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发现乞丐的是二大爷,老头正拎着酱油瓶子沿河边往回走,渐渐靠近村头的石桥,前几日的积雪尚未出现融化的迹象,天空又是接连几天阴沉,老头愈加小心谨慎,每走一步都极尽试探。他刚上桥的时候就隐约有些察觉,待他站定在桥头,稳了稳身子,直起腰背,抽空子长出一口气,身前就有一股白烟,散尽了,桥的另一头便站着乞丐,仿佛是给老头一口气哈出来的。老头也慌了神,是乞丐,但他与从前不一样了。
腊月二十九的长乐村,原本一片祥和喜庆的空气里夹着几声极不协调的低啜,这低啜来自村南一户姓张的人家,男人生得又矮又挫,村人却给他起个诨名叫“大个子”,叫惯了,竟也不再计较他的真名,倒是今天,“大个子”家门框上贴了两条惨白惨白的挽联,黑油漆斑驳脱落了大半的木门正中一个大大的“丧”字,搁下花圈走进来的人却都想起了他的真名,纷纷叫他节哀,可他满头满脸却不见一丝的哀伤,同那些叫他节哀的人一样,他的所谓“哀”,也只是走过场的一个形式,像灶王老爷百年不变的呆相,像村头公墓林里千篇一律的老槐树。
灵棚里,两个孩子周身挂孝,大些的丫头不过五六岁,小男孩矮了一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谨慎地盯着面前那副漆黑棺椁,躺在里面的那个女人,前几天还烙了热乎的饼子给他们吃,现在,却被一块木板隔在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心里并没太多的悲伤,这个年纪还不太理解“死亡”这个词汇所代表的深义,他们只是被晃来晃去的人晃得有些晕乎,而那些相熟的叔伯婶子们,除了在周遭来回走动,并没一个人理睬他们的心愿,孩子们自然希望有人搭把手,把自己的母亲唤醒回来,继续给他们洗衣做饭。
“英子,瞅哪儿呢?”
女孩给吓了一跳,慌乱中紧紧握住了虎子的手,用了十足的劲,以至于小男孩疼得直咧嘴。这时候,说话的那个男人已经凑了上来,像一条闻到肉骨头的狗,清瘦如猴的麻子脸上挤满了淫邪的笑意。
“老二,吓着恁侄女。恁大嫂出殡的日子,身上的孝呢?”鬼魅般出现在孩子身后的老太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厌恶,指着男人的鼻子骂道,“王八犊子,孬好恁也是俩孩子的二叔,这么些人看着,老张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俺跟恁爹的脸还要不要了!快把孝服穿上,滚外头去”。
男人一脸的不服气,却还是怏怏地退了出去,灵棚里剩下老太太跟两个惊魂未定的孩子。
“虎子,过来,给恁娘磕头。”老太太把孙子推到棺前摁下去,自己在一旁挤下几滴泪来。
死了的女人是早年间被人贩子从云南拐来的,张家花了一万块买回来给“大个子”做媳妇,那时候她不过十几岁,问什么也不说,终日寡言少语闷闷不乐,起初也是找机会就跑,被抓回来,免不了一顿狠打,每每男人打完,都是老太太出来说情,这样黑白脸的戏码唱多了,她也就放弃了逃走的念头,后来生下了儿女,村人们便都称她作“英娘”。
英娘长得全然不似北方女人的粗犷,虽然也是黑黝黝的肤色,个子不高,眼眸转动处,有南方女子的娇俏,只是她从不说自己家乡何处。初到云头山脚下的这座小山村时,嘴里一口叽里哇啦家乡话,任谁也听不懂,直到生下孩子,心思安分下来,才慢慢学会了当地的土话。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心思就跟少女时全然不同。自她那颗想要逃走的心渐渐沉下去,也算是过了两年舒心日子,至于她的死,大约还得从几个月前说起了。
长乐村是鲁东一个小村子,百余口人,依山向东顺坡而建,下到底是一条自北向南蜿蜒而过的小河,横跨一座石桥,颇有些年月。
七月份的一个清晨,从后村买了油条往前村挪动的张家二大爷率先发现了乞丐。他就这样站在桥上,高高的个头,破衣烂衫,背着个破蛇皮袋,有很长的络腮胡,头发也许久未曾修剪,却并不给人以埋汰邋遢的印象。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有光,一种寻常乞丐不能有的光芒。
长乐村很久不曾有过乞丐了,就连二大爷对乞丐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十几年前,像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一样,人们以为现在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人都有好的归宿,乞丐,只应存在于旧社会,是贫穷落后的象征。
乞丐从二大爷身前走过去,进了村子,消失在街尾的墙影里,留下一阵凉风,二大爷扭头看看延伸远去的两排脚印,喃喃道:“哪里来的花子?”
花子是当地人对乞丐的称呼,从那天起,乞丐就成了长乐村的一部分,他白天会在村子里讨饭,夜里或是宿在桥洞底下,或是找个草垛。他的留下,于长乐村而言,于长乐村的每一个村民而言,就像在平静的湖泊悄悄丢下一枚石子,丝毫不起波澜,至多不过是给农忙之余的妇人们添一点饭后的谈资。生活日渐富足的村民并不介意平时施舍些吃食给一个花子,且这样又能极大满足他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何乐而不为呢,就是养猫养狗,也不差那一口粮食。
“嘿,要饭的,瞧瞧,多俊俏的模样,可惜了,咋就要了饭呢。”
“要饭的,恁不是个哪里的大老板失忆跑丢了吧。”
“要饭的,恁是真疯还是装傻,就不想娘们?”
“要饭的,趁着天热,去南河里洗洗澡吧。”
把两张煎饼或是一个大白馒头递给乞丐的碎嘴女人们,总是不忘荤素交杂地调侃几句,但也只是动动嘴,她们并不乐意碰到乞丐的双手,即便他的手脚看上去并不脏,乞丐就是乞丐,就像旧时地主家的丫鬟再得宠也不能跟老爷太太们一个桌上吃饭,长乐村的女人们不遗余力地在嘴上占尽了便宜,身体上却是一点也不会吃亏的,每每这时候,乞丐总是憨憨一笑,满足又惶恐地退出去,叫人疑惑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乞丐在长乐村是受到欢迎的,尤其是他年轻,偶尔路上遇到推车挑水的村民,他还能搭把手,日子久了,男女老少都不把他只当个疯乞丐,而是多多少少有一点村里人的态度。后村的王寡妇,因为乞丐帮她把倒在门口的独轮车扶正,并且推进了院子,感激之下差点就把他让进了堂屋喝茶,好在乞丐自己这时候异常清醒着头脑,没有进去。乞丐有乞丐的规矩,伸手要饭,一般也就进外院的大门,吆喝两声,主家若是有回应,便站在门口等着,若是没有回应,多半是不得空,或者压根儿就没人在家,他便换个人家再去讨要,有那些不守规矩,脸皮厚眼窝子又浅的花子,喊两声没回应就往院子里走,再不应声就要进堂屋的正门,极讨人嫌,遇上脾气好的人家,不过是呵斥几句,脾气差的,免不了一顿打。
乞丐到英娘家乞讨的时候,他已在长乐村住下一月有余,彼时村民们的善心尚未疲劳,也就依旧对乞丐待以往日的热忱。
那天阳光正好,午后的空气已经不那么躁动,英娘坐在门口那棵老石榴树下挑谷子,头年的陈谷子,生了些虫,要赶紧挑出里面的碎石子跟土疙瘩,推到镇子上磨成小米,等虫子吃透,白白糟践了粮食。她挑得仔细,全然不顾两个孩子在身边调皮,也不知道头顶上落了几片晚开的石榴花瓣,虎子从后面伸手摘掉花瓣,跑开了,过不多时,她头上又落下石榴叶子,挂满枝头的石榴尚未成熟,光滑紧实的果皮透着青涩,像少女的心事。
“有人吗,给点吃的。”乞丐没走进大门,只在门外喊了一声。
“娘,娘,要饭的来了。”虎子跟英子都跑出去,围着乞丐转来转去。
“别瞎闹,外头玩去。”英娘站起身,到门口轰走两个皮猴子,对乞丐说,“等着,俺给恁拿”。
返身进了堂屋的英娘没隔几分钟就又回到大门口,手里多了一张发面大饼,另有两根洗干净了的大葱,葱白如玉葱叶翠碧。乞丐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脸上憨笑着。
