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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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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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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火炉,高粱白酒

连日秋雨给燥热的深圳降了温,空调电扇都闲下来,身上的衣服也加长加厚,传说中的秋裤购买计划提上日程,最大的变化还在口腹之欲上,天凉了,总想吃口热乎的。

要吃,就要有炊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打小就听说了无数遍,但我住的宿舍并无厨房,没有煤气,翻出自己的“利器”来,也只是一个空气炸锅和一个煮粥的小电饭煲,这样的情形,想吃多好是不可能的了,瞥一眼窗外连绵的雨幕,打开手机点了个外卖,呆坐在窗前,想起远在家乡的父亲,这时刻如果是下雨,倒也不影响他做饭吃了,北方已经步入冬季,家里的火炉生上火,煎炒烹炸随心所欲,比我这逼仄的小屋可快活舒畅了不知多少倍。想到白居易《问刘十九》里写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更是平添几分羡慕嫉妒。

倒退二十年,我时常盼望这样的雨天,因为大人们不必下地忙活,待在家里无事可做,就会琢磨吃喝,在原木搭建的庐棚下面,一蹲泥炉,一张铁锅,油炸椿芽鱼,煎槐花蛋饼,煮滑丸子,烙葱油饼,蒸包子,煎饺子,配上热热的小米面糊糊,凄风冷雨就全都挡在外面了,若是雨再大一些,村里学校会免了当天的课业,于是大人小孩都猫在家里,叫来左邻右舍凑两桌牌局,从下午打到入夜,连饭也可省一顿,那时候的日子可真好呀,没有烦忧,怎么过都是舒坦的。

我怀念故乡的童年生活,首先就念起故乡的泥炉,这是家家户户一日三餐都要打交道的老面孔,谁也离不得,谁都避不开。庐棚下垒灶,是为了防风雨,这样的土灶落地就不能搬动,贴地用青石先垒个靠墙的灶膛,再用黄土和泥一层一层糊上去,贴墙的一面留个排烟口,前头是一片红瓦做灶舌,炉腔里横插三根铁条,揭开上面的锅,可以将水壶架在上面烧水。这样的炉灶往往一大一小紧挨着,锅自然也分大小,平日里做饭炒菜,四印锅就够,逢年过节人多的时候,就得用上八印大锅,八印的直径有一米多,平日里四印锅满满登登的水倒进去,不过遮住个锅底,那会我爷爷常念叨去赶集买个十印锅回来,过年的时候几个姑家都聚在一起,人多,八印锅煮饺子还行,等将来都有了孙子重孙子,怕是得用十印锅,这个愿景,他到现在也没实现,因为各家有各家的忙,很难挑一个日子凑起来,倒是爷爷的十印大锅,买回来搁置在角落,至今未曾派上用场。

爷爷执着于完善扩充家里的炊具,尤其喜欢糊泥炉,这是一种区别于庐棚里土灶台的小型火炉,完完全全用泥巴造就,没有一块石头,整体呈现上粗下细的椭圆形,且下面是三条腿,上头开口,铁锅直接坐上去,中间前后两个口,前头的往里续柴,后面的往外抽烟,颇有一点上古风格。这样的泥炉,可以随意搬动,更为灵活,缺点是容易坏,一旦坏了也就不值当修补。其实家里有个灶台足够,但爷爷每年都要糊两三个小泥炉,用上几回,坏了也就拉倒。

糊泥炉需要一种暗红的黏土,介于可以烧制瓷器的黄色黏土与普通的泥土之间,黄黏土不常见,我读初中那几年,不知哪里冒出几个土老板,找人在村子附近鬼鬼祟祟转悠了好些天,后来就在村东南东北几处地界开始肆意盗挖,将农田翻下去数米深,挖出来的黏土运走,不久之后村里的农田到处坑坑洼洼,一下雨就是黄泥汤子,到现在也没有恢复,想来不是一两年可以解决的事情。那样的黏土不适合,另一种暗红的黏土常见,也不必涸泽而渔地破坏环境,毕竟只是糊几个泥炉子,用不上许多。

