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农村长大的人,对赶集有一种浸透骨髓的痴迷与执着。
离我家最近的两个集市,一个是在南边五里之外的岐山集,一个是西边五里外的放城集,每五天一回,放城集在岐山集的头一天;去岐山集要跨过绕村半圈的一条河以及河两边的洼地,去放城集要翻过一座山以及山两侧的草坡。对赶集的痴迷不止于小孩子,大人们才是主力,印象里,放城集更为我爷爷所钟爱,回回必到,我妈则是岐山集的拥趸,但这并不绝对,通常情况下,他们是两个集都会去逛一逛的。
大人们去赶集并不是游玩,而是肩负着采购未来几天瓜果蔬菜储备的重任,同时将家里过剩的一些东西拿去集市上卖了,贴补家用,所以,每一个集市都是周围一片村落所居之人互通有无的交易场所,一个集市的繁华程度以及占地面积,往往代表着周遭这一带村镇的富裕程度,岐山集和放城集都是以镇为背景,颇具规模,每逢开集的日子,远近十几个村子的人蜂拥而至,站在集市外头,乌泱泱一大片,卖东西的商贩各据地盘,有开着货车去的,直接将车停下,东西摆上,就地一个摊位;东西少的,多是些年纪大一些的老人,自己种了些瓜果菜蔬吃不完,摘一些带过来,或是一堆青萝卜,或是十几颗大白菜,亦或是一大捆长豆角,铺一块塑料布或者麻袋片,将菜蔬摆上,也是一个摊位,除此之外,水果、面点、鱼市、活鸡活鸭、衣服、炊具、布料,除了大件的家具不多见,平日里生活所用到的所有东西,在集市上都会出现,但他们并不混乱,分门别类各占地盘,对于常来集市的乡民,他们要买什么该去哪个位置,心里都门儿清。
爷爷去放城集,多数时候都推着家里的小推车,用麻袋或者洗净了的装化肥的袋子,装满一袋子地瓜干,或者半袋子花生米,再或者一些玉米、黄豆,用绳子捆好了,推着小车翻过光秃秃的西山,这个过程,我也能出一把力,车前头拴根绳子,我扯了另一头走在前面,两条胳膊拉车,总能减轻爷爷的一点负担,过了山头之后是下坡路,就不需要我了,将绳子扣在车上,只需跟在后面。若是冬天还好,走一走能暖和起来,若是夏天就很不爽利了,西山上光秃秃一片,连棵槐树苗都少见,太阳当头一照,兜头兜脸的冒汗,直到翻过山头走一段下坡路,临近放城镇的地界了,有一片荒废了的矿场,从颓圮的砖墙下引出一条水流来,是矿上的井水,清澈凉爽,两旁是蔚蔚的杨树林,在树荫里放下小车,捧一把井水洗洗脸,暑气顿消。但爷爷总会阻拦,说井水太凉,容易激出毛病来,他将一条毛巾浸透了水,拧到半干,拿来擦脸,说最合适。
穿过杨树林,过一条南北向的柏油马路,就是放城镇了,过马路再走三四百米,路右边有一家父子俩开的磨坊,据说这磨坊有些年头了,爷爷会把推过来的粮食卖给他,换了钱好去集市买菜,有时候也会推来一袋谷子,磨成小米带回去熬粥。经过磨坊再往前,穿过一片民房,放城集设在一条河的两岸,通常时候只是河的这一边,只有年集的时候,摆摊的多了,来赶集的也比平常拥堵,这时候便连对岸也纳进来。
集市入口有存放车辆的场子,许多小推车、自行车、三轮车,交给看车的老头两毛钱,就可以放心地去集市里穿梭了,但我爷爷为了省下两毛钱,每次都是将小车停在一旁让我看着,他自己挤进人流去采购。这样有个好处,可以节省体力,不必跟着爷爷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坏处也很明显,啥热闹也看不到,失去了赶集最精髓的乐趣。
我爷爷买菜也是很麻烦的,有那么几次没有推着小车的时候,我就跟在他后面,拎着个尼龙袋子,看他一个摊一个摊问过去,一样芹菜问上十来个摊位,一样萝卜又问上十来个摊位,在仔细的比较与权衡之后,选定一个最便宜的,西红柿往往都是带伤的,或者准备收摊的莲藕、土豆,几块钱一大堆,称好,付钱,还硬要让菜贩子饶上两根芫荽或是菠菜,这才将菜往我手上的尼龙袋子里一丢,接着挤向下一个要买东西的摊位。相比较而言,我妈买菜也是要讲价,但没有那么严重,她也没有我爷爷那样的耐心,她更不会买那些收摊的甩手货,因为这样的菜买回去往往削削减减剩不下多少,老的老,烂的烂,且放不了两天就得往外扔,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但这些并不妨碍我跟着大人去赶集的热情,尤其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热闹,即便是去放城集,返程的路上,就在放城镇最繁华的那个路口,爷爷会买两斤烧饼,新出炉的烧饼薄而脆,面香浓郁,张张大如圆盘,白芝麻粒撒得恰到好处,一张烧饼两只手抱着,咬一口仔细咀嚼,咽下去回味片刻,一路走走停停,不等到家,这张烧饼下了肚,却久久不舍得拿出第二张。
