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些好奇,都说正月十五闹元宵,有什么可闹呢?我对闹字的理解仅限于闹洞房、闹别扭,至于元宵,印象里这实在是比除夕清冷许多的节日,不值一闹。人说不过十五就是年,而十五一过,年也就彻底过完了,所以,元宵这天,在我们老家又被叫作小年。
相较于除夕那晚的合家团圆三代同堂,十五这天基本上是小家单过,不会再同老人一起,这也是不如除夕热闹的原因之一。我们那里也绝没有灯会这样热闹的所在,要说灯,也昰有的,只是绝非铺排数里彩绘花描的彩灯,而是一盏盏萝卜灯。
精选粗壮顺直的胡萝卜,切成了四五厘米的小段,选一面用硬币或铁勺仔细挖个坑,要挖得深而不漏,四周薄而不透,再找结实的细草杆,也折成小段,一头缠点棉花,一头插进萝卜坑里,再倒进花生油,一盏萝卜灯便成了,照样每家得做上几十个才够用,因而每年十五头半晌的集上,胡萝卜都是抢手货。这两年越来越多用蜡烛代替的,那些蜡烛被做成元宝、莲花等许多款式,煞是好看,方便又省钱,但许多人家依旧坚持做萝卜灯,我想这个做灯的过程也是人们寄托感情的一种方式。
萝卜灯要入夜点上,将摆满灯的桌子抬到院中,挨个点亮,随即分送到各屋门口,单扇门摆一盏,双扇门左右各一盏,大门外摆一盏,路口一盏,灶台一盏,水缸一盏,粮仓一盏,剩下的留桌子上敬天地,要等所有的灯都燃尽了灯油,桌子才能搬回屋,而在这些之前,最先点的灯并不是在家里,是在墓林。
墓林里埋着村里近几代所有的逝者,大小坟头按家族远近散布在村南的槐树林里,天一擦黑,各家的男人用托盘或纸箱盛着萝卜灯、鞭炮、香烛,一一摆在自家亲人的坟前。前些年在家的时候,每年上灯,我都跟着我爸一起。辈分最高的坟是我太爷的,一个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且觉得挺慈善的老头,合葬的太奶,我小时候倒是常见的,她跟我爷爷奶奶住在一块,成日里在门口椅子上抽烟袋,她活了九十五岁,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离开人世。左边是大爷爷,右边是三爷爷,每个坟前都要放几盏萝卜灯,同宗族的坟前都要放几盏,因而很快每个坟前都亮起一片灯,树林里灯火明亮如同白昼。
我爸每年都会单独留一盏,拿到西边几十米外的一座坟前,这坟婑小许多,又孤零零在一处,显得很怪,我爸说这是我二姑的,她很小就没了,所以我从未见过,也就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但每年站在她坟前的时候,依旧抑制不住的心生一股悲凉,一个人在世上的痕迹能够留存多久?一个逝去的人,又能被后人记住多久呢?
记忆里爷爷从来没到墓林里上过灯,但在我上中学之前,每年元宵这天,我爷爷会单独拿上几盏灯,一叠黄纸,一把香烛,孤身去村东南祭拜他的爷爷。
村东南是一片平坦的麦地,并没一个坟头,可他总能找到一个固定的位置,他说,在他小的时候,他就跟着我太爷到这里上灯,那会还没有村南那片墓林,村子里死了人都埋在这片地里,自从火葬代替土葬,这片坟地就被平了。每每想到这,我总觉得心中更加悲凉,人们总说人的传承靠一辈辈人,将来我爷爷离开之后,村东南那片地应该再也见不到一盏萝卜灯了。
然而元宵毕竟是个节曰,也并非一味的伤感,乐趣多在孩童,大人们做灯的时候,顺手会用水萝卜做盏灯,水萝卜可比胡萝卜大多了,做出来的灯在边上左右穿个对孔,用铁丝吊在一根木棍上,小孩子就可以提着萝卜灯到处显摆了。
另外若说热闹,当属墓林上灯时放鞭炮了,起初是看谁家鞭炮响,后来条件好了,家家户户买得起烟花礼炮,于是开始攀比谁家烟花炫丽,谁家放的多,仿佛放少了就是不肖子孙。每年元宵这晚,站在山头往四周望,远近但凡有村庄的地方,无不升腾起灿烂的烟花,夜空下格外美丽。前几年回家,见有些人家开着车去上灯,烟花搬去十几箱,一时间,坟前变成了各家各户比拼财力的地方,倒不知有几分真情是为了祭拜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