冬天烧炭的煤炉,主体用生铁铸造,里面却要用泥巴糊一道炉舌,在炉腹与烟囱之间形成一道风口,炉火才会旺。生炉子是个技术活,冬天的早晨,小孩尚在被窝里酣睡,大人已经起床,从院中的柴草垛上抓一把软绵绵的枯草用来引火,点燃塞进炉膛,上面要压上一些枯树枝,炉子上压个水壶,等火苗窜上来,听见炉膛里火顺着烟囱呼呼往外跑的动静,提起水壶,在火苗上压一把粗些的木块,照这样子,下一把添碳块,不需多大会,炉火旺起来,整个屋子暖洋洋的,炒菜做饭,上了桌,这才把小孩叫起来。用泥巴糊那道炉舌,也是个技术活,同样的炉子,炉舌糊不好,炉子干吞碳,一点也不暖,平白浪费。

烟囱用久了,里面积满碳灰与草木灰。打烟囱更是个技术活,一根细木杆上裹几块碎布条,包住一团麦秆,形如火把,从烟囱一头伸进去,刮着内壁上的黑灰往前捅咕,如此反复,将内壁刮干净了,再安回去。

冬日的炭炉,是家里的焦点,白天围着炉子吃饭,夜里围着炉子看电视,一刻都不舍得离开。拿去炉子上的水壶,用圆铁片压火,待铁片烧热了,可以煨烤万物,地瓜、花生、山楂、馒头、饺子、面饼,统统可以放在铁片上烤来吃,这是幼时大部分美味的源头,也有一些与“红泥小火炉”相近的乐趣。

人类因为发现并利用火而得以摆脱野蛮的历史,告别饮毛如血的时代,又将火驯化收拢,圈养在家家户户的炉灶里,万家灯火,不止是抬头所见,飞出炉灶的火可以火烧连营造就一个传奇,也可以火烧圆明园见证一段历史变迁,有烽火戏诸侯的教训,也有烽火连三月的警醒,所以人们驯养火,却不戏弄火,并告诫小孩子:白天玩火晚上尿床。

冬日的农家院,围炉是一种享受,这享受,有肴无酒就差了味道,家乡的酒,地瓜酒跟高粱酒居多,家乡盛产这两种作物,但产粮食不产酒,收获的高粱卖出去,等人家酿了酒再去买,一来一回,高粱地瓜都不是单纯的物件了,或许在农家人的眼中,这些庄稼本就不是冰冷的物件,从被他们种在地里的那时起,高粱发芽长成一根根细苗仰望天空,地瓜生根开始在田垄上攀爬,农人把大部分时间与汗水用来陪伴庄稼的成长,直到秋风送来收获的消息。

在我稀薄的记忆里,村南那片山地上有成片的高粱,它们打小就有中国人正直的品性,每一条叶子都直指苍穹。高粱播种之后要经过两次剔苗,发芽长到十公分左右的时候是第一次,因为播种时为防止病虫而多撒下的高粱会在地里长出一簇簇的嫩苗,这一次踢苗,每个坑里会留下三四棵,多余的全部摘除,等高粱再长半个多月,第二次踢苗将每个坑里三四棵变成两棵,此后施肥,高粱杆在雨后会迅速窜起来,长成的高粱如同一丛丛竹子,风吹不倒,雨打不趴,很有一股韧性。

秋风起来的时候,用镰刀将高粱穗砍下来,回家搓下高粱粒,留下摊煎饼的份量,多余的都卖掉,下次见面,高粱就成了高粱酒,存在小卖部的酒缸里,散装高粱酒的浓烈醇香让村民们对其趋之若鹜,尤其冷雨过后的寒冬,顿顿离不开这种有劲的白酒。

地里的高粱杆,连根砍下,一捆捆拉回来,粗而长的编成席子,当地人叫“簿”,是充当床板垫在褥子下头的,顶端细且直的一段截断,穿针引线做成盖帘,是厨房里不可少的一道风景,蒸包子煮饺子,哪里都有它的影子。

到今天,高粱杆编成的簿少见了,就连盖帘也都有了工艺先进的替代品,唯独高粱酒还保留在人们的生活里,酒是心头好,更是许多人的精神依靠,白日放歌须纵酒,没有酒不得狷狂;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没有酒不得畅快;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无酒不得抒怀;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少了酒,隐士的田园就少三分颜色。但这些都不在农家人的思虑中,他们才不是那些不掉书袋就不会说话的穷酸,朴实敦厚的村民口中,只有一句:喝得尽兴吗?

放下手中笔,我长出一口气,红泥火炉,四季三餐,高粱白酒,一醉解忧,平凡人的生活,自有平凡的可贵,其实,我也不必去羡慕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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