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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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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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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我的太阳

我叫杨李阳,蓬莱人,男,二十八岁,在深圳龙华区一家规模很小的私人建筑企业做经营工作,三年了,还是一个不温不火的普通职员。

上周末老同学打来电话,大学时最要好的哥们,久违的声音絮絮叨叨说着他的近况,末了端给我一盆鸡汤,强烈怂恿我要学会改变自己以适应眼前这个世界,我想,他是对的。

我买了一本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关于这个世纪硬汉的作品,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中学课本里节选的《老人与海》片段,现在的这一本,才翻到第三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一本书竟然需要如此长的时间与如此深的定力,现在一看书就想睡觉,放在三年前刚毕业那会,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这样的事实,可现在嘛,现实总是苍白无力。

或许真该像老同学说的那样,多出去走走,试着接触更多的人,认识一些新的朋友,而不是翻遍通讯录除了以前的同学就是直系或旁系的亲属,以至于长久不打电话的我也不会感到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因为本就没有多少联系,又何谓失去与否呢。

早晨七点五十五分到公司,赶在八点之前按指纹签到,公司前台的熊大爷戴着老花镜正看报纸,我瞥了一眼,依稀是昨天的晚报,他正一个字一个字的啃食,那样的东西怎么会有营养呢?我在心里暗自嘲笑,又隐隐得意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包里那本轻薄而崭新的《太阳照常升起》,我,总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办公室的人一向很准时,在七点五十九分与八点整之间挤进来,熟练地打开电脑,浏览一些无关紧要的网页,或者玩个休闲类的小游戏,这样一直挺到九点左右,经理扔过一叠资料来,我就开始干活了。

“曹晓草,老板找你。”

坐在我对面的大眼镜女同事一个激灵站起来,摆动微微发麻的双腿,晃了晃略显丰满的腰肢,低着头往老板的办公室走去,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与决绝。没过几分钟,她便趾高气昂挺胸抬头地晃荡回来,以我长久以来的经验看,这姑娘定是被老板喂了忽悠药。

曹晓草的肥圆屁股还没沾上椅子,喇叭似的大嘴已经开始炫耀起来,正如我所猜测,老板给她承诺了一千块钱的奖金,月底会和工资一块到账,奖金的噱头是说她最近工作积极,主动加班,不求回报,而我们全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这般待遇的背景是上周末曹晓草冒雨逛商场,把雨伞送给了老板的小老婆,为此,她回到住处还感冒了,至于所谓的主动加班,那是因为曹晓草前一天翘班出去玩,导致自己手上的项目资料没做完,可她命好,破天荒加个班就被老板撞见。再说到工作积极嘛,这办公室里哪个敢不积极,正如此刻,曹晓草刚擦干净嘴角的唾沫星子,门口已经出现了吴总熟悉的伟岸身影。

吴总是公司副总,我们的直系上司,专管经营,每天都会不定时出现在经营部的办公室,以期提醒在座的诸人勤劳耕作,不要妄图偷奸耍滑,好在吴总巡视的时间并不会维持太长,也就那么几分钟,草草地与众人闲话几句,再跟经营部的徐经理交代几句,便回自己的办公室猫起来斗地主。吴总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的有意思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他住在民治地铁站旁边,其实早晨搭地铁过两站到坂田,出了站走上几分钟就到公司,很方便,但他老人家坚持每天开车过来,路上大约要堵半个小时以上,据说是担心车子长久不用会生锈。

徐经理和我一样是北方人,能够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深圳工作,也是不易,气候的差别尤其闹心,看他一脸的疙瘩就能想到生活的煎熬,他却也不打算在南方定居,因而每年都会计划一下辞职的事情,只是他的辞职计划从我进公司那一年就已经有了,直到现在仍旧没能贯彻实行,这又让我不得不佩服一个人的坚韧与顽强。

