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色极好,满天星斗全都只是围着玉轮打转的陪衬了,可惜啊,这样美的月色从今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黛玉试着抬了抬手,那枯枝也似的胳膊却像是千斤重一般,丝毫挪动不得半分。
“姑娘,您要什么?”丫鬟雪雁在一旁见状赶忙凑近了询问。
黛玉怔怔的半晌无言,实在是有心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雪雁虽然年纪尚小,可这些事情多多少少也都明白的,实在是为着那凉薄的表少爷贾宝玉,自家小姐才落得这般境地,想那黛玉也够凄苦,母亲早亡,林父便将她寄养到外祖贾府之中,原本便是寄人篱下,黛玉是容不得半句风凉话的性子,因而事事小心,分外留意,生怕落了别人的闲话,偏生又与那宝玉分外投缘,两人倒也彼此钟情,只是到了前几日,贾府的人忽而要给宝玉和薛姨妈家的二小姐宝钗张罗婚事,这样的事还要瞒着黛玉,可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黛玉闻之心肝俱碎,一病不起,落到这般地步。
雪雁伤心,忙转过头去悄悄拭泪,这会子屋子里格外寂静,连台上的插瓶花枝都要枯了似的,却不知外面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满园花香四溢,林木葱郁。
往常这里虽不是人来人往,好歹也是有些人气的,如今却冷冷清清,雪雁出来,找不见紫鹃的影子,她哪里知道,紫鹃最是直爽的性子,见黛玉这副模样,竟要去找宝玉替自家小姐问个明白。
成亲的地方自然热闹非凡,她们哪里还会记得有个奄奄一息的林妹妹呢,这里真真是人来人往,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不断。
看见紫鹃过来,一人当先拦住,正是凤姐,这位虽也是个女流,却实打实的是贾府里头一位的大管家,事无巨细一应大小都归她打理的,此刻乍然见了紫鹃,不免要来拦住问一句:“可是颦儿出了事?”
紫鹃把脸绷得正紧,心想,难为你们还知道有个颦儿,这般做事,不正是要戳她的心肺吗。
“能有什么事,左右不过是一口气的事罢了。”紫鹃说话也没好气。
凤姐素知紫鹃平日里的脾气,加上这件事情实在也有些对不住颦儿,再者,今天又是大好的日子,当下也不好发作,只是多看了紫鹃两眼,又问道:“你来做甚么?”
“宝少爷跟薛姐姐大好的日子,我怎能不来贺一贺,好歹让我见一见新人,也好给我们家小姐报个喜啊。”
“胡说,告诉你,今天可是个大日子,我不许你多事。”
紫鹃竟不理会,自顾自往里走了,她才过去,后面李纨赶了来,脸色煞是难看,凤姐截住,问是出了什么事。李纨慌里慌张,道:“还不是潇湘馆里那丫头,哭得肝肠寸断,连眼泪都要干了,我看着那样子,怕是不好了。”
“并非没见过那眼窝子浅的,可是像颦儿这般,却实在未曾见过。”
“想想也是可怜,平日里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丫头,到底是你们这件事办得不够妥帖,就算要把宝钗指给宝少爷,也该跟颦儿说个明白,这样藏着掖着总是不好。”
“我的好姐姐,这边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把颦儿给我看住了就是。”
李纨叹了一声,忙又转回去,却不知这一来一回的工夫,潇湘馆里已经乱了套,黛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坐起来,非要雪雁把自己那叠诗稿子拿了来,雪雁不懂事,又见黛玉的样子实在可怜,只得照办。
黛玉瞅了眼诗稿子,奋力拿起来就要撕扯,却哪里能扯得开,呼呼喘了几口气,忽的将那诗稿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那纸沾火即着,雪雁转身看时,想要扑灭已然不及,眼睁睁看着一叠诗稿化为灰烬,这还不算,黛玉又将原本打算送给宝玉的手帕子扔进火盆,付之一炬。
“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天底下好男子多得是,明明知道咱们的身份和薛家比不得,即便宝少爷再好,也是无奈,何况,我冷眼看着,那宝少爷也是个凉薄人,否则他若是咬死了不松口,难不成老爷太太还能绑了他去成亲?”
