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政把准考证打印出来,看了看考场地址,同乐主力学校,在龙岗,还好还好,离得不远,他现在的位置就是龙岗区跟龙华区的交界线,赶紧在地图上搜索,竟然三十多公里,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一个区可以那么大,等第二天赶早班车去考试?不合适。还是得提前一天过去住酒店,保险一点。
郝政毕业十年了,依旧在不停考证的路上,造价师,建造师,四年前就开始考,到现在一个没拿到手,午夜梦回,他时常怀疑自己的智商。他乐此不疲地考证,除却职业需要,另一个原因是可以适当抵消一部分来自父母催婚的压力,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既然要拿出一部分用来看书做题,其他事情自然也就可以缓一缓,只是这个挡箭牌已经到了濒临失效的地步,郝政父母此前已经不止一次下通碟,今年再考不过就辞职回家吧,家里人砸锅卖铁凑点钱,加上郝政自己这些年攒的家底,在县城买个房子,让他表哥费心介绍个对象,生个孩子,他们做父母的就完成了任务,你好我好大家好。
每次想到这些糟心事,郝政的心情就会很糟糕,除了怕死让他存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他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积极乐观,就像这会外面的天气,阴阴沉沉。
打车去考场花了一个多小时,八十块钱,下车,站在学校门口,确认这是考场,他掏出手机搜索到酒店的路线,沿着学校围墙外边的人行道慢腾腾往前走,左边是一排三四层的居民楼,前头十字路口左拐,放眼望去没有超过十层的建筑,于是傍晚阳光得以顺畅地洒在大地上,宽阔的马路上车辆稀疏,并不需要等待红灯变绿,这样的场景,仿佛回到了老家的乡镇,同样在深圳,甚至都没出龙岗区,比起他上班的那个地方,这里简直是幽静的花园,喧闹与沉寂的对比,让他有一种冰火两重天的错觉。
酒店在一公里外,走到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间,他琢磨着是在楼下先吃了,还是上去点外卖。因为订房稍晚,大床房的名额已经售罄,他只得一个人住进了双人间,两张床摆在面前,怎么看怎么碍眼,把包丢在靠窗的床上,倒出里边的考试资料,考试工具以及换洗的衣物,摆满一张床,这样看着稍微舒服点,自己脱光了衣服横躺在靠内的床上,依然没有逃脱吃外卖的命运,他还要抓紧时间看资料,临阵磨枪一番。
周末两天,四场考试,头一场考完,郝政的心情就到了谷底,自然是因为考得不会,会的不考,今年再考不过,难道真的要回家去结婚生孩子吗?坦率的说,他有时候觉得,如果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刻,这也会是一种不错的人生,只是并非自己主动想要选择,尤其当别人用一种亳无来由的道德绳索来捆绑自己的时候,他尤其反感自己人生不能做主的无力感,何况那些用千百年传统孝道来规范他的亲戚们,包括自己的父母,在他看来,他们的婚姻并无多少幸福可言,只是为了面子上不至于太难堪,他没有当面戳他们的肺管子,而他们却并不领会自己的好心好意,反而一直要用自己悲催的人生来做他的榜样,指手画脚,评头论足,这让郝政越发想要脱离自己的亲友圈,恨不能自己是个孤儿,那样该有多自由啊,他时常丧心病狂又荒诞不羁地想。
中午有将近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刨去来回赶路要耗费半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他也不敢用来休息,路上边走边点了外卖,回到酒店抓紧时间背资料,这种临时抱的佛脚最管用了。
他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打在另一张床上,手机响起来,是父亲打来的视频电话,一般来说,白天打视频过来,都是有些不很着急但又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郝政拿起手机,接通了。
“在干嘛?”
“你在干嘛?”父子二人同时问出口,默契中带着无话可谈的尴尬。
“在看书,有什么事?”郝政打破尴尬,继续说。
“看书?”
“下午考试。”
“就要考试了吗?我记得你是十一月考啊。”
“现在不就是十一月吗?”
“哦哦哦。”
“有什么事啊?”郝政又问了一句。
郝父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忙说:“这个电视,怎么不出声音了?画面都有,就是听不见声音。”
“你是不小心按到静音键了吧。”郝政耐着性子说。
“静音键?哪有静音啊。”视频的画面里,郝父低头眯着眼睛在遥控器上踅摸,一边找一边挨个把上面的键念出来,关机,电源,音量,哪有静音啊,没有静音,他说得十分笃定。随后又把遥控器举到手机前头,晃晃悠悠地给他看。
“看不清,算了,那应该就是电视机本身出问题了,你找卖电视的问问看怎么修,他们都有售后。”
“啥售后?”
