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村里红白喜事不分大小,都是大半个村子的人一块帮着张罗。白天是闹哄哄的热闹,耳朵眼塞都塞不住,喜锣敲起来,天边的云都要震下几块。可这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
王继华看着新家的院子,反手关上大门,又转过脸来细细端详。
三年了,这宅子落成已经三年,原本打算一落成就把婚事办了的,谁能想到老父王耀祖积劳成疾,眼瞅着二儿子的新家只差一个门框,他却抛下妻儿老小,撒手西去了。
三年的时间是母亲李金桂和王继华商议之后定下来的,说是三年守孝,让王继华尽孝道,实际上最主要的还是为了缓一缓钱上面的压力。为了这座新宅子,王家拉下了不少饥荒,如今一家之主又没了,就这么让新媳妇过门来,日子定也不好过。
新媳妇是五里之外方家寨的,叫彭莲花,成分不太好,祖上是地主,这样家庭的姑娘,旁人眼里必然不敢轻易领进家门,可抵不过王继华认准了彭莲花,自从在河边老柿子树下见过一面,王继华就认定了这个媳妇,两人倒像是自由恋爱,在这落后的山旮旯里,虽不是破天荒头一遭,却也够新鲜,难得的是人家姑娘也并不介意,竟心甘情愿等了三年。
王继华进了堂屋,大红的被褥亮人双眼,彭莲花局促地坐在床沿上,两只手轮换着揉搓衣角,像是要从棉布里掐出朵花儿来。
“放心吧,今晚没有来闹的。”王继华脱下外衣,对床沿上的人说。
闹洞房是延续了千百年的习俗,新婚之夜若没几个狐朋狗友咋咋呼呼地闹上一闹,这新婚便让人觉得不够圆满。王继华并未因没人来闹感到沮丧,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想着白天的情形,母亲左右等不见他的大哥王继国出现,当时脸上那份失落与悲伤,从李金桂的脸上,飘落到他的心上。
王继国娶媳妇的时候,日本鬼子刚被赶出去没几年,家里穷得爪干毛净,用作新房的那套宅院是他王继国一个人累死累活挣下的,家里并没帮衬多少,偏等到了小儿子这里,一家老小齐上阵,给盖了那么一座新宅院。
原本,王继国心里只是有点子憋屈,可这一点憋屈在经过媳妇的日夜念叨之后,渐渐成长为怨恨。
那一年,王耀祖刚咽了气,坟头的草还没长高,王继国便搬出了村子,在村北头的水库边上另立门户。
对这个长子,李金桂心里是有愧疚的,要不然,王继国提出分家的时候,她也不能答应得那么利落。说起来,第一个提出分家这话的可是她的大儿媳妇,那年,王耀祖刚没了,一家人袖口上的白布条子还没扯下来,这天正坐在一块吃饭,大儿媳妇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顺嘴就提出了分家的事,李金桂当即甩了两个脆生生的耳刮子过去,就是这两下,让大儿媳妇记恨了她一辈子。
李金桂满心以为小儿子结婚这天,作为长兄的王继国就是再怎么记恨他们,也会顾及兄弟情面,顾着在一个村里的情面,至少会来贺一贺的吧,可她空等了一天,从艳阳升起的清晨等到夜色朦胧的微醺,这样的夜晚,无论如何的静谧与美丽,李金桂却睡不着了。
凭心而论,王继华对母亲的孝顺,那是整个村子公认的,即便如今成了家,人家有言在先,分灶不分家,这意思就明显了,就算将来王继国不认李金桂这个亲娘,她也不至于沦落街头,他王继华是打算给李金桂奉养终老的,可就算这样,李金桂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他那个顶门立户的长子。
王继国有一子一女,长女文娟三岁多点,小儿子文江不到两岁,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李金桂都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话说出去都怕给人笑话,可事实就是如此,同在一个村子里,李金桂没见过自己的亲孙子。
开了春,农户里清闲的日子就少了,锹镢锄耙纷纷上了手,三四月里耕地犁地,五月播种,等到六月,田地里就都是绿泱泱的庄稼苗子了。
新媳妇娶进家门,李金桂多少是高兴的,少不得放下心里对地主家小姐的成见,一早一晚见了儿媳妇也会笑脸相迎,只是骨子里还认为自己这个当婆婆的必须得端得起一个婆婆该有的架子。
王继华早就放了话,娶妻之后他是分灶不分家,这些天忙起农活来,早晚吃饭都在李金桂的宅子上,生产队上顾着李金桂寡妇家家的不容易,也格外照顾些,还让她做了二队的妇女队长,这一年,王继华又被选上了二队的副队长,如此看着,这日子过得倒也踏实。
这一日傍晚,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成群的喜鹊聒噪着飞回树林,麻雀则跟着劳作一天的人们往村子里来,王继华进了村口,老槐树下坐着头发半白的小老头,小板凳矮得紧,坐在上面倒像是蹲着一般。
老头的额头上满是皱纹,沟壑一般贮满了岁月的气息,但他实际上也不过五十来岁,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老人,只是常年体弱多病,这才像是一个地道的老头了。老头手上握着长长的烟杆,那烟嘴据他自己说是汉白玉的,早年间去北京,从一个王爷的坟前墓碑上砸下来的玉,可到底是真是假,谁也没去确认过。他似尊石像坐在那棵不知存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下,眯着眼,狠狠吸一口烟嘴,烟锅子里就有火光忽的一闪,在渐而朦胧的树荫下异常显眼,伴着一缕青烟慢腾腾荡悠悠往上飘散开去,穿透层层枝叶,不见了。
“二爷,凉快呢!”王继华没停脚步,只是打了个招呼,“没吃呢?”
“吃了,吃了,我又不去下地干活,吃得早。”二爷罗哩罗嗦,一边重重地咳出一口浓痰来,一边就要拉着王继华坐下来跟他唠嗑,等他颤巍巍从洋槐木的小板凳上站起来,王继华已经走远了。
“这小子,溜得真快,生怕我吃了他,”老头一边愤愤地嘟囔,一边又重重感叹,“到底是老了,谁见了都烦,年轻的嫌我唠叨啰嗦,连话也不愿多说几句,躲瘟神似的躲着我,可是上了年纪的,唉,有年纪的真是满村里找不到几个咯”。
王继国先回到自己的家,见莲花不在,知道在老宅子里帮母亲做活计,当下打水洗了把脸,又冲了冲身上的汗,关上门往老宅走去。
老宅在村西头,三面石头墙,院墙上爬满了南瓜藤,这会子天已经全黑,屋子里有灯光,却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南屋里炉灶开了火,阵阵浓烟冒出来,混杂着地瓜面团的味道,王继华闻了闻,似乎还有小白菜的香气,但平日里就是窝头青菜,从来不觉得小白菜能这么香,今天竟是稀奇。
进门先经过南屋,莲花果然在灶前忙活着,一个小煤油灯映得身影恍恍惚惚,莲花似乎没注意到王继华的到来,只顾忙着,王继华轻轻跺着脚,对方却毫无回应,等他凑近了去看,却见莲花两眼通红,眼角泪水尚未全干。
“这是怎么了?”王继华心疼,拽过莲花的手,问道。
其实不用她说,王继华也能猜得到,这家里就她们三个人,莲花一个新进门的媳妇,外人也不能跑来欺负她。
想到李金桂,王继华便没了脾气,他家和别家稍有不同,农户里大多都是男人当家,向来是男主外,女主内,可王家不一样,李金桂向来可以做半个家的主,有什么大事都是她和王耀祖商量着办,如今王耀祖没了,这家到底都要听她的。
莲花没说话,只是低了头,泪珠子又扑簌簌滚了下来。王继华稍稍用力,握着莲花的手,莲花的手又白又嫩,真不像是农家女人的手,用她的话说,这要是倒退个几十年,她这双手正适合抚琴拨弦,弄墨挥毫,断然不会做这些粗活。
两个人就这样在灶台前站着,放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但灶底的火却越来越小,只有浓烟依旧往外汹涌,这情形,一如当年初次相见,也是一个黄昏,却是秋日,河边两排老柿子树上挂满了熟透的柿子,红的黄的,叶子也是红黄相间,分外好看,莲花本是路过,在河边洗了把脸,正遇见一身大汗,要下河洗澡的王继华,四目交接,宛若触电,所谓一见倾心,便是如此吧。
“打碎了一个碗。”莲花回过神来,终于开口,语气里有无尽的委屈,她想着,小时候不高兴了,就把桌子上摆着的大花瓶摔在地上,粉碎,花瓶破裂的声音会把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吓得浑身哆嗦,即便如此,她的父亲依旧只是过来安慰她,并不心疼打碎的东西,可如今,她只是打碎了一个碗,这样的碗,釉色粗糙,画工粗劣,若是以前,她都不稀罕去用,就是这样一个碗,李金桂竟指着莲花的鼻子大声呵骂,仿佛莲花是他们王家买来的粗使丫鬟,李金桂可以随意呵斥。
“哦。”王继华应了一声,又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娘是个勤俭的人,平时连个扫帚苗子都不舍得丢掉,你把碗打碎了,她自然心疼,好歹她是做长辈的,你也别委屈了。”他最不希望自己的媳妇和母亲有矛盾。
“是不是有谁来过?”王继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本来已经打算出去的,却又转回脸来问。
“下晌,三婶来过,在堂屋坐了好一阵子。”
“哪个三婶?”
