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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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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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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忆事

送饭

春种秋收,千禧年之前,农民一年四季里有大半时间都在与土地打交道,尤其秋收季节,农民要和老天爷抢时间,恨不能住在庄稼地里,除了村子周边的田地,但凡稍有距离的,白天下地干活都不会跑回家里吃饭,一来一回太费时间,自然也有当年交通不便的缘故,尤其沟壑纵横的沂蒙山区,羊肠小道翻山越岭,走一趟就要一两个小时,最好的选择是干活的人吃了早饭带上水出门,家里留个人,做好午饭赶着点送到地里去。

我上小学那会,学校就在村里,老师也都是村里人,家家户户忙秋收,于是就有了秋假,秋假的长短没有定数,主要看老师家里什么时候忙完,我却很喜欢跟着大人下地。

早晨爸妈出门的时候,我还能睡一阵,等爬起来自己吃过早饭,去爷爷家里,等奶奶做饭,主食通常是馒头包子或者烙大饼,很费时间,我就帮着烧火打下手,菜以干炒为主,因为汤水不方便携带,比如酱豆炒鸡蛋,辣椒煎咸鱼,炒土豆丝,干炒肉丝,或者煮咸鸭蛋。以前不太理解,为啥在野外干活还要吃那么咸的菜,岂不是更容易口渴?现在想来,劳动人民早知道大量出汗之后需要补充盐分,当然,水分也不能少,人家是箪食壶浆以待王师,我们是箪食壶浆去送饭。

说来也怪,本来在家吃饱了才出门的我,一见到大人们在地头开饭,总会凑过去再吃点,拿半个馒头夹一块咸鱼,仿佛在外边吃就比在家里吃得香,至今也不知是何缘故。老话说,要解馋,辣和盐,送到田间地头的饭菜都是如此,吃饱喝足,大人们歇一会便又开工,我则坐在地头不想动弹,往往要哄着叫着,这才不情不愿跟在大人身后,将他们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地瓜或花生捡成堆。新翻的土壤松软凉润,光着脚丫子踩上去很舒服,且有独属于泥土的腥香,就算这样,我也坚持不了多久,便跑开了,要么是到地头的南瓜秧里找南瓜豆角,要么在杂乱的草丛里寻找野鸡蛋,转一圈回来,又跑到吃饭的地方,从提篮里翻出一包点心或者一个苹果,这都是连同午饭一起从家里带过来的,吃完再去耍一阵,等太阳落山便随大人们一起回家。

后来都有了车,三个轮的四个轮的,出入很方便,也就不再带饭去地里了,那些蹲在田间地头吃饭的场景,便很少看见。

割牛草 

有一年夏天,跟我妈去赶集的路上看见三大爷家桃园边的地陇上一片过膝高的细茅草,夏风习习,那草丛一起一伏,荡出浅浅的波浪,我妈禁不住感慨一句“真馋人呐”。

人馋草,自然不是嘴上馋,而是眼馋,手馋。从我记事起,我家就喂着两三头黄牛,一直到我读大学,我们村最后一头牛,也是我家的,卖给了放城镇的回民。牛跟羊的养法不同,羊可以圈起来喂草料,也可以成群赶出去放养,但我们那边,很少有放牛的,在丘陵山区,黄牛尤其不适合放养,大多是在牛棚里圈养。

牛的食量极大,一天需要两三筐干草料。每年收完庄稼,地里的花生秧地瓜秧都要拉回家,晒干了堆成垛,漫长冬日里,用铡刀铡碎了喂牛,收成好的年景,头年的秧子可以喂到第二年夏初,若是年景不好,庄稼长得病病歪歪,就得从别人家买。

没有庄稼秧子可喂的夏季,就要天天出门割牛草。最早是我爷爷去,他习惯背一把粪箕子,攥一把短镰刀,那镰刀出门前在磨刀石上磨得锃亮,出了门,在山坡田间找到合适的地方,便蹲下来,他手上仔细,往往能从贴近地面的位置下刀,所过之处可称寸草不留,但也因为仔细,往往要多费些时间。爷爷出门割草,每次都能带些好东西回来,或是一把野生的车厘子,或是一把熟透的酸枣子,裹夹在牛草里带回来,有时候也能捉到出生不久的野兔或鸟雀,有时候是一窝鸟蛋,童年的记忆里,每年都能养几回野兔玩,可惜这东西野性大,脾气也大,养不活的。

