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事二则

　　瓷

她站在那里，静静的，高贵、雍容、华美、冷艳。

古老的瓷器从遥远的时空穿梭到现代人的面前，风尘仆仆，历千年而神采依旧。淡雅的青花、绚丽的粉彩、华贵的蓝釉，干净的白瓷、神秘的黑陶、古色的紫砂，虽然被困在冰冷的橱柜之中，一颗瓷心依旧鲜活地跳动。不要仅仅把她看成一件死的工艺品，她实在是活生生的灵魂，生命之心从未衰败。她不辞远道而来仅仅是为了诉说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

为了一个夙愿，来到世间，并非轻而易举，那是怎样一个繁杂而艰辛的过程啊。她本是散落在大地，习惯了泥土和草丛，机缘巧合被匠人的手聚在一处，幻化成了如今的模样，如同山妖得道一般。她以为成形的身躯是自己的福缘之果，但这并非一个完结，她随即被投进炽烈的火海中煅烧、烘烤，不知在火海中昏厥几次，只记得全身裂满了伤痕，伤口在火中慢慢融化、愈合。她恨透了那双布满老茧的粗手，给了她生命的同时又带来无尽的苦痛。而现在，这双手在她的脸上、身上仔细地描画着花纹，用那些花花绿绿的黏稠的液体。当她看到匠人沧桑的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时，她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自己从此有了生命。

林花谢了春红，她看着窗外的桐叶绿了又黄，不知过了几多春秋。痛苦的经历让她变得冷似冰霜，她以为自己虽有了生命，却没有心，没有灵魂。直到被人带走的那一刻，老匠人浑浊的泪滴在她的脸上，有生以来对这个给她生命之人所有的怨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先是被带到了一个富商的家中，后又被摆上文人的书案，也曾到过皇宫的高阁，青楼的窗前。每个人都用贪婪、欲望的眼光看着她，把她当作一个玩物。她期待有一天，面前出现那双沧桑布满老茧的粗手。

千百年的等待，历经战火流离，最后一个驿站是在老画家的书桌上，随着老画家的辞世，她被强行带入棺中，从此不见天日，晦暗、阴冷伴着污浊的地气将她掩埋，但她希冀的心却从未消沉，她一直在等待，直到枯朽的棺木被打开。

或许，她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等待，等一个知音，能看到她鲜活的心的知音。那一滴浑浊的泪水经过光阴的销蚀，已经浸到她的肌肤、血肉。再见到他已是无望的事了，然而尘世间总归还会有一个人等着她，如同她等了他千百年一样。就为这个，即便是死了，她也愿意用粉身碎骨的一声脆响来换茫茫人海中匆匆的一瞥。如今，她又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岁月的流光在她身上不曾留下印记。她依然冷静、深沉，浑身透着古朴的韵美，如绵绵的思絮吹皱了瑶池里的一汪碧水，摄人心魄，隔着玻璃望过去，她的一个浅笑便成了夜夜萦绕在脑畔的梦。

茶

一棵茶树，注定不会长成参天巨木，好在她很满足现在这状况，虽然只是低矮的一丛，可这并不妨碍她从阳光雨露中汲取自己所需的每一点养分，也不妨碍她呼吸着这片清新自由的空气。

她欢快地迎接每一个清晨，每一个清晨升起的朝阳，连带着欢迎叶尖垂悬的露珠。阳光透过晶莹的水滴，折射到远处草丛里的灰白色石头上，草丛的边缘是一片浓密的小树林，她能清楚听见林中溪水潺潺流过，那声音里尽透着欢乐，引得枝头那些黄鹂鸟儿也欢唱起来。它们刚刚睡醒，伴着第一缕阳光开始了全新的一天，而那些蜂蝶则姗姗来迟。对此，她倒并不以为奇，它们总是喜欢在茶园周围的兰花间游荡，只是偶尔会到她的身边，那也必是蓝天白云俱佳的天气。说起这一周漫布山野的兰花，怪不得群鸟蜂蝶们愿意去找，那淡淡的幽香，便是她这茶树闻了，亦不免有些微微的醉意。

她从不需要去考虑什么，亦不曾有烦恼，她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是享受现下的每一个日出日落。但她不曾想到，在那个晨露颇重的早上，一个头戴斗笠的美丽姑娘来到她的面前，她的手并不白皙，却温暖柔和，如春风般轻抚在她的身上，她醉心于那甜甜的淡淡的笑，还有笑起时浅浅的酒窝。于是她不顾一切，把所有的思想和生命倾注在枝头的一簇新叶上，只因这一簇新叶离她最近。正如她所期望，被她轻轻采下，放在背后的竹篓里。

她随她而去，离开了热闹的温馨的家园，为一次心头的萌动，可她却将她置于孤境。她被一双铁手钳住，在平底锅上不停地颠来揉去，一次次的烘烤晾晒，以至于最后看一眼蜷缩成枯干的身体时，她已没有泪水。她以为自己死了，但她不后悔，她从不为自己的选择而生悔意，她还活着，睁开眼，看见身上一层细细的隐隐的白毛，算是脱胎换骨吧，但这终不是她想要的归宿。忽然很怀念茶园的露水，怀念淡淡的兰花香，还有林中潺潺的清泉，泉水畔低鸣的黄鹂鸟儿，这一切都不会再见，随着她被封存在一个小小的盒中。

从此，一个个梦境袭来，梦里会有把脚停落在她头上的彩翅蝴蝶，梦里有错将她当成花朵来亲吻的成群的蜜蜂，梦里有亲手将她带走的姑娘……她在梦里，有些心灰意懒。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将她所在的木盒托起，不知颠簸了多久，木盒打开的一瞬间，她又见到了久违的光亮。一阵淡淡的檀香传过来，轻风一吹，这香味便氤氲在四围的空气里。这是个极美的夜晚，如同千百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那般，月光皎洁而柔和，月光下，熟悉的泉水泠泠声钻进耳朵。老和尚有些干枯的手将她抓起，轻放在一个紫砂壶中，她瞥见一旁铁壶中滚沸的水，那必定是从泉中所得，所以才会清澈无比。来不及多想，滚沸的水便劈头盖脸浇下来，慢慢的，直至将她淹没在小小的紫砂壶里。那紫砂的壁上，粗糙的毛孔冒出气泡来，渐渐渗出浓浓的茶香，和着淡淡的、似有似无的泥土味道，她缓缓舒展开自己蜷缩了许久的干瘪的身体，任凭沸水渗透她的每一寸肌肤。

一阵悠扬的琴声传进来，大概是那老和尚在抚琴了，在这月光姣好的夜空下，在山间古寺的石泉旁，一僧、一琴、一壶茶。她有些醉了，意识模糊起来，缓缓吐出心口最后一抹兰花香，那是多年来沉积在心中的思念。她仿佛回到了那片茶园，恍惚中，有彩翅的蝴蝶落在她的头顶，她亲吻了她，于是，她轻轻合上双眼，在冥想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