“还能是哪个,就是后村石碾子边上那个三叔家的,两个人就在堂屋门口坐着。”
王继华知道莲花是记恨上母亲了,连一声娘也不愿说出口,可他也知道,既然是三婶来过,那就铁定不是莲花的错了,母亲生气,也绝对不是因为莲花打碎了一个碗。
走进堂屋的时候,李金桂正坐在椅子上,一脸寒霜,那把椅子是许多年前,王耀祖给她做的,用的是二十几年的梧桐木,如今已经给岁月磨砺得光滑可鉴,触手生凉。
李金桂略微弯腰,一圈一圈往脚踝上缠着裹脚布,显然已经听见儿子走进来,却并没抬头。
“娘,下晌三婶来了?”
“准是莲花告诉你的,多嘴多舌,不怕背后嚼舌根子遭报应吗?”李金桂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大热天里,倒像是桥头那对石头狮子,一脸煞气。
“您看您,我就问了这么一句,又关莲花什么事?是三婶又跟您嚼舌根了吧。”王继华笑嘻嘻拿了高板凳,在一边坐下。
“你就这么护着她吧。”
王继华只是笑,也不多说。
李金桂无奈,摇摇头,道:“地主家的女儿有什么好,娇生惯养,做不得粗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看你三婶的儿媳妇,扛起麻袋来脚底下一阵风似的,干起活来能顶一个老爷们,这样的媳妇娶进家才能跟你过日子,你再看看你这一位……唉。”
“我明天去趟县城。”王继华赶紧拿话岔开去。
听说儿子要去县城,李金桂脸上便有了喜色,裹脚布也已经缠好,她站起来,在门外洗了手,掀开墙角倒扣着的大盆,嘴里兴冲冲说着:“我叠几个煎饼,明天你去县城的时候,顺路给你大姐带过去,再捎带些小米,绿豆,他们在城里的,哪里去弄这个,少不得到处张罗,还没有自家种的好。”
李金桂只自顾自念叨,毫没在意端着饭菜进屋的莲花。王继华站起来接了放在饭桌上,对着李金桂说道:“先吃饭吧,那些东西也不急在这一会,吃完饭再收拾,让莲花帮着你收拾。”
身旁的莲花听了,低着头只顾搓手,却并不应承,那边李金桂也没再继续拾掇,三个人各自拿了板凳围坐在桌子旁,莲花盛了三碗玉米糊糊,又拿来窝头分了,这顿饭吃得沉闷而安静,谁也没有说话,因为没有谈资,这饭吃得就很快,莲花收拾了碗筷,收了剩饭。那边李金桂早就开始拾掇第二天要给大女儿带去的东西了。
王继华有个大姐叫王继梅,嫁到了县城,在粮油所上班,平常若是王继华去趟县城,李金桂必定要让他给大姐捎带点吃食,王继梅也总是悄悄给他带些东西回来,有时是一瓶油,有时是半袋白米,或者白面,总是些村里不常见的东西。
王继华还有个二姐,只是老早就离世了,他还有个三妹,却是嫁去了河北省,多少年也不回来一趟,时间久了就是一封薄薄的书信过来,如今王耀祖没了,更是连信都写得少了,李金桂时常抱怨,这样的闺女要来有什么用,得不着济,见不了面,有和没有都是一样的,不如没有这么个闺女,还能少操点心。
(二)
王继华从县城回来的时候,照例带回来一包裹零碎,也都是些吃食和日常用的东西,王继华把包裹给了李金桂,背地里悄悄留了一包点心给莲花。
“大姐说这点心是外国人的做法,咱们这里没有,城里人吃的都少。”
“那样新鲜的东西,你咋不给你妈留下?”莲花矫情,虽然这样说,手却早已不听使唤一般,将点心拆开了。
果然是新鲜东西,又酥软又香甜,从来不曾吃到过这样的美味。
“我知道你好这些新鲜玩意。”王继华暧昧地笑了笑,莲花也笑,似乎外面的炎热已经远离,房间里反比平常凉快了些。
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夏日里本就穿得少,莲花露出浅浅的颈窝,恍恍惚惚见王继华伸过手来,点心就给弃到了一边。
“咱俩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
王继华有意无意提了一句,莲花游动的双手就停了下来,问:“你娘催了?”
“怎么这么想?”
“前院‘大个子’的孙子天天在她眼前晃荡,你是没见,你娘一看见别人家孩子就两眼放光,像是饿了三个月的野狼出了山林。”
“别胡说,咋能这样说咱娘。”王继华打断了莲花,但人家只是顿了顿,就又继续抱怨。
“动不动就想要孩子,咱们还这么年轻,急什么,再说如今可不是旧社会了,现在是新中国,你看你娘还裹脚,让人看着笑话。”
王继华不提防莲花竟将话题转到李金桂的小脚上,只得替他娘开脱,“你想多了,谁会笑话她,毕竟是旧社会过来的,再说了,咱村里,但凡她这个年纪的,不都裹脚吗?”
“那不一样,别人不上进,我们管不着,可自己家里的总得争气啊,这不是拖了咱们进步的后腿吗。”
莲花的确是进步的,虽然她是地主家的女儿,却不甘落后,闲下来时还总要教给王继华读书认字,她常说,女人不认字在这穷乡僻壤倒还可以理解,若是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认字就说不过去了。
王继华确实认不得几个字,一是家里穷,没那闲钱,二来农户里的孩子,稍稍长大些有点子力气就要下地干活,哪有那工夫读书认字。可莲花就不这么想,时日一久,倒也真积了点墨水在王继华肚子里。
寒来暑往,农户里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些,开春一忙完就到了夏天,吃几块西瓜就开始秋收,忙完这一季,大雪就开始封门,一年到头重复着,有人厌倦,有人喜欢,苦恼和乐趣都在这样反复的日子里。
这年冬天,莲花终于给王家添了丁,王继华自是高兴,头一次当爹的感觉让他有些恍惚,又有点担心,他这里欣喜又矛盾着,就连李金桂也高兴起来,对儿媳妇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伺候着儿媳妇坐月子,一天到晚都是喜滋滋的模样。
自家的喜酒还没张罗,这一天郭家寨的远房表舅家要嫁闺女,王继华少不得要去吃顿酒席,这样的酒席毕竟是高兴的,回来也就晚了些,月光一把盐似的洒将下来,前几天下过的雪都还没有化,积在土路上早已结了冰。
王继华走得格外小心,即便如此,稍有不慎,脚下还是会滑出一个趔趄。夜里的荒野异常清冷,四周雾茫茫不见一个人影,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地方,谁会出来挨冻呢?要是此刻正待在家里,一定得烫一壶小酒,炒盘花生,弄两个小菜,结结实实地喝上一壶。他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踉跄着身子往回赶,冷风一吹,寒意顺着毛孔往皮肉里钻,冷得透骨。
不多时到了村南的槐树林,影影绰绰的一大片,因为是在冬天,只剩下稍显单薄的树干,叶子是早就落尽了的。王继华已经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不少,小心避开脚下散乱的冰块,但还是又滑了一下,他赶忙扶住身旁一棵粗壮的槐树,稳了稳身子,也定定神。忽觉眼角视线里有一个影子在不远处一闪而没,王继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荒山野岭半夜三更,碰上什么都不会是件好事,他忙使劲揉了揉眼睛,瞪大了,仔细去寻望,却再也没了踪迹,也没有任何的声响,难道是刚才眼睛花了?看来这酒的后劲挺大啊,他想着,继续往前走,出去没十几步,总觉得身后有个东西在跟着,也是酒壮人胆,大咧咧地回转身去,这一看,差点就湿了裤裆,身后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赫然一条黑影立在那里,是狼,这样的境地自然不会是狗,看尾巴,看模样,特别是那两道寒森森的绿光,确然是狼。
多少年了,这里从没出现过狼的踪迹,王继华记得还是在自己小时候撞见过一回,但那次他们好几个人赶路,大人手里还拿着砍柴的砍刀,自然是不害怕的,然而这次的境遇却大不一样,他孤身一个人,又喝了酒,手里只拿着一个红布袋,里面也不过是几个煮鸡蛋,一把花糖,他伸手去摸,还有一个手电筒。对了,王继华忽然想到,早就听说,狼怕火光,虽然这不是火,却也是光啊,想到这里,掏出手电筒来猛地打开了,一道黄光忽的照过去,狼,果然退开到一边去。王继华心里一喜,算是有了着落,大难不死!