“就是厂家的售后啊。”
“一个杂牌子的电视,去哪找厂家?”
“那至少卖电视的有办法吧。”
“那得花钱吧。”
“保修期以外的肯定得花钱啊,你到时候看看吧,太贵的话就不如直接换台电视机了。”
“行吧,过几天我去问问,不耽误你了,你去看书吧,赶紧努努力,考过了吧,闯一闯,闯过了就,唉……要不然,愁人啊。”
郝父发出沉重的叹息,这一声叹息让郝政觉得有些难以喘息,他太熟悉了,从小到大就是从父母不断的叹息声中熬过来的,不论遇到什么事,郝父都是先叹息惆怅,最后无奈地去想怎么办,难道考不过就不能活了吗?难道不结婚就必须死吗?不,相对于不结婚带给他们的屈辱,死亡所能给予他们的打击显然要小了许多,他坚信这一点。
放下手机,郝政没有丝毫的心情继续看资料,他就着满腹的抑郁吃完了外卖,如赴死的武士奔赴考场,外卖是他的壮行酒,铅笔是他的武士刀。去路浑浑噩噩,归处失魂落魄,他将所有的愤怒宣泄到考卷上,下午回到酒店的时候,他觉得浑身一丝力气也无,如同被剥落鳞片的鱼给摆上砧板,他把自己摆在酒店的床上,试图用沉默来疗伤。
疗伤的时候,房间里是安静的,于是视频邀请的铃声格外突兀,让他的心脏抽紧,是父亲,或许是电视机修好了,但在他的经验里,父亲并不是一个做事效率如此高的人。
“什么事?”他觉得还是主动询问比较节省彼此的时间。
“没事,问问你考的这么样?”
“什么怎么样,四场考试才一半,我怎么知道怎么样?”
“哦,要考两天啊。”
“嗯。”
镜头里的父亲坐在灯下,低头对着手机,于是看不太清楚脸面,只依稀瞧出头发白了许多,许是刚喝了酒,泛光的脑门紫红紫红的,像一块露出半截的宝石,于是两个脑袋在套圈的两个屏幕里对视,长达近十分钟的沉默,郝父说:“那你学习吧,挂了。”
“嗯。”
郝政把手机扔到另一张床上,躲避瘟神一样又把身子使劲往远了挪一挪,胸口一口气沉沉吐出去,他差一点就要窒息了,父亲这算是放过了自己吗?这一次聊天竟然没有提及家里那些与他同龄的小伙伴又该生了二胎三胎,更没提谁家孩子工资两万,谁在济南买了房子,他已经准备了应对这些话题的心情,但,这次的聊天,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可这沉默带来的窒息感并不比先前那些话题轻松多少,因为潜伏在沉默表面之下的依旧是千年不变的那点子事,他永远也逃不开,除非跟所有的人断绝往来,他想,这倒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法。
郝政一直希望父母有自己的爱好,哪怕是打牌,哪怕是跳广场舞,哪怕是招猫逗狗打情骂俏,只要他们有自己的事情可做,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些事物可以分担他们的精力,而不是让他们把所有的目光放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当代人的父辈永远无法学会一个道理:很多时候,不关注才是对儿女最好的关注,他们永远不觉得自己那叫人压抑到无法呼吸的不合时宜的关爱会对人造成多么沉重的负担。
已经彻底无心看书,这一刻,郝政忽然想,要是有个小卡片该多好,此刻,他希望有一张小卡片,以前出差住酒店经常会被人塞门缝里的那种小卡片,而今天,他开门的时候似乎就没看见,现在,他特意从床上爬起来,四下里找寻,没有,开门去走廊里找,也没有,回到房间把床头柜子翻一遍,依旧没有,他不禁有些失落。
早早睡了,第二天如同行尸走肉考完,但他没走,他又续租了一天酒店房间,并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挺清净,从路上的行人到住着人的楼层,哪哪都透着这座城市不该有的清净,很难得,于是他想多住一天,享受这种清净。
