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地三仙的头像

地三仙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2/07
分享

四月的最后一天

黑暗中有一点光,在惯常昏暗阴冷的房间显得尤其突兀,杨仔将鸡窝似的头抬离床板,对面窗子透进来微微的一抹光,他抓过手机,亮起的屏幕瞬间让这个房间有了生机,已经上午十一点半,想必外面也已天光大亮,只是因为和对面的楼紧紧贴在一起,这窗子的透光作用便基本无法实现。四月的天气,杨仔觉得无处可去。

杨仔本来的名字叫杨宰,因为几世为农的父辈希望这个后代能够做大官,在他父亲的意识里,宰相就是大官。然而对于这一寄托了父辈殷切希望的绝世好名,其本人却并不喜欢,因为自从懂事之后他就不止一次听见别人调侃,“杨宰,杨宰,长大了必定是个宰羊的屠户”。杨仔不想做个屠户,虽然村里杀猪宰羊的屠户们大多殷实,且常年无须担心短肉吃,但那一身的血腥味实在让他颇为抵触。这样的惨状终于在杨仔上初中的时候有了一次转机,当时做学籍登录的教导处主任把杨宰写成了杨崽,发现这一变故的杨仔果断回家,愤然向父母控诉自己被人侮辱成了羊崽子,并以声泪俱下的表演赢得了一次自己改名的主动权,在户口本上改成了现在的杨仔,用他本人的话说,洋气、时髦,就像当时很多港片里的小混混,这个仔那个仔,谁见了都得躲着走,然而杨仔并不是香港人,甚至于彼时的他还不知道广东人口中“靓仔”的普通寻常,他只是一个地地道道北方农村的孩子,经过不懈的努力考上大学,走出山村,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毕业后会来深圳工作。

对面住着的湖南情侣开始做饭了,油在热锅里沸腾,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浓烈的辣椒味呼啸着冲进来,杨仔捏了捏鼻子,感觉鼻炎都要犯了,他不得不爬起来,将卧室跟阳台之间的那道玻璃门关严实,借此把夹杂了厚重辣椒味的刺鼻油烟阻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返回床墓的时候顺手开灯,灯管隔着厚厚一层灰,闪烁四次,终于稳定下来,驱散了一屋子阴暗,四周的粗糙粉墙却愈发惨白起来,像一张张死人的脸,四月的天,这一方陋室里却阵阵的阴凉。

从床头扒出一本厚厚的书来,崭新的书皮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尘,杨仔翻开书,从第二页到第三页,随即合上,把书本放回去,抓起手机,微信、微博、QQ、豆瓣,每个软件都打开看看,又都在三分钟内关了,他找不到一件让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是一个很玄妙的概念,譬如四年前杨仔刚毕业的时候,他喜欢看书,不管是文史小说,还是杂志画报,他看书的范畴杂乱无章,却从这风格迥异的各类文字里得到了莫大的乐趣,后来,不知在具体的哪个分界点之后,他不喜欢看书了,他得了一个很多人都有的通病——手机综合症,不论行走坐卧,到哪都要抱着手机翻看,那里面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可以勾魂的世界。

那时候,杨仔还在济南,他喜欢饭后到小区后面的矮山上信步闲逛,山上的酸枣树跟池塘里的荷花藕叶让他着迷,就连山顶那道残破的石墙都让他觉得有意思,他可以一整天待在山上不下来,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和水,说起来,这会也该去吃饭了,虽然他并没有明显的饥饿感,毕竟一整个上午都躺在床上,不动就不大会消耗,自然就不容易饿,杨仔是这样认为的,他想,有些老话是很有些道理的,比如人们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他觉得自己就很像一只龟,活了万年的龟。

楼下水饺店里也有一只龟,养在门口的玻璃箱里,杨仔坐在龟的对面,那巴掌大的龟便躁动不安起来,爬上爬下,用尽力气挥动四肢,溅起片片水花,杨仔不得已换了座位,那家伙果然就安静下来,他心里暗暗咒骂,该死的畜生。

这小区里还有两家面馆,一家沙县小吃,即便这几家店明显都是盗用了面食的虚名,实际上用的是地地道道南方面,颇有挂羊头卖狗肉的意味,但他选择吃水饺,多数还是北方人的生活习惯使然,杨仔自小吃不惯米饭,也受不了南方人不知用什么材料捣鼓出来的“假面”,他的肠胃早已被北方的面食养出了脾气。杨仔也是一个有脾气的人,像这地球上绝大多数人都会有的脾气一样,对于明显的不善,他也会本能抗拒,就比如这臭脾气龟的主人,杨仔第一次来这家水饺店的时候,他点了一份打卤面,那会子,他是第一个进的店,之后的半个小时,在他身后陆续进来的三四拨人都吃完走人了,他的面才姗姗来迟。这样的事,杨仔不能容忍,可是他的胃也不敢得罪,当不同的权益方之间发生了冲突,杨仔还是向自己的胃做出了妥协,就像今天这样,水饺店的主人虽然不为杨仔所喜,幸而这里的水饺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口味。

杨仔喜欢这种北方口味,尤其他在东北待过两年,就是他来深圳之前的那两年,李家小馆的酸菜鱼,王记酱骨的大骨块,满大街的烧烤和东北招牌一样的小鸡炖蘑菇、铁锅炖大鹅,荤素搭配的乱炖,酸甜可口的锅包肉,还有哈尔滨通往七台河途中服务区的得莫利炖鱼,杨仔至今忘不掉这些美味珍馐。如果不是因为人的缘故,单从“吃”这一项来考虑,他倒是不希望从东北调到广东来,广东人的口味,他实在不敢恭维,犹记得初来广东第一餐,是某位同事做的饭,依那厮所言,彼乃正宗粤式家常菜,那顿饭,杨仔除了第一口误食一块菜叶之外,硬是干吞了一碗白饭,且不敢说得过于直白,在对方关切的询问下只得以不爱吃菜为由来打发满桌子的尴尬。

店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很少露面,多数时候是老板娘在店里招呼,因为是现包现煮的手工水饺,杨仔有时间得以细细打量这个小店,尤其是坐在后厨靠门边包水饺的老板娘。

老板娘也是个东北人,从说话的口音上就可以断定,只是这年纪似乎不敢确认,如果单看店老板的年纪,作为夫妻,老板娘也该四十上下,看外貌倒像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可谓老少配了,他心里开始八卦起来,如果是老夫少妻,那女的是图个什么,看老板的样子也不算个有钱人,那还会有什么隐情,莫不真是传说中的人间真爱?忽的旁边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管老板娘叫妈,杨仔便又正视起来,老板娘应该只是保养得好吧,网上那些个养生专家们不都说好心态是长寿的第一要诀嘛。既然心态好,那他们的生活就必定是幸福美满的,若是隔三差五打架怄气,估计这心态好不了,如果将来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婚姻该多好,杨仔暗矬矬感慨。

老板娘的儿子把水饺端出来,芹菜的气味穿透薄薄的饺子皮,杨仔把放了蒜末和酱油的蘸料碟推到一边,又要了一个空碟子,吃水饺的时候,杨仔只蘸醋,他第一次在深圳吃水饺的时候就很惊讶,南方人的蘸料碟里竟然多用酱油,这奇葩的吃法让他颇有些无语,他至今还时常想起第一次去南昌,晚上十点多跟同事在公司楼下的街边小摊吃了碗饺子,盛在汤碗里的十几只大小不一的饺子,边角抻得比混沌皮都要宽大,且汤水里竟然放了香菜和虾,杨仔始终忘不了,那碗模仿北方混沌端上来的水饺汤里漂着的不是虾皮,而是比花生米还大的虾。