黛玉听着,往雪雁脸上看了看,却只是说不出话来。
李纨走到门外,正往台阶上迈,忽听得里面一声喊叫,“宝玉,你好……”待她进了屋,却见黛玉早已气绝,凑近一看,花容尽乱,通红的眼珠子,却不见半滴泪水,抬了一只手往天上指着,想来是死不瞑目的。
却说宝玉今日成亲,他也是不甘心的,自己早把一片心交给了颦儿,只是无奈,祖母和母亲都苦苦相逼,不惜以性命来要挟,宝玉只得妥协,可是他的心既已不在这里,整个人便显得木木的,待到那边潇湘馆里颦儿香魂归天,宝玉便似没了魂一般,凤姐在一旁看着,推了推宝玉,见他毫无反应,忽又听屋外仙乐阵阵,异香环绕,众人俱是一惊。她们哪里晓得,此刻黛玉三魂七魄尽散,魂魄飘飘荡荡,正自在潇湘馆上空徘徊不止,忽觉脚下祥云骤至,托着自己往天上升去。那边宝玉似乎已有灵验,魂魄也离了肉身,在颦儿身后紧紧赶来。
黛玉的魂儿荡荡悠悠,不觉已经到了离恨天上,遥见一处香花遍地飞湍瀑流的所在,仙云缭绕间正不知是何处,后面宝玉早已追了上来。
面前是一片的桃杏,桃花开的正旺,杏花却已经渐渐衰残,远处不知名的奇花异草蔓延开去,见不到尽头,如此境地,两人都觉得似曾相识,可又说不上来,环顾四周更是空无一人。
黛玉在一棵桃树下站定了,背对着宝玉道:“你又追来作甚,好好地成亲便是了。”
宝玉听了这话,手足无措,呆了半晌,道:“好妹妹,你是知道我的心的。”
黛玉听了,也是怔怔的,半晌无言。却说宝玉见了这地方,忽的忆起当日神游太虚之事,一下子将前尘往事尽皆想了起来,这里便是离恨天了,心里想着,好妹妹,当日我便是这般每日给你浇水啊,你难道都忘了吗?
他正要开口,却听黛玉说道:“你可知为何易安说是绿肥红瘦?”
宝玉一呆,抬头看看满树的桃花,道:“是怪这世间男子多凉薄吧。”
“初逢之时,你唤我颦儿,我虽未说什么,心里却是极欢喜的,只是你可知‘黛玉’二字何解?”
“李代桃僵,你是要替我受了这一世相思之苦,流尽眼泪,哭盲了双眼,哭黑了这世道吗?”
“好,很好,你有此心,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了一遭,与其让你为难,宁愿受苦的是我,何况,如今既已知道你的心思,于我便是天大的喜事了,或生或死又有什么打紧。”
宝玉待张口再说什么,却听远处云雾朦胧里有个声音道:“绛珠仙子,还不回来?”
两人拢目光看时,却见远处半空里立着一座高高的楼台,琅琊珠玑,好不阔气,正中间匾上刻着两个大字,雾里看不真切,却好似“红楼”二字。
黛玉不等说出话来,只觉一股大力拽着自己往那边去了。
宝玉见状也不追赶,只在后面喊着:“好妹妹,你且先去,我定不负你。”又站了半晌,便往回折去,心里凄然,竟没注意到身旁不远处杏花树下还站着一位,却正是宝钗,只见她双目泪光莹莹,自言自语道:“你只知道与你的林妹妹相识相交,却哪里还理会我在你的身后看了你那么久,你每一次去给她浇水我都在,可是你从未看见过我,这世间并非只有一株绛珠仙草,你可知身后还有杏花满头?你是神瑛侍者,她是绛珠仙草,碍着身份悬殊便不得圆满,可怜我一片倾慕之心,难道我这杏花仙子便不够凄惨吗?”
