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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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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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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流

耳旁是氤氲的泉水声,漫过窗棱,漫过屋顶,将早春的干燥驱散了,留下王氏心头的一抹清凉。王氏站起来,凑到电视机前,伸出枯枝一般的手在机顶拍打两下,四方屏幕上依旧是一片雪花,这台古董一般的黑白电视机终于宣告了它的光荣退休,以这种决绝不容更改的方式。她找不到人来修理这种黑白电视机了,就像桌子上那个裂了的粗花瓷盘,锔碗的工匠,她有将近三十年没有见过,盘子上那只蓝色蝴蝶,始终折着一对翅膀。

王氏坐回到板凳上,洋槐木的板凳还是她那死鬼男人王木匠给做的,几十年下来,也成了包浆的老物件,并不值钱罢了。她将剩下半碗水的白瓷碗端起来,使劲晃几圈,朝着门口泼出去,拿包袱一角擦了擦碗沿,就当是刷过碗了,盘子里剩下的土豆块,热热还能吃一顿,于是她用白色的包袱将碗盘罩起来,跟死人身上盖了白布一样。这样的粗麻白布,当地人叫作“孝”,确实跟死了人有些关系,前来吊丧的人交了帛金,都可从主家领到一大块这样的“孝”,原本是要做成孝服穿在身上的,但新时代新气象,万事图个省事,后来就只是逝者的直系亲属穿孝衣,其余亲朋或是鞋上缝个白布条,或是胸前别一朵小白花,意思意思就够了,至于拿回来的白布,多半是裁剪开来,或是做了遮盖碗筷的包袱,或是做了蒸馒头包子时候的笼屉布,物尽其用,东西总不会分个活人死人。

泼到门前水泥台阶上的水很快就蒸发殆尽,留下一圈浅浅的水渍,时间久了,层层叠叠的水渍在门前映成一朵朵斑斓的花朵,三月里,乍暖还寒,太阳一落山,世上的温暖就减了九成。今年,王氏早早将后窗户封堵窗缝的泥巴给捅开了,窗棱挡不住晚风的问候,一股一股袭来,屋子里原本就没多少热气,也就不存在什么损失。雪一化尽,王氏就在南墙根种下南瓜,至今尚未发芽,许是中间又降了一次温,兴许还得补上几粒南瓜种子,她有些迷糊,自己叫了大半辈子的南瓜,卖种子的人却告诉她这叫倭瓜,好在名字只是个代号,从来不能左右人和事,就像她自己,村里有人叫她王婆子,有人叫她王奶奶,有人叫她王家老嫂子,还有人背地里喊一声老不死的,但不论怎样,她可并不姓王啊,王氏时常想起年轻时候听大人们讲,城里有钱的人家,女的跟着男人出门,都被尊一声某某太太,那打头的某某,都是夫家的姓,到现在,连她自己都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名字了。

泉水的声音在耳旁一遍一遍回荡,叮咚叮咚叮咚……这样好听的动静叫她想起了年轻的时光,如春天般绚烂的年岁,以及她那个死鬼丈夫王木匠。结婚以前,她跟木匠只见过两面,话没说上几句,但她对这婚姻并不排斥,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无尽悠长的时间长河里,一辈一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又怎么会例外呢?结婚后的几年,因为没怀上孩子,她没少受公婆的白眼,好在王木匠贴心,从来没有冷脸,还时常在公婆前给她撑腰说话,这是她的命啊,她想,自己的命可真是不错,村里有哪个女人不受公婆的气呢?又有谁家男人会一直向着媳妇呢?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公婆在施舍了几年白眼之后相继过世,她可着实过了几年舒坦日子,要不是男人死得早,她的好日子应该还在后头。

王木匠是死在外头的,那年头,黑煤窑里埋了不知多少人,王木匠就是其中不幸的一个,连个囫囵身子都没挣回来,彼时王木匠双亲已逝,兄弟姐妹还在,亲戚们还在,于是汇聚一堂,就王氏的去留讨论了一个章程出来,原则就一个:改嫁可以,孩子不能带走。