说起来,我也是三年的老员工,三年来,我的工资一毛也没涨过,说到辞职,似乎我才是应该仔细计划的那个人。

吃过午饭,我们这些住得远些的人就在办公室将就着休息,十二点到两点的时间还是很充足的。

我拿出书来,轻轻放到桌子上,尽量做到不显眼,因为在办公室这样的集体环境,不合群就是在自杀,就如我现在的举动,一本书和满屏的游戏是格格不入的,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我才会万般小心,但是这本稀奇的物件依旧博取了旁边小邱的异样眼神,我能想象,此刻的我之于他,正如剪了辫子的革命党之于九斤老太。

忽然很后悔自己的举动,原本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还是一个有追求有品位的人,现在看来这种行为是有些愚蠢的,值得庆幸的是,小邱是个很和善的人,他没有大喊大叫,而是选择自动过滤掉我和书的存在,继续趴在桌子上会他的周公去了。

巴恩斯的生活简直无聊透了,比起我的生活尤有不及,这是我翻动书页时心中所想。一个人怎么可以在最美好的年华产生迷惘的思想呢,生活中总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等我去发现,去尝试,这可怜的人,生活不是只有性和金钱。

我是把头埋在书本里睡着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没人来叫醒我,同时可以看出经营部这些日子里的清闲。我是因为额头上的汗湿了书页,粘连在脸上才醒过来的,湿乎乎的感觉很不爽,四下环顾,妈的,空调果然坏了,一众人都在那里闲聊打趣,我竟是最后一个被热醒的,可见对于适应环境的生物本能,我还是有的。

公司这个季度的业绩惨淡,各个分公司也是度日艰难,尤其自疫情以来,百业待兴,照这个趋势,年底的奖金堪忧,可我也没什么办法,领导都不着急,我再着急也是没用的。

还有半小时就该下班了,前台的熊大爷照常进来叮嘱每个部门的人临走时关好门窗,我已经收拾好了包,翘着腿往椅子的靠背上靠了靠,一只手毫无节奏地在桌子上敲打,时间就这样越过窗台上的盆景,慢慢滑落出去。

南方的夏天格外长,格外闷热,街头巷尾都躁动不安,空气像是经过了烤箱的烘焙,夹杂着热辣辣的汗液,之前一连多日的雨水,留在地上的却是遍地的油腻污秽,我不想多看,看一眼就觉得恶心,你看路边匆匆而过的人,还有下水道里探出头来的老鼠,我有时候会分不清楚两者的区别。

我从公交车上走下来的时候,迎面是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看身形就能脑补出前面的浓妆艳抹,她背对着我往前走,步履轻盈而缓慢,我从她身旁经过,脚步带起的风掀起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鉴于对陌生女人的礼节,我没有抬手捂住鼻子,只是特意多看了她一眼。

这女人的身材是很好的,让人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如峰的乳房,毫无意识的,我竟然首先联想到了路边柚子树上挂着的还未成熟的柚子,我不喜欢柚子的味道和口感,连带着我也不喜欢这个女人的双乳,所以,在那一眼之后,我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继续前行,我是一个正经人。

路边的广告牌已经没有空白的地方,甚至于许多的广告都是一层叠一层,一旁的电线杆子上也已经成了老乞丐裤腿上的破补丁,最显眼的是某某医院打胎堕胎的宣传广告,一边紧挨着的是重金求子的启事,人的欲求真是繁杂无章,稀奇古怪,我捏着鼻子想了想,但这又不关我的事。这个小区平时看上去挺干净,可是环卫工人只要请一天假,立马变样,何况我已经连续三天早晨没有看到环卫阿姨出现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如果下次见面,我应该和她聊聊,毕竟我上次搬家的时候她还帮了忙。

催房租的纸条贴在门上最显眼的位置,简短的字使用的还是加粗体,生怕我看不见似的,拿黑色画笔描了好几遍,以至于墨迹透过了轻薄的纸张。我是和别人合租的,这个单间背阴,常年不见阳光,通风也不好,从窗户里探出头去,额头就会碰触到对面楼层的防盗窗栏杆,水电费是房租之外另算的,多数情况下是我和另一个房间的租客分摊,因为住在厨房的那个长头发男人并不经常住在这里,除了偶尔会半夜到这里来睡觉,还是喝得醉醺醺的,我实在想不通他租下这个厨房的用意,但我的房租和水电费却并不因此而少缴。