杨仔胡思乱想着“吃途”中的奇葩经历,手上不停歇,三十个水饺从盘子里挪到肚中,汤足饭饱之际,后厨那道门帘里头传来老板娘的尖叫,随后看见脸上多了几道抓痕的老板一身怒气甩门而出,伴着后厨里盘子碎在地上的清脆声响,杨仔暗呼一声侥幸,告诫自己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亏得自己还没结婚,万一这是自己将来的婚姻版本,恐怕他连上吊的心都有了。想到自己还没结婚,杨仔的心瞬间被一层雾霾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就像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

走出水饺店,天空低沉着要压下来,想把某个人压垮似的,他才想起今天在房间里看不到一点光的原因,也不全是因为房间本身的晦暗,竟然整片天地都阴沉起来,即便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用那些绚丽灯光强行伪装出来的明朗光亮也总是不自然的。

伪装,总是不自然的,可杨仔现在已经学会伪装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转变具体源自何时,只是当他低头看见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时,他不得不迅速思考一些言辞来应对。

“杨仔,忙什么呢,哥们的电话也要这么久才接。”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调侃。

“你丫耽误我吃饭了,咋,有什么重要指示?”杨仔做了个无谓的动作,使劲翻了翻白眼。

打电话的叫刘同,并不是微博上那个大V,而是杨仔的大学同学,昔年睡在杨仔上铺的兄弟。这样例行检查一般的问候已经隔了两个多月,杨仔用多余的大脑略想了想,似乎最近两个月来自己很少和以前的老朋友联系了,就连家里人也是,他有点大侠隐居的意思。

“也没什么指示,时间长了嘛,老同学联络联络感情,这么久没有你的音讯,我还以为你老人家失踪了,再不济就是出家当和尚了。”

手机里有噪音,但杨仔还是听清了。

“你是在夜店给我打电话吗?就不能换个安静的地方。”

“你妹的,哪个神经病大白天去夜店,我在车上。”

“开车打电话,你这是在作死。”

“这不更能体现我对你老人家的重视吗,为了给你打电话,我可是拼着老命哟。”刘同放肆地笑起来。

“别介,我可没那么大的脸,你还是悠着点吧。”

电话那头咳嗽一声:“话说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去啊。”

刘同所说的回去是指杨仔工作的事情,他本是山东人,毕业几年来的工作却一直徘徊在外地,南昌、哈尔滨、深圳,没有一个是离家近点的城市,他又不打算在外地定居,所以回山东是必然的结局,只是杨仔一直纠结于没有一个合适的工作,他需要一个适当的机会,而且他心里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害怕一旦回到老家那边,他便不得不接受家里人的安排,相亲结婚,虽然所谓的安排大多是以言论压力来实施,这恐惧促使他长期以来不敢正视现实,现实就是年近不惑的杨仔无论怎样也拖不了几年了。

如果有的选,杨仔是不打算接这个电话的,原本按照例行的日子来算,下午他还要给家里打两个电话,鉴于上次刘同的电话他也没接,一次不接也不回可以当作没看见,或者是有事忙给忘了,连着两次就不太正常,为了显示自己的正常,杨仔不得不接。

“你家那小崽子还好玩吧?”

南昌人管新生的小孩叫崽,北方人乍一听会误以为兔子乌龟之类,但这个字眼的通俗亲民却更显示南方人的理性,杨仔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顿觉自己的不理性,他恨不能放下电话狠狠抽自己两个大耳光,向来避之惟恐不及的话题竟然由自己提了出来,可笑他方才还调侃对方在作死。

“小崽子快两岁了,正好玩的时候,你要不要来。”提到小孩,刘同的语气里有忽然强盛起来的喜悦与兴奋。

“我可没空。”杨仔有些蔫蔫的了,他自然不是真的没空,想到现在这份工作的空虚无聊,但他不得不表现得忙碌,相比较去一趟南昌强行观看别人的幸福,他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异地他乡,无亲无故,虽然落寞得可怜,但有种被世界遗弃之后难得的清静。

刘同是他们大学寝室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今年也才二十七岁,孩子已经快满两周岁了,谁能想这是当年信誓旦旦喊着要最晚一个结婚的小子,毕业后第二年就成了寝室六人组里第一个办婚宴的家伙。

“你有女朋友了没?”果然到了这一步。

“你急什么。”杨仔有点心虚,在外漂泊四五年,自然也知道刘同是好意来关心,只是他向来习惯于逃避现实,且这样的好意询问,每个月总能听到几句,来自不同地域的善意提示让杨仔本就疲于生活的小心脏持续处于抽搐的状态,他有些不堪重负了。

尼玛,杨仔轻轻骂了一句,眼睛盯着一条刚从自己身边擦腿而过的萨摩耶,这小区里到处是养宠物的,黑天白夜都要带出来遛,他也分不清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这筒子楼似的出租房里蜗居着的上班族,哪里来的那些闲钱与闲情逸致来养宠物呢。换做自己,如果有那份闲钱来养狗,他倒是宁愿花在自己身上,吃喝玩乐无所谓,至少花在自己身上的钱不会感到心疼,最不济也可以攒着买房子,想到房子,他心里又是一阵冰凉,仿佛腊月里夹着雪的北风在心口肆虐地刮过去。

“你可真是愁死我了,快三十的老处男,你丫日子怎么过得呀!”

“杨仔,你还是处男吗?要不出去花点钱解决下生理需求吧,哥们真怕你憋出病来啊。”

面对连珠炮似的关心询问,杨仔深感自己的口才太过匮乏,应变不够机警,可是临场发挥的交谈,即便有固定套路的话术,经过对手千方百计变招之后,他也已经疲于应付了,特别是刘同赤裸裸问出了男人最在意的问题,杨仔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不觉伸到了裤裆前面,隔着裤子抚慰了一下自己的小弟,他有一种自卑感,这块肉自从初中就没怎么长过,以至于许多年来他都不好意思去公厕,就是羞于在别人面前曝露自己的短小,这样的自卑,也是导致自己常年保留处男之身的最重要原因,想到许多年都不曾让这块零件得其所用,他又觉得很是羞愧,这小弟跟了自己,也算是时运不济吧。

杨仔在楼下徘徊,对面破了几个大洞的围栏上挂着一排衣服,瑟瑟在风里随意飘荡,楼上空调漏出来的水,有些滴在衣服上,有些落在围栏跟脚的草丛里,偶尔落在人脸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了雨,但此刻,真的下雨了。

“不跟你说咯,下雨了,我要赶紧回去。”

这样断断续续的聊天,像是应景的差事,开头短暂的温馨之后便涌现出无尽的尴尬,杨仔挂了电话,伸手按下电梯,这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的情比金坚,任何一种情感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终至于泯灭在生活的大旋涡里。杨仔想起上大学那会儿,寝室里六个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大小依次排了六兄弟,这才毕业几年,似乎也就那样了,并没有当初以为的那般,谁离了谁就不能活似的,如今的杨仔,一个人飘荡在深圳,也活得很好,这所谓的活得好,至少在一些外人眼里是确然的吧,至于真实的一面,有时候,就连杨仔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现在已经失去了判断生活状态好坏的标准,远没有上学那会儿将物质和精神分得清晰了。