“恁是外地人吧,听着有些云南口音。”英娘没急着回去,就站在门口,慢吞吞小声询问,阔别家乡多年,即便是这几分像的半吊子乡音,也让她阴多晴少的脸上开出一朵灿烂的花儿来。
乞丐不说话,只是憨笑着,露出一口略黄却极整齐的牙,咬一口手里的大葱,乐呵呵转身走了,分不清是真傻还是装傻。
明明有些家乡的口音,英娘望着乞丐的背影摇了摇头,可惜,是个傻子。
自那日之后,乞丐就频频跑去英娘家里要饭,十天里头得有三四天吧,他依旧不说话,只是傻笑着接了吃食就走,也不多停留。这叫同村的女人们有些不痛快,很没来由的一种嫉妒。王寡妇有时在大街上拦住乞丐,单手掐腰,乜斜着桃花眼逗弄他:“要饭的,恁咋三天两头往英娘家跑,俺可告诉恁,她是有男人的,‘大个子’要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看他不打断恁的三条腿。”
许是想起了“大个子”的又矮又挫,亦或是想到自己说的荤话,王寡妇自己先笑出声来,积蓄了好几天的气场瞬间就破功散尽在夏末秋初的晚风里,那双桃花眼也更荡漾着桃花。
乞丐只顾一个劲傻乐,乐了一阵子,顺着那条横贯南北把村子劈成两半的宽敞大路往村外走,越过那一爿爿新旧交错的平房,约莫是去找个草垛睡觉了,王寡妇在后面跳着脚嗔骂:“白托生了这俊俏模样,蜡枪头一块的废料,就知道吃。”
王寡妇嘴里骂着,直到乞丐的影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她摸了摸自己的胸脯,斜眼看看湛蓝的天空,一丝白云也无,像是给爷们扒光了衣服的光腚女人,赤条条一丝不挂,干净得叫人头晕。但她很快就后悔了,后悔没有跟着乞丐往村外走,因为她事后分明听见屋头嚼舌头的几个娘们凑在一处嘀咕,说乞丐从她眼前溜走后就去了南河洗澡,彼时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娘们可是饱了眼福,据说乞丐看上去脏兮兮不成样子,脱光进河沟子里泡一泡,搓洗干净,身上竟白得像个娘们,身上肌肉匀称结实,将近一米八的个头使得他站在水浅处便把裤裆里那点子物件漏了个清楚,那么一根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洗衣服的娘们都四五十岁了,竟也红了脸,心想这要是自家爷们就好了,可又想,看着大有什么用,也不见得就好使,就算好使,难不成跟一个傻子过日子?几个娘们都把手里的衣服狠劲拧成个麻花,心思是一样的,或许也不是不可以啊,这样想着,脸上就更红,生怕给旁人看轻了似的,赶紧拿眼角去瞅旁边,竟都是一样的神色,心照不宣。
眼馋归眼馋,跟她们一样,王寡妇也就只能嘴上过过瘾,最多不过是夜里做梦占点便宜,绝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有道是色心易起色胆难生。但她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刚从南河沟子里爬出来的香喷喷的乞丐,掉腚就进了“大个子”家里去,英娘烙的饼就格外香,是加了她的奶水了?还是这个外来的娘们趁着“大个子”不在家,偷腥解馋?她看着可不像那种人,可人心隔肚皮,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又怎么知道真假呢?唉,王寡妇叹一口气,脑袋里乱糟糟,愈发觉得昏昏沉沉,大白天打起瞌睡来,就势靠着自家门前的柿子树打了个盹。
春困秋乏,英娘却很少睡午觉,她仿佛一直是那个精力充沛一天到晚洗洗涮涮不停的女人。“大个子”去城里打工,忙完春种就出去的,一走就是大半年,上月托人捎来口信,要到年底才回,家里的活,里里外外都是英娘一个人操持,还有两个孩子,真真就如县城里据说是个大作家的男人所说,农村的女人,闭眼之前,都是铁打的。
英娘不是铁打的,在院子里劈了一下晌木柴的英娘也会觉得腰酸背疼,站起来直了直腰,才发现赖驴子正斜靠在半扇大门上色眯眯盯着自己,墙角那条黄皮子老狗一点动静也没有,自从赖驴子使坏给这条养了七八年的老狗喂过几次泻药之后,老狗再见到赖驴子就一声也不吭了,英娘也是没办法。
赖驴子是“大个子”的亲弟弟,整个长乐村出了名游手好闲的混混子光棍,可张家二老却疼这个小儿子疼得不行,外人嘴里癞狗扶不上墙的东西,在张家人眼里就是块金疙瘩香饽饽,英娘有什么办法呢,早就受够了赖驴子对自己不怀好意的毛手毛脚,偏就是拿他没办法,骂是没用的,他那脸皮,三刀砍不透;打,又打不过,真闹到老头子那里,两个老东西肯定护犊子。英娘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举起砍刀来,照着眼前那块木头狠狠劈下去,一刀两段,干脆利落。
“小嫂子,忙着呢,俺给恁帮忙。”
赖驴子只管动嘴,却并没有真要上前来帮忙的意思,只是盯着英娘的胸脯看个没完,一对三角眼贼兮兮,真应了贼眉鼠眼四个字。英娘的身子出落得格外诱人,屁股又圆大,胸脯又挺翘,常年的农活做下来,肤色略显黝黑,却紧致,五官单独拎出来都不算很出众,可凑在她这一张脸上,就叫人看了说不出的舒服养眼,也难怪村里人私下凑在一起扯皮拉呱,总说老张头买了这个儿媳妇一点都不亏,直说赚大了,光看她生下一儿一女就知道,人又勤快,便是摊上“大个子”这般“耕不得田地”的男人,似乎也没有多少抱怨,至少明面上看不出抱怨,这样的女人,谁不眼馋呢?
“小嫂子,有那剩饭剩菜给俺拿点,晌午没吃饭,这会子饿得紧。”赖驴子死皮赖脸耗在那里不走。
“恁又不是要饭的,俺去哪给恁找剩饭剩菜,都喂了狗了。”
赖驴子听了也不生气,看了两眼趴在墙根的老狗,色眯眯道:“这畜生倒是比俺享福。”说完就径直穿过院子,进了堂屋,在屋里一阵踅摸。
“这不是有馒头,还有剩菜,哟,辣椒炒鸡蛋,闻着就香,舍不得给俺吃啊,嫂子?”他却并没有真吃,反倒退出来,凑到英娘身边,笑嘻嘻伸手要摘她头发上粘着的石榴树叶子,被英娘一手拍在他手背上,也没后退半步,依旧贴在身边,色眯眯地看。
“有饭吗,给点吃的吧。”
门口一声吆喝。
是乞丐,头发胡子不再蓬松乱成一团麻,脸面也白净了不少的乞丐,依旧傻乎乎站在门口,笑着等待别人的施舍。
赖驴子这才讪讪地缩了手,嘟囔一句晦气,懊恼着离去,临走还不忘狠狠瞪乞丐一眼。
英娘松了一口气,对误打误撞进来的乞丐说不出的感激,看他的眼神就更温柔了几分。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的英娘,再次看到乞丐伸出来的一只手,赶紧转身从堂屋里拿出两个馒头来,馒头都是掰开的,中间夹了切好的咸菜条,大葱也切成一段一段,像掰成条的翡翠。
从英娘手里接过馒头,乞丐龇牙笑着转身离开,依旧不说话,笑起来一脸憨憨傻傻的呆相,英娘却从他洗干净的脸上看出点不同往常的神情,说不清楚。
到了十月,天气转凉,虽然北方山区的白天依旧酷热,一早一晚却着实冷下来,这时节正值秋收,但凡能出动的劳力都在外收庄稼,村里除了走动不便的老人就是尚未经事的孩童,他一个疯疯傻傻的外来乞丐就成了极难掌控的不安定因素。一个人,被人喜欢的时候,做什么都是好的,一旦被人厌恶,做什么就都是错的,好比乞丐,乞讨是他日常的功课,但最近就有些惹人嫌,尤其是村里只剩下老头老太太的时候。
“年纪轻轻的,干点啥不好,就要了饭,真是不知道长进。”
三奶奶递了块又凉又硬的饼子给乞丐,脸上满是不耐烦,其实乞丐的长进与否,到底跟她不相干,她又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哪里真会有那么多善心呢,真正让她看不顺眼的无非也就是乞丐的年纪轻轻又长相俊朗,引得村里许多妇女按捺不住肚子里那点小心思,用前院秦家二嫂的话说,真真是伤风败俗,可他是个疯乞丐,没法讲理。