一月不到四千块钱的工资,刨去房租、水电费和饭钱,基本剩不下多少,有时候老同学会找来,下个馆子我都会思量半天,找一个最不可能超额支出的地方去消费,若是平时,我是不可能奢侈的到外面吃喝。这样的生活已经维持了三年,而且还有长期继续下去的趋势,我不知道何时会是个尽头,更不知道会不会有尽头。

我的厨艺还不错,至少在我自己看来是这样的,只是有些东西我不吃,比如葱、生姜、芥末、肥肉、肉皮和动物的内脏,还有其他几样东西,好在不是很多,我想,毕竟世界还是美好的,我还有许多可以吃的东西。

世界的美好还在于很多时候我实在找不到她的不好,确切的说是我对她根本无从判断,生活就像小说里的人物,它兼具拳击手的凶悍和斗牛士的顽强,而我,却是处境最不堪的那一个,一面畏缩于拳击手的凶悍,一面又疲于应对斗牛士的顽强,在这个强大的对手面前,从一开始我就是失败的,幻想中打不垮的人,在生活里,我从未遇见,不知道海明威从哪里寻来的灵感。

这几天时常失眠,并且在空闲的时光里开始胡思乱想,这样的状况很多年以前也曾出现在我的身上,大概是毕业前的那半年吧,彼时很快我就摆脱了困境,这次却迟迟没有能够将之摆脱的迹象。

我不是一个讳疾忌医的人,何况龙华区人民医院离我也不算很远,医生开了一瓶白色的小药丸,看名字就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是医生不需要解释,我只能服从他的指示,每日晨昏两次按时服用就是了。我心里清楚,即便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和四肢动物都开始神经衰弱,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到我的身上,哥们神经向来健康强大,怎么会衰弱呢?

起初,让这狗皮膏药般喋喋不休的医生得以接触我的缘由,便是这段时间过于频繁占用我夜晚的梦境,好些时候,就像是盗梦空间里设计的那样,梦中叠梦,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以前睡醒了,若是不相信,大可以甩自己一个嘴巴子,现在,这招也失了效用。

我意识到自己被困在梦境里的时候,自己正站在一面宽大的玻璃镜子面前,周围黑漆漆看不到边际,混混沌沌的一片黑,只有我和面前的镜子,可是,我看得见镜子,还有镜子里的另一个人,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家伙,之所以说是另一个人,是因为当我挥手打招呼的时候,他只是笑一笑,并没有跟我一样抬手,至于我为什么会对着镜子打招呼,像幼稚的小孩站在镜子前傻笑那样,或许是一种下意识里的试探吧。然而我终于还是意识到了处境的不妙,所以,我当即下定决心走进了左边无尽的黑暗中。

原本我想,这辈子也就与这医生有这么一段交集了,可是我没想到,可怖的梦境并非终结,而是开端,不得已,我还是要保持跟医生的密切联系。

之所以信任这个从未相识的医生,竟也是因为我听信了旁人的话,你看,人就是这样的,只要有人说,别管什么样的话吧,总是有人愿意相信的。

我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的老太太信佛,她本就穷困潦倒,无儿无女,每每遇到难处,首先想到的却是在佛像前跪拜祷告。

有无数个像此刻这样的夜晚,老太太因为饥饿而干瘪的身躯,在月光的照映下更显弱小,她却双手合十,一副朝拜佛祖的虔诚模样,真是可笑。可是我为什么会觉得她可笑呢?是因为她在食不果腹的时候还把希望寄托在一块泥胎上,还是因为即便生活艰难却依旧保留着自己的信仰呢?或许都不是,只是觉得可笑,便当她是个笑话吧!问题在于梦里的我这是在思考吧,然而这是最令我吃惊的了,一个没有魂灵的魂灵,又是靠着什么在进行思考呢?自然不会像活人可以用食物填满自己的魂灵,这个答案却是找不到了,因为苦思不得,着实吓了一大跳,寒意瞬间产生,随即消失,我便又站在那面镜子前面了。