电梯里四面都像镜子,只是并不完全光滑可鉴,杨仔看到自己的半张脸,有雾气凝成的水滴滑落,半张脸也不清晰,他低头看看左脚的脚趾,跟拖鞋的鞋底是平齐的,电梯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红色的数字停留在“4”上面,闪烁不定。

杨仔被卡在电梯里了,好在电梯没有坠落的迹象,只是卡在那里,不上不下,杨仔出不来,却不慌乱。这破电梯,三天两头出问题,如果真的掉下去把自己给摔死,或许可以给爸妈留下一笔不菲的财富,那也算他为这个脆弱温馨的普通家庭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可他也就只能这么想一想,随即继续低头看自己的脚趾,有一个脚趾头被两边挤着,有些抬高了些,突兀得像个畸形,不知是不是小时候穿鞋挤得,但他不记得小时候穿过那么小的鞋子,小到能把脚指头挤得变形的鞋子,穿起来必定有痛彻心扉的记忆,他不曾有这般记忆,所以他有些困惑。约莫三分钟之后,对面自己的半张脸被电梯门撕扯开来,杨仔淡定地迈步走出电梯间,这是在八楼了。

门口有一个很矮的木质鞋柜,因为是前任租客所留,被杨仔从房间里丢了出来。鞋柜上摆着一个白色圆盘形塑料餐盒,餐盒里是一丛修长的蒜苗,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蒜苗虽然长得很长,却是一律的惨白,比营养不良的白化病人擦了粉还要严重的那种白,杨仔掏出钥匙,盯着蒜苗看了几秒,这傻头傻脑的东西,只要有水,愣长。

房间里阴暗冰冷,所有的温度和光线都隔绝在一扇门外,关上门,杨仔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并且再一次发觉自己无所事事起来。他有点看不起自己,不止是因为如今的状态,更因为无法正视自己的状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端正态度看自己,内省自视,总是自卑自怨自艾,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至少不是当初自己的理想,亦不是如今的追求,可他至今无法跳出这个魔咒一般的怪圈,他,陷在了生活的泥潭里。

四月的天气,不知道北方如何,在这里,杨仔竟觉得无处可去。

如果不是该死的天气,倒是可以出去走走,地图上搜好了去客家小镇的路线,上周就搜好了,只是上周末有点热,影响了他的计划,这周末又下起雨来,想到明天又是周一,杨仔不免有些失望。生活中总是有意外,所以,对生活的计划不要越过现实太多,因为无法预测,自然也就不能掌控,就像今天,如果下午三点之前能够云销雨霁,他一定会去客家小镇走走,他下了决心,以此证明之所以这一天过去了大半还是毫无作为,并非因为自己的懒惰和拖延,而真的只是因为这恼人的天气。

微信响了四下,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杨仔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半个身子已经坐到了周公跟前,揉揉眼睛,浓烈的起床气弥漫开来,他抓过手机。

在吗?

给我打三千块钱。

快点。

急用!

信息是胡丽三分钟之前发来的,杨仔意识到自己的起床气有多严重,从耳边响起声音,到拿过手机来,一晃神过了三分钟,且这几条信息让他的心情更为不爽。

胡丽是他一个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程度介于老铁和普通朋友之间,三年前胡丽买房,刚工作不久的杨仔把辛苦攒下的两万块钱借了过去,虽然当时有言在先,杨仔并不急于要回这笔钱,可是几年过去依旧迟迟看不到回头钱的影子,这就有些难以释怀,加上这几年期间,隔三差五就打个电话来借钱,杨仔是那种不太容易拒绝别人请求的性子,除非他身上确实没钱,一旦有所富裕,大多时候他都不懂得如何拒绝,于是他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尴尬的境遇:他很穷,可是他的那些并不困顿甚而有些富裕的所谓朋友却纷纷找他借钱。这样的境遇,很不乐观,堪堪而立之年,手上也就一万块钱的存款,无房无车,是一片飘得不能再飘的叶子。

杨仔无视了这几条信息,当作没看见,既然已经借出去的钱一时之间要不回来,至少不能再往外借了,尤其是胡丽已经结婚,一个正常的成年已婚者,不应该只有他这一个借钱的备胎。

想到备胎这个词,杨仔有些错愕,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是胡丽打过来的,杨仔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没有接,也没挂断,手机一直响,铃声不算动听,可他一直懒得换。直到手机安静下来,屏幕也暗淡下去,周围再次恢复杨仔一个人的世界,四周都是寂静。

胡丽比杨仔大了三岁,非亲非故,又不是同乡,按理说是不该有交集的,他们的相识源于杨仔一个同学胡大海,可不是隋唐英雄里的胡大海,他只是一个又矮又挫的胖子,是杨仔大学的同班同学,两人关系不错,胡丽是胡大海的表姐。胡丽早熟,且好学,早早毕业后在大学做了一名老师,与杨仔就读的学校紧邻,那时候杨仔读大三,胡丽一个人到了新岗位上,又是个陌生的地方,自然要去找胡大海,一来二去,总有那么几个机会,杨仔认识了胡丽,这俩人的性格和兴趣都极为相似,似乎便是常说的那种臭味相投。

刚毕业那会,周围知道情况的人都纷纷怂恿杨仔去追胡丽,所谓女大三抱金砖,人家又是个大学教师,这样的好白菜,既然遇上了,自然不能放任给别的猪去拱。只是杨仔并无意于她,在他的意识里,他们只是关系很好,有很多共同语言的朋友,早些年很流行的一个词叫作“蓝颜知己”,仅此而已。即便是胡丽吧,虽然杨仔并不清楚她的想法,想来也该无此意。

杨仔盯着又亮起来的手机,依旧没有接听的打算,这一次打来电话的人是许峰,大学时候的班长,曾经还算不错的一个人。杨仔不接他的电话也有好几次了,隐隐有一种想要跟他绝交的意思,起因也是借钱,那时候杨仔刚把借给胡丽的钱打出去没多久,新发了一个月的工资,许峰打电话说交不起车贷了,要借三千块钱,等到月底就可以还他,许峰在大学时还算一个很靠谱的人,于是那个说好月底就还的三千足足拖了一年,他并不单纯因为这钱还得晚,重要的是这种被熟人欺骗的感觉,很不爽,既然对方让自己不爽,那也就没得朋友可做了。

他有些震惊于身边结交了一些什么样的人,他的死活向来无人过问,可是隔三差五来联系他的人,要么是借钱,要么是借钱,仿佛他是个提款机一样的富二代,孤身一人挣扎在陌生城市的杨仔终于感受到了人情冷暖,这世上哪还有好人可言,全都是自私的人,你对他再好,他心里也总是想着自己,从不会考虑别人,你也不要奢望着能够感化他。所以啊,他时常告诉自己,不要让人觉得你的善良太过廉价,你要记得,即便从佛寺里飞出来的蜂,也是会蜇死人的,如果你总是无条件地表现出你的良善,周围的人就会变异成吸血鬼,变成蚂蟥,一只只聚集到你的身边,吸附在你的身上,拍打不掉,躲避不开,直到把你榨干吸尽。杨仔就是这样,他被这些平日里所谓的好朋友扎透了心,伤口里却渗不出一滴血。