孩子是王氏唯一的念想,抛开孩子,改嫁与否也就无甚区别,于是她依旧守着三间房跟孩子过活。孩子长到八岁上,在村北的水库里淹死了,这回,王木匠的亲戚没有留她的理由,但她也没走,守着三间房,依旧过她的日子。

上任村长退下来的时候,村里有热心人牵线,要撮合俩人。老村长的媳妇因为生病,也走了好些年头,平日里也没少帮衬王氏,村里的流言飞语早已不新鲜,但村长家人可以忍受流言,绝不会接受这个流言变成事实,于是这苗头一出来就给他们掐灭了。

“爹你咋想的,那就是个扫把星,活活把木匠一家子给克死了,你是想让我们也死吗?”

“爹,你可不能钻牛角尖啊,咱家日子那么好,可不能毁在她身上,你要是敢跟她好,咱们就断了关系吧。”

儿女们开了批斗大会。

老村长在王氏屋头蹲了几个大夜,最后还是没敢登门,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他也年纪不小了,村里讨生活,谁能不顾及面子呢?就算是村长,他也没办法。

春天的泉水声带着银铃一般的脆生,从耳朵眼钻进脑袋,让人听得忽而迷迷瞪瞪,忽而又精神抖擞,但竹泉村的泉水已经干涸许多年,东山上的泉眼都枯了,哪里来的泉水声呢?

黑白电视机已经彻底瘫痪,王氏扯住灯绳轻轻一拽,灭了灯,关上堂屋的木门,在门中间别了一根木棒,防着野猫进屋。从院子里走过,四周低矮的石墙东倒西歪,早已不堪围挡的重任,一丝看家护院的作用也无,她从门前的月季花树下走过,月季已经发芽,不久之后就会绽放芬芳,柿子树跟枣树还没动静,她出了大门,转身把大门锁上,两边低矮的石头墙并不能拦住任何人,这门也就是个象征,一个摆设,便是猫狗也拦不住的,只是,她想着,有活人住的地方就得锁门呐,即便两边的墙都塌了,大门还是要锁上的,所幸她不必担心家里招贼,实在没什么东西值得贼惦记。

夜色降临,泉水声忽而在侧,忽而在前,王氏顺着声音找出去,迈动细碎的步子,脚下的坡也平坦起来。竹泉村建在山坡上,家家门前一道坡,王氏今天走得格外顺畅,仿佛自己的腿脚又像年轻时候那么轻便灵活,但她不年轻了。王氏七十三了,正活在坎上,这个年龄不算很高,村里许多活到八九十的,可她如今已经熬死了丈夫与儿子,孤零零一个人日日在村子里游逛,如同一个幽灵,如同一道鬼魂,哮喘让她行动缓慢,仿佛行走的哨子,每走一步都能发出尖锐的声响,因此她也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村里小孩子眼中的风景,她身后常常跟着一群小娃娃,他们跟着她,看着她,模仿她,嘲笑她,仿佛她的一生都是一个笑话,对此,王氏早已麻木,今天,她走在下坡路上,如同一阵风,风里依旧吹着哨子。

月色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王氏在一栋屋后停住脚步,隔着低矮的后窗,灯光里弥漫着一家人的说笑打闹,这是老村长家,他又在逗弄自己的重孙了,真是好日子,倘若自己的男人还活着,倘若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她也应该正过着这样的好日子,现在嘛,她继续往前走,在秦寡妇家门前站定。

秦寡妇是真的姓秦,她从外地嫁过来的时候刚满二十四岁,到今年初她丈夫死的时候,她也不过二十九岁,是这个村里最年轻的寡妇。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想必这句话是单指年轻的寡妇,她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单单跟村里的男人说句话,背地里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一回,待她跟隔壁村大龄青年孙二虎传出闲话的时候,她开始承受整个村子所有人的白眼跟唾沫星子。