丘陵地带,山区的作物颇为杂乱,谷子玉米花生地瓜高粱大豆,大约每样都会种一些,这些个东西,自家种了,吃用起来就方便,也不怎么疼惜,若是没有,花钱去买就觉得奇贵无比。种的杂,收起来也就麻烦,每年都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哪样先熟了就先收哪样,没个定数。今年雨水足,谷子老早就弯下穗头来,但秕谷极多,粮食有些歉收,为着赶在秋雨降下之前收完,英娘从外头雇了两个短工,留下俩孩子看家。
长乐村依山而建,沿着小山坡东面由山顶挨挨挤挤排到山脚,村北有个极阔的水库,引出来的水混着上边几个村子流下来的溪水汇成一条河,沿村东绕到村南,一路奔向更南边。
东河岸边是两排高低错落的杨树,这时节落叶堆满地,河水高涨,岸边的石头缝里有数不尽的螃蟹,这种河蟹不大,正是肥鲜的时候,摸上几十个用水桶拎回去,淡盐水泡上几个小时,用油炸透了,撒点椒盐,酥脆鲜香,大人小孩都馋这口。
许是近日上游水库开闸泻水,河里的水较往常深了许多,平时适合摸螃蟹的地方都下不去脚,虎子又往深浅不一的下游走了一段,看见旁边大水坑里有条鱼冒出头来,约莫四五斤的一条白鲢,虎子见附近没人,心里高兴,要是逮回去炖了吃,够好几顿。
扒下衣服放在岸边,虎子试探着把脚伸进水坑,毕竟是秋天了,河水冰凉,与水面上的温热判若两重天,白鲢又露头吐了一串水泡,虎子把这视为对自己的挑衅,便也不顾水的冰凉刺骨,咬牙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虎子游水游得极好,他先是在水里稳住身形,待那条鱼游到水坑中间,停在一堆浮叶下面时,这才轻轻摆动双腿,缓缓靠过去,对准那条大鱼,两手分左右慢慢伸过去,就差不到十公分,那鱼还是警醒,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这水坑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算小,十来平米,中间两米多深,受了惊的鱼躲起来,这下就难找了,虎子心里一急,要去追,左腿忽的一阵抽筋,心里登时慌乱起来,想要往回游,身子却不像平时那么听使唤,两条小胳膊在水里紧扑腾,溅起大片的水花。远远岸边有两个老头闲聊着走过,瞅见水坑里这一幕,慌慌张张跑过来要救人,可到了岸边,一瞅这架势,估计俩老头进去也是白搭,想要返回身去叫人,又怕来不及,看看左右连根长杆子都没有,就在水坑边扯着嗓子喊起来,岸上又过来几个,都是些河边住着上了年纪的人,毕竟秋收正忙,年轻些的都在外头收庄稼。
眼见着虎子在坑里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这时扑通一声,一个高个子男人跳进水里,喘口气的工夫就把虎子拽到了岸上,围拢过来的人赶紧给孩子顺口气,拍后背的拍后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好一阵忙活,其实虎子倒还没晕过去,就是喝了几口水,脸色有点难看,吓得不轻。
这时候才有人想起来救人的那位,转过身看,乞丐还在旁边拧着身上的水,那身破裤破褂子喝足了水,稀稀拉拉往下淌。
“是要饭的……”
“要饭的救了虎子……”
“咱村可没白养他这俩月,到底是有良心的……”
岸上这几个老头老太太七嘴八舌起来,连虎子什么时候溜走的都没注意,再想起来时就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入秋以后,天短夜长,日头不禁看,多抬头瞅几回,差不多就要落山头,天色渐而黑下来,外出劳作的人陆续往回赶,伴着拖拉机的轰鸣声,三五结伴的人或是扛着镢头,或是提着镰刀,有说有笑奔向各自的家。
英娘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堂屋里亮着灯,俩孩子都在,她也顾不上扯闲话,赶紧洗手做饭,土灶上烧开了水,新买的挂面扯一把丢进去,敲几个笨鸡蛋,锅里水再次滚开的时候,满满捞了三大碗,她又从墙角土堆上薅两根小葱,洗净了切碎,撒在面碗里,正拿香油瓶子要往里滴,门口一声咳嗽。
“他大嫂子,在家呢!”
英娘赶紧从堂屋出来,借着窗子透出来的光,看清了,是前街的五婶,最是碎嘴子的一个闲人,成天东家长西家短四下里串闲,要是有一天不唠叨点八卦出来,一准是病得厉害躺床上起不来,否则绝没有消停的时候。
“五婶啊,快进来坐。”
因着是长辈,再不爱搭理也只能笑脸迎着,让进屋里来,里头俩孩子已经吃上了。
“哟,这么快就把饭张罗出来了,他大嫂子,不是俺当面充好人夸恁,可着咱们长乐村,再没恁这么勤快的人啦,里外都是一把手。”
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样一来,英娘就更得细心陪着,只得舍了自己那碗面在一旁。
“没事,俺就闲坐坐,一会就走,恁甭管俺,吃恁的。”
五婶一边说着,一边掏出自己那杆烟袋来,续了满满一烟袋锅子,点着了,使劲嘬一口,心满意足,才又继续道:“他大嫂子,今天恁是没在家,可悬了,要不是人家要饭的,恁家虎子可真不好说。”
“虎子咋了?”英娘尚在云里雾里,毫不知情,低头吃饭的虎子心里暗骂,这个多管闲事的老不死。
“恁还不知道呐,俩孩子没跟恁说啊?”五婶摆出一副万分惊讶的神情,把五官尽量往夸张的位置挪动。
英娘瞪了虎子一眼,问道:“说,又去哪惹事了?”
“俺没惹事。”虎子咽下一块鸡蛋,小声回应。
五婶便开始和稀泥,虚拦了一把,道:“虎子倒是没惹事,听说是摸螃蟹呢,在东河,掉进大坑里差点淹死,是人家要饭的给拽上来的……”
英娘不等五婶说完,伸手就要抓虎子的胳膊,要揍他,不提防这小子贼得很,早就察言观色,一见形势不妙立马蹿到门外,一溜烟跑了出去。
五婶赶紧把英娘按在板凳上。
“他大嫂子,恁跟孩子置什么气,这个年纪的娃娃,哪个不淘气,恁家虎子算听话的了,俺来可不是跟恁告状,是想提个醒啊,恁该好好谢谢人家要饭的,这是救命的恩情啊。”
“五婶,恁说的是,该谢人家,要不明天俺把他叫家里来喝顿酒?”
“哟,他大嫂子,这就不合适了,他再怎么着也就是个要饭的,别说还疯疯癫癫的,要听五婶的,恁张罗点好吃好喝给他拿过去,他不就在村南那几个草垛窝着嘛,再不济,给他找几件厚衣裳就是了,下晌俺可看见了,要饭的身上湿透了,再说他身上那破烂儿,过几天冷了,不得冻死?”
英娘越琢磨越觉五婶说的在理,竟然头一回觉着这个爱嚼舌根子的小老太太不是那么惹人嫌了。
趁着五婶没走,英娘煮了六个鸡蛋,又扒拉出两件穿不上的旧衣裳,死活拽着五婶一起出了门。
乞丐果然就在南边草垛里窝着,借着月色,英娘把鸡蛋和衣裳都递给他。也没说别的,说了估计他也听不懂,他就只知道憨憨地傻乐。
送完东西,跟五婶在村头岔路口分道扬镳,英娘再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九点多,虎子已经溜回来,他知道自己的娘疼他都来不及,不会真打。
刚进了大门,还没来得及转身把门关好,就听见俩孩子在院里咋呼起来。
“长虫,长虫。”
英娘也吓一跳,赶紧跑进去,见一条擀面杖粗细的花白长虫盘在院子里,约莫有两米长,俩孩子吓得呼爹喊娘站在那里不敢动弹,英娘来不及多想,顺手抄起旁边立在墙上的一杆铁锹,对准那长虫就铲下去,一招制敌,把长虫铲成两段,本以为就这么死了,不想那长虫上半截身子速度不减,一溜烟钻到墙缝里不见了踪迹,只剩下半截尾巴在地上一颤一颤,英娘去大门口挖了个坑,把半截长虫埋了进去,等回到屋里,心里兀自突突跳得厉害。
第二天一大早,虎子竟发起烧来,英娘想着去找村里的医生小李给看看,叮嘱英子照看弟弟,自己就要出门,大门口迎面正撞上自己的婆婆,张老太也是一早听说自己的孙子掉河里了,赶过来看看,果然就遇上虎子发烧。
张老太进了屋,询问是咋回事,英娘说许是感冒,毕竟头一天呛了冷水。
“不是给水里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吧?”张老太扭头甩了这么一句,她向来笃信鬼神之说,平日里头疼脑热也不大去看医生。
“是给大长虫吓得。”英子在一边小声说。
“啥长虫?”
