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在外头混,各式各样的表格没少填,每回填户籍地址,我都尽量往怀里拢一拢,生怕别人看见似的,实际上也是自欺欺人,那表格就是填给别人看的,白纸黑字,难道因为填的时候遮遮掩掩,旁人就看不到了吗?道理都懂,每次拿起笔,依旧露出偷偷摸摸的形状来。
我避讳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石犊村”这仨字而已,说起来,石犊村这个名字还是些有历史依据在里头,据说清末时候,周遭这片地方常有水灾,有一任地方官在南边那条大河里放置了一尊石牛,后来便将离着最近的这个村改叫了石犊村,至于先前叫什么,反而无可考究。
全国有成千上万的村落,石犊二字不算怪,也不稀奇,论起来,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个名字。有一年我回老家那边的市里办事,也是填了一份表格,桌案后头的女人拿过去,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呀,你是独食村的呀”,我脑袋嗡的一下子,脸上顿时热燥燥的。
知道我们村啊,难道是村里的熟人?看面相又十分面生,尽管我这两年甚少回家,但一个村里的男女老少,多数都还有个印象,这位,不曾见过。又或是周遭几个村里的?
那人却不管我的困惑,热络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在你们那个县工作了几年,那会子接触了不少下头村镇的资料,我可不止一回听说你们村,石犊村,有名的吃独食,后来被人叫成独食村了嘛。”她说着,已经爽朗地笑了出来。
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村早就举县闻名了呀。
一、
秋雨渐凉,圈里的老牛饿得哞哞叫,爸妈顶着冷雨出去割牛草了,尚未回来。牛是少吃一顿都不行,只要不是下冰雹刮沙尘暴,多早多晚这一天也得出去割一趟牛草来喂它。
我少吃一顿就没事,少吃两顿却不行,但这起早就连绵成势的雨似是看不到尽头,柴禾都给打湿了,灶下难起火,我看奶奶也没有要做饭的意思,好在她端了一簸箕地瓜干子给我,等老陈来换油条。
老陈不老,是个颇有三分姿色的中年女人, 一脑袋短发烫着卷,透出一丝精明干练,她也确实是把做生意的好手。谁人不知东石井的老陈,她常年推着自行车在附近几个村子卖油条,风里雨里从不断歇,姓陈的有许多,男女老少都有,但能在几个村子里房前屋后留下叫卖声和油面香的老陈,男女老幼见了都要笑着招呼老陈,只有她一个。她后来鸟枪换炮,自行车变成了小摩托,竹筐里也不只是油条,添了锅饼、烤牌,都是她自己做的,用她的话说,干这点子小买卖,可真是起五更熬半夜,天不亮就得起来忙活,累死累活过得不如一头驴,但她嘴上如此抱怨,脸上依旧每天乐呵呵的,照旧一股子干劲做她的小买卖。
“换油条,换烤牌,换锅饼……”起初她是凭着肉嗓子一天到晚吆喝,后来改用了一个小喇叭,挂在车把手上,声音顺着晨风晚霞一天不落递进村里来。之所以是换,而不是卖,那会子家家户户都是如此,用黄豆、地瓜干、高粱、玉米,换一些吃的,自然要比正常售价略低一些,好在方便。且与头年秋里收获的地瓜干不同,这是育秧的地瓜种,春末扒了土床,扒拉出来擦成片晒干,量少,质也不佳,本就卖不出好价,留着换些零零碎碎,更实用些。
这一天,墙上的挂钟走到下午四点半,我没听到熟悉的吆喝声,耳朵里只有风雨,雨水顺着屋檐红瓦落下来,将檐下铁皮水桶砸得咣咣响,我从堂屋挪到大门过道,生怕因为雨声的滋扰而错过了老陈的到来。直到那飘渺的喇叭声从远处越墙爬梁而过,钻进我的耳朵里。
往常时候,老陈的叫卖声会沿着横贯村子中 央那条南北长街缓缓靠近,但今天,老陈的小喇叭似乎被施了定身法,若即若离在某一个固定的位置。
我将簸箕里的地瓜干倒进一个化肥袋子里,捏紧了袋口提在手里,又将一个化肥袋子倒拿在手里,一角往里抠进去,成个披衣样式,倒扣在脑袋上,这样上半身便被保护起来不受雨水的侵袭,我能清晰听到耳朵旁雨滴击打化肥袋子的雀跃,还有脚下雨水汇聚顺着山势往下流淌的欢快,一场秋雨里,乡间所有令人神旷神怡的天籁都会寻找机会在人前露个脸。
从家里出来,拐上南北长街,往南边眺望,果见老梧桐树下站着一堆人,老陈的车子被挡个严实,喇叭声却挡不住的。面皮上抹了糖水被烤得外酥里嫩的烤牌,一根一根金黄的油条,香味已经透过雨雾钻进了我的鼻孔,刺激着我的每一条神经。
趿拉着凉鞋靠过去,也渐渐听出些端倪。
“我自己做的烤牌,一斤就是这一排六条,有数的,你换了一斤家去,拿着五条回来跟我说不够秤?说瞎话也得抬头看看天,看老天爷许不许你?谁要是自己吃了一根还来浑赖我不够秤,老天爷就打雷劈了他。”
原来是乔山先换了一斤烤牌,不多时跑回来指赖老陈给的不够秤,要说这买卖离手,认账不认账原也看情况,但乔山拿着烤牌回家一趟又回来,这中间多少弯弯绕,谁也说不清,围观的老少爷们多数是向着老陈的,但乔山才是本村的人,又不好偏帮外人,于是都默不作声,只是围观着。
老陈将这样的沉默当成了石犊村一致对外的护短,而乔山则认为这是乡亲们在默许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你就是不够秤,怎的,你这杆小秤摸了十几年,在这上头动手脚还不是手拿把掐,我是当面没看出来,拿回家用自己秤丈量了,这才知道被坑,按说一根烤牌的事,咱也不差这点子东西,可就是咽不下一口气,你这买卖不地道,还不让人说吗?”