再几年,爷爷年纪大了,便是爸妈去割牛草,且以我妈居多,因为我爸还要在村里做些零工赚钱。

我妈割牛草习惯推着用生铁焊成的独轮小推车,一般是下午三点以后,太阳稍稍下去一些热度的时候出门,出门之前,我会拿着镰刀去找爷爷,用我妈的话说,磨刀是个技术活,一般人来不了。出门的时候,我妈推着小车,我则拎着一瓶凉白开跟着,顺便拿着镰刀,镰刀也有我的一把,那会年纪小,割牛草却也学得有模有样。

外面的旷野和农田,永远都不缺野草,尤其丘陵山地,这里割了,再去别处,过不了十天半月,间或一场雨后,先前割了的草地又会窜起来,野草可是连火都烧不尽的。跟着我妈割牛草,我早早就把村子四周的山坡野地转遍了,哪条坝子下有车厘子,哪块地头有种的甜瓜,哪片草丛新孵出一窝小鸟,我都门儿清。

乡野的草很茂盛,但不是什么草都可以割来喂牛,首选的是细茅草,这种草水分不高,常常成片丛生,且茅草根系发达,一般来说,长茅草的地方很少出现诸如蒺藜、酸枣这些扎手的植物,直接下镰刀,割得很痛快,需要注意的是茅草叶直耸插天的叶尖以及锋利如刀的两侧叶边,不小心的话,要么被扎破手指,要么被划破手背。

晴天还好,只要避开日头就很容易收获一车牛草,遇上雨天就很无奈,牛可不管天气如何,一天草料不能断,少吃一顿就饿得哞哞叫,嚎起来半个村子都能听见,这时候就得冒雨出去,披着雨衣有时候不方便,淋雨也得出门割牛草,沾满雨水的青草格外沉重,遇上泥泞的小路更是举步难行,费九牛二虎的力气拉回来,喂了牛,人才有时间换下衣服歇一歇。生长茂盛的荒野草丛里蛰伏着无数虫子,有几年南岭山坡出现许多蜱虫,害得人畜难近,偶或铤而走险去割一车草推回来,身上能捉好几只吸了血的蜱虫,农民的生活,大多透着辛苦。

新雨过后,地陇刚长出来的嫩草不适合喂牛,那种草全是水催出来的,牛吃了拉稀,倒是适合喂猪。果园旁的草不能割,一般来说喷洒农药的时候总会沾上些,后来连花生地瓜也都打药,就更要谨慎,看见哪块地头有个药瓶子,就得躲远些,如今没人喂牛喂羊,地里野草疯长,又不准焚烧,于是开始一遍遍地打除草剂。

割足了一大堆草,一捆一捆堆到小独轮车上,最后用一根绳子绑结实,另有一根绳子系在车前头,遇到上坡路我就拽着绳子在前头拉车,后面推车的人就能省些力气。

童年的经历让我对土地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感,对土地上催生的一切都有兴趣,到今天,一旦在外面看见大片的青草,我也有些馋。

搂柴火 

盛夏酷热的天气,跟我爸视频聊天,他正准备了喷雾器要去果园里打灭草剂,地里的草先是经过数月的干旱,乍又饱饮了几场夏雨,疯长起来,势头正足,天天锄也锄不尽,靠人力眼见着是止不住了,只能动用化学武器,若是放任不管,不消几天,过膝的荒草便能遍布果园。莫说正是桃子需要养分的时候,便是收完果子的秋天,也不敢让野草肆无忌惮生长,成片的野草长到秋天,风吹黄了叶,留下一地种子,来年更是麻烦,老人说,农民的地荒了会叫人笑话,想来这其中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诗人眼中芳草碧连天以及连绵的秋黄,于农民而言并非好事,但也仅仅是近些年,我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的荒野,一到秋天照旧是有成片成片枯干的草丛,人们收完庄稼,将盘踞在地头的花生秧地瓜秧拖回家,用铡刀铡碎了喂牛喂羊,或是用机器打成粉碎,喂猪喂鸭,家家户户都养着禽畜,这些东西总有用处,地里收完粮食的秸秆也要收回来,谷秆编成草栅,用来围盖草垛以防雨雪,高粱杆编成席子,铺在被褥下边当床板,玉米杆用来烧火做饭最合适,但若是蒸馒头、炖骨头这种耗时的场合,灶底还是用木柴为好,一来木柴烧得久,不用守着炉灶一直续柴,二来木柴烧出的火更旺,然则不论是木柴还是玉米杆,有一个场合是这二者都不适用的,那就是摊煎饼。