或许应该表现得冷漠一些,但他总认为这个世界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个世上的人也不该活得如此。他总还在坚守自己的一些底线,日子再难,杨仔没向周围的人借过钱,他骨子里是不肯向人低头的,借钱这件事在他看来就是在低头,是一种刷脸的行径,且他向来不曾有靠脸吃饭的觉悟,与其舍了脸面透支名声与所谓的友谊交情来维系自己对于物质消费的欲望,他宁愿选择日日糟糠,过得凄惨一点,至少心里是安稳的。或许正因如此,他越发不能理解那些找他借钱的人。别人的包容是无私的爱,坦白的说,这只能单方面彰显别人的大度与博爱,倘若你不识趣,无休止地去主动索取这包容,便显现出了你的自私自利、厚颜无耻,杨仔这样想,他不是一个自私自利到厚颜无耻的人。只不过,中国式朋友往往喜欢拿自己都远达不到的道德标准来绑架别人,且深以此为乐,如果杨仔铁了心坚持自己的原则,就要彻底放弃这些名义上的朋友。

杨仔关了灯,阳光的余波荡进来,屋里一片朦胧,手机屏幕一直亮着,他躺在床上,抽掉了枕头,微微上翻着的眼睛看到床头墙壁上的壁纸,严格来说,这不是壁纸,只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大幅海报,一个唇厚乳丰的艳妆美女,那双勾魂的眼睛也正盯着杨仔,仿佛要活过来撩拨他,他并没有手淫的冲动,杨仔已经很久没有对赤裸的躯体产生欲望了,或许从来都不曾有过吧,不单单是女性,有一段时间他严重怀疑了自己的性取向,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是对人体的性欲淡薄,无关性别,无关美丑,生理的冲动他还是会有,或许他只能以此来提醒自己还是一个明显生理意义上的男人。

明天就是周一了,且又是五月的第一天,杨仔忽然才想到,明天不需要上班啊,可是他也没有一丁点节日的喜悦,这劳动节的设立初衷到底是为了鼓励人们辛勤劳动,还是怂恿劳动者积极放松呢?

杨仔不喜欢这样的假期,一是这样的假期被很多人用来结婚,如果是普通的关系也就罢了,陈年的老同学或是关系不错的老友,一旦给了通知,似乎就不可避免地要给个红包,对于一个月三千多块工资的杨仔,一千块的红包隔俩月送一次也很肉疼。他不喜欢放假的节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无处可去,别人若是不张罗结婚办事的,多半找个地方逍遥快活几天,旅游散心,是要结伴而行的,那些孤身一人远赴海外观光世态的传闻,至今为止,他也只在故事会的蓝版看到过。就像明天的假期,他不知道该怎么过,整个广东省没有一个熟人,短短三天假也不值得出趟远门,这就有些纠结,他想,如果劳动节连着下三天雨,那倒是很不错,至少朋友圈里会少一大批自拍和风景照,自己心里多少也会平衡一些。

想到朋友圈,他觉得又可以刷一遍了,想必有不少的动态更新出来,你不去和那些老熟人见面,这样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交流,互相看看对方的近况,彼此在评论区胡侃一番,省时省力,又省却了长途奔波的麻烦,这样想来,微信的出现仿佛给人们带来了不小的便利,又比如视频通话,杨仔就是这样的受益者,以前跟家里人联系都是用电话,父母都不太会用拼音打字,短信的功能就基本被忽略,可是打电话的时间又被重视起来,因为长途话费往往比较贵,这就让杨仔的父母很是慎重。自然了,这样的状态是以前,以前,杨仔很喜欢给家人打电话报平安,顺带着也可以勾起他远离家乡时更为看重的那点温情,可自从家人开始催婚,以前隔一两周一次的电话就变成了一个月一次,后来是两月一次,且每每都是父母那边主动打过来,他有点躲避家人的意思了。后来,也就是上个春节回家的时候,杨仔的妈妈买了一部智能手机,且在杨仔的指导下学会了用微信,他妈妈的本意是为了可以每个月跟杨仔哥哥通一次视频,因为杨仔的哥哥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女儿。

自己都有侄女了,杨仔有时候想到这点就一阵心惊肉跳,明明自己还没长大嘛,怎么就要担负起成家立业的重责?手机刚放下,铃声一响,却是一条快递短信。杨仔趿拉着拖鞋下楼,收了自己的快递,某宝上淘来的破洞牛仔裤,很便宜,而且杨仔并不在乎质量,他只是想通过这些外在的装饰来掩盖自己即将告别年轻的事实,也算一种补救的措施吧,他还不想这么早早承认自己脱离了年轻人的队伍,更没有信心面对自己即将加入中年人的境遇,这是一种逃避,鸵鸟一样自欺欺人的避世之法。他心里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一向习惯于活在自己臆想的虚幻国度里,那里举世无争,无忧无恼,比起现实的遭际,他宁愿选择虚无缥缈的幻象。

有些时候,虚拟也许只是一种手段,而借助这些虚拟手段,人们却可以像生活在现实里一样,就像视频通话,杨仔的妈妈自从学会了用微信,得以时常看到孙女的同时,她并未忘却自己的小儿子,于是杨仔不得不时常接受来自家乡父母的面对面关怀。算算日子,距离上次跟家人视频已经过去两周,今天又是周末,基于这样的现状,杨仔对那个曾经很是眷恋的家,已经有些开始疏远,或许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是那样的思念那个家。

想家这件事,对杨仔来说有点遥远,他小学在村里学校读的,天天都可以回家,初中搬到了镇上,也是每周一次回家,唯独到了高中,特别是高三,两个月回家一次,那时候他会想家,想得不行不行的,进入大学之后,杨仔开始渐渐习惯离家的生活,再后来有了工作,更是习惯了漂泊。

杨仔摸摸脸上坑洼不平的痘印,想起上次视频时,妈妈让他去医院看一下这张脸,毕竟已经从痘转成了痤疮,再不治疗一下,怕是有毁容的危险,杨仔自认为不是一个靠脸吃饭的人,可是活在当下,颜值为准的时代,谁不想拥有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蛋呢?但他从医院那里得到的答复就是痤疮,开了药,吃的,抹的,都有,只是没什么效果,那药,吃了几天也就断掉,他也算尽了力,这世上有些事,总不能让人顺心如意。

四月马上就要结束,房间里依旧阴冷昏暗,即便是下午三点多,阳光被隔在云层后面,它挣扎了许久,终于冲破束缚跳出来,却依旧冲不破这层层水泥墙,阴暗,始终将杨仔的心笼罩在春天以前。

长时间独居,或许会导致颇为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杨仔觉得自己就有很严重的社交恐惧,他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这种不喜,甚而已经发展到不喜欢有人的地方,所谓独处,在适当的年纪,或许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沉静,若是不恰当,就成了一种病。

杨仔换了双鞋,依旧是短裤和T恤,耳机都塞好,拎着手机下了楼,外面已经弥漫开阳光的热情,仿佛一上午的阴雨连绵都只是他脑袋里的幻象,拐过路口,墙角那棵木瓜树的叶子给乍现的风掀起来,一串水珠恰好落到杨仔脸上,这是之前的雨水。瞥一眼青绿的木瓜,脑袋里跑出丰胸广告的画面,他心里一颤,赶紧将这杂念压下去,抬脚向路对面的公交站牌走去。