我从来不曾想过,那面镜子里竟然会出现一个太阳,那是我每天都会看见的太阳,每天都是,从远处的高楼后面,从更远的荒山深处,从遥远的悠悠云端升起来。

我从床上爬起来,冷汗湿透了上衣,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只得换一件,烧开水冲了杯茶,这样的午夜,远处,近处,都是静悄悄的,月亮很明亮,很像落山前的太阳。

茶叶在玻璃杯里缓缓舒展,白色的水雾里,远去的列车渐渐清晰。

那时候我还在济南,正是元旦刚过,老家便有电话来催我回家过年,不到一周时间,电话以当年宋主诏岳飞十二道金牌的气势将我压倒。还没开始准备返程,鞭炮燃起的火药味已经窜到我的鼻子里了。

开往老家的长途汽车很慢,天气干燥,大概连车都渴得没力气,这倒是让我能够沿途欣赏这一路的风景,从济南到老家,中间有高楼、工厂、麦田、山岭、冰封了一半的河流,有落净了叶子的老树,有成片的枯黄的野草,有灰白斑驳大小不一的石头,还有间或从我眼前冲过去的飞鸟。我追着它飞过去的痕迹,想着自己也是这样翱翔着,并且会继续飞下去。

天气很好,阳光压制了干燥的冷空气,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车里的热气化成水珠一滴滴掉下来,坐着的人昏昏欲睡,前头小电视里播放着不知名的电影,电影里也是一辆长途大巴,跟我当前的处境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那上面正有两个头戴黑袜子的劫匪举着刀,我便忽然觉得周围坐着的人兜里都揣着黑袜子,此刻正酝酿着实施打劫的时间,或许就在下一个路口,或许就在我正思索的此刻,其中一个就要蹿出来,白晃晃的刀子举在半空,就像漫画里死神手中的大镰刀,寒光闪闪。

汽车驶进山坳隧道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阵黑暗让我浑身哆嗦了一下,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万一这时候有人暴动,我的结局肯定很凄惨。好在现实尚存温暖,片刻之后我又见到了外面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依旧保存着一些温度。过了这段路,前面就是顶端绕着云雾的一排山麓,墨绿的松柏遮盖了土石的颜色,这应该是泰山的余脉吧,看上去也是很有气势的,那片云雾让本就很高的山脉显得更加神秘,我试图想象有个仙女,手里挎着竹篮,踩着云头往下飘落,篮子里有熟透的仙桃,仙女高挽发髻,衣袂飘飘,落在山下清溪旁,一转身,一切就都不见了,只剩下路旁冷冰冰的石头。

路旁是一些奇石店,这里的石头应该都是所谓的泰山石,高低大小不一,奇形怪状各异,一家店一家店挤挤挨挨铺开去,看不到头,两边的石头堆垒着,也看不到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样的石头,我都会想起西游记里的花果山,至于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就像我看到女人的乳房便会第一时间想到水果店里摆放着的柚子,人类的联想能力也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北方山区的桥都不是很宽,不像南方那样横跨出去很远。因为河水都不宽,桥的周围又往往会有一片果园,果园中间是一幢小屋,这个季节的果树光秃秃的很难看,黑灰色的枝条因为车速加快而眩晕着我的眼球,直到绿色的麦田出现,这才让我心情复又愉悦起来。

麦田绵延无边,一条条畦子排得整齐,间或有笔直的电线杆杵在那里,就像一些卫兵保卫着麦田的安全,电线杆的顶端会有枯枝垒就的鸟窝,很大,只是这样的季节,里面应该没有雏鸟了。

我对麦田的印象保留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村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浇过水的麦田绿得像要滴下油来,风吹麦浪的事情不光是在麦子成熟的季节,绿色的麦浪更好看,也更好闻,宽阔的大地上绿波荡漾,怎么看都觉得舒服,青色的叶尖上滴着未干的水珠,把四周阳光折射得更美,团团光晕散开来,麦田边站着的人会忘记所有烦恼和忧愁。

