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国秋日的一个晴朗中午,我一个人游荡在校园西南角的蛮荒之中,学校躺在四周起伏山峦的怀里,而这一围青山,却正是躲在城市的边缘。
一只喜鹊从远方城市的尘烟中飞来,落在我面前落光了叶子的桃树枝上。它张开翅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尽是疲惫,一边大声地诉说着连日来奔波飞行的劳累与沿途遭遇的不幸。它的听众是这样一群麻雀,它们早于三个多月以前从另一个城市来到这里,近乎同样的经历让它们一见这片土地便决定留下来。而此刻,在那只喜鹊大声倾诉的时候,他们正商议以何种方式来欢迎这远道而来的客人,或许不久之后便是邻居了。等它诉说完毕,它们便带它去了新近发现的一片谷地,分享它们好不容易找到的美食。
不得不说,这里并非完全是蛮荒之地,因为显然已有人工耕植的迹象,东边是一排矮小的柿子树,西边错杂地长着些桃树,我的脚下虽到处可见荒乱的杂草,但也零星地长了些黄豆,不知是谁种下了它,却没有来收,任凭豆粒从炸裂的豆荚中滚落出来,掉在泥土的夹缝里,而不远处的南边,还有一小片葡萄藤,歪歪斜斜,想见它们曾经那肆意的生长,只是不见果实,不知是从未有过,还是已被人摘取。其间尚有一些我所不能辨认的植物,只好统称之为杂草了,但这一片的枯黄却分明告诉我,它们大多已经到了暮年,生命的迹象在这里掩去了表层的光泽。
想起来时路过人工种植的草坪,齐整的草皮绿如碧玉,一些不知名的树种杂植其间,尚涌出浓浓的生气,不仅叶绿丰厚,甚而几棵树上还存有零星的花朵,在远近浓浓的秋黄萧瑟中,这也确算得一处别样的风景了。又颇惊异于人类的通天之能,将本不属于此处的生灵移植过来,使得本该衰黄遍野的晚秋也能见到新绿,这是一件很伟大的事啊,连上天也惊诧了,露出久违的蓝,朵朵白云点缀其间,似乎湛蓝古青花瓷盘中盛了数片白糖梨片,清新可口。铅直的阳光射到草坪上,泛起一层绿烟,青草、阳光、蓝天,让我以为这是在新春,亦或是盛夏,但绝不至于是深秋。单只这蓝天,在城市边缘的旷野亦实属少见,即便那时夏日的暴雨惊雷过后,也不见得会洗出如此的湛蓝。它一定是来给这草坪捧场了,但我又觉得它极似不甘死去的亡灵,每一个孔隙都散发着尸臭,绿树枝叶的摇摆,正是在弹奏亡灵序曲。哀亡的死灵躲藏在粉白色生机的面孔之下,多么恐怖的事情啊!我就是被它吓跑了,慌不择路,才跑到这片荒野中来。
其实我早该想到,在这样的时节,所有的绿都仅剩一丝挣扎,所有新生的面孔都是假象。如果我早这样想,就该像这只斑鸠一样,此刻,它正悠闲地在荒草丛中游走,虽然是在觅食,但却安逸悠然,不见一丝慌乱。让我来猜测一下它的身份,在这样一个季节,儿女们早该长大,飞离了它的视线,也不需要它的照护,而此时,它独自出来觅食,难道又恢复单身了吗?或许它的另一半正因身体不适而躺在巢中,等待它觅得食物之后,一起共进午餐。它在草丛中走着,踩过倾斜的枯枝败草,钻过浓密的叶网,忽而展翅飞起,落到东边的一棵柿树上,那树枝上正有一个金黄的柿子挂着,树枝上叶子都已枯干,但尚未掉落,想来是要尽最后一份力量为柿子遮起一片天空,以使其免遭发现,那柿子早已熟透,为何也不掉落,它在等什么?等一只金翅蝴蝶。
那还是在一个春末夏初的午后,天空忽而变了脸,一阵狂风夹裹着一片乌云,随后响起雷声,满树的柿花都高兴地唱起来,久违的甘霖即将到来,树叶们赶紧动员起来,纷纷为每一朵鹅黄的小花撑起伞,以确保它们不被硕大的雨点砸落。所有的叶子都已做好了准备,只等暴雨的降临。就在此刻,一只金翅蝴蝶仓惶飞来,落在一片叶子上。它显然已经历了长途的飞奔,近乎精疲力尽,此刻怕是再也飞不动了。而它落在叶子上又有什么用呢?大雨即将到来,它却没有继续飞行的气力。叶下的一朵小花终不忍心,央求头顶的叶子去给金翅蝴蝶遮雨,叶子为难了,因为给柿花遮风挡雨以确保安全是它的责任,而现在……