公交车,和很多让人厌烦的东西一样,你用到它的时候,它总是姗姗来迟,不用的时候,反而时时晃荡在面前。杨仔等了二十多分钟,平日里十分钟一个班次的M301还没出现,这时候,久经阴雨缠绵而数天未曾露面的太阳开始撒欢了,一层细腻的汗珠从他额头涌现出来,随即,杨仔觉得浑身像是被人用保鲜膜包裹了起来,有一股火气在真皮层下涌动,似乎在积蓄力量,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破皮而出。

这是难得的一个晴天,四周的空气骤然燥热起来,但杨仔并没放弃心中的打算,他开了地图上的导航,目的地在七公里之外。

七公里,地图上看着不远,靠两条腿走起来,也格外费力,这一点在他出发二十分钟之后便有了深刻的体会,他意识到,毅力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

下午四点多的深圳,一丝风也没有,赶在雨后冒出来的太阳也没有丝毫摇摇欲坠的夕阳疲态,更无丁点晚霞的柔美,四周的空气凝滞在那里,天地成了个大蒸笼,街上少有人行,他一个人,更显得是个异类,他本就是个异类,一个来自北方的旅行者,虽然在这里工作了快两年,但,过客毕竟只是过客,他从来都不曾属于这里。

五十分钟之后,杨仔站在前后皆无尽头的马路边上呼呼喘粗气,脸上已经看不见汗珠,因为已经湿透,全身像刚被大雨浇过,宽松的白色T恤紧紧贴在身上,虽然没有腹肌,没有胸肌,但身材还不至于太过走形,至少没有到大腹便便的地步,他想,还有挽救的余地。只是牛仔裤吸了汗之后更加紧身,裤裆里勒得难受,反而感觉多出几分雄性气息,他又很不恰当地庆幸起来,幸亏不像内裤广告上那些雄性动物一般硕大,否则这一下午岂不是要磨破了皮吗?他这样想着,嘴角竟然笑起来,在路边喘息了几分钟,这口气稍稍缓过来,又继续前行。约莫又过了半小时,穿过一个山坳的隧道,绕着高速边下了一个盘旋道,终于看到客家小镇的牌楼,前面有个白发驼背的老太太,提个看上去很重的篮子,一跛一跛地往前踱,杨仔从她身边越过去,三两下就把那老太太甩得没了影,他有了一点优越感,即便走了那么久,累成狗一样伸着舌头喘,可他还是比一个老太太要走得快,等他在小镇里一个木屋前站定歇息的时候,心里的优越感依旧未曾减弱,反而愈来愈强,以至于他不自觉地膨胀起来,觉得自己这体质完全可以去做运动员,扔在这里简直应了“暴殄天物”四个字。

客家小镇名义上曾是个古镇,如今保留下来的建筑物大致只是有一些古镇的风格,却都是翻新重建过的,并非早年的老房子,小镇也完全沿袭了国内古镇的惯常风格,所有能加以利用的场地都改造成了商铺,卖的东西也只是大众化的小吃,毫无新意,更无特色。

沿中间的主路往前走,这条街倒是够长,杨仔印象里,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沈阳的兴顺夜市、济南的芙蓉街,也不过就是这样,之前在地图上写的原貌古镇,他到底是没看到。又想到前段时间去过凤凰山脚下的凤凰古镇,那里早已荒废无人,相较之下,这里虽然让人失望,但好歹还有人,不至于完全荒废。

越往前走越不适应,周围三三两两经过的,要么是年轻的情侣,要么是结伴而行的好友,唯独他,一个人游逛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果真是个异类。

杨仔走进一旁较为偏僻的小巷,白粉刷过的矮墙上砖瓦错落,窄窄的石板路蜿蜒起伏,间或一盏老式路灯挂在墙上,这倒是有一点古镇风韵了。偏僻的小巷里少有人行,许是两旁店铺都在装修的缘故,杨仔听到手机的响声,心里一震,忙掏出来,在墙角站定,阳光越过墙头泼洒下来,投了半个脑袋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是妈妈发来的视频邀请。

杨仔有些厌烦,妈妈的关心似乎也来得太过勤勉了些,就算公司职员的报告,也并不是隔几天就要来一次,他真的没有那么多近况可以向她汇报,至于对方每次通话必然提及的变化——是否长了工资、是否有了对象,他不认为一周之内就会得以解决,虽然他完全明白她心中的那份关心和牵挂,可他还是承受不住。

中国式父母的关心,于子女而言大多是一种负担,他们从不问及你是否真的需要,仅凭千百年来的规矩和传统便将所谓的关怀与疼爱丢过来,仿佛只要你接了手,便是卸下了他们人生的大负担,而这关爱往往又变成牢笼,将子女牢牢禁锢,变成一座沉重的山,将渴望飞翔的心压得透不过气来。

如今的杨仔就觉得透不过气来,他没有理会手机,有时候装聋作哑得来的清静也很难得。但他低估了中国式父母的耐心和毅力,五分钟之后,又一次视频申请发过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要将心里的压抑和不快一起吐出去,随即左右看看,下意识里摸摸脸上的痘印,还是接通了视频。

手机的画面里立时便出现杨仔妈妈的面孔,是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女人,虽然年近五十,且又是做惯了农活的乡下人,眉眼间却掩盖不住一番风韵,想来年轻时候也是个美女,只不过如今已被皱纹爬满眼角前额,不再年轻了。

“这是哪啊?”杨仔的妈妈在手机里问道,她已经透过手机看到了杨仔身后的花盆和街景,自然还有不远处喧沸的人群。

“客家小镇,算是个景点吧。”

杨仔一边说着,一边将镜头转动,远处的行人和更远的高楼也显现在屏幕上。

“我哥跟嫂子都不在家吗?”杨仔已经看出来,似乎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家守着,旁边传来小孩子哭闹的声音。

“都出门了。”她说着,将婴儿床上的小娃娃抱起来,粉嘟嘟胖乎乎的小侄女啊,杨仔看着这个小丫头,几个月大的小孩正是可爱的时候,世上最感人至深的惊喜应该就是面对新鲜生命时的欢欣雀跃吧,可杨仔只能隔着手机屏幕去极力感悟别人的快乐,这样的惊喜,于他,不知何时才会有。

但他并不时常纠结于此,生儿育女只是他偶尔才会有的想法,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觉得一个人生活很好,不必因为要顾及另一个人的感受而去迁就,更不必为了迁就别人而委屈了自己。单身生活的可贵在于身心两方面的自由,这是真正的自由。一旦和一个人组建了家庭,就意味着责任和义务的骤然加倍,人总是喜欢行使有的没的权利,现实的或幻想的,而不愿承担责任,这就必然会有矛盾,如果这人可以合理消化这些矛盾,他便可以继续下去,若是不能,当矛盾累积到无法维持现状的时候,火山的骤然爆发就会造成许多灾难性后果,这后果,很可怕。可若是一个人生活,这些隐患便不存在。