上学以前,每次大人去赶集我都要跟着,雷打不动,有一回秋天,一家子在村南的地里刨花生,我妈要去岐山集,为了快去快回,她不打算带上我,于是趁着我们围坐在大青石旁吃饭的工夫悄悄骑了那辆大金鹿,一路上坡往南跑,可巧被我发现了个背影,登时在地上打起滚来,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眼见着拗不过,我妈只得倒回来载上我,一脸无奈去赶集。
年集大约从进腊月开始就算是了,北方的冬天,人们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少有的外出打工的人也都陆续回来,正是一年中休闲享受的日子。大人们算好了一年的收成,拿出一些钞票来买鱼买肉,瓜子糖果橘子香蕉,鞭炮年画对联门神,一兜一兜地往家里拿。吸引孩子的,自然是卖玩具的摊位,五彩斑驳的气球飘荡着,远远就是一个活招牌,走近了,各种小汽车、机器人、木刀铁剑,大红的灯笼看着就十分喜庆,提一盏在手上,登时抬头挺胸,还有汪汪叫的泥狗,上发条的铁蛤蟆,糖画糖人,每一个摊位前都是挪不动腿脚的小孩子,大人们拉着、拖着、拽着往远出走,不够坚定的也就拽走了,大人们登时松一口气,有些性子坚定的,哭喊着、打闹着,扛着被大人弹了脑瓜崩也不舍得走,这时候,只要不是太过昂贵的,大人们也就会妥协,毕竟一年了,节日的喜悦属于大人,也属于小孩。
工作之后,回家的次数少了许多,但每次遇上有集市开的日子,总还要去凑一凑热闹,学着记忆里爷爷跟菜贩子讲价的套路,扎进卖菜的摊位里挨个去讨价还价,从他们手上接过一袋一袋的瓜果蔬菜,新鲜的、沉重的、饱含着土地的馈赠,尚带着泥土的气息。原先为我所厌烦的,如今我也乐在其中了,原来在那一毛两毛的计较里藏着的,就是生活。
年货
年年备年货,似乎这个词仅限于吃喝上面,譬如年底给孩子买新衣服,添置家具,这些都不算在口头上的年货范畴,只有无尽的零食、菜肴、鱼肉,甚至于油盐酱醋,但凡跟饮食挂钩的,统统可纳入年货的范畴。
小时候,家里并没有冰箱,那会潍坊的大棚尚未兴盛,冬日里餐桌上日日翻来覆去就是白菜萝卜土豆这几样,间隔着吃上几顿夏季晾晒起来的干豆角、茄子干之类,土豆因为自夏季收获便开始填充餐桌的位置,到了深冬已经所剩无几,唯有青萝卜大白菜,都是深秋收获,专门种来过冬的菜蔬,每家都填满了菜窖,所以家常的饭桌上最常见的就是炒白菜炖白菜、萝卜丝萝卜块,吃得人两眼绿光,只等着过年这几天改善生活了。
年货的储备主要依靠赶年集,年集一入腊月便算,一直持续到除夕那天上午,一家的年货,往往要赶七八个年集才能采购齐全。蔬菜必要买的,白莲藕、本地山药、一把芸豆、一捆韭菜,几斤平菇、一把蒜薹、青椒、西红柿、茄子、花菜,这些如今日日可见的蔬菜,当初在北方的乡村却是稀罕物,买回去作为除夕团圆饭的材料。肉类通常每家都要买上几十斤猪肉,这里有一部分要掺了白菜剁成馅包饺子用,剩下切成大块煮熟了,撒盐腌制起来,整个春节期间炒菜的时候就切一些,羊肉牛肉也有买的,但总是以猪肉为主。鱼也是必备的,常见的白鲢鱼或者鲤鱼,炖鱼是除夕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另一道是鸡,鸡和鱼是两道硬菜,鱼要买,鸡却大多都是自家养的公鸡,也是炖熟了盛到盆里,吃的时候现热一热就成。
除却餐桌上的这些菜蔬,还要有瓜子糖果,招待初一初二两天串门的邻居们,有的也会买些橘子。喝的也不能少,大人们喝白酒,小孩子或者不能喝酒的则需要一些饮料,酸甜皆有,橘子汁、橙汁、葡萄汁。记忆里有一种五百毫升玻璃瓶装的橘子汁,不贵,味道却很好,如今回想起来,也就是香精加色素的成果,但那时候却是惊为天物。