也是合该他倒霉,那手电筒本是刚换过了电池,足可以撑到他进村子,现在离村子也不过二里地,只是没想到,方才用力过猛,手电筒忽闪了两下,竟然灭了。王继华心中一凉,这下是完了,刚喝了别人的喜酒,没想到就得让人来喝自己的丧酒了。
却说那狼见没了光亮,又紧紧的尾随上来,王继华掏出一把花糖来撒到地上,脚下不停,偷偷回身看着,狼走到花糖边上,提鼻子一闻,接着追过来,王继华又扔了俩鸡蛋,也不起作用,赶上这狼是一点素也不吃,索性把个布袋也扔了,盼着那畜生多闻一会,自己好快点走。
月亮升得不算很高,月光柔和,王继华心惊胆战,里边的衣服都给冷汗湿透了,恨不能多生两条腿,赶紧跑回去,要是能有对翅膀就更好了,可是现在,他只能一点一点往回走,又不敢跑起来,怕招惹得那狼也起了性子,自己可就真是玩完了。正走着,不提防旁边一条岔路上转出一个人来,王继华尚没注意到,只是低头走着。
“二哥,你这是干啥去了,这么晚才回?”
王继华的心猛然一震,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等他定定神看时,原来是本家的兄弟王通,乍见了救星,王继华喜得差点没喊出来:“通子,咋是你咧,你这是干啥去了?”
“哥啊,我去镇上办点事,回来晚了,你咋也这么晚呐?”
“哎,喝喜酒啊!”王继华擦了擦额头鬓角的冷汗说道。
“喝喜酒,咋还唉声叹气的,还走得一身汗?”王通不解。
“别提了,”王继华见有了人,自然有了底气,回手一指,“都是那畜生”。王继华说完,自己也呆了,身后一片荒野,哪还有半个活物的影子。畜生也会害怕,王继华心里想着,却说,“没事,就是走路赶得急了,没事”。王通也不再问,两人结伴回了村子。
等王继华进了家门,看见莲花抱着孩子半躺在床上,一颗心才安稳下来,将方才的惊愕抛到一旁,过来瞅了瞅妻儿,想着孩子出生快要二十天了,只是还没起名字,按理说,名字是该在孩子出生前就定好的,只是王耀祖已经不在了,李金桂是个不识字的,王继华又想不出几个好名字来,若是让莲花定孩子的名字,李金桂又不同意,说是不合规矩,说到底,还得是个文化人来做这事。
灭了灯,王继华往莲花身旁一躺,就听到轻轻的呵斥:“你轻点,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了,你再给吵醒?”
果然,王继华硬挺在那里,不敢再翻身,这下倒是莲花有些过意不去了,轻轻推了男人一把,嗔道:“真是矫情,叫你轻点你就连动都不动一下了。”
见王继华没出声,似乎是在琢磨事情,莲花心思缜密,便先开了口,道:“也该给孩子定好名字了,村里不是有几个下乡的知青,据说都是有文化的,特别是那个在村北头看水库的李老师,人家可是大学里当老师的呢。”
王继华小心翼翼翻了翻身子,把脸冲着莲花,说:“那个李老师啊,我倒是听说了,可是那个人不太合群,回回见面都冷着脸,我总共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就这样找上门求人办事,虽不是什么大事,可人家也未必给面子。”
“就你想得多,人家文化人性子都好,何况是这样的喜事,若是放在早年间谁不说这是积福积德的好事,若说没交情,你总不跟人说话,人家也犯不上主动来巴结你,交情都是人处的,你多去走动走动,日子久了不就熟络了,这事就是个由头。”
王继华想了想,莲花说的在理。
这日,积雪化了一半,路上就泥泞起来,好在去往北边水库的路还不算难走,等王继华来到水库边的那个小木屋时,见门上落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人不在,这样的天气,他竟想不出李老师出门会有什么事。
小木屋在大坝上,正中间的位置,一边是水库,北风呼啸着,直往脖领子里钻,另一面坝底便是村子,王继华四下看看,正要走,却远远看见大坝东头有个人骑着洋车往这边来,远处瞧着,倒像是李老师,只是看不太真切。
他便站定了,靠在木屋门口,等那人一点点靠近,却不提防打西边晃过来五个人,这几个人他都认识,是西边放城镇的,为首的一个外号叫孙大瘤子,只因为他从小脑袋就大,又有个疙瘩在头顶上,像是顶着个大瘤子。
孙大瘤子最不是个东西,在十里八乡已经臭了名声,谁不知道放城镇有个地痞流氓叫孙大瘤子。
这样的天气,不知道一伙流氓混混到这里来做什么,王继华虽然猜不透,却也看出来这几个人是冲着李老师去的,眼见着五个人已经到了骑洋车的李老师跟前,王继华有心赶过去帮忙,似已来不及了,孙大瘤子又高又壮,手里攥着半截粗木棍,蹭到李老师跟前毫无来由的举起来就砸落下去。
李老师是个文人模样,瘦削高挑,看上去弱不禁风,这一下要是拍实了,不死也得在床上躺个小半年,王继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都忘了喊那一声“小心”,吓得他忙闭了眼,却不想那边并没如他预想的传来一声惨叫,只是有一身闷响,似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等他睁开眼看时,却见孙大瘤子正倒在地上打滚,另外四个地痞张牙舞爪就要上前,彼时李老师已经将车子停在一旁,也不见他怎么施展,只是那几个人但凡跟他沾边,李老师并不避闪,或是伸手轻轻一推,或是往怀里稍稍一带,众人无一不是跌倒在地,痛声哀嚎。
王继华看得呆了,以至于李老师已经到了眼前,他还直愣愣站在那里。
“有事?”