“最近怎么样啊?”这句惯例的套路话将杨仔从走神中拉回来,他压下心底的无奈。

“唉。”杨仔的妈妈重重叹了口气,这时候,她怀里的小丫头不安分起来,伸手在她脸上乱抓一通,直到扯住了她的头发。

“是不是饿了?”杨仔看着屏幕里不安分的侄女,对妈妈说。

“她饿什么呀,这两天拉肚子,吃得少,这是刚睡醒,看我跟你说话,急得,她想拿手机,别看这么小,猴精着呢!”杨仔妈妈的目光落到小孩身上,满满都是爱意。

杨仔便觉得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揪扯了一下,心一紧。

“你小姨家的表弟不上学了,你还不知道吧。”好在母亲转移了话题,虽然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但他松了一口气。

“不上就不上吧,三本四本的,上了也就那么回事,四年熬一个本子,毕了业还没有高中生打工的工资高。”杨仔说这话到并不是纯粹为了抱怨,他身边的现状确实如此,许多初高中毕业就出来打拼的同学早已事业有成,唯独他们这些不上不下读了本科毕业的,如今年纪步入而立,可不论家庭还是事业,都很难立得起来。

“话不能这么说,上学念书总是有用处的,要不然年年那么多学生挤破了头去考试啊,还不是想上个好学校。”

杨仔不想就这个问题过多纠缠,毕竟现实于他是一个不愿面对的窘境,算是他的伤心事,于是他也适当转了话题。

“上个月我记得你说小姑家的表弟要结婚,已经办完了吧。”

“早完事了。”

杨仔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立刻后悔了,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果然,他听母亲继续说道:“你那表弟比你小六岁呢,都结婚了,孩子都怀上了,你说说你……”

“你急什么。”杨仔翻来覆去就是这样一句话,他是真的想不出别的对词来了。

“你说你什么时候才回山东啊,现在的房价一天天涨得厉害,我说在老家县城凑钱给你买个房子吧,你又不愿意,就想着去大城市,大城市的房子是我们买得起的吗?”

“济南的房价还行吧。”

“听你哥说也涨了,还要社保,你看房价天天涨,你这工资好几年了也没动过,愁人呐!”

他们倒是比自己还要上心,杨仔心里想,嘴上却不得不继续敷衍,没留神脚下,差点一头掉进水池子里,几只乌龟在池边悠哉游哉晃荡着,杨仔分明看到乌龟的眼睛在笑,定是在嘲笑自己,妈的,杨仔心里愤愤骂道,千年王八万年龟,这几个畜生才多大点,仿佛就知道人的心思,看得出人的窘境,有机会定要捞出来炖了喝汤。

“怎么了?”她显然看到了屏幕里画面的晃动,问道。

“没啥,绊了一跤。”

“哦,快到假期了,有什么打算?”

杨仔有些许的意外,但随即回道:“没什么地方去,应该也就在深圳待着了,天气好的话出去爬山,四处走走,天气不好的话就不出门了,没办法,这边也没个熟人,离家又那么远。”

“你不是说佛山有个同事啊?”

杨仔有个以前的同事在佛山,不巧的是,春节回来之后,那家伙就离开佛山回南昌老家了,据说是媳妇要生孩子,回家陪产,这样的话,他自然不会再对着电话说一遍,否则必然又要引出那个万年不变的话题来,但杨仔心里却愈发感慨,时间真是快啊,从佛山回南昌的那个小子,比自己还小两岁,竟然也成家有了崽子,记忆中去年年初去佛山耍的时候,那家伙还跟自己一样是个光棍,光阴似箭,便是如此吧。

时光并不因为疼惜你的哀愁而慢些走,亦不会眷顾任何一个伤感的嗟叹者,它在自己的画布上挥笔,每一次都带去偌大一片纯白的人生。

许是杨仔的妈妈也察觉到了他语气上的应付与疲意,于是借着给娃娃喂奶粉的档口挂断了视频,杨仔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他随即在手机上百度了济南的房价,果然,就连长清区都涨到了九千,可他分明记得年前跟济南的同学聊天时,那会还不到五千,就这几个月的工夫,他觉得房子又离自己远了一块,想着这些,心情就更加阴郁,觉得不该和妈妈聊那么多。

杨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害怕接到家人的电话,他害怕自己的窘境引来亲人的担忧,变相的,自己就成了一个家庭的负累,这与他年幼时“达则兼济天下”的志向是完全悖逆的,如果接受了这样的现实,等于全盘否定了自己的初心,于是他的纠结造成了那段时间里对亲人在语言上的敷衍了事。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牵挂的每一个人都安好如初,他也才发现,原来近期一直刻意疏远的那个家,在他心里仍然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看台词里写着“近乡情更怯”的字眼,总说那样矫情,真到了自己,才知道人间确有这般无奈。诗人说,看得见的都叫远方,回不去的才是故乡,或许就是这样,只是如今的他,连“穷则独善其身”都做不到。

想到故乡,杨仔有些无奈,但还是划开了手机屏,找到爸爸的号码,拨过去。

“喂。”

杨仔的爸爸不会在手机上存号码,每次接电话都不知道是谁,好在联系他的人并不多。等他听出了杨仔的声音,于是就有些激动,“最近怎么样啊?”也是一般的模式。

“就那样吧,没涨工资,也没找到对象。”与其等那边来发问,他还不如直接交代,省去了彼此许多的麻烦。

隔着千万里,杨仔都能感受到那份忧愁,在最初的些许激动之后,这忧愁迅速就传染给了杨仔,像魔盒里跑出来的魔鬼,像天灾过后的病毒肆虐蔓延,让他刚刚有所晴朗的心情瞬间又阴郁下来,似乎活在这世上,除了有一座房子和一个老婆,其他的事都不能让他们这一家人寻得生活下去的希望。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重的叹息声,接着就是尴尬的沉默,杨仔有点后悔打这个电话了,但他心里毕竟还是牵挂这个世上的至亲。

杨仔的爸爸一个人在家里侍弄庄稼地,热菜热饭都不那么及时了,然而杨仔妈妈才去了西安不久,也不可能现在就回去,他也就只能继续委屈一段日子。

虽则心里惦念,杨仔终究是有心无力,一个人漂泊在外实属无奈,若是可以选择,他情愿初中就辍学,老老实实在家找份活干,早早成个家,也许一生安逸无忧。真的博学者不会困扰于生活的乱象,真的蒙昧人也不会忧愁这世间的纷杂,唯有杨仔这般,也念过几本书,却又不算真正睿智博学的半吊子文化人,日日杞人忧天,反而过得水深火热。

“嗯嗯,一个人在外边要注意安全,有合适的机会就赶紧回来吧,老混在外面飘着不是回事。”

杨仔的爸爸不善言辞,每次打电话不过一两分钟,寥寥几句就赶着挂断,这一次也不例外,但杨仔分明又听到挂断电话时,父亲无奈的叹息,原来这个一直在他心中高大威猛的男人也开始脆弱起来,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上次回家就发现了他的苍老极其迅速,大半的头发都已变白,黝黑的皮肤也松弛了许多,不复年轻时的紧实,年纪渐长,他们越来越需要自己在身边,可现实不容乐观,他给不了父辈们曾经的期望,也给不了自己一个明媚的前程,所以,他不得不继续游魂一般飘荡在远方的城市,以期通过距离的干扰来逃避现实的困顿。

每次打完电话,心里都有触动,会伤感,连带着对眼前的一切都生出厌烦,杨仔将恍惚时接在手上的一张传单扔进了路过的一个垃圾箱,成群的苍蝇嗡嗡飞起,随着传单的降落又迅速落回原地,仿佛那垃圾堆里有无尽的宝藏等着它们去发掘、去享用,在苍蝇错杂飞落的身影之间,杨仔瞥了一眼传单上的广告,又是忽悠人去办健身卡的。