孙二虎并不虎,且实在是个勤奋的青年,对人也极好,秦寡妇颇为意动,可婆家并不打算放她走,这让秦寡妇整日里郁郁寡欢。

盯着半开半关黑漆油亮的大门看了半天,王氏纠结着要不要进去,她倒是并不怕闲话,活到这个岁数,什么碎嘴子她没听过?她独是怕讨人嫌,年轻的秦寡妇是个好孩子,平日里时常给她拿把韭菜豆角,送点丝瓜柿子,她都记在心里。

王氏转身要走的时候,门内响起脚步声,随即一张白皙略带哀愁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

“三婶子,进来坐坐喝碗茶吧。”秦寡妇按下满脸的憔悴,开口邀请,她本是出来准备关大门的,瞧见王氏也不觉得意外,村里人谁不知道王氏整日里游荡在房前屋后呢。

王氏原本尚在纠结,听到秦寡妇的话却像黑夜里乍见光明的飞蛾一般燃起了心底的希望,将额前银丝一样的头发往后捋了捋,笑着跟她进了门。

“你听,哪里的泉水这么清亮呢?”王氏边走边小声嘀咕。

屋里是秦寡妇那堪堪满三岁的儿子欣欣,正沉迷在电视机里,看见进来人,叫了一声“王奶奶”,便将头埋回去。

茶叶是十五块钱一小篓的散装,当地人称作“大干红”,两壶水下去味就寡淡得紧,就得赶紧续茶叶,王氏记得秦寡妇刚嫁过来的时候是看不上这种茶叶的,也喝不惯。

“茶挺好。”王氏说。她倒是真的喜欢喝这种茶,这种独属于穷人的茶叶,泡上一壶,等上来茶色,倒进茶碗里,白底托起酱红的茶汤,热气腾腾,抱起来,沿着茶碗边沿小口喝着,茶水进了肚子,漫布全身的毛孔,将侵进身体的冷意与疲乏都驱赶出来,说不尽的舒坦。一壶一壶的茶水喝下去,时光就从茶壶嘴慢慢流逝,嘴里不紧不慢聊着闲话,还有什么比这更舒服的日子呢?

“你听,这泉水声咋那么清亮呢。”王氏忽然放下茶碗说到。

哪里有泉水声呢?秦寡妇淡淡一笑,掩去眼角的一丝尴尬。许是被两个人的笑声打断,欣欣凑到一旁也要喝茶,于是秦寡妇又拿过一只茶碗,倒了半碗茶水递给他。小孩子很少喝茶的,谁料欣欣喝了半碗不够,又要半碗,都喝下去,才尽了兴,摸着圆鼓鼓的小肚子,说,饱了。引得秦寡妇与王氏又是好一阵笑。

这样的笑容很久没出现在秦寡妇的脸上了,王氏也是如此,她还记得秦寡妇刚嫁过来的场景,在喜宴上,她可是帮忙张罗着忙前忙后的,那会子,秦寡妇脸上的笑总也没完似的,仿佛世上有无尽的事情让她高兴着,这才几年而已,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

墙上挂钟敲了九下,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很晚了。

“你听,这泉水越来越清亮了。”王氏说着,站起来便要走,秦寡妇紧跟着送出来,月亮已经爬上老高,村庄都笼在淡淡的银辉里。出来大门,王氏在月光下缓缓爬坡离去,她走得极慢,却又仿佛身形轻飘地从坡路上滑过。

前邻家的灯光从后窗户照到自家大门前,映出一个光亮的方框,秦寡妇眼见王氏的身影隐没在远处的暗影里,随即低头看向眼前的光亮,回忆着王氏离去之前一本正经对自己说的话。她劝自己要把握当下,遇见一个人不容易,可不能轻易错过,自己的日子过舒坦最要紧,旁人的话都是风,刮过去也就完了。

是这个理,秦寡妇琢磨着,转身进去,挂上顶门栓,返身往屋里走,抬头看一眼天空,正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消失在遥远的北方。据说一颗流星代表一个人的心愿,又听说一颗流星代表世上一个人死去,今夜的流星不知意味着什么,秦寡妇忽然停住脚步,她仿佛终于也听到泉水的声音,在这早春的夜里,那声音穿越浩渺的苍穹,穿越万籁俱寂的旷野,来到她的耳旁,叮咚叮咚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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