听到人家的询问,王继华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站在门前,挡住了李老师握着钥匙的手。
李老师看上去冷冰冰的,为人却并不像传言那般冷漠,至少他把王继华让进了小木屋,还给倒了杯热水,问他的来意。
王继华把自己的来意说了,李老师倒也痛快,当即应承下来,王继华坐在旁边等,李老师在门口站着,一脸沉思。
“就叫振邦吧。”
“振邦,”王继华嘴里念了两遍,一拍大腿,说,“好,就叫振邦”。
这样的名字在那个年代一抓一大把,并不新鲜,就像他叫王继华,他爹叫王耀祖,都不过是寄托了一辈人的愿望和憧憬。李老师没有对王继华说,他可以给孩子起千百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只是他不敢说出来,如此,王继华的的头一个孩子就叫了王振邦。
事情有了结果,可是李老师见王继华依旧坐在那里,并没立即离去的意思,便问他可是还有别的事。
王继华是个直性子,并不拐弯抹角,当即说道:“方才见李老师对付那几个地痞,您是个练家子吧。”
似乎知道了王继华的想法,李老师难得的笑了,道:“练家子倒也谈不上,只是年轻的时候跟别人学过点拳脚功夫。”
“可以教给我吗?”王继华眼睛里透着希冀说。
“自然可以,原本就是稀松的把式,你要真想学,没事的时候就可以过来找我,我是一年四季在这里看着水库的。”
见李老师答应下来,王继华喜不自禁,给李老师道了声谢,留下作为谢礼的二十个鸡蛋,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三)
农村里过年是很热闹的,不在于有多少好东西,单是那样的氛围就让人欣喜,不论多么穷困潦倒的家庭,院子里也会有鞭炮的响声,有饺子的香味。大人小孩都是高兴的,小孩子自然可以吃到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灶糖、面枣、肉饺子,大人们则一边张罗着节气里的吃食,一边唠唠家常,分享着年尾的喜悦,冬日里的农村,白雪覆盖之下,是无尽的安逸与幸福。
村里杀了猪,王继华分到了二十斤肉,想到过完年还有许多的亲戚会来走动,得多留一些肉,要不然到时候不够吃了,岂不寒酸。新分来的肉也不用洗,洒一点水,直接给冻住,因为年节里都是在老宅里一块吃饭,就把肉全放在了李金桂的宅子上,一半肥些的,放到存放杂物的西屋里,另一半就放在南边做饭的屋子里。
腊月二十六的早上,王继华还没有从床上下来,昨日闲着无事,他在水库边上跟李老师练了一天的拳,这会子还琢磨李老师教给他的拳理要诀:吃气如装药,伸手似点炮,内装五行,外发四梢。身似弯弓,手似药箭。行如剪锉,回似钢钩。
越琢磨越觉得这里边包罗万象,绝非一朝一夕可以领悟透彻,正想着,外面敲门声响起来,莲花已经点燃了炉子,这会去开了门,见是李金桂站在门口,想着王继华还没起床,一时略显尴尬,不知是该把婆婆让进屋里,还是先去把王继华拖起来,正犹豫着,李金桂却绕过她,从身边进了屋。也罢,莲花心里想,反正是娘俩,农户里也不在意这些,她也就跟着进了屋。
莲花虽然起得早些,却因着冬日里吃饭较晚,这会还没开炉灶,桌子上只摆了一个白瓷碗,莲花喝剩下的半碗温水还冒着热气。
李金桂在屋子里四下瞅瞅,又使劲闻了闻,这才问王继华,“你去我那西屋拿肉了”?
这下就该王继华糊涂了,难不成这一大清早,母亲是少了东西来捉贼赃的,可他昨日根本就没去老宅,以他对莲花的了解,若没什么事,她是绝对不会主动一个人去老宅找李金桂的,且又是刚生了孩子没多久,寒冬腊月,更少出门。想到这里,王继华披衣坐起,道:“娘,你这是说啥话,我要是想吃肉就去问你要,咋也不至于偷偷自己拿了来。”
莲花坐在一旁,虽然没说话,可是王继华瞥了一眼她的脸色,知道也是生气了,只是碍于婆媳身份这才忍着没说话。
“不是我来多事,本是为了来告诉你一声,帮我出出主意,这大年下的,西屋里十斤肉一点不剩,若说是给谁家猫叼了去,那得是多大的猫啊。”
这样说来倒是可以理解了,这时候再去别处,自然是连卖肉的都没有了,一下短了十斤肉,他们仨就只能过个素年,若在平常倒也没什么,莲花却是刚出了月子,天天窝头白菜,就是李金桂看着也不忍心,况且,她最怕因为这个被人说闲话。
等王继华穿好衣服,跟着李金桂到了老宅,西屋的小木门半开着,竹筐被掀翻在地上,十斤多猪肉一点不剩,地面上干净得很,也不像是野猫的行径。
出了西屋门口,在门前来回走了几步,前面本是几平见方的一块小菜地,是李金桂用来种点菠菜、香菜的地方,这季节虽然寒风凛冽,可菜地里小菠菜长得正好。
王继华低头瞅瞅,却在泥地上看到了梅花似的爪子印,跟狗的爪印不相上下,可是谁家的狗会大半夜跳到自己家里来偷肉呢,而且是这么大一块肉,村里养着狗的人家很少,也都是圈养在家里,轻易不会放出来,难道是……王继华想起那个惊魂之夜,想起那个跟了他一路的,狼。
又下雪了,雪花很大,虽没有鹅毛那么大,但是比鹅毛还要白,扑扑簌簌落下来,很快就积了一地,厚厚的一层,并不融化,好在南屋里还有十来斤肉,省着点吃总能将就着过了这个新年。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金桂侧着耳朵,想要听外面的动静。那天儿子从西屋出去,就说这件事有了着落,第二天就带了兽夹回来,说是从东山上老杨头要来的,老杨头早年是个猎户,惯会捣鼓这些东西。
王继华好说歹说,李金桂狠狠心又从南屋的那块肉上割了一片下来,照常放进西屋里的竹筐,一起放进去的还有几根雷管。
李金桂凝神听着,生怕错过些什么,过了半夜,却终于顶不住,迷迷糊糊睡过去。
腊月二十八的大清早,李金桂早早穿好衣服去了西屋,果然那肉又不见了,只是在掀翻的篮子下有一摊半干的血迹,断断续续向门外延伸出去,红色的血滴在白色的雪地上异常刺眼,看来,后半夜里的响声,倒不是在她的梦里。
李金桂正没奈何,王继华已经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二话不说,抓了砍柴的大砍刀,顺着血迹就追出去。
李金桂的宅子就在山头,村子的最西边,出了家门就是小山,那道血迹直进了山坳,在半途消失不见,王继华的面前是一片荒草丛生的斜坡,到此为止,连狼的爪印都不见了,他紧走几步,穿过这片荒地,在另一边找到了它的足迹,最后在半山腰的一个石窝子里找到了它,一匹倒在碎草窝里的母狼,身体已经僵硬,却有三只小狼崽围在母狼身下,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它们所处的境遇之危险,听见有人来,纷纷瞪大了眼睛看着王继华。
王继华靠过去,确认那母狼已经死透了,心想到底是天理循环,你偷了我的肉,就该遭报应的,这样子死了倒是便宜你,现在,他该考虑的是怎么处理这三个狼崽子。王继华自然知道,狼是养不住的,养大了狼,只能是害了自己,可是他又不忍心把这么小的东西杀了,片刻的思索,王继华独自一人往回走去,他选择让它们自生自灭。
留在山里的狼崽不知道是不是饿死的,但村子里从未再出现过狼,几十年了,也终于没有再出现过。
(四)
新年转眼即过,闹哄哄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天还是很冷,时不时仍旧会飘点雪花,可毕竟是新的一年了,若是停了雪,开春惊雷一响,下过春雨,便又要开始忙起来,春种秋收,千百年来,农人们都是这样的过着日子,好在春忙之前还有一段清闲可享。
这一日,王继华在水库边上练拳,李老师站在一边,叮嘱与他,练拳一定要身正、步稳,“迈步如行犁,落脚如生根”,需得宽胸实腹,气沉丹田,刚而不僵,柔而不软,劲力舒展沉实。
王继华跟着李老师学拳的事,莲花知道,也很支持,因为李老师不仅教他打拳,天文地理无所不教,以前只听说李老师是个城里来的先生,有文化,有本事,却不曾想他的本事竟这样多。王继华也没想到,他与李老师的师徒情分看上去来得容易,实际上李老师轻易不教人,他也是早听说了王继华的为人,知道这是个行的端坐的正的青年,又知道上进,这才头一次见面就答应了教拳的事。
说起文化水平来,以前莲花也教给王继华读书认字,可也仅限于几篇古文,几首诗词,吟风弄月倒还可以,李老师这里才是真学问,黑墨刊印的算数、英文都有,但他从没给别人看过,也叮嘱王继华不能告诉旁人,王继华不知李老师为何如此谨慎,但他还是照办了。村里人只知道李老师在教王继华打拳,却不知道学拳的同时还教了这许多东西。
这样又过两年,莲花又给王家添了个儿子,这回还是李老师给起的名,叫振庭,这两年,李老师依旧不怎么擅长跟人打交道,常去水库边上看他的也就王继华了,有一回,王继华想起当年来水库边找他的时候,孙大瘤子带了人上门找麻烦,他想问李老师是怎么得罪了孙大瘤子。
李老师笑笑,道:“你这么聪明的人也该知道,这世上的人不是只有等你得罪了他,他才会来找你麻烦,有一种人是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在他眼里都是麻烦,我不去得罪他,孙大瘤子照样可以来寻我的晦气。”
话是这样说,王继华知道这其中必有缘由,只是李老师的脾气这些年他也算清楚,若是他不愿说的事,任谁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然而李老师话锋一转,对王继华说道,“你该去考学,去见见外面的世界,要不然一辈子困在这小山沟沟里能有什么出息”。
王继华先是一愣,有些不好意思,“我都结婚有了孩子了,还去考学,会被人笑话”。
“这是什么话,”李老师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学海无涯,做学问是不看年龄的,只要你有这份心,就可以去考学,高中,大学,没准将来还可以出国”。
李老师说着,双眼遥望远方,竟有些出神,好似马上要考学的是他而不是王继华,但他很快就回到了现实,冷静下来,继续道:“可惜啊,我是没这个机会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但王继华依旧听得清楚。
真正促使王继华决定去考学的是莲花的支持,人家说了,只要他上进,家里的事交给她,让他尽可以放心,有这样的贤内助,王继华便下了决心,可是他这决心下了没过几天,李老师就被抓去批斗了。
老宅子里,阳光漫过低矮的西墙跳进来,尾巴拖得老长。
李金桂一脸木然,“你跟那个姓李的学拳了”?