见奶奶询问,英子就把昨夜大白蛇的事说一遍,这下可不得了,张老太最是迷信,当下也不放英娘去找医生,自己抱着虎子就往外跑,说是去找泰山奶奶。
长乐村百年一遇的事,自打前年出了个神婆,就是张老太前院的秦二婶,年岁不大,辈分挺高,那年莫名发烧好几天,吃药打针都不顶事,最后忽然就自己好了,然而第二天就有了神力,说自己是泰山奶奶亲传的孙女,被派来给村民祈福消灾,其实这样跳大绳的神婆已经少有人会上当受骗了,架不住张老太十分笃信,结果把虎子按在秦二婶家堂屋的八仙椅上,神婆跳了大半天,最后画张符纸点着了,纸灰搅在一碗黄澄澄的汤水里,捏着鼻子给灌了下去,当时果然见效,退烧了。但还不算完,神婆说那花白长虫是神龙所化,游历人间,不曾想被英娘一铁锹铲断五百年道行,若是不多烧香火祭拜赔罪,他们家必定有大劫,说不准连带着整个村子都要遭灾。
英娘起先不想搭理这些,奈何婆婆的面子还是要顾及,只得认倒霉,临走还给神婆塞个红包。回到家当夜十二点在屋头摆了长桌,香烛黄纸摆了满满一桌,又有水果点心猪头全鸡,全家老小跪在屋头焚香烧纸给那所谓的白龙告罪。原本以为可以消灾免祸了,谁知虎子忽然病势反复,夜里烧得更厉害,英娘再不顾婆婆的神神道道,大半夜砸开小李家的大门,把大夫拽到自己家,也幸亏赶得及时,小李给开了药,打完两天吊瓶,虎子的病才治好。
虎子这一折腾,地里的活就耽误了几天,英娘只得没日没夜拼命赶工,总算赶在变天之前收完了庄稼。
农历十月底,村外到处是秋收之后残留的庄稼地,成堆的荒草像一群趴在地里的绵羊,砍断的玉米杆跟高粱杆剩下参差不齐的断茬,如同倒立的根根利箭,直插苍穹。
秋收那段日子实在顾不上,此后闲下来的村民们则重新注意到了乞丐,天气渐渐凉下来,可不是夏末秋初那会带着舒爽的凉意,而是时不时就有十几度的气温骤降,闲下来的村民开始琢磨夜宿在外的乞丐到底能不能熬过冬天,对这件事最上心的还得是村委会干部,万一乞丐冻死在长乐村,上对领导下对村民,他们都没法交代,所以这几天,村支书徐茂春愁得牙疼,连过段日子去县里开会要写的发言稿都没心思准备。
十月刚过,长乐村迎来了今年头一场新雪,不大,却叫人欢喜,北方的冬季,没有几场应景的雪,实在不是个像样的冬天。
英娘下了极大的决心,悄悄买回一套大码的男士棉衣,趁着夜色朦胧给乞丐送了去。上回因虎子的事给乞丐拿去的衣裳已经无法遮挡冬日的寒冷,且因为是“大个子”穿剩下的,极不合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冻死在草垛里,何况他还救过自己儿子的命,至于是否还关乎其他,英娘自己也想不明白,许是他说话时带出来的那一点乡音吧,叫她对这个憨憨傻傻的乞丐总有些莫名的好感。
长乐村南面的平阔空地上有许多草垛,高矮大小不一,都是些地瓜秧和花生秧,起初是为着冬天可以打碎了喂牲口,这两年村里不少人去外头打工,草垛就堆在那里晾着,四五年了没再动过,少不得藏着些耗子、黄鼠狼,也就傻子乞丐能在里面睡着。
老鼠是乞丐的伙伴,在他没有流浪到长乐村之前,乞丐去过许多地方,天南海北,城市乡村,人不会和乞丐做朋友,老鼠可以。城市的天桥下,有过乞丐的身影,彼时他把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棉垫铺在路边,入夜后,行人稀少,那里就是他的家,用破旧的睡袋把自己包裹起来,只要没人来轰赶,他可以睡得很安稳。凌晨的垃圾桶旁边有小猫般大小的老鼠,它们很少会咬人,因为垃圾箱里有吃不完的东西,无数个晨光熹微的早晨,乞丐睁眼都会看到不远处的老鼠,四目相对,老鼠并不怕人,自顾自吃着,吃饱了打乞丐的床边走过,抬头瞅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在那里,他们是朋友。
长乐村的老鼠没有那么肥硕,且有些怕人。繁星闪烁的夜空下,四野寂静,远处山影漆黑如墨,草垛近在眼前,村人近来都知道乞丐夜里窝在王五家的草垛里,因为是个老柴草垛,不扎人,又是从里面掏空了的,钻进去倒也暖和。
英娘站在草垛边上,先伸手在草垛上拍两下,又轻声用云南话喊乞丐,里面果然有反应,窸窸窣窣一阵过后,乞丐的脑袋先钻出来,借着星光仔细打量,认出了英娘,乞丐咧开嘴乐起来,把英娘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捂住了乞丐的嘴。乞丐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望着英娘,这眼神,倒叫她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的玩伴,也是个傻小子。
英娘小时候是个挺孤僻的丫头,家里人口多,又是重男轻女惯了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又黑又瘦的丫头很不讨大人们喜欢,唯独邻家同岁的男孩跟她能玩到一块,叫小炜,也是个傻子,他的傻,是天生的,大人们说小炜的脑子里比寻常人少了一块东西,所以想什么做什么都要比旁人慢半拍,少半拍,旁人到了年龄去上学,他不用,旁人长大了要娶媳妇,他,或许也不用,因为没人乐意嫁个傻子,但彼时的英娘和傻子都还想不了那么多,所以,那时他们活得很快乐。
在她尚未被拐走成为英娘之前,她已经许久不见小炜了,自从有一回小炜家去了一个据说是他表舅的亲戚,她还记得那也是个冬天,阳光很好,家乡的空气湿润而温暖,大人们在屋子里商议着什么,静悄悄的,被赶到外面的小炜蹲在墙角晒太阳,她掐了一朵小花正百无聊赖,见了小炜自然凑在一块。花瓣摘下来,可以把手指甲染成粉红,明艳艳透着喜庆的气息,于是两个人四只手都成了鬼爪,那时候,小炜的眼睛也如眼前的乞丐这般,明亮、喜悦,不掺杂一星半点的杂质。后来他家大人出来把他拽了回去,第二天就听说被他表舅接了去串亲戚,此后不久,她自己也被拐走,便再未相见。不知道小炜是不是也被拐走了,那时候她还以为人贩子是不拐傻子的,但就算是被拐走了也没人在意吧,和她家一样,大人们也不会在意少了一个可有可无最不招待见的孩子,或者,他们在得到一笔可观的费用之后,反而会很庆幸。
英娘松了手,虽然知道周遭没人,也还是四下望了望,才将手里的衣裳递给乞丐。
起先发现手上并不是吃的东西,乞丐有些失望,抖落开,见是衣裳,又开心起来,当时穿在身上,成了崭新的一个人。
乞丐高兴,于是握住了英娘的手,露出一口整齐的牙,一个劲傻乐,却把英娘唬了一跳,她心里一阵慌乱,一颗心跳得急促,登时红了脸,忙抽出手来,看他一眼,跑开了。
冬季的山村,日子一旦闲下来,时间总是跑得飞快,眨眼进了腊月,“大个子”还没回来,英娘一个人着手准备年货,老人孩子的新衣,但凡能动手做的,她都买好了料子亲手裁制,能少一项开支。
却说那乞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原本英娘还担心他穿了新衣裳出来,村民不免猜测,谁知他竟没穿出来过,如此相安无事,人们就不会猜疑她什么,但她转念一想,送衣裳本就是怕乞丐冻死,如此一来,岂不是白送了,前后矛盾,当真难熬。
说冬季的日子闲,也只是相对农忙时节,并非一点事也没有,人情往来,总会有些场合需要应酬,红白事更是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腊月初一,西南十里之外的石井村一个远方表舅家办白事,英娘去吃席,回来得稍晚了些,月初的夜空四下里凉飕飕的,月牙挤出一点光,幸好天空晴朗,有漫天的星辉,心里想着早点赶回家,她骑着自行车抄了小路,穿过南岭成片的槐树林,前面是大片收割了谷穗却还没割倒谷秆的平阔田地,放在以前,谷秆打成捆收回家,烧火做饭最好不过,只是这几年家家户户都烧炭,柴火就没人再稀罕,因而收获之后的田地里到处是成片的谷秆,经了一整个冬天北风呼啸的撕扯,谷秆早已干透,一阵风扑过来,竟有些叮铃叮铃的金属音。
英娘松了松毛线织的厚围脖,她今天喝了点酒,这样冷的天气,竟然走出汗来,她担心家里两个孩子,归心似箭。虽然知道一定已经在公婆家吃了饭,她心里还是放不下,或许这就是为人母的心思。
一个女人,推着自行车行走在月冷星繁的旷野,这时候迎面站定一个黑影,任谁心里都发憷。英娘停下脚步,拿手电筒往前照了照,那黑影离着自己不过十多米,也停住了,这地方,离着村子还有接近三里地,村里的灯光散落在远处,她稳了稳心神。
“是嫂子?”
