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老徐每天早晨都是提前半个多小时到信用社,骑着他那辆古董自行车,信用社对面有个早餐铺子,是专给过路跑长途的大货车司机落脚所用,大馅包子透着山东人的豪爽,从热油锅里捞出来的油条弥散出农村人的淳朴,老徐已经很多年不在自家吃早饭了,自从他到信用社上班,喜欢上这家店的包子油条,小米粥配咸菜,许多年了,他依旧没吃腻。
岐山农村信用社,门朝东,门前一条横贯南北的宽阔柏油路,堪称当地经济的命脉,本地的交通主干道,当然也不乏过路的外地车流。信用社门口的合欢树在光秃秃的马路边成了一道风景,合欢花娇气,风吹雨淋都扛不住,唯有在天朗气清的晴日,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之后,她才懒洋洋地绽放,锦绒似的娇粉花球在春风里摇摆着,叫人不免想到京剧行头里武生脑袋上的“英雄胆”,颤颤悠悠,又齐齐面朝南方阳光充足的一面,这东西跟人是一样的,都向往光明。
这时节,合欢花树只长叶子,花骨朵尚在酝酿之中,这棵树已有合抱粗,每次从树下走过,老徐都要顿足停上几秒,抬头看一眼树冠,仿佛跟一个老友打招呼。这棵树是他跟县领导一起种在门前的,那会子他还是一些人口中的小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花骨朵一般,如今嘛,老徐伸手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心里默默掐算着,再过两年就可以领退休金了。
老徐早先是村里的会计,后来一门心思“往上走”,成了信用社的正式员工,人们口中“吃皇粮”的人,其实他这职位也并非公务员,自然也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铁饭碗,但在岐山镇,至少在当年,已经找不出几个比他还风光的人物了。
农村信用合作社,是由个人集资联合组成的合作金融机构,人们习惯上称之为信用社,特征是以吸收存款为主要负债,以发放贷款为主要资产,以互助、自助为目的,在社员中开展存款、放款业务。在广大的农村,农民和小商品生产者对资金的需求存在季节性、零散性、小数额、小规模等特点,这就很难得到银行贷款的支持,要解决这种困难,就出现了信用合作社。
岐山这家信用社,在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是左近几个乡镇唯一的金融机构,彼时以煤炭为经济支柱的岐山镇处在最后的荣光时期,是平邑县十六个乡镇里的“龙头”。后来煤炭采挖枯竭,岐山镇没落下来,许多原先的煤老板纷纷开始转型,衍生出许多新的业务与团体,这时候,信用社依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是许多老板转型期间的资金后盾。
千禧年以前,当地的许多农民依旧习惯于把现金藏在家里,祖辈们传下的教诲,现金拿在手里最放心,于是那些年时常能从人们的闲谈中听到谁家一沓钱被老鼠撕碎了,谁家藏在灶台的一捆现金被烧了,又有谁家藏的钱藏着藏着自己找不到了,诸如此类笑话一般的现实,关键是这钱藏在家里并不能生崽,又不像建国前那时候,地主可以放高利贷,如今可是法治社会。老徐发动亲戚朋友,率先动员往信用社存钱,安全是一方面,还有利息拿,这样的好事被越来越多的农民接受。
老徐的经验在积累,带了第一个徒弟,小张,那是十多年前了,小张经手的第一笔贷款,是镇上做家具生意的老板孙有财,他用进材料的理由贷了将近一百万的款子,半年后,小张忽然愁眉苦脸对老徐说,那孙有财联系不上了,怕是已经携款潜逃。
面对心惊胆战的小张,老徐也有些自责,觉得是自己这个师父不合格,没给小张把好关,警察来调查了解情况的时候,老徐说他以前通过一些途径知道孙有财在老家内蒙的住址,警方决定远赴外地拿人,老徐自告奋勇随行去帮忙指认。结局还算不错,孙有财被抓到了,钱财追回一部分,总算挽救了一些损失,那一年,老徐被当做先进代表,县里领导下来视察表彰,跟他一起在信用社门前种了那棵合欢树,合影上了报纸,事迹上了电视,老徐一时风光无两。
信用社最忙碌的时候是前几年国家给农民补助小麦补贴,原本在当地,麦子是年年种,但并非家家种,可有了种麦补贴,家家户户都种了麦子,于是近乎每户都单独开了卡,那段时间老徐忙得晕头转向,农民们来取钱存钱的时候,他却也很高兴。
近几年手机支付流行起来,就连当地的农民也渐渐喜欢上拿手机付款,这样一来,到信用社办理现金业务的人就少了许多,老徐开始清闲下来,唯有年底村民们给自家老人提取养老金的时候,这里会再现当初的热闹拥堵,人头攒动。说起来,离这并不太远的仲村镇上就有一些银行的营业点,但左近的村民一旦有了金融方面的需要,依旧最先想到的是这信用社,从朋友口中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老徐感到无比欣慰,这是对信用社的认可,也是对他半辈子工作的一种认可。
吃过早餐,从马路对面横穿过来,打侧门走进,和看门的老王扯两句闲篇,随后慢悠悠走进营业大厅,时间还早,老徐照旧把大堂里的东西都归置一遍,像一个强迫症那样,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出现在他认为不合适的地方,这样他才能心情舒畅地迎接进门办事的乡民。
准时准点,老徐从里面把信用社的大铁门拉开,迎面太阳又升高一些,也更温暖一些,透过合欢树撒下斑驳的投影,如絮的阳光里,依稀看见有个预约了业务的老客户正赶过来,老徐感觉身上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他知道,这又是美好而丰足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