金翅蝴蝶安然度过了雨天,因为叶子经不住花的苦苦央求,动了恻隐之心。而小花在暴雨的击打之下已是伤痕累累,它却从未后悔,残破的脸上挤出微笑。金翅蝴蝶将数天来汲取的花蜜敷在花的脸上,飞走了。小花终未死去,它活下来,渐渐脱去花衣,成了一个青柿。有一天,天空晴朗,阳光照得它们昏昏欲睡,忽而一大群蝴蝶飞来,五颜六色、光彩绚丽。柿子们都惊醒,不敢想象只爱花朵的蝴蝶会向它们飞来。蝶群之中,一只金翅蝴蝶径向一个脸上有疤痕的青柿飞去,它认出了它,并再一次给了它最香甜的花蜜。短暂的相聚之后,蝶群要走了,柿子问金翅蝴蝶是否还会再来,金翅蝴蝶回答说,会,一定会。
柿子每天都在等待,一直将青涩等成了金黄,它依然不肯落下去。斑鸠将柿子啄破,吃了里面的肉,柿子再也撑不住,落到地上,落在一只金翅蝴蝶的身边,那蝴蝶双眼凝望枝头,已死去很久,金边翅膀已经破了。
斑鸠吃完飞走了,之前关于它的种种猜测都被打破,却被树枝刮下一片翎羽,羽毛飘飘荡荡,落在我的脚下,我弯腰去捡,额头上的一滴汗水顺势滑落到一片枯草叶上。它并不急于落下,顺着草叶往下慢慢滑行,又经过一根草梗,这才掉落进泥土,把一只正在觅食的蚂蚁吓得一怔,它不想会有突然降临的雨滴,溅起的烟尘让蚂蚁紧闭了双眼,它的眼睛异常明亮,光芒四射。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这样一番景象:一对情侣坐在草丛中,草并不深,却葱郁青翠,夏日清晨的露珠悬在草叶上璨若明珠,折了清晨微弱的阳光打在情侣的身上。女孩正玩弄手掌里的草叶,男孩趁她不注意吻了她,她轻轻推开他,笑骂他不正经,他又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她却并不拒绝。蚂蚁正在觅食,看到了这一幕,并不在意,却被一滴掉落下来的露珠吓到,它闭了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来,绕过泥潭继续前行。我忘了要去捡那片从斑鸠身上掉下来的羽毛,蚂蚁从我脚下绕过去,终于在泥土的缝隙里发现了一粒浑圆厚实的黄豆。它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好一阵兴奋,之后在豆粒上留下了记号,折返回去找寻它的同伴。黄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它和它的兄弟姐妹走散了,自从护体的豆荚被灼烧爆裂之后,它便掉了队,这会儿所能想起来的却只有夏天黄昏的那只灰毛野兔。野兔爱吃豆荚,吃了很多,却留下了它所在的那一个。那时它还未熟,青涩而干瘪,躲在豆荚的包裹之中,但它竟能看到外面的一切,仿佛豆荚是透明的,它看见野兔的灰白色长耳朵直直的竖着,三角嘴边上还残留有咀嚼后的青色豆渣,一对血红的大眼睛不时机警地环顾四周,野兔的尾巴短而小,浑身灰黄的毛,像是一道道傍晚的阳光照在青色小黄豆的心里。此刻,它所能记起的,便是那根根竖起的如阳光般灰黄的兔毛。
左右不见小蚂蚁回来,又听见树上叽叽喳喳的响,我抬头望去,饱餐后的麻雀们带着它们的客人又回来了。它们在桃树枝上热烈地讨论,关于喜鹊去留的问题。我不想参与,只是想等蚂蚁回来,然后就该说再见了。现在看来,麻雀们显然都很热心,托它们带个口信给蚂蚁,说我已经起身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