“学了些日子,李老师是个好人。”王继华这几天颇不高兴,他可想不到,李老师这样的好人竟会是这样的遭遇。
“闭嘴,以前你跟他学拳的事,我也不管了,既然现在没人牵扯到你身上来,就是咱娘俩的命,可是我不许你以后再跟那姓李的说一句话,就算去,你也是跟在队伍后边一块去批斗他。”
“我不去,”王继华想都没想就拒绝道。
“你是嫌咱们的日子太好过吗?”李金桂心口烧了一把火,本来自己已经强行压下去了,没想到让王继华一句话重又勾了上来。
王继华是个极孝顺的人,他一点也不想惹母亲生气,可是让他去批斗李老师,这样违心的事,他也做不出来,于是,王继华以沉默不语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看着王继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金桂嘴里念叨起来:“光是打拳倒也没什么,听说从他那小木屋里搜出来不少犯忌讳的书本,万一继华跟他学那些可怎么办?就算是学了,也一定是莲花撺掇的,天天催着继华上进啊上进,她以为学那些犯忌讳的东西就是进步了?还打量着我不知道呢,谁聋谁瞎不成?”
最初,是孙大瘤子带人去踹开了水库边上小木屋的门,这厮不知从何处打探来的消息,总之他知道李老师已经上了接受批斗人员的名单,于是他和那几个狐朋狗友闯进了李老师的小木屋,原本他们只是想把李老师拖出去先打一顿解解气,却没想到还能在屋子里找到那么多禁书,这下子他们几个可是称心如意了。
那一天,李老师被人拖着在村子里示众,莫名兴奋的人群都红着眼睛,李老师面对这些渐而丧失理智的人,心里一阵苦笑。
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已经是半夜了,他清楚的记得,放他回来的时候,那群人在后面嚷嚷着明天还要继续。
继续?怕是不能让他们如愿了,李老师是个文化人,文化人自然有文化人的气节,他没有给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以机会。
王继华在家里听到了这些,他是借口身体不舒服才在家里躲了一天,可是莲花却从外面回来,一五一十将所见的场景描述给王继华听,李老师的遭遇如同发生在他的眼前,但他只是叹气,这样的事,不是他一个小老百姓能左右的。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准时升起,且格外艳丽,仿佛人间的新嫁女,把自己打扮得格外惹眼。
孙大瘤子最是上心,一早就带了人冲进来,但他没有如愿看到床上孱弱的人影,屋子里空荡荡的,寒酸的一点用具却被归置得井然有序,连泥土地面都清扫过。孙大瘤子愤愤地踢倒了一个小板凳,骂道:“这王八蛋感情是跑了,他这是找死啊。”
然而事实并非如孙大瘤子所想,因为没过多久,找不到批斗对象,痛失了一次找乐子机会的人们就在水库里发现了一个人影,一个漂在水面上的人影。
李老师被人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绝了,仿佛是半夜就投了水,原本被批斗了一天的李老师的脸苍白无神,像极了一大张泡久的粉皮糊在棺材板上,又给风吹干了一半,如今,吹干的那一半又彻底泡开了。
被批斗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听说县里来了人,但也就是象征性的过问两句,在队里吃了顿饭,带着一嘴的油腥走了。
(五)
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老人讲“起如风,落如箭,打倒还嫌慢”。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李老师教给自己的拳理,王继华想起那天的天气不太好,从早晨就阴沉沉的,果然后来就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像今天这样,也是阴沉沉的,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
中午头天色好了些,倒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只下半晌的时候,村长找到王继华的家里,说是生产队的牛死了一头,这头牛本来是王继华的二队养着的,给他们耕地也有七八年了,如今算来也是高龄,该不是病死,原本这样的情况,要是村里将牛剥了吃肉也没什么,但这头老牛出了一辈子力气,倒让人们觉得不忍,所以队里决定让王继华把牛拉到放城镇卖了,好歹不是自己人入了口、下了肚,至于别的也就管不了那许多。
王继华收拾好了排车,可觉着一个人去总有点顾不过来,便去找了王通,好在他也没什么事,于是两个人拉着排车上了路。
放城镇在村子往西五里路之外,满族人和回民混居的地方,汉人很少,也比较乱,孙大瘤子就是放城镇的地痞之一。
放城镇有个专门买卖牲口的地方,外人管这里叫做“牲口道”,是一整条长街,鸡鸭猪羊,只是那年头,卖牛的还没有,因而王继华的排车一进来,便立即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观上来。
看的人多,真要花钱买的却没有,都是兴冲冲跑来看个热闹就走,直到日头挂在西山尖上,红霞映透了半边天,胡同深处慢悠悠踱出一个老头来,这老头可有些来头,早年落草当过响马,也打过鬼子,刀尖上滚了一辈子,黑白两道都混过,如今老了,在这放城镇一带却也极少有人敢惹他。
老头踱到王继华的排车前,围着死了的老黄牛转了一圈,左看右看,问道:“真要卖?”