从这一顿饭开始,他没点外卖,而是在路边一家小店里吃了俩馅饼,韭菜鸡蛋馅饼,两块钱一个,放在深圳的物价里,不贵,甚至可以说很便宜,在龙华点外卖,这样的馅饼至少贵一倍,还不好吃,人群拥堵的深圳,人们吃饭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需要,并不存在对味蕾的满足,饿不死,就是吃得不错。尽管如此,要是在老家的镇上,花四块钱买俩馅饼,父亲一定会嘬着牙花子念叨他:四块钱买馒头,咱一家子两天吃不了。
他从外面一路溜达着,到酒店的时候天刚刚擦黑,脱了衣服,把手机放在床头,打开电视机,随意找个频道,有动静就行,恰好播的是鲁迅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他头一次知道,文学圈子也整艺术圈那些花活,一向隐藏在书册背后的作家被拉出来表演,很新鲜。他一边看,一边不经意间撇了一眼手机,这是一种习惯,近几年形成的潜意识,有事没事就要看一眼手机,很多时候,并没有什么信息,但他就是要拿过来看一看,就如此刻,黑色的屏幕像一个黑洞,要是能钻进去就好了,他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把手机拿过来,关机之后再放回去,把手机变成一个砖头,他心里暗自得意,这样就可以度过一个安静美好的夜晚了。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耳朵里传来门口刷房卡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仔细听,接着门被推开,不是对门,他坐起来,趿拉着拖鞋,看见刚刚被推开的门又从外面被人拉上,当即紧走两步过去打开,眼前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正转身要走。
“这啥情况,你俩干嘛的?”郝政问到。
其中的男孩子转过来,面带忐忑,回答说:“不好意思,可能走错了?”
“走错了?人走错了,房卡还能刷错吗?”郝政的第一感觉是遇上了贼,可对方看着就像是周末出来找乐子的大学生,一点也不像贼,那女孩甚至很尴尬,躲在男孩身后露出半个身子。
“这是402啊,你房卡我看看。”
男孩把卡递过来,嘴里说:“我们这个也是402。”
“怕不是前台搞错了吧。”郝政说。
“对呀,我们正打算去前台问问。”
放走了小情侣,郝政回到床上,睡意全无,又去洗了一遍澡,重新躺回到床上,四仰八叉,五心朝天,他猛抬头。
“草,你是谁,你咋进来的?”
床前站着一个打扮素雅的女人,郝政脑袋里瞬间闪现“小卡片”,随即意识到不妥,伸手拽过被子盖住下半身,这他妈的什么垃圾酒店,太吓人了,赶紧走赶紧走。不过走之前要弄明白,他想。
女人脸上现出一片绯红,一只手举着房卡,说:“可能弄错了,但这应该是402吧。”
“是啊,是402啊,怎么这个房间是公用的吗,谁都能进来,草。”郝政依旧恼火。
女人拎着包,说要去前台问一下,郝政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收拾行李也下课,风风火火到前台质问。
“你们这酒店是怎么个意思,我开个房间咋一天进来两拨人,黑店啊。”
“先生,不好意思,刚才这位女士已经反馈了,是这样,您这个房间是续住一天,我交班之前那位同事没有给您统计上,所以当成了空置房间给开了,实在抱歉,对不起,这样吧,为表歉意您这订单我全款给您退回去,然后赠送一个明天的早餐,您看这样可以吗?十分抱歉。”
免费住吗,倒是可以,大不了上去就把门后的防盗链挂上,但他必须得换个房间,402已经让他生出了心理阴影。
眼见郝政脸色好了许多,前台立马重新给郝政开了个房间,随后又递给旁边女人一张卡,想必她也换了一个,俩人一起拎着包往回走。
电梯里俩人都很尴尬。
“你是来考建造师的吧。”女人忽然开口说。
“你咋知道?”郝政略有意外。
“下午从考场出来好像看见过你。”
“你也是来考试的?”