杨仔办过一张健身卡,去年七八月份的时候吧,那段时间赶上初来深圳遇到的第一个夏天,躲在房间里吹空调一吹就是俩月,直到他感觉浑身没力气,日日没精神,这才想着该出去锻炼一下身体了,恰好就有一张传单落在他眼前。

那天,杨仔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目的本是找个地方解决晚饭,迎面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小伙举着传单就扑了上来。

“帅哥,要健身吗,健身房新开张,办理会员卡有优惠。”

杨仔摸了摸脸上坑坑洼洼的痘印,心想这年头出来混的果然都得脸皮厚,瞎话信手拈来,一点也不害臊,就他这张老脸,也能当得起帅哥二字?所幸他也就是听听而已,也知道对方不过是说说而已,目的还在于办卡。

人的所想与所做往往充满矛盾,杨仔前一刻还在心中发誓永远不会走进健身房的门,下一刻,他已经在健身房里了,这是在民治地铁旁美食城二楼的一个健身房,之所以跟来,是因为那个露着膀子发传单的小伙告诉他,今天可以去健身房免费体验,还有免费礼物相送,这样的便宜事,他不能错过,待他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的健身器材倒也齐备,果然是一家新开的健身房,门口搞活动的道具都还没撤走,只是人不多,空空荡荡,仅有的几个人也不像是在健身,背着人似的在那里嘀嘀咕咕。杨仔看得出,引自己来的小伙很兴奋,说不准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客户,他被那小伙领着,转一圈看看环境,期间自然还是竭尽全力想要说服他办卡的,但杨仔坚定了底线,死活不办卡,他的目的只是免费礼物。

大约是看杨仔实在没有被发展的潜力,引他来的那个小伙也有点泄气,并不像开头那般兴致勃发激动得满嘴唾沫星子,或许他是说话说得口干舌燥了吧,杨仔在临走前问他,免费领取的礼物是什么,那小伙微缩的眼睛陡然瞪大,里面有一小丛火苗窜动,但还是压制下去吃,丢给杨仔一瓶水,随即抱着传单自己走了。

从健身房出来,杨仔也有点郁闷,逛了这一圈就为一瓶水,早知道是这样他情愿早点回去在床上躺着。他带着一脸不甘与愠怒下了楼,在门口被一个年轻的油头小西服拦住了。

“靓仔,耽误你两分钟,请问你可以应聘我们的平面男模吗?”

杨仔四下看了一圈,确认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问:“你跟我说话?”

那个人再凑近一些,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来:“是啊,我们公司刚起步,正在招平面模特,你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杨仔再一次仔细看清对方,他确信不论从哪个年龄段的欣赏角度来看,眼前这人都要比自己好看得多,单独拎出五官中的任何一个,他都要甘拜下风,组合在一起更是望尘莫及,对方却要找他做模特,这一定是个骗子,他摸了摸脸上的痘印想。

对方大概知道杨仔的想法,主动解释道:“是这样,我们主要做书模这一块,看中气质,感觉你很适合。”

这样一来,杨仔倒有些心动,别的不敢说,论起看书,他还是有点自信,但他不确定,看过的书真的可以从一个人的外表表现出来吗?

杨仔再次上楼,这一次是被人领到了三楼,果真是个工作室,有模有样,不像是骗子,那人随后将杨仔带进一个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打扮新潮的男人,自称经理,带他来的那个油头小西服已经退出去,房间里剩下杨仔和那个经理,据说那就是面试了。

经理透过眼镜仔细打量杨仔,看了有五分钟,仿佛把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观察过了,这才说话。

“小李都跟你说过了吧,我们在招书模,不知道你了解多少,这么跟你说吧,林更新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大明星,九亿少女的梦,他出道之前就是做书模的,我看你也有这潜质。”

杨仔咽下一口唾沫,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尴尬地笑一下以示回应。

经理随后站起来,走到杨仔跟前,伸出一只手在阳仔身上四处游走摩挲,从肩膀到胸腹,绕到后腰,顺着大腿,像是床上的前戏,这场面就有些尴尬。

这他么是做皮肉生意的?还是在搞基?这是在撩我?杨仔给他摸得浑身不自在,正要开口说话,经理收回了他的手,说:“身材还差点意思,你应该不怎么锻炼吧,我建议你去健身,几个月就见成效,把腹肌这一块加强一下,我看就没问题了。”

杨仔长出一口气,还好不是潜规则,但他随即就听清了经理的结论,要录用先健身,健身之后就能成为书模,这么一想,怎么都不吃亏,就算练不成九亿少女的梦,总是亏不了,且健身房就在楼下,真是近水楼台。

实际上,他并不是第一个去办卡的人,但事后他曾想,自己一定是最快一个被忽悠了去办卡的人,因为他到二楼客户经理的办公室坐下不到一分钟就付了款,出门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张年卡,隐约看到前台两个妹子在笑,那笑容似乎是对着一个二百五。

快一年了,那张卡也很快到期,杨仔压根就没去过几次,因为隔几天再去的时候三楼工作室就关门大吉了,有过不到一个月,连健身房都消失了踪迹,说到底,当时的冲动完全是对于肉体膜拜的向往,那些宣传册上处理过的肌肉画面,图片上饱满的肌肉线条,还有黝黑肌肤上散发着荷尔蒙的水珠,作为一个男人,谁不希望自己成为野性健壮的化身呢?

好在杨仔还有一点觉悟,他知道不管这世界待他如何,都该回之以善意,毕竟生活是为自己而活的,他左右不了任何一个旁人,旁人的死活也牵扯不到他的身上,这辈子,他做不了救世主,他连自己都救赎不了,时时刻刻都担心自己会沉沦堕落于腐朽的深渊,可他还是存了心底的一份善念,指望着这一点点善念,在未知的将来能保他内心一点纯真。

越往前走,路边发传单的肌肉男就越多,他有些惊讶,到底有多少健身房?但不管多少吧,他是绝对不会再去办第二张卡了,至少他此刻的心中所想是坚定的,至于以后,谁知道以后的事呢,说不准过几天他又会被忽悠着去办卡,但那是以后。

现下是杨仔一个人在客家小镇转了一圈,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并没有来之前所想象的那些美丽画面,这样逛着就觉得无聊且沉闷,他要回去了。

到公交站牌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天际消失了大半个身子,残躯散发的光亮却愈加耀眼,站牌下站着的人,连着后面的榕树,全都镀上圣洁的光晕,在这样温暖的光晕里,杨仔看见一个留了很长白胡子的老头半蹲半坐在地上,他只有一双脚在光晕里,整个身子却躲在站牌的阴影下,面前是一张画着黑白八卦图的布块,褶皱密布,脏兮兮不成样子。

在南方,像这样摆摊算命的,不多见,南方人大多信一点风水,稍微有点“道行”的方士都能被奉为大师,既已是大师,自然就有不菲的收入,也就不必寒酸得像这样在大街上摆摊算命,反而是在北方,如今信这个的人不多,指望算命来钱就很不易,除非不得已,做这行的也无非就是些无依无靠的孤寡老汉。