那人一开口说话,英娘就知道是谁了,心里的戒备也少几分,虽然赖驴子平日里讨人嫌居多,但好歹是相识的人,又是小叔子,这荒郊野岭的,有个熟人在旁总好过给陌生人劫道。
待走近了,借着手电的光,果真是赖驴子。
“大晚上的恁在外面遛什么?”英娘没好气地问。
赖驴子张开嘴,一股浓烈的劣酒味,不知道灌了多少黄汤,脚下还有点踉跄,嘴上却不含糊。
“哟,嫂子,恁管得可真宽”,他扶着英娘的自行车,一块往前走,便继续道,“这不是喝多了出来透透风啊,还有前几天下的兔子套,俺想着出来转转,看有上套的兔子没”。
英娘打心底不太相信赖驴子说出来的话,可这情境,她也顾不得多计较,任由赖驴子蹬鼻子上脸蹭到她后座上,她满心想着赶紧回家是正经,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走出去还没十几步,赖驴子的手脚就不老实起来,猛地从车座上扑过来,将英娘扑倒在地,谷秆压倒了一大片。
英娘起初还以为是赖驴子喝多了,坐不稳当,刚要起身埋怨,却被赖驴子麻利地从身上掏出根麻绳来倒绑了双手,又迅速抽块棉布塞到她嘴里,这动作论起迅捷麻利,可一点也不像个喝多了的人。
英娘自己也喝了点酒,赶了这么远的夜路,加上猝不及防之下被捆了个结实,当下便要挣扎起来,却被赖驴子骑在身上动弹不得,平日里病殃殃的赖驴子,到底是个男人,加上酒壮色胆,这时候力气竟大得出奇。
酒,连怂人的胆子都能壮,遑论平日里便色胆包天的赖驴子,他借着酒劲,把英娘的衣服扒光了铺在倒地的谷秆上,露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子来,又伸手解下自己的裤腰带。因为这寒冷的空气,因为心里如火的愤怒,因为不甘于耻辱,英娘的身体不停颤抖,却不妨碍色欲迷心的赖驴子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直到酣畅淋漓地倾泻而出,赖驴子扑在英娘身上喘息了好几分钟,这才毛手毛脚给她套上衣服,略松了绳子,站起来一摇三晃地走了。
前两年,英娘在村头大队那里看了个电影,里面有个叫九儿的女人,也是这样躺在地里,只不过九儿是躺在高粱地里,穿了大红的棉袄棉裤,就像新婚的喜服,九儿虽然也是被掳进了高粱地,但她心里是乐意的,英娘看得出来,她心里是乐意的,此刻的自己也是幕天席地躺着,但那天杀的男人却不是余占鳌,而是赖驴子。
英娘木木地坐在原地,没有起身去追着赖驴子拼命,似乎还没从这惊天噩梦里醒过来,就连嘴里塞的棉布都没拽出来,她在谷秆地里坐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直到手脚冻得麻了,脑袋里想起了两个孩子,这才踉跄着站起来,扶起自行车,一步一步向着不远处那片灯光靠近。
临近村口,英娘停住车子,把自己周身上下收拾妥当,才敢进村子,她瞥一眼不远处的草垛,心里叹道傻子也有傻子的福气,不必理会任何烦恼,这时候,原本正在睡觉的乞丐竟然醒了,探头出来,恰好看见望过来的英娘,四目相对,他咧开嘴嘻嘻一笑,又把头缩了回去。
那夜回到家之后,英娘连吃了几天的感冒药,足不出户,除了给俩孩子张罗一日三餐,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坐在门口石榴树下,在冬日孱弱的阳光下,愣神发呆。
英娘想着不为别的,只为一双儿女也要好好活下去,人总不能因为踩了狗屎就要跟那条屙出屎来的狗同归于尽,这样不值得,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但她又不能完全放下,有些事一旦成功在心房留下一丁点的阴影,就很难奢望有彻底消除的那一天,相反,这一丁点阴影,往往会如恶性肿瘤一般,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
她有时也会想,这件事如果给“大个子”知道,他会不会为自己出头呢?应该是不会的,她又想了想,是绝对不会。对于这个原本空占了“丈夫”名头的男人,她谈不上厌恶,当然更谈不上喜欢,他们之间,更多的是现世里众多夫妻之间那般,香火情,她原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被买回来的,自从生下两个孩子,男人对她的态度也确实稍稍好了些,但也仅限于稍稍,有时不顺他心意,依旧拳打脚踢,只是不会当着孩子的面罢了。
倒还不如跟个傻子过,心里忽而有了这么个荒谬想法,脑袋里就出现了那个憨憨傻笑的乞丐,英娘自己把自己也给吓着了,赶紧强行把这个荒谬的想法从脑袋里踢出去。
不久之后,英娘的脸色开始蜡黄蜡黄,她已经连续吐了两三天,脸上血色渐渐退去。吐,有很多种情形,若是吃坏了东西那一种,英娘自然不会十分担心,而现今这一种吐,作为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她,却无异于晴天霹雳接连在她耳边炸了好几天。日子越接近年关,她的心情就越发沉重,脸上的血色便更要少一分。两个孩子却不管这些,他们心中从来都没有真正烦心的事情,即便有,也不会超过两天,而现在,他们脸上心上全部给新年的喜悦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
阴晴全写在脸上,英娘的脸色自然不会好,不单单是气色的问题,见过几次这样的阴郁愁云,连带着乞丐近两天都少有登门。这一日好不容易出门的英娘,竟在王寡妇的门前见到了乞丐,穿着她悄悄拿给他的那套新衣裳,在寒冬腊月的晴好中午,依旧冻得哆哆嗦嗦。
乞丐没看到不远处路过的英娘,他专心致志,站在王寡妇的门口等待施舍,像冬天里杵在冰天雪地的一根木头桩子。英娘在心里叹一口气,就要走过去,这时候,她的眼角瞥见了从后面那条胡同窜出来的赖驴子,还是素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双手揣兜一颠一颠地晃荡过来,嘴角噙着不安分的贱笑。
看不见的时候还好,英娘总会找到各种理由让自己平静下来,可真要这个人站到了自己跟前,这些天的压抑与折磨立时化成一双拳头,狠狠捶在赖驴子身上,那家伙却不着恼,反而笑得更加淫荡,更肆无忌惮,只是身体尽量往后躲闪着。
“哈哈哈,好玩好玩。”
这时候,响起傻子的笑声。
私底下被一个女人拉扯着追打,赖驴子不以为耻反而会洋洋得意,可在人前就远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是一个傻子无意识的笑声,在他看来就是对自己极大的嘲笑讽刺,更别提傻子身后从门内走出一个王寡妇,他就不得不顾及一个男人的面子,当即伸手挡了英娘,并还击两拳,毫无防备的英娘一个趔趄坐倒在地,赖驴子犹自不忿,上前作势要补上两拳,不提防眼前猛地出现一个人影,接着就一头把自己撞开,随后那人就横在了倒地的英娘身前,像一面墙,又像一座山。
“臭要饭的,恁要死啊,敢撞恁家二爷。”
待看清眼前是乞丐,赖驴子肆无忌惮破口大骂,边骂边凑上前一顿老拳,那乞丐傻乎乎的,也不怎么会还手,只是一步不退,死活横在两人中间。
“哟,要饭的还挺知道疼人,白瞎了是个傻子,这样的爷们可真不多见,长得又这么俊俏。”王寡妇在一边不咸不淡悠悠说道,是不是故意煽风点火且两说,但这么一搅闹,左近几户人家陆续有人出来瞧热闹,七嘴八舌在一旁却实在是起了添油加醋的效用,于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并且凭空生出了一个说法——“乞丐跟英娘,有事”。
