲戚。但麻姑不同,因为我在她家借宿过一段时间,两家便常来往。她有两个孩子,女儿跟我哥同岁,儿子跟我同岁。五年级在镇上小学,要住宿,我住不惯学校里的宿舍,于是在麻姑家住了一年。
麻姑在学校门口开了个小卖部,她一张国字脸,男人似的,腰身也跟男人似的那般高大,从外貌上看是个干练的妇人,但认识的人都知道她脾气随和,连说话也是温声细语,又心善,跟长相走在了两个极端上,她虽是个打开门做买卖的生意人,却极得孩子的拥戴,五毛钱买四块糖,她总是多给一块,在许多小学生的心目中,这是一个比自己亲妈还要亲近的女人。
每年的腊月中旬,麻姑一家会从镇上回到我们村,他家的老宅一直留着,春节那两天,麻姑带着小女儿逛遍整个村子,去大半个村子里的庄户上串门,反而是她的男人守在家里。麻姑的男人姓刘,在所有被我称呼表姑夫的男人里,他是最和善老实的一个。我不喜欢串门,但每年的春节总会被我爸或者我妈生拉硬拽着跟他们一起去串几家平日里关系比较亲近的,麻姑家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极少数我不那么排斥的地方,因为他们家有高粱饴。
高粱饴是我小时候的挚爱,在所有的糖果里,高粱饴集软、韧、弹、糯、甜而不腻等特质于一身,物美而价廉,就连包裹在外的糖纸都透着农民伯伯智慧的朴素,我亲见了麻姑用一张张明黄的高粱饴糖纸折叠、穿线,制成亮丽的门帘,酷似流苏的门帘摇曳了许多个春日的黄昏。我曾经在课外书里第一次知道外国小孩子对巧克力的推崇和痴迷,彼时我连巧克力的样子都不曾见过,但我想,作为糖果,任他什么样的巧克力也不能与我的高粱饴相提并论。
麻姑家的高粱饴总也吃不完似的,即便不是春节,平日里回老家登门做客时,麻姑也总能捧出一把高粱饴给我,但她家的小卖部并不卖这种糖果,至于从何而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我心中的一个谜。
后来我读初中开始住校,回家的日子少,见麻姑的机会也少了。初二那年暑假,路过小学学校门口,远远看见小卖部关着门,回家听我妈说麻姑的小儿子得了白血病,一家子都出去打工凑钱看病了。
那个暑假,我没看到麻姑,也没看到麻姑的家人,只是听我妈说她去医院探望的时候,目之所见躺在床上的那个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且他最终并没等到凑够钱的那一天,尽管麻姑夫妇连镇上的房子都卖了,那孩子还是没留住,我妈说,这是我们村里头一个得了白血病走的人。两年后,麻姑的男人也走了,同样是白血病。
麻姑后来离开了我们村,带着女儿一起离开的,原因据说是受不了村里人时不时的给她介绍男人。在农村,中年丧偶再婚是寻常的事,尤其是一个女人,离开男人怎么活呢?麻姑的人缘极好,而麻姑的婆家也并不介意她的再嫁,在外人看来,只要麻姑再找个男人嫁了,依旧会有幸福美满的后半生,只是她不愿意。
麻姑离开之前的那个春节,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的屋子里黑漆漆的,即便有满屋的灯火也驱不散,窗外的烟花也驱不散的黑,她照样拿了高粱饴出来,我吃一块,口齿嚼动,觉得有些黏,是放了许久的高粱饴,说不准还是头一年里剩下的。他跟我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间或抬头看我一眼,脸上的皱纹里带着笑,这笑容让我心中一寒,她的眼睛里有包罗万象的复杂的情感,我知道,在某些瞬间,我跟她心中的另一个男孩重叠了,但我不忍让她太过失落,于是便回以一个笑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一个笑容必须多语言更有感染力。她比我妈还小一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人生的两次变故让她一次比一次苍老得厉害,这样的际遇让我想起祥林嫂,但她从不到处抓住人念经,她把自己关起来,仿佛春末的蚕结了茧,把自己藏在厚厚的茧子里。至于她的离开,我反倒不似村里人那般感到意外,或许她只是想丢掉一些东西,我想,这里必定是让她永世伤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