话说宝玉魂魄回了肉身,彼时他与宝钗二人早已拜完堂,被人搀扶着进了新房。
两人坐在床沿,默默无语,大红的盖头在宝钗的头顶上覆着,宝玉正要伸手去揭开,忽见宝钗身子一震,他暗想:“莫不是她也不乐意这桩亲事,亦是被薛姨妈强迫了来?若果真如此,倒是我错怪了她,想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宝玉竟胡思乱想起来,他哪里知道,方才一震正是宝钗魂魄在他之后归附肉身,并非如他想的那般,至于这桩亲事,宝钗心里自然是万般的欢喜。
宝玉伸出一只手,忽的停在半途,他又想:“我见薛姐姐可怜,便要言语宽慰,可不知正是如此,才有了许多的误会,生出那些嫌隙来,若不是我将这好心施舍得太过平常,也不至于把林妹妹耽误成那样,罢了,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总之不能辜负林妹妹的,我便今生不与薛姐姐亲近就是了。”想到此处,他竟绕过宝钗,到了床边和衣而卧,独自睡了。
宝钗一个人坐到半夜,直到听见宝玉睡得深沉,这才自己撩开盖头来,却早已是泪如珠线。一早便该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可是她总不甘心,想着就是一世对着冷冰冰的一个人,好歹在自己身边,也强过没有这人。
自从成婚之后,宝玉便像是换了一个人,整日里苦读诗书,从未有过的好学上进,对于贾府里人来说,这本是件好事,可是宝钗心里却说不出的烦难。
凡间人每每觉得困顿,不知道天上人看得清楚些,这里宝钗茶饭不思,却说警幻仙姑正在离恨天,俯览贾府之乱象,不觉叹息道,“可怜杏花仙子了,一心想要个孩子,以为有了孩子便可拴住男人的心,可惜了,你二人命中注定无子,这一世,怕你是竹篮打水了”,她竟没察觉一只白头翁飞到身旁。
“若给她一子,可会好些?”白头翁说了人语。
警幻仙姑回头一瞥,倒是不惊奇,言道:“或许吧,谁知道呢,这世间唯一‘情’字最难勘破,最是教人难以捉摸。”
白头问又道:“我今世亦有冤孽未了,何当下界走一遭,偿还了这段情吧。”
“你已修行数载,近日便可托换人形,又何必纠缠于孽情呢?”警幻仙姑劝道。
“还请仙姑大发善心,成全了我罢。”白头翁执意要下界托生为宝钗之子,看样子是心意决绝。
“唉,风流冤孽,情债难偿啊。”警幻仙姑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这白头翁当日钟情于杏花仙子,每日趁着露水未干便要飞到枝头吟唱,可惜杏花仙子一双明眸终日未曾离开过神瑛侍者,从未注意过白头翁,天长日久,这白头翁竟也得了相思之病,数日来不见杏花仙子,如今得知她正在下界受苦,却哪里还顾得修行不修行。
宝钗正日夜祷告上苍,期望能得一子半女,以此留住宝玉的心,忽然一日察觉有孕,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终于如愿以偿,有了子女,惊的是她自成婚以来并未与宝玉圆房,如今骤然得子,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这一日,府里忽然来了一僧一道,那道士疯疯癫癫,和尚蓬头垢面,两人不顾下人阻拦,竟然一路闯进了内宅,可巧宝玉正从书房出来,见了一僧一道忽觉十分的亲切,那道士不等宝玉说话,早就嚷道:“你还在这看劳什子书呢,自己的媳妇儿怀了妖精了。”
宝玉吃得一惊,忙问缘故,和尚道:“你那新娘子有了孩子,你可高兴啊?”
宝玉听了,当下跑到新房,彼时宝钗正坐在床上和凤姐讨主意,不想宝玉忽的闯进来,劈面就问,把个宝钗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凤姐平时多么伶俐的一个人,如今竟也词穷了。
却说宝玉从房里出来,也不和旁人打招呼,竟自跟了那一僧一道出了家,从此再无音讯。
贾府里自然是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出外找寻,却哪里能找得到呢,宝玉早升了离恨天,不在下界了。可怜宝钗,有苦难言,一个人拉扯起孩子来,倒亏得凤姐好心,帮她把这件事瞒住了,那白头翁托生一回,只对宝钗惟命是从,外人见了倒也欢喜。
从此这离恨天又有了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只是彼此各自修行,再不复相见,若许年后,杏花仙子与白头翁双双魂归离恨天,自警幻仙姑处知晓前尘往事,亦是磋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