闹市区里的热闹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年下时节,市集上各种买卖的摊位前挤满了人群,地面上的对联年画展开大片喜庆的红色,成串的灯笼在风里来回摇摆飘荡,小孩的玩具摊是最受欢迎的,可是我再也无法理解小孩子的世界。

马上就要到终点站了,十字路口挤满了车辆,车尾的烟气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云,连成片,把车和人罩在里面,有些口渴,还好水杯就在手边。

我拿起玻璃杯,轻轻啜了一口,温度正好,茶香很淡,我又喝了一口,将杯子放下,茶叶便开始翻滚。

我记得,以前上学那会天天盼着放假,不知从何时起,我经习惯了没有假期的生活,或者说是我盼望着没有假期的生活,因为可以不必非要回家。

以前放假回家会让我感到高兴,现在更多的是痛苦,七大姑八大姨过于热情的盘问会让我误以为凭空又多出了许多亲妈,然而她们的终极目标却是在询问之后统计信息,在年轻一辈中综合排名并捉对进行比较,无异于年终时农人对放养了一年的牛羊进行称重。鉴于我如今的生活状态,实在没有令他们高看一眼的资本,我自以为这是给爹妈丢了脸面,所以能不见的,尽量不见,迫不得已碰了面,我也选择闭口不言,老人们讲,祸从口出,我就尽量让祸端胎死腹中吧。

我极害怕看见亲戚们的笑脸,以前竟然没发现,亲戚的笑容也可以和那些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样,甚至于可以和那些勾心斗角的同事一个样,一个人洞察世事的能力再高明,终究无法将那么多人的心思一一探明,更让人担心的是,他们又不会真刀真枪地来,甚至于连当面撕破脸的事都不会去做,他们只是笑着,微笑着轻轻将我推向深渊。

中国人普遍擅长一种极为高超的杀人手法——捧杀,要义宗旨便是捧之愈高,摔之愈狠,被捧的人自然也就死得愈加惨不可言,这样的下场,我很是畏惧,我想,她们的笑容就是这个意思。

满满的一大杯茶水见了底,凌晨三点多了,我从抽屉里拿出药瓶来,医生开了一个月的药,剩下不多了,白色的小药粒用仅剩的一点茶水送下去,我强按下思绪,把一切烦乱的意象都驱赶出去。

大脑终于融入了静谧的夜色,星空一定是美丽的,可惜看不见,我总是惋惜,这世上难有两全之美,想要休息,就不得不舍弃喧嚣的夜色。

六点半的闹钟一响,开始重复昨天的生活,牙刷该换了,如果按照牙科专家建议的频率来更换牙刷,我想我的牙床应该已经不再了,但我手里这支脱了毛的牙刷,确实应该丢掉。

洗刷间里一股让人痛不欲生的异味,我看了看马桶盖上一溜的烟灰浸湿在暗黄的水里,无奈转过身,镜子里的人,是我,我的汗毛很长,以至于脸上都是毛茸茸的,像个野生的猴子。未到中年便早早发福的腹部,又与猴子的形象相差甚远,我扯起有些掉色的衬衫,拍了拍鼓起的肚子,这些年,里面都藏了些什么,初中学的生物早已忘得干净,我时常搞不清楚肺和胃的位置。

家里催婚了,像我这样的年纪,我也知道,诚如母亲所说,在老家的同龄人,孩子都开始上学了,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竟是生活赐予的又一个无奈。

公交车是每隔十五分钟一辆,我到达站牌的时候,正好看见上一辆车绝尘而去的尾巴,也算见识了什么叫做趾高气昂。

什么时候回家呢,我也该找个人结婚了,嗯,没有时间谈恋爱了呢,就直接找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算了,一直这么糊里糊涂的混日子也不是个办法,我情不自禁的摸了摸将衬衫顶起来的肚子,乍一看倒像是个孕妇的肚子,只是我这里并未孕育生命,里面倒是装满了生活的烦恼,男人要是能怀孕就好了,我想,可以解决世上大半的烦恼。

