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园村建村八百余年,历史悠久,鼎盛时期村民人口达到过一万多,近年有所减少,到如今也有四千多,因为存在的时间足够久远,发生的事情就多,村史卓卓,出过的名人也多,文武建功无数,为了表示后世子孙不忘祖宗,于是从大年初一到腊月三十,几乎每一天都有一些人或事供村民们纪念。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还有那么一天是无可纪念的,这是每年的三月初八,这一天既未诞生过名人,也未有大人物仙逝,没发生过大事件,无灾无喜,只是整个雷园村乃至人类历史长河里云淡风轻平平常常的一天,直到今年,雷园村的三月初八连母鸡下蛋也是循规蹈矩不曾多叫两声,也因此,雷园村的人们只有这一天是完全自由的,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准备祭品,不必排摆香案,不必早早打开村里的祠堂,不必举行各种各样繁杂的仪式,更不需要根据各个纪念日的不同耗费人力物力制作各种应景的食物和玩物。那样的程序,他们一年里要重复三百六十四回,有鉴于此,三月初八从起初的不受待见,到如今已经成了雷园村村民的独属节日,这个固定的节日到了今年忽然不稳定了。
雷园村的村民最近都在讨论一件事,就是关于老村长仙逝的吉时,他已经九十九岁了,是如今乃至雷园村历史上活得最长的老人,进了三月,老村长下世的劲头越来越明显,仿佛死神已经将半块纱布蒙上了他那沧桑褶皱的脸孔。人们讨论的重点是如果老爷子恰好赶在初八那天咽气,那雷园村历史上所剩唯一没有纪念日的一天就要彻底消失了,人们必须为了纪念老村长的离世而将这一天设立为纪念日,这不仅仅是因为老村长一生操劳为雷园村搏得的功绩,就算不冲着老村长的资历和年岁,光是他那当了大老板的孙子也足以让村民们心甘情愿献出这一天的纪念豁免权。当然了,如果还有挽救的可能,人们还是希望有其余的结局,譬如好好伺候剩下一口气的老村长,尽全力让他拖到初八之后咽气,或者,做一些什么以及不做一些什么,促使他老人家初八以前就咽气,但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想法,谁也不敢也不能宣之于口,随着老村长的嫡系子孙开着豪车陆续返回村庄,雷园村热闹的同时也蒙上了一层浓郁的忧愁,这忧愁折磨着雷园村的每一个人。
老村长那个大老板孙子是最晚一个回来的,那天是三月初六,人说三六九往外走,但往回走也并不忌讳,且所有人都在电话里告诉他老爷子已经处于弥留之际,嘴里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他这个长子长孙。
“爷,爷,是我呀,我是您大孙子传统啊。”大老板刘传统放下了一屁股业务跑回来,跪在老村长的床边呼唤着。
“啊……啊……啊……”躺在床上的老人极力张开嘴巴,眼睛已经混浊,迷离着最后一丝生机。
你爷说的啥?周围的人都问刘传统。
说的啥呢?刘传统把耳朵贴在爷爷的脸上,依旧听不清楚。
“早几天老爷子就说还有一个心愿,放不下。我还问他,可他就是不说,非要等他大孙子回来,说那事除了他大孙子谁也办不成。”一旁刘传统的二叔语气里透着对老爹的不满,家里不缺钱,有什么是非要刘传统这个孙子辈回来办的呢?倒叫人觉得他们几个做儿子的不合格。
于是众人都开始转动眼珠子思索起来,什么事让老爷子不能释怀,又必须得是他大孙子能解决的呢?
到了初八这天,一屋子孙男娣女围着床边,听见老爷子拉风箱一般的喘息,面上竟然略有些失望,要是昨日咽气,或许他们更欣慰一些吧,作为直系亲属,他们也不想因为老爷子毁坏了所有村民的心情,但能怎么办呢,老爷子已经熬到今天了,是非成败全在这午夜钟声前的数个小时里头,刘家人又纷纷祈祷着老爷子务必要撑到明天,起码不能在十二点前咽了气,如此他们日后也好与村民们相见相处。
可现实总是不会遂人意,尽管一大家子在旁伺候着祈祷着,老爷子依旧在凌晨十二点之前咽了气,众人很伤心,哭泣声从弱到强,由人群中零星的散布到齐齐悲泣,这哭声中又有一些失落,一些不甘,以及不知所措,他们明白,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怕是都很难得到村民们的好脸色了,至少在以刘传统为代表的刘氏一族为雷园村做出新的巨大贡献之前,这样的局面已是板上钉钉。
寿衣是一早备好的,村里的忙人也一直候着,午夜的钟声响起,每一下都撞在刘家人的心尖上,就在众人忙着给老爷子梳洗之时,刘传统的小儿子指着床上喊起来:“太爷爷的手动了,太爷爷的手动了。”
众人忙偏头去看,刘传统抓住爷爷的手,虽有余温,却亳无生机,一定是刚才谁碰到老爷子了。
唯有刘传统的二叔开口:“我看娃娃不像说假话,既然这样,老爷子应该算是初九才走的,就不能算初八了。”
众人起初没明白二爷开口的目的,听到后头忽然都是两眼一亮,随即纷纷开口附和,就连刘传统也不得不对这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二叔刮目相看。
“这样稳妥吗?”倒是那几个忙人纠结起来,他们跟死人打交道多了,一向尊重老礼,牵扯到死人的事半点不能作假,一点不实那就是欺天。
“怎么不妥,这是咱们老刘家的事,自然是刘家人拿主意,你们照办就行,出去也别乱造谣。”刘传统一言定乾坤。
他本是坐在床边的,正对了老爷子的遗体,说完就低头,正看见老爷子手指勾了勾,可把他吓得不轻快。
老爷子活了,这是他的第一想法,随即转过来,应该是老爷子压根就没死,他招呼众人围上来。
这是一个雷园村村史上的奇迹,本已咽气的老村长又活了,原先枯柴似的一把骨头架子,当天夜里就能坐起来,且还主动要来了吃喝,刘家以及附近的众人心中迷惑,却也着实高兴,老村长还是有威望的。
一片白换成一片红,刘家大张旗鼓庆贺起老爷子的新生,几日工夫,老爷子脸上已经有些红润起来,但他提出来的第一个要求就当着许多外人的面让大孙子有些犯难起来。老爷子说要把初八作为唯一一天没有纪念活动的纪念日,这件事他早就想办了,至少缺那么个契机,他知道,那个契机就是自己的大孙子,因为刘传统如今是整个雷园村对外的代言人,是混得最好的,有他在,这件事就不难办,只要办了这事,他的人生就圆满了,死了也好下去见祖宗。
刘传统素有孝顺的贤名,虽然犯难,但这毕竟是最疼他的老爷子提出来,他还是顶着压力给办了。而老爷子不仅活了下来,且又活了好几年,亲自主持过几次三月初八的纪念活动,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离世了,从此,雷园村的三百六十五天都有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