“对呀。”
“那你怎么还没走,都考完了。”郝政不解,问。
女人没回答,只笑着看他。
郝政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也是续住了一天没走吗?这会子竟然问起了别人。
电梯在五楼停住,俩人先后走出来,对视一眼。
“501。”
“503。”
郝政刷了501的房卡进来,放下行李,把门反锁,防盗链挂上,窗帘全都拉上,他也没敢脱衣服,囫囵个地躺到床上去,这时候又响起敲门声,他忙问是谁,对方说了一个503。
“没打扰你吧?”女人很客气,进来就问。
“没事没事,你来有什么事吗?”郝政想象不出她来找自己的理由。
“也没事,就是过来坐坐,感觉还挺有缘分的。”
“哦,那你坐吧。”郝政指着窗边的椅子,瞬间脑补出一百部公路爱情电影的桥段。
这一坐就是半个小时,聊着聊着就上了床,聊着聊着身上就没了衣服,但郝政还有一丝理智,他抓住那只柔白的手,说:“等一下,我没带套,等我出去买,马上回来。”
女人伸手拽过衣服来,说:“我带了。”
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个人筋疲力尽,郝政的理智也回来了一些,他忽然想,要不要留她在我这里过夜呢?万一她有别的心思,半夜偷着我东西走了怎么办?不能,露水夫妻也是情分,她不至于。呀,万一是个倒卖器官的呢?
身体的欲望一旦褪去,郝政的想象力开始全面发挥作用,最后的结果是他需要想个理由把女人送走,毕竟已经各取所需,没必要继续纠缠在一张床上,但就在他思索如何开口的时候,女人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穿衣服。
“怎么,你要走吗?”
“对呀,不走难道在你这里过夜吗?我可没那么好的体力。”女人轻笑着,空气里再次弥漫着淡淡的潮红气息。
郝政有些尴尬,带着心虚,暗骂自己真是小人之心度美女之腹,他想着要不要开口挽留,但没等他下定决心,人已经走了,留下空荡荡的房间和他空荡荡的心。
这一夜,郝政睡得格外安稳,他已经很久没那么安稳地睡觉了,长久的失眠让他每天晚上都要醒来几次,翻来覆去,只有今天,他一觉到天亮,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他没洗漱就穿好衣服,打算去敲开503的门,但走过去的时候发现房门大开,对方已经退房走人了,他有些后悔昨晚没挽留一下,更后悔自己没追出去,至少要个联系方式也好啊。一夜露水,俩人都没互留联系方式,这倒像极了电影里的桥段,他失落地回到501,一屁股坐进床上,心想如果明年恰好考试又遇上也挺好,但这份意外之喜的前提是今年考不过,如此又是一件更烦恼的事,两相比较,他竟不知该如何期待了。
收拾东西退了房,在楼下随便吃一点,打车往回赶,今天是周一了,好在还没有电话来催。
郝政上了车,先把窗子打开,这是他的习惯。
车子上了高速,司机说:“哥们,我把空调开低一点,就把窗子关了哈。
郝政睁开迷离的小眼睛,大脑恢复一下运转,说:“不用,空调不用太低,今天不是还降温了吗?我开窗子不是因为热,是怕晕车。”
“你晕车啊,那我给你留条缝。”
“我打小晕车,小时候表姐结婚,我跟着婚车吐了一路。”
司机伸手递过一管唇膏似的东西来,说:“你闻闻这个。”
郝政接了,拧开盖放鼻子底下轻轻一嗅,“风油精”?”
“不是风油精,我们开车的专用,有时候在高速上犯困了,就闻一闻,能精神一阵子。”
“确实提神。”
“我以前也晕车,晕得厉害,我是受不了汽车上边的味,火车就没事,只要是汽车,不管出租公交还是长途汽车,我都晕。”
“怪不得,听人说晕车的人只要学会开车,就不晕了。”
“要是再晕,那还怎么开车。唉,哥们你是山东人吧?”
“对呀,这都能听出来?”
“听得出来,你山东哪里?”
“临沂。”郝政说。
“临沂啊,老乡。”
“你也临沂?”
“我聊城。紧挨着。”
“过年回不回家?”
“这可说不准。去年年底都买好票了,一波那啥过来我直接退了票。”
“呵呵,我也是,去年没回家。你还没结婚呢吧。”
“没呢。”
“那还挺好,结了婚更愁人,压力太大。”
“不结婚有不结婚的愁,各有各的愁,没法比较。”
“这倒也是。”
这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郝政竟也没晕车。
回到住处放下行李,在小屋子里转了一圈,已经中午一点多,依旧没人打电话来催促。郝政换了一身衣服,出门,溜达着到了公司楼下,在门口广场徘徊几圈,他在旁边的冷饮店点了杯奶茶,两只手抱着吸溜,继续转悠,这已经是他失业的第152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