沂蒙山区家家户户都要在冬季到来之前摊上厚厚一摞煎饼,包裹严实存放在屋里,隔三差五掀开了,揭开一叠拿出来,洒上些许清水让干脆的煎饼柔软起来,趁机叠成一块块长条,吃饭的时候将菜卷在煎饼里,一裹,将一头递进嘴里使劲咬下,开始牙齿的艰难之旅。

摊煎饼是一门技术活,也是一项盛大的活动,需要全家老少齐齐出动,先将去年封存的鏊子取出来,搭在新垒的灶膛上,热油炼一遍,新收的玉米大豆小米头天夜里泡发,起早去磨坊磨成糊,挑回家倒进一个大盆里搅匀,抬到鏊子旁边,摊煎饼的人用一把长柄勺舀一勺糊子倒在烧热的鏊子上,一根竹片做成的刮板压着面糊在鏊子上转圈摊成一张薄薄的煎饼,紧紧贴在鏊子上,略停几秒,赶紧拿刀片沿鏊子边缘将煎饼拉个翘边,双手捏着往上使劲一抖,一张面香四溢的完整煎饼就给揭下来,顺手摆在一旁的盖帘上,继续下一张。

摊煎饼是个技术活也是个体力活,往年都是我妈来挑重任,间或左右邻居家的婶子大娘都会来替换一阵,但在摊煎饼的流程里,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就是烧火,摊煎饼的火不能用木柴,太旺,煎饼没揭起来就糊了,必得是“暄”火,所谓的暄,就是像点燃一叠草纸,一团棉絮那样,火扑腾一下烧起来,迅速烧完,熄灭,这种火,玉米杆烧不出来,只有暄腾腾的草絮和枯败的杨树叶,但摊煎饼不是一蹴而就的活,是要持续一整天不停的烧,这就需要有个人能专心守坐在灶膛前不住地续上柴火,这也是个技术活,火小了,鏊子一冷,煎饼就粘住了,揭不下来,火大了,不等摊开就糊了,都不行,有经验的人会掌控柴火进灶膛的量和频率,以使鏊子始终维持适宜的温度,通常这个活交给我奶奶。要将一大盆糊子变成高高一摞煎饼,往往需要体积庞大的一个草垛来支撑,所以,每年秋天摊煎饼之前,村民们都会花费不短的时间去外头搂柴火。

有草的地方就有人,有落叶的地方就有人,于是在河边的杨树林子里,在地头的野坡上,在南岭的槐树岗子,在北岭的溪水沟子,常常会有人推着小推车,或挎着柳条编的大筐,这里面又以妇人居多,因为灶台是她们执掌的山头。

搂柴火用的是铁耙子,与猪八戒的九钉耙不同,搂柴火的耙子是专耙专用,细木柄,只手轻易可握,太粗了不行,因为搂柴火本就是个体力活,讲究耙子的轻便,耙齿是用粗铁丝弯成的,顺着木柄平直往前发散状延伸,只在最尖端的位置留两三寸长的一段折下去,形成一排铁齿钩,也就是耙子的头部,别看这玩意长相平平,却属实是搂柴火的利器,往草地上轻轻一搂,枯草齐根而断,落叶抱成团,轻松地给它聚拢成一堆,而碎石子和土坷垃都从齿缝里留下,再茂密的草坡给这耙子搂过也是光秃秃寸草不留,等搂满一大筐或者一小推车,慢悠悠回家,将柴火卸在院中,随着日子的奔进,草垛由小变大,渐渐成了规模,一米高,两米高,勤劳的家庭,院子里堆的草垛,隔着院墙就能看见,这家的女主人便会得到周遭一众相邻的称赞。勤劳,永远都是劳动人民的一种美德。

小时候的秋野,因为搂柴火变得平坦光洁,并无深深杂草丛生的景象,后来人们先是不再畜养禽畜,庄稼秧杆便都留在地里,挺过秋风冬雪,开春一把火烧完了事,人们也不再费时费力摊煎饼,秋风一起,漫山遍野的荒草瑟瑟而鸣,仿佛在诉说这块土地上过往的热闹,以及曾经流传在风中的故事。与朋友闲聊时,说起搂柴火的日子,人家连耙子是啥都不知道,我便只能默然,故土的一切,正随着记忆的模糊渐渐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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