王继华见有人询问,赶紧过来招呼,道:“您老说笑了,要是不打算卖,我何必大老远拉过来。”
老头没说话,站定在那里,王继华见状赶紧补充:“您放心,牛不是俺们自己杀得,实在是老了,自己死的,卖牛的事也是公社里一块定下来的,绝对不会给您惹麻烦,俺们俩都是东边峡矸庄的,您要是不信可以找人去打听。”
老头还是不说话,王继华就只能陪着一块等,不知道老头到底是啥意思。
莲花做了一锅贴饼子,这会子正往老宅走,这是王继华临走交代的事,说是李金桂这两天不太舒服,叫她张罗点吃食给送过去,要不是王继华再三叮嘱,莲花是一点也不打算一个人去老宅的。
大门开着,隔了影壁墙的石头缝就听见堂屋里有人说话,听那声音,尖尖的,透着一股子嚼舌根的葱花味,除了三婶还能是谁。
莲花一时停住脚步,从来听说这个三婶爱嚼舌根,到底也不曾亲耳听过,现下倒是个听墙角的好机会,且里边两位仿佛正谈论自己。
“不怪俺说话难听,你这儿媳妇啊,俺可看不上,要说地主家的闺女,俺也见过几个,人家可没这位这样娇贵,说到底是嫁出来的人了,进了农户家的门,就该做个农户家的媳妇,怎么,难不成一辈子当个小姐让你们娘俩伺候着?”这是三婶的声音,随即便有了回应。
“谁说不是呢,原本我想着,既然是老二他自个愿意的事,就算地主家的闺女,嫁过来有我调教着,慢慢来,总会好的,可是现在看啊,我这辈子是不指望享她的福了。”
“那双大脚丫子,俺可是见过的,人家不裹脚的女人可都是能干活的,前边陈四家的,也是一双大脚,可是扛起麻袋来脚底生风,比个男人也不差在哪里,可是你家这位,照旧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还指望她干多少活呢?这我这两个孙子她都带不好,还不是我一天天看大了的,我呀,是没你那享福的命。”
屋里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迎来送往的对话好不热闹,可是外面的莲花却听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婆婆是不待见自己的,喜欢就更谈不上了,怕是有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日子,也轮不到李金桂看自己顺眼,只是她想不到,李金桂对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成见,倒是难为她还能容忍自己进了这个家门。
莲花到底是有气度的,她往身边的破草席子上踢了一脚,动静不小,里边就立马静下来,三婶吐出口的几个字也硬生生咽回去。
莲花强忍着心里的火气,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以一个寻常媳妇该有的姿态进了屋,撂下贴饼子就退了出去。
李金桂等她走得没了影,眼睛落到三婶身上,三婶咂了咂舌头,道:“也就剩下模样还不错了。”
太阳这回可是完全落下山了,一整张脸都看不见,只等最后一抹晚霞褪了色,这一天就算过去了,自然,夜晚的到来还可以将这所谓的一天再延续下去,只是在夜里,人们是做不了活计的,只能如同树梢的鸟雀一般蛰伏,静静等待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趁着最后这点光亮,王继华凑到老头面前再次问道:“老爷子,这牛你还要不要了,要是不打算要的话,我也只能拉回去了。”
拉回去的结果只能是宰了吃肉,这一点谁都清楚,王通已经没了精神,正拿绳子绑车,不想老头又发了话:“我还是那个价,三十。”
王继华和这老头已经在价钱上耗了一下午,原本他也知道,死了的牛跟活着的自然不能相比,他也没打算卖出一百块活牛的价钱,可是至少落个对折,五十块,就算四十也行,没想到这老头心思毒得很,早就看得透透的。
眼瞅着天黑了下来,王继华咬咬牙道:“成,三十就三十,您老住哪条街,我呀,好人做到底,给您送到家里去。”
老头点了点头,转身带路要走,缓缓散去的人群外边有人说了话:“邓四爷,您可仔细着,别让人坑了去还不知道。”
王继华不用看都知道是谁说的话,这声音的源头正是孙大瘤子,
老头闻言站住了,这时候原本打算离去的人群重又聚拢过来,似乎已经意识到要有热闹可看。
“邓四爷,您老怎么越活越好糊弄了,这牛可是病死的,您买回去岂不是请了尊瘟神进家门,要我说啊,拿着您的钱回去吧。”
老头看清楚来人是孙大瘤子,满是褶子的老脸舒展开,笑了笑,道:“是吗,那多亏了你提醒,我可是要多谢你了。”
孙大瘤子闻言一脸得意,嘴里还说着客气话,不想邓四爷转身对着王继华道:“后生,跟我走吧。”
王继华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和王通一起拉着排车跟在老头身后往人群外走去。
孙大瘤子更是一头雾水满脸疑惑不解,正要开口再说,正巧邓四爷转过脸来瞪了他一眼,老头慢悠悠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我今天不想多说话,你要再啰嗦,我老邓头的手段你该清楚。”
邓四爷说话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孙大瘤子心里忽的一阵发寒,这寒意顺着脚脖子往上游走,直到在他天灵盖停住,孙大瘤子陡的一个激灵,忙招呼手下几个弟兄窜了开去。
(六)
这两天,村里又不宁静,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传得漫天飞。
花白了头发的二爷依旧在老槐树底下纳凉,小板凳换成了长木椅,他也真的老了,手里的蒲扇有一阵没一阵地摇晃着,王继华拎着铁皮水桶打旁边经过,老头却正好睁开眼。
“继华啊,你等等。”
“二爷,啥事?”王继华本来不打算停下的,但他看二爷都站起来了,也不好意思直接走过去。
“种的花椒没长出来吧。”老头嘿嘿笑着说。
“您咋知道哩?”王继华有些诧异,确实,前几天他拿了些花椒种子撒到地里,却只零星一些发了芽,也没活下几棵来。
“你呀,一准是当成种苞米种麦子那样了,直接挖坑埋土里,浇上水,你以为花椒也是那样?”
“那不然还得怎样?”
“难怪你不知道,要是你爹还在,他可是最会伺候这些东西了。”老头说着,摇了摇头,叹道,“算了,不提他了,我教给你吧,这花椒种子可不比别的,你得先整点泥巴,稀点,把花椒种子拌在里边,让种子都裹了一层泥,再搓成一粒粒的往地里撒,撒完再往地里漫上一遍水,保准都能活。”
王继华还有些迟疑,可是他知道,这老头也不简单,前半辈子走南闯北,后半辈子伺候庄稼,当真是个有见识的人,该不至于哄骗他,便决定按老头所说去试试。
走出去没几步,王继华就听到老头在后边叫他:“继华啊,征兵的事你听说了吧,咋想的?”
王继华又回头,道:“我也是刚听说,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再说了,咱们农户里的,去凑那个热闹干啥,我就想好好种地,好好过日子就是。”
老头一向不问事,说话也没个正形,谁曾想这一天却格外清明,听了王继华的回答便一个劲摇头,道:“你这就说错了,大男人活在世上总得干番事业,老话讲乱世出英雄,若是一直太太平平没个机会就算了,如今国家要打仗,撇开保家卫国的大话咱们不去说,就算为了你自己着想吧,你知道当兵的一旦回来,那就是官,是人上人啦。”
老头说完话也不等王继华有所回应,便自顾自又半躺在老槐树下了,嘴里还咕咕哝哝,“唉,年轻人呐,回去好好想想吧,别跟我学,一辈子就这样窝囊着过了”。
王继华按照二爷的话种完了花椒,回家的时候已是后半晌,莲花照看着孩子,小的已经睡了,大的却在一边转圈,一点也不安分。
王继华洗了把脸,喝口水,问莲花:“听说过几天,县里来人。”
“知道。”
“你知道是干啥的?”王继华试探着问。
莲花轻轻拍着小儿子,见他睡得熟,站起身来,在王继华眼前坐下了,道:“你也不必试探,人是下来干啥的,我不说你也该知道,只是按理说,我一直支持你进步,若是你要去当兵,我原不该拦着,但是战场上枪子不长眼,我是真不放心,所以,这件事我也不敢拿主意,你还是去老宅问问吧。”
自然了,若是王继华一意孤行,这种事情是谁也拦不住的,莲花自己固然不舍得,可她也不好直接开口,从刚才王继华看向自己的眼神,她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想法,他也不想一辈子在这穷山沟里窝着,这算是个机会,所以他只能把这件事推给婆婆李金桂。
去老宅的路上,王继华遇到了王通,这小子不知从哪弄来的苞米,烤熟的,正蹲在路口啃得香甜,抬头见了王继华,忙打招呼。
“二哥,你听说没,县里要来人征兵了。”
“嗯,听说了,咋滴,你想去?”王继华笑着,停在路口。
“我倒是想,不过二哥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懒,又不爱动弹,怕是去不了,再说了,我大字不识一个,去了能干啥。”王通笑嘻嘻说,“倒是二哥你,估摸着人家来了,一眼就能看上,你从小身体就棒,又识字,听说你还跟人学过拳”。似乎意识到这件事的尴尬,王通忽然闭口不言了,只是略显尴尬的微微笑着。
王继华倒没把这个放在心上,继续迈步往老宅走去,他心里正思量着该怎样和母亲开口,如今大哥王继国已经算是跟这个家没有关系了,如果连他也不在身边守着,李金桂怕是更活不下去了。
王继国进门的时候,李金桂正坐在屋子门口,阳光正好,晒在人身上也很舒服,李金桂不急不缓,一圈一圈解下来左脚上的裹脚布,那条黑黑的布条就像一条吞噬光阴的毒蛇,李金桂的半辈子就这样被它生生吞下去。
“娘,没吃饭呢?”
李金桂从旁边拉了个小板凳过来,示意王继华在一边坐下。
“这才几点,哪就吃的那么早了,又不是下地干活,就更不着急了。”李金桂开始解另一边的裹脚布,“怎么想起来到这里坐坐,有事?”
“看娘说的,平日里没事不也常来嘛,怎么今天就例外了?”
