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的槐花又开了,虽然稀疏寥落,乌黑的老树上冒出新芽,枯死的树桩下钻出细嫩的枝条,林朝宗相信,再过几年,这里又会是一片蔚然的槐树林,像记忆里那般开遍满山坡的白色花海,如同将天上的云朵扯下来按在地上,把南岭整个的盖住,想到这里他叹一口气,北岭的桃花想再现曾经的风光,短时间内怕是不可能了。
北岭的桃林并不属于林朝宗,而是他大哥林朝祖耗了十几年的成果。林朝祖婚后没几年就分家出去单过,跟老父和兄弟家都不来往,这中间的恩怨纠葛,林朝宗早已理不清楚,但他能想象的出,在北岭开荒拓土整出那样一片桃林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这位倔强的大哥必是吃足了苦头。
北岭三道岭,一道岭是黄土地,村里人种谷子玉米高粱大豆,三道岭是沙土地,村民种花生地瓜,唯有中间的二道岭是荒山野岭,无人问津,坡底一条水沟,往下流入村北的水库,坡顶却是乱石嶙峋杂草丛生,林朝祖用白菜价从村里拿下了这片“赔钱货”,雇来挖掘机将岭上的石头都翻出来,敲碎了卖给石料厂,再将剩下的坡地整平,从坡顶到沟底,一块一块,有些像南方种水稻的梯田,这就得三年工夫,再买桃树苗栽上,黄桃,头三年里是不能留果的,要让它专心长树,这前后就有五六年里不大见收成。
相比较而言,南岭就鸡肋得多,地面上全是石头,往下挖几米还是石头,早年没人要,林朝宗老爹用一亩两块钱的“高价”从村里盘下了这几十亩荒山,见缝插针一般到处挖坑栽上了槐树苗,槐树没有桃树长得快,但毕竟老早就开了头,等林朝宗管家主事的时候,南岭已经是一片蔚然的槐树林,一到五月漫山遍野的槐花,香气隔着一条河能灌进村里去。
林家两兄弟虽然不和,毕竟名分在,血缘是永远也打不散的,不出意外的话,林父可以心满意足安享晚年,但千禧年刚过,村里就出了事。
有一天从外地来了几个肥头大肚的土老板,开车围着村子兜兜转转好几圈,尤其在北岭上指指点点不知在找什么,后来就有人找上了村里的富户高刑殿,由高刑殿搭线找上了村委,没过多少日子,村东那条大路上便开来了挖掘机打头的一队机器,贴着一道岭靠近村头的地方停下了。
村里人总有擅长打听的,原来是来挖铁砂矿的,北岭的沙土富含铁矿,这说法由来已久,但村里人从来不曾当回事,老农民土里刨食却从来不会惦记底下埋的东西,这是“断子绝孙”的生意,缺德,却没想到现在终于有人打上了铁砂的主意。
机器架起来,通了电,呜呼轰鸣,漆黑的铁砂从地底被抽出来,经过层层筛滤,成堆的铁末堆在一旁,隔三差五就有一辆大卡车满载而去,剩下的废沙则被水流带着往下游走,下游的田地被厚厚的乌沙覆盖住,尚未长成的玉米秆半截埋入沙中,这片地就废了,积沙太厚,几年之内种不了东西,但并没出现打官司的事情,这自然是高刑殿提前解决了的,那一片土地的主家每一户都收了钱,一亩地两千块,不用种地又能拿钱,那几户人家还乐呵得很。
但有人就不高兴了,因为铁砂矿开在村边,远处的耕地种起来就不方便,进进出出的路都被截断,砂矿挖开之后深沟透水,远处的庄稼就运不回来,春耕时候人也过不去。于是村民不得不相继将自家的耕地卖给他,一道岭一点一点全卖了出去,不消两年,三道岭也是如此,直到二道岭那里被林朝祖拦住了,他是高低不卖,这可不是过家家,送出去的地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虽然近几年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出去打工的越来越多,但林朝祖始终坚信,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到了啥时候也不能把土地卖给别人,何况那几十亩的桃林倾注了他十几年的心血,如今正是收取回报的时候,相比较之下,铁砂矿给的那点补贴就是蝇头小利了。
有人出招,就有人拆招,铁砂矿的人并不担心,他们继续开采三道岭,北岭除了林朝祖的桃林还在,其余地界已经全部被乌沙覆盖,妥妥的一片小型沙漠,林朝祖的桃林隐隐成了沙漠中的一座孤岛,因为大量积沙堵了下游,水库开始往回倒涨,眼见着靠近坡底的桃树就要被淹,林朝祖心急火燎,去村里找领导,村委会的人说人家这是有营业执照的,都是合法的,且村民们都是自愿把土地送出去,至于林朝祖的桃林,人家的挖掘机可没开上二道岭,水库的水漫上去,那是自然灾害,他们也爱莫能助。
一通推托之词被村委那几个腌臜说得天花乱坠,林朝祖气结,却又无可奈何,忿忿的回了北岭。
林朝祖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在广州上了班,但林朝祖两口子一商量,并没有把家里的事告诉儿子,在他心里,家里的事就是家里的事,他们两口子解决,孩子知道了也帮不上忙,平白着急上火。