等待的时光要比平时更加漫长,我一早就知道,但我并不打算拿出书来看,是的,我又带了书来,昨天的想法已经不复存在,我想,我就是一个有追求有品位的人,我不是为了装高雅才看书的,生活总该有点乐趣,总该有些追求,就像黑夜过后总该见到太阳,我可以允许偶尔的阴天下雨,可我不能过着长年累月不见阳光的日子,不单是我,站牌边的树也不行,就连树底下的那几棵疯长着的野草都不行。

我伸手在包里摸一下,确认把书带了过来,昨天只看了几页,还不太习惯外国人的叙述方式,更不习惯外国人的生活方式,说起来,就连我从小生活其中的这个环境,我又何曾真正习惯过呢。

站牌旁边有个水果摊,这个摆摊的女人真是生活的一把好手,刮风下雨从不间断,但是有一天,她竟没来,我分明看见那天有几个城管在周围徘徊,她到底不是万能的。

水果摊上,最靠近女人的地方摆了一堆柚子,大概七八个,大小很是均匀,明黄色的柚子滚圆滚圆,我抬头看看女人,眼神在她胸前停留了三四秒,赶紧低了头,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她有几个孩子,唉,关我屁事,又在胡思乱想了。

公司楼下竟然来了一个摆摊卖早点的,这算是半年以来这里发生的第一件新鲜事了,如果不去凑凑热闹,我一定会后悔几个星期的,于是,并不习惯早餐的我竟然买了一份肠粉,在这样一个油腻腻的酷热早晨,连肠粉都显得清爽素净。

熊大爷依旧坐在前台看报纸,我没去瞅报纸的日期,想来也不会是最新的,因为报纸的边角都起了皱,一如半百老人历经岁月洗礼之后的额头。

我签了到,跟熊大爷打过招呼,他没回应,不知道是看得太入迷,还是耳背的毛病加重了,亦或是他本就不屑于搭理我,在我看来,这三个原因所占的比例该是均等的。

今天早晨就觉得太阳没有素日里那么毒辣,我想,老天爷给个好脸色总归是有原因的,就像今天,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就发现了异常,今天都比我到得要早,一个不落全都坐在自己的电脑前边,这在平常是根本不敢想象的,但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惠州分公司中标了,一个控制价在三千万左右的项目,这样的一个业绩,我们办公室的这几个人大概每人可以分到两千块钱的提成,有了钱,自然要表现得积极一些,所以数月以来头一次早早地到齐,于是,我也就更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老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你看,连曹晓草都主动扫地了,还有窗台上那堆不知存放了多少年月的废稿纸,也终于给清理掉,连带着终日灰头土脸的玻璃也被擦拭得片尘不染,原来,钱的魅力如此之大,它可以激发人无穷的潜力,曾几何时,我不止一次尝试去幻想曹晓草肥胖的身体拿着扫帚,因为太胖而无法弯腰下去的窘迫,可现在一切都显得自然流畅,仿佛她每天都是如此的勤劳,你看,生理上的不方便与心理上的懒惰真的没有必然联系。

吴总照旧过来巡视,看上去格外高兴,破例跟每个人都闲扯了两句,显得很是亲民,如果不是还保留了一丝冷静,我真是要冲上去和吴总促膝长谈了。

小邱赶在中午饭之前,网上预订了酒店房间,对此我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小邱和他媳妇的恋情已经成了马拉松,数年的蹉跎竟没有消磨掉二人丝毫的热情,倒像是刚刚确定关系的热恋情人。

我只是没有对象而已,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我拿出书来,小心翼翼翻到第十三页,这时候,曹晓草宽大的嗓门在后面响起来。

“唉,我妈又催我结婚了,可是我和男朋友都没有现在就结婚的打算,真是烦人。”

又来了,显摆自己有个男朋友?炫耀自己不是单身狗?曹晓草这句话在最近两年多的时间里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而传说中她的那个男朋友,谁也没有见过,一遍遍重复这么一句,虽然不是祥林嫂,任谁也早听烦了。果然,曹晓草的顾影自怜并未得到任何回应,不知是感受到了尴尬,还是她本就没有持续呼喊的打算,总之是归于沉寂了。