有事,自然不是好事,一个丈夫常年在外打工的年轻女人,一个血气方刚的傻子乞丐,叫人不自禁就要往歪了想,又遑论农村妇人们的嘴,最是能黑白颠倒,最是擅长无中生有、指鹿为马,于是不消一时半刻,乞丐与英娘之间的腌臜事就成了盖棺定论,这个三人成虎的“事实”又像扑棱着翅膀的惹眼蝴蝶,把张家二老招了来,其实他们住得本就不远,前后不过是隔了几排房子,早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长舌头去老人家跟前搬弄是非。
英娘见了公婆,心里更是委屈,可赖驴子糟践自己的事,她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说出来,赖驴子不见得有什么报应,她却是再也不能在长乐村待下去的,若是以前,她倒巴不得被赶走,可现在有了孩子,也就有了牵挂,更重要的,她不能背着一个“勾引小叔子”的名声被赶走,所以,不用等公公婆婆发话,英娘就掩面跑回家去,留下错愕的乞丐,忿忿的张家人,和一群各怀心思的观众。
为了维护张家的名声,当天夜里,张老太去了村委大院,想找村支书商量商量,请他出面把乞丐赶走,谁知村支书徐茂春外出开会学习,当日并不在村里,只有个二把手的张会计在值班,他听了张老太的来意,推脱自己不敢擅自做主,气得老太太大骂其白眼狼,忘了当初是怎么当上会计的,要不是他们整个张家扶持,他断不能够坐上二把手会计的位子云云。那张会计听了,唯唯诺诺,既不辩驳,也不点头。张老太见会计油泼不进、软硬不吃,只得悻悻出了大院,一路骂骂咧咧回了家,琢磨着该再去找谁压下这件事。
第二天一大早,张老太拉上老伴往村委大院走,半路上听见张会计用大喇叭召集各小队队长去村委开会,说是徐茂春从镇上学习文件刚回来,要传达会议精神,真是赶得早不如他娘赶得巧,老两口顿时眉眼一喜,加紧了小碎步。
赶到村委大院的时候,只有张会计跟徐茂春两个人在会议室坐着,其他人都还没到,这样的大冷天,又是年底了,除非有大事,谁不乐意睡个大懒觉呢,老婆孩子热炕头,说到底,一年到头也就这个把月的清闲日子。
见张家二老站在门口,徐茂春赶紧把人让进屋里,不等他们开口,他就主动解围:“叔,婶子,那事俺听张会计说了,正打算开完会给你们个交代,正好你俩来了,俺就先说说。”
见他们没反对,徐茂春伸手拿起一张宣传单递给张老头,嘴上继续道:“这回跟着镇领导去县里开会,学了不少,现在嘛,城市要讲究市容,咱们农村,也要有村容。”
“啥村容?”张老太撇撇嘴。
“村容就是一个村子的形象。”
“可这村容,跟要饭的花子有啥牵连?”闷头葫芦似的张老头也小声询问起来。
徐茂春呵呵一笑,道:“叔啊,这里边道道就多了,俺就跟你提一条,你看,这要饭要饭,那得是吃不上饭了才出来要饭,咱们现在是那个吃不上饭饿死人的旧社会?”
老太太摇摇头。
“对嘛,你看咱们这些年过的日子,怎么能有要饭的花子,他要不是自己懒惰,干点啥还不能养活自己?反过来说,要是咱们村里出了要饭的花子,那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老头问。
“说明俺这个村支书不作为,不称职嘛。”
“恩,对,是这个理。”老头老太一齐点头,像两只啄米的老鸡。
“那还能叫要饭的继续待在咱村?”
“不能,不能。”
但两个老人旋即就露出困惑的神色。
徐茂春继续给解释:“放心,办法有的是,俺跟张会计都商量了,明天打发人开着面包车,把要饭的拉走,出去个四五十里路,随便找个地放下车,俺就不信他能再找回来。”
“那要是冻死在外头了……”
老头还没说完,被张老太狠狠瞪了一眼,随即被她拽起来就往外走,她嘴里还一个劲说着谢书记的客套话。
村委开会不过是上午的事情,中午,村干部把乞丐连哄带吓给拽到了村委大院,下午,英娘就知道了这件事,这中间可多亏了村里那些长舌的妇人们,徐茂春是断然不会在大喇叭里广播这种事的。
时值腊月中旬,村里人睡得早,有那些喜欢熬夜的,也都是在自家屋里围着火炉,喝小酒,看电视,村道上半个人影也无,只有偶尔从屋头或是墙角窜出来的大猫,间或有一两声犬吠,衬得冬夜更加寂寥。
耳旁是氤氲的泉水声,漫过窗棱,漫过屋顶,留下刘氏心头的一抹清凉。刘氏站起来,凑到电视机前,伸出枯枝一般的手在机顶拍打两下,四方屏幕上依旧是一片雪花,这台古董一般的黑白电视机终于宣告了它的光荣退休,以这种决绝不容更改的方式。她找不到人来修理这种黑白电视机了,就像桌子上那个裂了的粗花瓷盘,锔碗的工匠,她有将近三十年没有见过,盘子上那只蓝色蝴蝶,始终折着一对翅膀。
刘氏回到板凳上,洋槐木的板凳还是她那死鬼男人刘木匠给做的,几十年下来,也成了包浆的老物件,并不值钱罢了。她将剩下半碗水的白瓷碗端起来,使劲晃几圈,朝着门口泼出去,拿包袱一角擦了擦碗沿,就当是刷过碗了,盘子里剩下的土豆块,热热还能吃一顿,于是她用白色的包袱将碗盘罩起来,跟死人身上盖了白布一样。
泼到门前水泥台阶上的水很快就蒸发殆尽,留下一圈浅浅的水渍,时间久了,层层叠叠的水渍在门前映成一朵朵斑斓的花朵,自打太阳一落山,世上的温暖就减了九成。窗棱挡不住晚风的问候,一股一股袭来,屋子里原本就没多少热气,也就不存在什么损失。等来年开春,刘氏要在南墙根种下南瓜,她此刻还有些迷糊,自己叫了大半辈子的南瓜,卖种子的人却告诉她这叫倭瓜,好在名字只是个代号,从来不能左右人和事,就像她自己,村里有人叫她刘婆子,有人叫她;刘奶奶,有人叫她刘家老嫂子,还有人背地里喊一声老不死的,但不论怎样,她可并不姓刘啊,刘氏时常想起年轻时候听大人们讲,城里有钱的人家,女的跟着男人出门,都被尊一声某某太太,那打头的某某,都是夫家的姓,到现在,连她自己都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名字了。
泉水的声音在耳旁一遍一遍回荡,叮咚叮咚叮咚……这样好听的动静叫她想起了年轻的时光,如春天般绚烂的年岁,以及她那个死鬼丈夫刘木匠。结婚以前,她跟木匠只见过两面,话没说上几句,但她对这婚姻并不排斥,因为在长乐村这块土地上,无尽悠长的时间长河里,一辈一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又怎么会例外呢?结婚后的几年,因为没怀上孩子,她没少受公婆的白眼,好在刘木匠贴心,从来没有冷脸,还时常在公婆前给她撑腰说话,这是她的命啊,她想,自己的命可真是不错,村里有哪个女人不受公婆的气呢?又有谁家男人会一直向着媳妇呢?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公婆在施舍了几年白眼之后相继过世,她可着实过了几年舒坦日子,要不是男人死得早,她的好日子应该还在后头。
刘木匠是死在外头的,那年头,黑煤窑里埋了不知多少人,刘木匠就是其中不幸的一个,连个囫囵身子都没挣回来,彼时刘木匠双亲已逝,兄弟姐妹还在,亲戚们还在,于是汇聚一堂,就刘氏的去留讨论了一个章程出来,原则就一个:改嫁可以,孩子不能带走。
孩子是刘氏唯一的念想,抛开孩子,改嫁与否也就无甚区别,于是她依旧守着三间房跟孩子过活。孩子长到八岁上,在村北的水库里淹死了,这回,刘木匠的亲戚没有留她的理由,但她也没走,守着三间房,依旧过她的日子。
上任村支书退下来的时候,村里有热心人牵线,要撮合俩人。老村支书的媳妇因为生病,也走了好些年头,平日里也没少帮衬刘氏,村里的流言飞语早已不新鲜,但村支书家人可以忍受流言,绝不会接受这个流言变成事实,于是这苗头一出来就给他们掐灭了。
儿女们开了批斗大会,老村支书在刘氏屋头蹲了几个大夜,最后还是没敢登门,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他也年纪不小了,村里讨生活,谁能不顾及面子呢?就算是村支书,他也没办法。