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林朝祖换上一身洁净衣裳,开着三轮车去了镇上,他要告发检举高刑殿和那几个外地老板,这是私自采挖土地资源,败坏环境啊,往大了说是影响几代人的大事,当年青山碧水的北岭俨然成了沙漠,这不是三五年能够恢复过来的。林朝祖斗志昂扬到了镇上,结果给人请进镇政府的大楼里喝了一天的茶,喝得林朝祖连肚子里隔年的油水都刮干净,最后是被看大门的老头硬撵出来的,稍加打听,整个镇政府大楼的人都下班了,却到哪里去找那个接待他的人呢,林朝祖明白,这是给他冷板凳,叫他知难而退呢,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高刑殿那伙子人是使了钱的,镇上领导那里怕是早就有人去买了好,林朝祖摸黑赶回家,翻来覆去一晚上,琢磨着这事镇上是指望不上了,于是他准备歇一天去县里,他高刑殿再有能耐还能把整个县里的人都收买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是林朝祖搭上去县城的公共汽车,一到县城的车站就被人堵住了,连拖带拽拉上小车又给遣送回来,车上连喝带骂一阵敲打,最后把人丢在了村东的桥头,到了林朝祖也没认出那几个壮汉是哪里人,但他知道,是谁背后雇了他们。
林朝祖怏怏回到家,却是不信邪,又想起电视上整日轮播的新闻线索热线电话,于是当即拨了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声音甜美的姑娘,带着济南口音,很有耐心听完了林朝祖的一通陈诉,姑娘说给林朝祖做好了登记,他们那头的记者会根据最近几天的采访任务安排合适的时间过来,林朝祖放下电话心里一阵舒坦,这天底下还是有说理的地方,老百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的,等电视台的记者过来一采访,上了电视,什么事不能解决?哼,老子就等着你们进局子。只是林朝祖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月,眼见着坡底已经有十五棵桃树被水淹了,他却一直等不到电视台的记者,电话再打过去就没人接了。
虽说林朝祖早已独立出户,多年也不跟老父和兄弟联系,但老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所谓血浓于水,总还有剪不断的牵绊存在,林朝祖的桃林之前,全村在北岭的土地都被收买,这么大的事林父怎会不知,远的不说,老二林朝宗就有四五亩地在三道岭,当时也是迫于无奈才卖给了高刑殿,老大家的桃林被毁,林父拉下老脸在村里走了一圈,奈何当年的老兄弟早已退居三四五六线,说话不顶用,等到听说二道岭被水库漫到半截,老大家多半的桃树都淹了,老头当即气得住院,躺在病床上还折腾着要爬起来,嚷嚷着要扛着镢头去把堵在村东的沙丘刨开。
胳膊到底没有拧过大腿,林父出院之后没多久,林朝祖就把二道岭的桃林舍了,拖家带口回了村,但他终究没有把土地卖给高刑殿,你不是能耐吗?我就是不卖给你,我那桃树就是泡水里烂了我也不挖出来,只要那树还长在二道岭上,那就不是你高刑殿的。他是存了心要跟那伙子土老板磕到底,而对方也并不着急,反正一道岭三道岭那么大一片,全挖一遍也得个几年工夫,他们都不急,互相耗起来。
这样的僵局持续到第三年,国家开始整治私自采挖矿产的不法行为,高刑殿跟那几个外地老板显然就在此列,没等上头派人下来调查,这伙子人也是够机敏的,仿佛提前嗅到了危险的信号,忽然有一天村里人就发现村东那整日轰鸣的机器偃旗息鼓了,一点动静也无,往日里带起两道土龙来回奔波的大卡车也不见了,人们才知道他们跑了。
高刑殿虽然跟着那几个外地的老板躲出去了,但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又经营了这许多年,根基尚在,所以深秋第一波下来调查的人并没有获取多少证据,且在此之前,许多邻居都被高家的人挨家挨户警告过,又都给了封口费,恩威并施,村民们竟都三缄其口,唯有林家铁了心要说实话。
调查组的人刚走,南岭就着了火,是夜火借风势,呼啸肆虐,满山坡的枯草燃起来没得救,赶过去的村民也只能站外围看着,好在槐树林一周都是开垦的农田,不会蔓延出去,只是眼睁睁看着偌大一片槐树林烧得焦黑,林家人当夜报警,却苦于找不到证据,只能吞下苦水,不了了之。
还用想吗?还需要证据吗?肯定是高家那伙兔崽子,林父骂了好几天,硬生生气得犯了脑梗,送去医院也没抢救过来。
新年过后,大地回春,高刑殿还是被抓回来了,判刑、罚金一样没落下,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林朝宗在老父坟前倒满一杯白酒,心想,老爷子,该瞑目了,你看这满山的槐树也发了芽,用不了几年就又是绿蒙蒙一片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