“没事就好,娘不盼着你大富大贵,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安安的就好,你就这么守在娘跟前,那也不许去。”
“我能去哪啊。”王继华有些尴尬,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却不知道李金桂今天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果真是知子莫若母,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想法?心里这样胡思乱想,却也没敢再说别的。
李金桂抬头看一眼儿子,说道:你也别多心,我是刚才想起你二姐了,心里难受。“
“二姐?”王继华对自己这个短命的二姐印象很模糊。
“你二姐走的早,要不然,唉,她可是你们姐弟几个里最聪明的,那年她才六岁,挎着小篮子去捡煤块,你说世上的事可就那么巧,一块出去捡煤的那么些人,偏偏就让她碰上了土匪,那时候的土匪虽然也是穷人被逼的没办法才成了土匪,可到底是邪性的,杀人不眨眼,那个小头目扛着大砍刀,一手举起来,刀尖指着你二姐的鼻子就问她是哪里的,家里有什么人。你二姐吧嗒吧嗒掉了泪珠子,一边哭一边说自己是方家寨的,没爹没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眼见着要入冬,怕下了雪冻死人,这才出来捡煤块。”
“二姐真是会编排,不光说自己是方家寨的,还咒你们二老。”
“六岁大的小孩,谁会想到就这样编瞎话,那土匪头子竟然信了,还发起慈悲来,把你二姐放在马背上带了一程。等她回到家,吓得浑身直哆嗦,说话还结巴着,我们这才知道怎么回事,你爹听她说了当时的情形,哪里还会在意是不是咒了自己,直夸她聪明。”
“您也别难过了,这都是命,好歹儿子现在还守着您呐。”
李金桂似乎没听到儿子的话,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念叨着:“可到底是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老天爷都记着呢,你看她就走的那么早,你爹也没了,就剩我一个,指不定哪天也就……”
“娘,您说啥呢 ,以后可不能说这样的话。”王继华忙打断。
李金桂这才似乎回过神来,讪讪道:“不说了,不说了。”
王继华知道今天再难开口,只得略坐了坐便回去,好在县里的人还没来,他还有些时间再想法子。
就这一会的工夫,李金桂心里来来回回转了多少想法,看着儿子走了,她坐下来就想,那时候给让老二给他爹守孝三年,要是彭家等不及该多好,要是他们家主动退了婚就好了,真是可惜,李金桂将这些年来一切的不顺心都归咎于娶了个不称心的儿媳妇。
要是老大在身边该多好,她私心里想着,若是老大能守在自己身边,老二去哪也就无所谓了。这些年,不论王继华多孝顺,多上心地伺候着,在李金桂眼里,都不及她的大儿子,只是她不曾想过,这个让她念念不忘的大儿子,如今是连她死活都不顾的陌路人了。
而守在家里的莲花也静不下心来,热辣辣的泥土地上泼了一碗凉水,沸起来的尘土,经风往远处一送,和远去的人一道,消失在傍晚落日的余光里,毫无眼色的几只麻雀在石榴树上站定,一字排开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莲花心里却自有一股心思在,她想起当年父亲一边叹着气,一边手把手教自己写字的时候,那些从线装书里经父亲的口中颂扬出来的诗句,书里有万里河山,那锦绣江河,她虽不曾亲历,却从父亲的一字一句里,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时候,父亲常常叹息没有一个儿子,又常常叹息这一辈子不能金戈铁马的快意一生。
莲花心里思绪纷飞,砖瓦缝隙的虫鸣在她心头勾起浅吟低唱,她又想起当初嫁过来,见王继华大字不识一筐,是自己硬要教他识字,也是自己支持他去跟李老师学习,如今自己的男人是真长进了,难不成自己又来拖她男人的后腿,不行,这样的事绝不能做,于是她打定了主意,一旦婆婆问起自己这件事,她一定是满口应承,绝不含糊的。只是她没想到,王继华一脸失落的回来了,而且之后一连几天过去了,李金桂竟没提半句关于征兵的事。
(七)
那一回卖牛,王继华把捆车的绳子留给了邓四爷,可毕竟是公家的东西,他还得去一趟,拿回来。
邓四爷的家好找,加之他去过一回,就更容易了。大门开着,里边静悄悄的,转过影壁墙,老头正躺在门口太阳地的椅子上犯迷瞪。
“四爷,在呐。”
邓四爷闻言睁开眼,见是卖牛的后生,一时高兴便坐了起来。
“来了?是来拿绳子的吧,早给你备好了。”
老头说着朝后边一指,王继华就看到了盘好的绳子,整整齐齐放在一个木头桩子上。
也是好奇,王继华问道:“老爷子,我冒失地问一句,您买那牛是做啥的?”
老头眯眼看着他,忽然笑了,道:“你小子,够滑头啊,那天咋不问,怕我当时反悔,你这牛卖不出去吧。”
给看穿了心思,王继华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觉得怎样,究竟心里还是坦荡的。
“牛是瘦了点,可要是杀了吃肉,我也没这么大胃口,就算一家老小齐上阵,我这一家子能有多少人呢?不瞒你说,我今年刚满八十岁,孩子们想着给我过个寿,可我却想,这些年了,也没正经拜过祖宗,成日里净看人家祭祖了,趁我还喘气,干脆我也带着孩子祭祭祖。”
这样说,王继华就明白了,既然是祭祖,祭品自然不能少,看来,那头牛也算没白糟践了。
邓四爷兴致颇高,又道:“小子,国家征兵了,你不去试试?”
听到这样问,王继华一时感慨,“我也想去,可是怕我娘不答应”。
老头思量片刻,道:“你能这样想,是孝道,可是人活一世,忠孝不两全,国家要打仗了,任谁都该出点子力气,我要是年轻个几十岁,一准去参军。”
王继华就低了头,脸上闷闷的。
外头进来一个毛头小伙,似乎年纪不大,但又刻意装着老成的样子,走过来在邓四爷耳边低语了几句,旋即又出去了。
邓四爷饶有意味的对王继华道:“之前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县里的人估摸着明后天就到了。”
王继华答应一声,正要往外走,听得老头又说。
“你怎么得罪了孙大瘤子?”
王继华闻言一愣神,对于孙大瘤子这个人,要说得罪可也谈不上,他只是不喜欢,加上告发李老师这件事梗在他心里,一见了孙大瘤子就觉得不顺眼,但他不知道老头问这话是什么心思。
“我倒是没得罪他,只是看他不顺眼,而且……”王继华顿了顿,道,“你或许不知道,我们村有个知青李老师,人很好,可是孙大瘤子却告发他是资本主义流毒,带人闯进他的家,李老师被批斗了一天,当天就投了水库。”
这时候四人帮倒了台,王继华也就没那么多忌讳了。
老头听了,眉头微皱,嘴里念叨着:“姓李,姓李,多大年纪?”
“四十来岁吧。”
“那不是他。”老头毫无来由的几句话把王继华说的有些懵,但之后老头就送客了。
从院子里出来,王继华轻轻叹气,刚才忽的提起李老师,心里还很不是滋味,他提着绳子往回走,脚步倒也轻便。
出了放城镇,前面是一片林子,都是些不成材的杨树和槐木,长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一进林子,王继华就觉得不对劲,果然又走了没几步,树林里转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正是孙大瘤子。
王继华扫了一眼,见其余几个也恰好是当年在水库上为难李老师的几个人,想到李老师,王继华心里顿生恨意。而眼前这几个人摆明了是冲自己来的。
孙大瘤子垫脚站着,摇头晃脑,一脸的肥肉嘟嘟乱颤,等王继华走得近了,他便笑嘻嘻道:“哟,这不是王家二哥吗,怎么,这么闲情,出来溜达溜达?”