春天的泉水声带着银铃一般的脆生,从耳朵眼钻进脑袋,让人听得忽而迷迷瞪瞪,忽而又精神抖擞,但长乐村的泉水已经干涸许多年,东山上的泉眼都枯了,哪里来的泉水声呢?且如今正是隆冬。
黑白电视机已经彻底瘫痪,刘氏扯住灯绳轻轻一拽,灭了灯,关上堂屋的破旧木门,在门中间别了一根木棒,防着野猫进屋。从院子里走过,四周低矮的石墙东倒西歪,早已不堪围挡的重任,一丝看家护院的作用也无,她从门前的月季花树下走过,出了大门,转身把大门锁上,两边低矮的石头墙并不能拦住任何人,这门也就是个象征,一个摆设,便是猫狗也拦不住的,只是,她想着,有活人住的地方就得锁门呐,即便两边的墙都塌了,大门还是要锁上的,所幸她不必担心家里招贼,实在没什么东西值得贼惦记。
夜色深沉,泉水声忽而在侧,忽而在前,刘氏顺着声音找出去,迈动细碎的步子,脚下的坡也平坦起来。长乐村建在山坡上,家家门前一道坡,刘氏今天走得格外顺畅,仿佛自己的腿脚又像年轻时候那么轻便灵活,但她不年轻了。刘氏七十三了,正活在坎上,这个年龄不算很高,村里许多活到八九十的,可她如今已经熬死了丈夫与儿子,孤零零一个人日日在村子里游逛,如同一个幽灵,如同一道鬼魂,哮喘让她行动缓慢,仿佛行走的哨子,每走一步都能发出尖锐的声响,因此她也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村里小孩子眼中的风景,她身后常常跟着一群小娃娃,他们跟着她,看着她,模仿她,嘲笑她,仿佛她的一生都是一个笑话,对此,刘氏早已麻木,今天,她走在下坡路上,如同一阵风,风里依旧吹着哨子。
月色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刘氏在一栋屋后停住脚步,隔着低矮的后窗,灯光里弥漫着一家人的说笑打闹,这是老村支书家,他又在逗弄自己的重孙了,真是好日子,倘若自己的男人还活着,倘若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她也应该正过着这样的好日子,现在嘛,她继续往前走,在英娘家门前站定。
盯着半开半关黑漆油亮的大门看了半天,刘氏纠结着要不要进去,她倒是并不怕闲话,活到这个岁数,什么碎嘴子她没听过?她独是怕讨人嫌,英娘是个好孩子,平日里时常给她拿把韭菜豆角,送点丝瓜柿子,她都记在心里。
刘氏转身要走的时候,门内响起脚步声,随即一张白皙略带哀愁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
“三婶子,进来坐坐喝碗茶吧。”英娘按下满脸的憔悴,开口邀请,她本是出来准备关大门的,瞧见刘氏也不觉得意外,村里人谁不知道刘氏整日里游荡在房前屋后呢。
刘氏原本尚在纠结,听到英娘的话却像黑夜里乍见光明的飞蛾一般燃起了心底的希望,将额前银丝一样的头发往后捋了捋,笑着跟她进了门。
“你听,哪里的泉水这么清亮呢?”刘氏边走边小声嘀咕。
屋里英子跟虎子正沉迷在电视机里,看见进来人,叫了一声“刘奶奶”,便将头都又埋回去。
茶叶是十五块钱一小篓的散装,当地人称作“大干红”,两壶水下去味就寡淡得紧,就得赶紧续茶叶,刘氏记得英娘刚嫁过来的时候是看不上这种茶叶的,也喝不惯。
“茶挺好。”刘氏说。她是真的喜欢喝这种茶,这种独属于穷人的茶叶,泡一壶,等上来茶色,倒进茶碗里,白底托起酱红的茶汤,热气腾腾,俩手捧着,沿茶碗边沿小口喝着,茶水进了肚子,漫布全身的毛孔,将侵进身体的冷意与疲乏都驱赶出来,说不尽的舒坦。一壶一壶的茶水喝下去,时光就从茶壶嘴慢慢流逝,嘴里不紧不慢聊着闲话,还有什么比这更舒服的日子呢?
“你听,这泉水声咋那么清亮呢。”刘氏忽然放下茶碗说到。
哪里有泉水声呢?英娘淡淡一笑,掩去眼角的一丝尴尬。许是被两个人的笑声打断,虎子凑到一旁也要喝茶,于是英娘又拿过一只茶碗,倒了半碗茶水递给他。小孩子很少喝茶的,谁料虎子喝了一碗不够,又要一碗,都喝下去,才尽了兴,摸着圆鼓鼓的小肚子,说,饱了。引得英娘与刘氏又是好一阵笑。
这样的笑容很久没出现在英娘的脸上了,刘氏也是如此。她还记得英娘刚嫁过来的场景,这才几年而已,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
墙上挂钟敲了九下,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很晚了。
“你听,这泉水越来越清亮了。”刘氏说着,站起来便要走,英娘紧跟着送出来,月亮已经爬上老高,村庄都笼在淡淡的银辉里。出来大门,刘氏在月光下缓缓爬坡离去,她走得极慢,却又仿佛身形轻飘地从坡路上滑过。
前邻家的灯光从后窗户照到自家大门前,映出一个光亮的方框,英娘眼见刘氏的身影隐没在远处的暗影里,随即低头看向眼前的光亮,回忆着刘氏离去之前一本正经对自己说的话。她劝自己要把握住,遇见一个人不容易,可不能轻易错过,自己的日子过舒坦最要紧,旁人的话都是风,刮过去也就完了。这话似有所指。
抬头看一眼天空,正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消失在遥远的北方。据说一颗流星代表一个人的心愿,又听说一颗流星代表世上一个人死去,今夜的流星不知意味着什么,英娘顿住,她仿佛终于也听到泉水的声音,在这隆冬的夜里,那声音穿越浩渺的苍穹,穿越万籁俱寂的旷野,来到她的耳旁,叮咚叮咚叮咚……
英娘用包袱裹了烫手的铁饭盒提在手中,顶着泼天撒下的皎洁月光往村委大院走去。
大院的围墙塌了半边,铁大门是个摆设,只有两排瓦房,一色的漆黑不见灯光,她不用挨个去敲门,老远就听见了乞丐的呼噜声,径直走过去,一只手稍稍用力,推开了那扇绿漆木门。
走进来,借着透窗而过的月光,里面倒也不黑,屋里新架了火盆,残存的火星间或一闪,靠墙角一张木床,熟睡的乞丐被开门时吱扭吱扭的声响惊醒,翘起头来眯眼打量,许是认出了英娘,乞丐脸上一高兴,也就清醒了许多。
英娘把饭盒摆在一旁的破旧书桌上,摊开包袱,揭了盖,一盒出锅不久的饺子,冒着腾腾的热气,整个屋子都有了温暖的烟火味。
闻到香味的乞丐立马坐起来,不等他下床去抢,英娘已经给他端过来,放在他举起的手掌上,自己也顺势挨着床沿坐了。
乞丐不用她递过来的筷子,直接用手抓了饺子往嘴里塞,一口一个,嚼不上几口就吞下去,看得英娘心里又气又笑,更多的却是酸楚,悲凉,可怜,无奈,甚至是一点点绝望,他以后的日子可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了,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呢。
“恁走吧,现在就走,过了石桥往东,顺着大路一直走,随便去哪个村子都行,吃完就走。”英娘嘴里絮絮叨叨,可看见乞丐递回来的饭盒,瞬间愣了愣神,心说自己也犯了傻劲,现在走跟明天被人送走又有什么区别呢,左右不过是要换个地方,至于远些的村子还是近些的村子,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英娘收了饭盒,跟乞丐对脸坐着,眼前这个憨憨傻傻的乞丐,是受了自己的牵累,要不然,他好歹还有个草垛可以栖身,最不济至少还能一天三顿吃个饱饭,明天这一走,又不知道要流浪多久才能找个好心收留他的村子了。