以往我们挂在嘴上的年货便是这些吃吃喝喝的东西,最多再加上门神春联和香火鞭炮这几样必备的春节配件。现在备年货方便了许多,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家里备的年货吃不完了,年年剩下许多,但人们依旧热衷于备年货,想来人们更多的是无法忘却这个过程中带给人们团圆的喜悦和节日氛围。
年夜饭
年夜饭的传单已经贴进了电梯,感谢这些春节期间照常营业的饭店和商铺,寒冬里带给客居异乡的人一丝温暖,明天就是除夕了,附近的街道已经清冷了不少,但凡能回家的都已经踏上了归乡的列车,今天的城市难得展露出空旷安静的一面。
因为禁放烟花爆竹,不论城市还是农村都显得比往常安静许多,万家烟火,我更想念家里的年夜饭了。
往常我们都在家的时候,都要去爷爷家里,六口人一起过节的,更小的时候,我的老奶奶还在,那时有七口人,这是我最初的记忆了,那会我的老奶奶八十多岁,被我爷爷奶奶伺候得很好,冬日阳光充足的时候,总在西屋门口搬把椅子晒太阳,她有一杆烟袋,比电视剧里纪晓岚的略小一号,有事没事就坐在门前抽旱烟。
除夕这天,早晨被硬拖着从床上拽起来,匆忙吃过早饭,先把门框上去年残留的门神对联清理干净,跟我哥一起将早就买回来的门神和对联裁剪分放,熬了浆糊,挨个门框一一贴上去,我妈趁着太阳高挂,将近几日的衣服都洗了,一家人挨个洗头,据说大年初一初二这两天不能洗头,也不能丢垃圾,意思是留住财富不外流,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习俗。差不多到了正午,就要去爷爷家了,本就在一个村里,离得也不远,奶奶早就将剁好的饺子馅端出来,摆在桌子上,见我们来了,分工开始忙活。
我妈先把一会要炒的菜分开洗净了,切好码在碗盘里,荤素至少得十个菜,鸡和鱼是必不可少的,其余就看所备年货的种类而定。鸡和鱼都是现杀,鱼是年集上买回来的鲤鱼,鸡是自家养的柴鸡,挑选当年长成的小公鸡,炖熟之后肉香浓郁又不塞牙。
爷爷将堂屋墙上的挂轴解下来,轴画展开,八仙桌早已清理干净,摆上写满了祖辈名字的牌位,香炉、贡菜,我跟我哥是打杂的,倒热水、薅鸡毛、剥蒜、烧火。
包饺子是全家齐上手的活,人多,倒也不费多少时间,一圈一圈总要摆满两大盖垫,这里又有说道,饺子下锅的时候,盖垫中间那几个饺子要留着不动,等春节过完之后才能下锅煮了,意思是留有余庆,来年好事不断。
饺子入锅之前还有一件极具仪式感的大事,请老奶奶,这里的老奶奶可不是一旁坐在椅子上看我们忙活的我的老奶奶,而是一个象征,代表自家的先祖,这个过程都是家里的男丁来完成,我爸用托盘托着黄纸长香,半瓶白酒,去南面找个空旷处,我哥扛着长长的竹竿,挂一串鞭炮上去,竹竿挑起来,点一串鞭炮,烧了香纸,白酒敬告天地,原路返回,我就要跟在他们后面,每进一道门,就将提前准备好的一根木棍平倒放在门前,谓之“拦门棍”,就是将先祖“老奶奶”留在家里好好恭敬着,等初二下午将老奶奶送走的时候,拦门棍才能再拾起来。
拦门棍放好,门口和香炉都插了长香,差不多下午三四点,年夜饭就步入正题,我妈掌勺往往很快就能摆满一桌子酒菜,长辈上座,老奶奶将烟袋放在一旁,两边是爷爷奶奶,我们挨着坐下,烫好的白酒跟饮料分给各人,照例,开吃之前,爷爷要总结这一年来家里的成就和变化。
桌子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饺子下锅,出锅时先盛一碗敬天地,随后才是每人一碗,这一碗饺子是不许剩下的,往往撑得难受,只得趁我妈捞饺子的时候央告着少给盛几个。后来老奶奶走了,家里少一个人,再后来我哥去西安定居,我妈跟着去看孩子,现在我又因为疫情被留在外地,家里就剩三个人,愈发冷清,昨日问我爸除夕怎么过,言说还是去爷爷家里,三个人,少做几个菜,包几碗饺子,年就过了。
记忆里老家的年夜饭往往要在太阳落山之前结束,趁着酒兴去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里拜年磕头,这几年没回家,只从电话里知道,村里老辈人已经不多,如我爸这个年纪的已经算老人了,不免感慨时光无情,写到这里,越发想回去吃一顿家乡的年夜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