我又安慰自己,不要紧,我还年轻,再过两年也不过才三十岁,男人的三十岁正是风光的时候,只要再把肚子减一减,还是很有市场的。

怪不得小邱忙着订房间,今天竟然是周五了,这个周末没什么事,想来不必加班,我要尝试丰富自己的业余生活,仅仅是看书显然不够,周末可以去健身,先减掉肚子,还可以消磨时间,保不齐还能认识一两个朋友,怎么想这都是一件有益无害的事情。

我反复计算着今天和往日的出入,让我灰心的是并没什么变化,如果真的非要挑点差别出来,除了早晨楼下多了早餐摊,分公司中标之外,另一个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提前十分钟下班了。

我本来是去银行办事的,回到公司楼下的时候已经五点二十,估摸着要是上楼的话,没准等不到我进办公室,他们就都出来了。可即便如此,提前十分钟下班也是近三个月以来从未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以至于我都已经回到住处,把身子扔到床上时,心里依旧有些不安,又有一些占了天大便宜的隐隐的兴奋,想到以前同事们常说自己翘班,我又觉得自己真是无用至极,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耿耿于怀,恐怕这辈子是难成大器了。

床头摆放着塑料扇叶的小风扇,杂音很重,转起来就像半夜嘶嚎的寡妇,尽管如此,我却不舍得抛弃它,和桌子上的水杯一样,这还是上学那会用过的,我这样念旧的人终究不忍心将之扔弃,全都带了过来,这样用着,又是三年,有时候看着这些昔日的东西,倒像是时光回到了从前。当然了,舍不得用空调恰恰证实了我素日里的窘迫,倒也并非全是因为我的念旧。

每次看到周围的一切,看着自己被生活逼迫到死角,我都会发狠,我要改变,明天就辞职,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我不能总是停留在原地,对,就这么办,辞职,去找一份新的工作,去追求更好的生活,反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很多年以前,我一直以为活得高兴随意就好,我曾那么羡慕古代文人归隐山林的乐趣,想着将来自己只要有份工作养活自己,饿不死就好,其余的就随本心好了,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没钱,就是不好,生活的困顿就在于此,世间所有的烦恼都可以归结为“没钱”二字。

一阵闷热从窗外涌进来,看看外面的天色,还不到天黑的时间,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必然是暴雨将至,空气湿漉漉的,这一身的世俗气,还是要洗掉的吧。

热水器坏了好些天,催了房东三次,还没来修,淋浴喷头甩出来的水冰冰凉,让我忍不住一个连一个的激灵。

没有水汽了,连镜子都格外干净,我对着镜子,想要开灯,按了几下,却没反应,屋里屋外就都是黑沉沉的了,我摸索着,在黑暗里,凭借感觉洗完了澡,之后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一束光铺散在镜面上,我站在光团里,这样看着自己,倒像是救世的佛祖,只是我心里清楚,现实的我连自救都尚不可得,于是目光下移,隆起的肚子再次进入我的视线,我想起上学那会总是被周围的人嘲笑,说我像个野生的猴子,怎么吃也胖不起来,如今可倒好,幸亏没被他们看到呢,我竟也有了啤酒肚,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明天一定要去健身房办张卡,就算接下来的几个月吃糠咽菜也要办卡,我心里暗暗发狠,既然决定要有所改变,总是要有新的开始。

周六清晨意外的凉爽,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意外的事情总让人一时之间难以应对,我认为这是人类的常态,所以当我决定在床上躺着等待最终决定的时候,心里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合适,只是一直到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腹中强烈的饥饿感迫使我从床上滚下来。

按照之前的计划,最近是要控制饮食的,于是我吃了半袋苏打饼干,虽然仍旧很饿,可我没继续再吃。

草草的洗漱之后,我又在床边坐下来,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租的这个房间本来就小,在我将一应的杂物塞好之后就更显得无所立足,倒是省了买椅子的钱。