乞丐吃完了饺子,没有躺下,也没有起身,就着原先的姿势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一直到她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英娘先是解开了棉袄的一粒扣子,接着是第二粒……漏出一个肩头,随后是挺翘的乳峰,因为紧张激动,她不时咽下一些口水,直到上半身一丝不挂,漫长的冬天,因为少了风吹日晒,又天天裹在棉衣里,英娘的肤色白嫩了许多,有淡淡的体香飘散开来。英娘眼角噙着一滴泪,脸上却挂着笑,她不后悔,也不是一时冲动,她只是觉得这个乞丐是个男人,一个好人,且自己确实亏欠了他,这是她唯一能够为他做的,恍惚间又回到了被赖驴子糟蹋的那一夜,再往前自己给乞丐送衣裳的那一夜,再往前自己跟大个子成亲那一夜,往事过马灯一般在眼前划过。
眼见着赤裸了上半身的英娘,正要解开裤带,乞丐憨憨的笑意收起来,有些仓促有些慌乱,忽然伸手把英娘的手按住,帮她把上衣一件件穿回去,解开的扣子也给她扣上,嘴里不停的念叨:“冷,冷,穿上,穿上。”
原来他真是个傻子啊,除却身形的改变,三四十岁的傻子,和三四岁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呢,可他竟知道护着她,当他横在赖驴子跟她之间的时候,英娘多么希望眼前这个要饭的就是自己的男人,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是他的女人,别的都不去想,都可以不管不顾,可现在,她自己把最后一粒扣子系上,眼角那滴泪终于掉了下来,渗进棉衣的前襟上,无声无息。
抬头看一眼乞丐,脸上憨憨的笑又回来了。又转过脸望向窗外,挂在天上的月亮真好看,又圆又亮,这满院子的月光真干净啊,比洒了一地的细盐都干净。英娘忍住眼圈里打转的泪珠子,站起来拿了饭盒,掩面离去,心里想,要饭的,恁可真是个傻子,但愿老天爷能叫恁也有傻福吧。
送走乞丐的时候,村委大院前站满了人,瞧热闹的村民排到了河边。开车送人的是常年跑车拉货的徐小四,徐茂春的侄子,车停在石桥上,从大院到石桥这百十米的路,乞丐走得极慢。
沿路的人都指指点点,脸上有意味深长的笑,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瞧热闹,好似看一场大戏,倒是王寡妇落了几滴泪,还递过俩热乎包子给乞丐。他傻,可也知道看旁人的脸色,知道除了王寡妇之外的那些人都在看自己笑话,知道这笑意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于是受刑一般穿过人群上了车,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蔫蔫地缩了头,又缩了整个身子在车内一角,努力把自己隔绝在村民的视线以外,仿佛这样就没有人看到他,也就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了。
冬天冷,车子发动起来极慢,车身哆嗦的空档,乞丐一直抬着头,目光越过天门一样的玻璃,定定地望着,如果车子一直发动不起来,他恐怕会一直那样望着吧,雕塑一般,但车子还是发动起来,他于是又把头缩回去,村民们眼见货车顺着大路奔驰远去,留下一股子黑烟,渐渐消散在腊月冰凉的空气里。
英娘一大早就起来给俩孩子张罗饭食,孩子嗜睡,又是冬日里寒凉的天气,窗外北风呼啸,天空灰沉沉的,待把孩子叫起来也已经快要晌午,她不得不去把饭食重新热一遍,看孩子喝了口热气腾腾的小米糊糊,自己在一旁斜靠了椅子坐着,一点胃口也没有。
要饭的应该已经走了吧,她想,不知会被送到哪里,但愿他能有个好结局,至少安稳过个年吧,英娘心里胡思乱想,又担心自己,还有几天“大个子”就该回来了,到时候跟他夫妻团圆,怀个三胎,日子上算算倒也说得过去,这是她唯一想到的自救法子。
“娘?”
英子唤了她一声。
“英子,怎不吃了,今天拿瘦肉炖的白菜,一点肥的都没掺。”见英子恹恹地从馒头上啃下芝麻粒儿似的一丁点,英娘勉强撇开先前的心思。
原本狼吞虎咽的虎子,在给英子悄悄瞪了一眼之后也放下了手里的馒头,两只眼睛来回转动。
“娘,俺不想要饭的给俺当爹。”
英娘的心里咯噔一下。
“从哪听来这样的混账话?”英娘脑袋又炸雷似的。
“他们都这样说,还笑话俺,说恁要跟要饭的一起过日子了,往后就一家子都出去要饭”
“就是,胖墩和三祥都这样说。”虎子也在一旁声援姐姐。
英娘好不容易挺起来的身子忽然就瘫落回椅子上,脸上积攒的那点子血气刷一下散得干干净净,只茫然望着窗外的石榴树上,北风撕扯着树枝摇摇摆摆,最高那根树杈上,早春斑鸠筑下的巢,终于经不住掀扯,啪一声掉下去,依稀听见三祥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是在呼唤英子跟虎子了。
二大爷眼瞅着一身破烂和血污的乞丐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留下两排深浅不一的脚印在雪地上,他抬头看看天,天空愈发灰蒙蒙的阴沉,提着酱油瓶子的一只手没来由一哆嗦,真是奇了怪,那天徐家小四送完人回来可是亲口说过的,车子一路开出去五十里,把人放在了临县的村子。他是怎么回来的?他怎么就赶着这么个日子回来了?老头子想不明白,在白事上忙活的人,那些第一眼看到乞丐出现在灵棚外面的人,同样想不明白,但乞丐却实实在在站到了他们面前。
阴沉了这么些天,终于开始下雪了,幕天席地的大雪筛糠似的噗簌簌无休无止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乞丐在灵棚外看到落了雪花的英娘遗像,嘴里喊着“冷,冷,穿上,穿上”,却不敢靠前,他看到一个矮个子男人正凶神恶煞一般向自己冲过来。
“日恁妈,臭要饭的还敢回来,老子劈了恁……”
“大个子”逼近乞丐身前几步的时候猝然发难,一炮老拳不偏不倚砸在乞丐的鼻梁上,鲜红的血呼啦一下子窜出来,地上刚刚结层的新雪瞬间殷红了一片,像一朵盛夏里绽放的巨大无比的红色月季,像高粱地里软绵绵的红棉袄。他依旧不依不饶,扑到乞丐身上连捶带踹,乞丐只唯唯诺诺捂着脑袋,并不还手,他是个傻子。
围观的人多是看热闹的,没有人上前阻止,直到张家二老顾及在村里的颜面,这才不情不愿张罗着叫人给拉开了,转脸恶狠狠剜了乞丐两眼,只是不好当场发作。天色不早了,还是正事要紧,农村里的习俗,必须赶在夜色降临之前出殡,耽误不得,也就放任他尾随在发丧的队伍后面,隔着围观的人群,远远缀着。
对于这个一直尾随到公墓林的乞丐,村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依旧头疼该怎么处置,然而返程的村民们便没有再看见乞丐的影子,徐茂春派了几个机灵的后生到处去寻,也是毫无发现,仿佛乞丐就是专程回来给英娘送行的,看一眼也就走了,只是这消失的迅速诡异,委实叫人琢磨不透。长乐村的人再没见过那个乞丐,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就这样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外面的雪却下得格外大了,人说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的收成定然不错,因而英娘的丧事并未减少这场大雪带给村民的欣喜。
人们还是照常迎来了除夕,迎来了新年,英子跟虎子像往年一样塞了整口袋花糖满大街跑来跑去,似乎忘记了遗像上那个女人,也不理会一个人坐在屋里喝闷酒的“大个子”。他们早晚会想起来的吧,只是现在全然没有心思去想了,他们心里唯有新年的喜乐,这样的喜乐,教人简单得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