这样不怀好意的话,王继华自然听得出来,既然遇上,且人家还是有备而来,有些话不妨就挑明了说。
“你们跟我不对付也不是头一次了,我自认为没得罪过你,不过说句实话,我也满心的看不上你们几个,当初在水库边让李老师打得趴地上起不来,怎么现在倒是精神了。”
王继华原本想用这句话敲打另外几个人,只是他低估了流氓地痞的脸皮厚度。
孙大瘤子并不生气,仍旧笑嘻嘻道:“好说,如今都是讲法律的年代了,我们也不敢杀人放火,就是看你不顺眼,给你点教训,不过孙爷我心善,叫你也落个心里明白,说起来谁也不怨,就怨你交错了人,不该跟姓李的那个杂碎混得那么近。”
王继华自然知道,孙大瘤子口中所说的人就是李老师,但他不明白李老师怎么得罪了这个地痞,自己也曾经问过他本人,只是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
“前两年,老子手头紧,底下一帮子哥们弟兄又要过日子吃饭,说不得要发点横财,方圆近百里的这几个村镇,老子偷了个遍,谁料到在你们村碰了钉子,也怪我当时大意了,就带了一个人去偷羊,正他娘让姓李的逮着,差点废了我一条膀子,这样的亏,老子还是头一回。”
话说开了,王继华也就明白了,然而对于眼下的情形,他还是有一点紧张的,当年李老师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虽然自己跟着学了几年拳,却并没跟人交过手,算起来,这还是头一次。
孙大瘤子也算个人物,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若是换做旁人,必定藏着掖着不叫人知道,他却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楚干净,此刻也不多话,给左手边那个大个子递了个眼色,大个子蹦过来举拳便砸,王继华只觉得迎面一股子风冲了过来,却并没退避,反而挺身迎了上去,待那只拳头离得近了,他将身子朝右边稍稍一侧,两脚成一条线,一手按住大个子的臂膀,另一只手闪电般劈在大个子的脖子上,那大个子仰身便倒,浑身抽个不停,似是痛苦至极。
旁边几个人一看架势不对,纷纷摩拳擦掌围了上来,王继华也不多话,手脚并用,左右开弓,不多时,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几个人就全趴在地上了,王继华看一眼捂着肚子打滚的孙大瘤子,扬长而去。
从此以后,孙大瘤子虽然仍旧不安分,却再也不敢来找王继华的麻烦,倒也真是地痞流氓的一贯作风,欺软怕硬惯了的。
王继华并没将这件事说给莲花听,他不想莲花因为这样的事而整日忧心,好在之后也确实没有再遭遇孙大瘤子的骚扰。
县里征兵的人下来了,附近几个村子要挨个过一遍,据说后天便来这里,王继华心绪难平,思量了一上午,觉得这件事必须得跟母亲说明白了。
王继华和莲花一起,带了孩子到老宅,做好了中午饭,一家老小五个人围坐在桌子旁,振邦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振庭也三岁多,咿咿呀呀说的话,一半听得懂,一半是天书。
莲花给振庭喂饭吃,振邦就不安分地围在一旁打转,李金桂看得高兴,招呼一声,叫振邦别乱跑,小孩子野性足,哪里肯听,一个劲胡闹。
王继华哪里有心思吃饭,鼓足了勇气说道:“娘,我打算去当兵。”
李金桂举起的筷子停在半空,正巧王继华抬起头来,四只眼对在一起,好半天没说话,连两个孩子也觉察到气氛不对,都不再乱喊乱叫,院子里顿时静悄悄的。
出乎王继华意料,李金桂并没有过于激动,反而看上去很是平静,但她还是说道:“你是铁了心要去?当兵的人,十个出去的有九个回不来。”
“哪里能有您说的那样,现在不比以前了,国家可并不缺人,打仗也不止是靠力气。”
李金桂放下筷子,看着桌子,眼神飘忽不定,半晌才喃喃道:“我见过杀人的兵,那年日本鬼子还没退,你还没出生呢,就你大姐,有几个鬼子不知道从哪边闯过来,我就把你大姐藏在门后边,自己藏在床底下,天可怜见,那几个鬼子只是饿了找吃的,没心思糟践人,我们娘俩算躲过去了,可是前村你那个四大爷就没那么好命,正遇上鬼子,一刺刀就给挑了,我从门缝往外看,隔了一道墙,血喷在院墙上……”
李金桂渐而呜咽起来,王继华就劝慰道:“娘,现在不是跟日本鬼子打仗了,是跟越南打。”
“跟谁打不是一样的?总是要死人的,你真忍心撇下娘,撇下老婆孩子?你是不是嫌我老了,是个累赘,不想给我养老啊。”李金桂这话听上去矫情,却实实是她心中所想。
王继华定了定神,道:“我不想就这样在山沟沟里过一辈子。”
李金桂并没有再做阻拦,这与王继华预想中的情形截然不同,按照他了解的母亲的性子,总是要大哭大闹来阻止他的,可事实是,一家人安稳的吃过饭,只是李金桂异常沉默,直到王继华和莲花带着孩子走了,她也没再说几句话。
这天早晨,王继华一脸喜色地洗漱完,满心希冀等着人来通知,可他等到的不是县里的人,而是三婶。
三婶慌里慌张砸开门,火急火燎跑进来,尖尖的嗓子炸了天一般:“继华,继华,快去看看吧,你娘上吊了。”
王继华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其他,一阵风似的跑去老宅,莲花也带了孩子跟过来,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李金桂已经被救了下来,正躺在床上,脖子上一道黑紫的印,她手里还攥着长长的裹脚布,两根接在了一起,想必就是用这个上吊的。
王继华跪在床边,道:“娘,你这是干啥?”说着话,泪珠子已经在眼角边打转了。
李金桂双眼直勾勾盯着屋顶,“儿子不要我了,到哪都是累赘,活着还有啥意思啊,不如死了清静。”
“娘,您这是啥话,我是去当兵,这是光荣的事,咋能不要您了呢!”
三婶在一边劝解道:“你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儿子都生了俩了,出去当的哪门子兵,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多好。”
王继华默然无语,三婶继续道:“不是我多事,你真要出去,回头你娘再上吊,可不是每回都像今天似的,今天是赶巧了,我刚进门,正看见她踢开脚下的椅子,再晚一会就来不及了。”
莲花在一边,她也插不上话,同为女人,她总觉得李金桂并非真的要上吊,只是要以此来威胁王继华而已,但是这样的话她可说不出口,论起来,屋子里的人都不傻,大概王继华也明白。
良久之后,王继华幽幽叹了口气,对床上躺着的李金桂说道:“娘,您也别折腾了,我不去了,哪也不去了,以后就在这山窝子里待一辈子。”
这件事算有了结果,那几天,王继华游魂一般在村子里晃荡,自从县里的人走了之后,他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连平日里干活的热情都没有了。
这几天有点热,村头老槐树的叶子都蔫蔫的,二爷依旧摇晃着蒲扇,躺在树下,老头耳朵灵,听见有人过来,微微睁眼,见是王继华。
“小子,过来坐坐。”
王继华依言走过去,贴着二爷旁边席地而坐。
“你娘可不简单呐。”二爷有意无意的说了这一句。
王继华抬头看看二爷,道:“我都知道,但是没办法,这都是命。”
二爷陪着叹口气,缓缓道:“如今又跟前些年不一样了,不少年轻的后生都去外面闯荡,就算当不了兵,你也能出去。”
“我还年轻吗?”王继华苦笑一声,看着二爷脸上的褶子,“算了,我也不想折腾了,好过歹过都是一辈子,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年,水库边上的李老师,你还记得?”
“咋不记得。”王继华听到二爷提起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有话留给你?”
王继华一愣,印象中李老师很少跟村里人打交道,也就自己跟他走得还算近些,是什么话不直接告诉自己,而是要二爷转告,另外,他又为何偏是找了二爷呢?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袋里冒出来。
“你也不必奇怪,我跟他早些年就认识,只是那时候他身份特殊,不想给我惹麻烦,所以断了往来,可是他临走的那晚来找过我,顺带着留几句话给你。”
王继华双眼直直的看过来,二爷便继续说:“他走得倒也干净,只是还有妻儿在北京,心里放不下,可是以当时的情形,他也实在是没办法,只是希望你将来若有机会能去北京,替他看看他的家人,你也不必跟他们见面,甚至不需要把他的结局告诉他们,这算是老李的一个心愿吧,只要回来在他的坟头上柱香,告诉一声就是了。说起来,就算你去看了,过得好坏,他也不会知道,托你去这一趟,实在只是他的一个心愿,与活着的人都没什么关联。”
既然毫无益处,即便去了,活着的,死了的,谁也不会知道,这果然只是将死之人的一厢情愿,但值得玩味的是,李老师在最后的时光依然坚信,王继华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他终会走出去的,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嘱托。
但二爷没对王继华说,李老师的最后一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出来久了,总还是想回去的”,二爷没对王继华说这一句,大概是他还想着有一天,王继华会像一只新生的鸟,飞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然而他们的愿望并不能实现,王继华到底是再也没有走出这个村子,这片方圆不过数里的天地牢牢地栓了他一辈子。
有那么一天,莲花从河边洗衣服回来说,河边两排一抱粗的老柿子树全给人砍了,不知道为啥,总之是连根拔起,片叶不剩。王继华道了声可惜,他偶尔还会想起,当年与莲花在柿子树下初次相见的情景,那时候,莲花问他将来能不能带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年轻的王继华一口应承。只是一晃多年,许多人许多事早已不复当年,就算那些柿子树活了百多年,如今说砍也就砍了,不会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