窗玻璃上厚厚的一层灰,刚搬进来的时候,我近乎每天都会擦拭,如今早已弃之如敝履了,除非有一天,它耐不住寂寞平庸,忽的在我面前炸裂开来,否则是不会引起我的关注了。

我推开窗,有微微的风,虽是骤雨过后,却没丝毫凉意。窄窄的窗台上,一棵葱在矿泉水瓶子里顽强支撑着,有些营养不良,这是我屋子里唯一的一点生机。之所以养一棵葱,正是因为我不吃葱,也就不会时不时的去摆弄,它才得以平安的生长,人啊,还是有点逻辑比较好。

说到逻辑,我最近确实活得有些混乱,制定的目标也没有去坚持实现,就像昨天还发狠说周末要去健身房,我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这是我平时下班的时间,我竟然在床上躺着度过了周末的第一天。

我不记得洗完澡之后是怎么又躺到床上来的,但我知道,现在必须起来了,于是我去泡了杯茶,看着茶叶一点点舒展开,就像天边浓厚的黑云,越近,散得越开,直到将底下的一切都笼罩其中。

明天我一定要出门,就算在大街上逛荡也好,我已经查觉,越是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越是会把自己从这个世界隔离出去,我必须做出改变。往龙华公园那个方向走大约二十分钟,路边有一家哈尔滨饺子馆,对于一个北方人,那家店里的水饺很正宗,很可口,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可以溜达过去吃上一顿水饺,之后就在公园里走一走。

我放下茶杯,穿好衣服,准备去楼下跑步,既然决定开始了,就要立刻行动,拖延总是不好的,但我还得带着手机,天知道谁会打过电话来,万一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呢,比如说公司忽然倒闭了之类的。

我只穿了一只鞋,第二只还没套到脚上,电话就真的响了,是一个老同学,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这样的缘分也算难得,只是她毕业以后就去了上海,听说混得不错,而我接到电话竟隐隐的担心起来,猜测着她这个电话有何意图。

攀谈之后才知道,她这几天出差,明天早晨就会到深圳,但不会待很久,大概周一早晨就走,算起来也好几年没见了,老同学过来,执意要跟我见个面,我一开始是很激动的,难以掩饰心里的那股兴奋,但片刻的兴奋之后,我立即沉静下来,并且果断的推掉了见面的邀请,我的理由也很正当,我跟她说真是不巧,这两天我也在外地出差,真是缘悭一面啊。

我能听到电话那头的一点点失落,可见她要见我是诚心的,并非虚伪的客套,可是我既然已经说了在外地,自然不会因为她的这点失落而改口。

挂断电话,我早就没了去跑步的心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这样害怕见到熟人,特别是相识多年的熟人,我也不知道支撑这种恐惧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我就是害怕,特别是我看到自己租住的这个可怜的,常年不见阳光的小房间,还有我日渐臃肿的肚子,我是真的害怕。 

因为心里有鬼,第二天竟也没敢出门,原先计划的事情不得不再次搁浅,撒了谎便会心虚,我真担心万一出门在哪个不防备的角落遇见了同学该怎么办,可见人是不能做亏心事的。

我躺在床上,不停地翻动书页,目光却有些涣散,心里不止一次决定要做出改变,可每次我都不敢面对那个新的开始,为了改变而需要迈出的第一步,我从未迈出去。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人确实是个矛盾体,心里的承诺和手脚上的行动总是不能一致,徘徊反复是生活强加给人的通病,而那本书,我终究没有继续看下去,连带着我自己,就停留在斗牛士与科恩决斗之前,我失去了看下去的耐心和勇气,正如我没有去决斗的勇气,没有和生活正面相抗的勇气,也许从一开始,从我决定做出一点点改变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个失败者,因为在我心里是明白的,虽然我不曾说出来,那样的一点点改变,就是向现实妥协。

夜色又深了,街上有一阵狗吠声,但很快就归于沉寂,对面楼上的灯光依次打开,又渐次熄灭,夜色终究会将世间的一切笼罩,我想,这世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我在牢笼里静静等待,等待新的一天,好在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的吧,如果,还有明天,或许我该去寻找自己的太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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