算命一说,杨仔是从来不信的,只是今天看到的一幕,倒叫他无端想起小时候一件事来。

大约是在杨仔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也是四五月的天气,有那么一天放了学,他照常回家,见家门紧锁,知道爹妈都去下地干活,于是他去了爷爷家。

杨仔的爷爷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庄稼人,轻易不表露喜怒在脸上,那天见了杨仔却格外高兴,以至于杨仔能从老头的眼睛里看到那种老狼乍见猎物时候的喜悦与兴奋。

奶奶端上一碗刚炖好的鸡肉,块块都剥了皮,淡淡一层油花漂在汤上,这待遇,杨仔有点受宠若惊,二老却不说明,只一个劲看着杨仔发笑,直到笑得杨仔心里阵阵发毛,爹妈回来,一家子围坐在桌前吃饭,杨仔才听了个大概。

原来那天下午时候,有两个女人进门讨水喝,农村人嘛,大多都是热情好客的,即便是这样的过客,既然人家张了嘴,断没有拒绝的道理,毕竟只是一碗水。

谁曾想那两个女人却跟老爷子聊了起来,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话要是投机了,就没完没了,女人中那个年纪偏大些的,执意要给老爷子算一卦,老头这才恍然,原来这两个游历四方的女人竟是方士。

要搁在以前,杨仔的爷爷是绝不信这些的,但那两个女人言明只是为了答谢一碗水的情分,老头又左右无事,且以他这般年纪练就的识人之明,觉得这两个人倒也绝非招摇撞骗之流,于是也就应了。

那女人对着老头仔细端详,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似的,半晌,她开了口。

“老爷子,你左边眉毛断了一块,恕我冒昧,膝下闺女可是短了一位?”

老头心里就突突一阵跳,他这一生共有两儿五女,二女儿幼年夭亡,着实是他心中的一块伤,不曾想这女人从眉毛上断出这段旧案,心里就有一阵惊奇,但他转念一想,这种事也不算隐秘,只要在周围随意打听,总有说漏嘴的,到底是不是灵验,也做不得准。

“您有两儿五女。”

老爷子只顾点头,却不说话,只听那女人继续说道。

“您今年七十有九,明年年底您有一道坎啊。”

老爷子心里冷笑,这套路却不新鲜。

“咱爷们相见是个缘分,我也不图您啥,教给您个破解的法子,至于用不用,那就看您自个了,命数这东西,说有说无,都是凭人心,老话讲信则有不信则无,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倒是实诚话,老爷子点头称是。

“您去找七只长满一整年的乌鸡,都要公鸡,隔七天炖一只,炖鸡的时候锅里放九十九粒滚圆的黄豆,一两天麻,少放点汤水,炖好之后连汤带肉你一个人吃,吃完这七只,约莫能过明年这道坎,我也给您交个底,这道坎要是能过,您老能活个百岁不成问题,要是过不去,明年就是一道大坎。”

女人的话说得隐晦,意思却也明显,活到老头这个年纪,虽说忌讳个生死,却也都明白,且人家有言在先,又不要酬劳,他也就不好当面发作。

略顿了顿,老爷子问:“你看我家这几个孩子怎么样?”

“您家孩子不少,多了您也不信,就说眼前这两个孙子吧,大孙子以后是个文人,挥毫弄墨不在话下,倒是您那个小孙子,以后腰里别个盒子枪,是个当官的命相。”

世上的人谁不愿意听好话呢,不管真假,好话总是顺耳得多,老爷子恨不能操持一顿酒席来招待她们,可惜那二人歇息一阵也就走了,当真是来去如风,果真没要任何报酬,确有一点世外高人的风范。

杨仔也才明白爷爷眼睛里的精光是为了什么,自己竟是个做大官的命,谁听了能不高兴呢!

春来暑往,多年过去,杨仔到底也没有如算命的所说那样在腰里别上盒子枪,他只是和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为了几千块工资孤零零漂在异地他乡,又是这样四月末的天气,树叶子都透着一股烦躁的气息,杨仔使劲晃了晃脑袋,把目光从那算命的老头身上拔出来,转过脸,却是公交车到了。

杨仔挤上公交的时候,刚好听到手机响,因为没有座位,站着接听不方便,加上人挤人一点空档都没有,接通之后简单应付几句,随即就挂断,但他也听了个大概。电话是大学时同寝室的另一个室友,打电话是为了通知他七月底要在老家举办婚礼,自然是希望杨仔能回去捧场。

他们六个人就有言在先,不论谁结婚,其他五个都要尽量到场,这尽量二字虽然有些回寰的余地,可想着之前那两个结婚的时候,杨仔都去了,这一次若是不过去,似乎针对了某一个人,若是过去,七月底不逢年不过节,请假自然是不太好请,来回耽搁几天,大热天里也着实受罪。

平添一件烦心事,杨仔下车的时候,脑袋里还是乱糟糟一团浆糊,途经楼下的小广场,大妈大爷们已经活跃起来,炸雷一般的音响不知疲倦,推着婴儿车缓缓经过的老人们,脸上都是一例的笑容,如今的杨仔,最见不得这般含饴弄孙的场面。晚风吹过,并无一丝凉意,路旁密密的树丛枝叶间,他分明看到一双双躁动贪婪的眼睛,似要把这遁入黑夜的城市吸个干净,这样的四月,和诗人笔下截然不同。

杨仔想不明白,为何诗人眼中代表了暖意与爱的四月天,到了他这里,却是如此的面目可憎,到底是这样的天气让人憎恶,还是他自己的心不复曾经的澄净?亦或是如今已到了四月的末尾吧。想着昨天混混噩噩睡了一觉,一天也就过去了,如果不是今天的经历,他似乎已经很久不能相信,原来,一天的时间竟可以用来做这许多事情。譬如,他已经许久不看书了,读高中那会,他最喜欢看两个人的书,一个三毛,一个海明威,那样极端的两种风格,现在想来,读三毛是为了渴求心中的一份自由,读海明威,大抵是为了告诫自己要坚守那份对生活的勇气。如果可以,杨仔想着,明天倒是可以去书店逛一逛。

夜已深,对门小情侣在床上的动静不小,还有隔壁那对新搬来的中年夫妇,不知为了什么鸡毛蒜皮,争吵着,间或有摔打声,宠物狗畏惧怯懦的吠叫声,与这原本静谧的夜,格格不入,但没有人在意这些,无论多么碍眼的东西,看久了,都会习以为常的。一个浅薄流于俗的东西必会在当下流传甚广,一遍遍刷洗着人们的感官与思绪,正如一件富藏底蕴的事物,注定会在久远的岁月更迭之后被人们拭去面上的积尘,重新焕发它本该有的炽烈光芒。

这些浅薄荒谬的可怜人啊,除了行走的躯壳,哪里有一点凝实的灵魂呢?杨仔自认为是一个有思想深度的人,他一度天真地以为这是雄性动物在雌性面前最具吸引力的一种气息,但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了这种幼稚想法的荒谬可悲,那时他才意识到,这世上大多数雌性动物在乎的深度往往只是生殖器官所能深入的深度,且这一观念并不因智商的高低而有所区别,这是无奈的事,杨仔摸了摸裤裆,把手机外放的音量又调高一格,脑袋缩进被子里,沉沉地恍惚起来,这时节,北方的旷野也该是艳阳催开了繁花,和风吹醒了草木的吧,毕竟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崭新的五月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