我其实有些好奇,乔山近来也学着做起了锅饼跟烤牌的生意,两口子只在家里现做现卖,不出门兜售,许是刚开始,手艺不精,我吃过一回,总觉没有老陈卖的香甜,说不定,他是想亲口尝尝老陈的手艺,以待自己的改良,我这样想。
“老少爷们给评评理,我老陈走街串巷这么些年,从来没被人指着鼻子说道缺斤短两,哪回都是秤高高的,天地良心,谁也不能冤了我。”
这也是实话,老陈的口碑一贯的好,就算她是个外人,围观的这些人也着实难以违心地说个不字,于是就只能继续沉默,而在沉默里又不失继续看热闹的心思。
老陈只顾喊冤,乔山一个劲要说法,这样的事,最终都是沦为一场持久的扯皮,各说各的理,又都无法自证清白,你总不能跑到乔山家里去抄家,也不能剖开他的肚皮看看有没有一根烤牌。
扯皮到最后,乔山终究露出了獠牙。
“那你说怎么办,我退给你地瓜干,你又不要。”终究是老陈先服了软,她是个生意人,懂得趋利避害。
乔山不依不饶。
“不行,你这人做买卖不地道,以后不能再来我们石犊村了。”
老陈愕然,周围的人有些露出原来如此的诧异,有些看上去很淡然,似乎早有此料。
“乔老三,你她娘的就是诬赖我,什么不够秤,兜个大圈子,你就是呛行来的。”老陈忍不住指着乔山鼻子喊,显然,她就算不知道乔山已经做上了锅饼烤牌的买卖,此时对方的话也已经表露了目的,对方就是故意找茬,冲着自己来的。
“凭你怎么说,反正石犊村你以后都别想来。”
“你说不来就不来?石犊村是你乔老三家的?”
“你再来试试?我见一回打你一回。”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乔山不止是嘴上说说,他当即就付诸了行动,照着老陈鼻梁就是一拳头。他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劳力,手上是常年庄户农活历练出来的劲力,饶是老陈眼明躲得快,也还是没有完全避开,半边拳头怼在脸上,两道鲜血顺着鼻孔窜了出来。
“你他娘的敢打人,老娘跟你拼了!”
老陈奋力反击,但她终究是个女人,力气上占着先天的弱势,两只手在乔老三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都是些破皮的小伤,而这期间,乔老三又在老陈身上结结实实怼了几拳头,周遭的人看不过去,还是将乔老三拦住了,真要把人打出个好歹,他们也害怕受牵连。
“哎哟,打死人啦,打死人啦……”老陈扯着嗓子哭喊。
拉架的人,脸上大都带着怜悯、同情还有事不关己的躲闪与冷漠,老陈自然是想以自己的凄惨来博取同情,但周围的同情显然不包括就抢生意这件事给予其实际意义的帮助,这让她感到无奈,以及悲愤。
“哼,一个两个的都学会了这点子讹人的把式,咱们石犊村的名声都叫你们败尽了。”
这里头唯有一个人看不过去,冷哼了这句。
“马正富,你说啥呢?你还是不是咱们石犊村的人,胳膊肘往外拐你还向着外人?”
马正富瞪一眼乔山,转身提着化肥袋子走了,里头装的大概是黄豆,但此时想要换油条烤牌什么的,显然已经不可能。
老陈听见终于有人声援自己,心中一喜,尚未在面上应和,谁料援军已然离场,其余的人,再没有帮腔的,她心知今日讨不了好。
“好,好,好,你们村真是好样的,我看不该叫石犊村,合该叫独食村才是。”老陈调转车头,在秋雨的掩送下黯然离去,烤牌的香味在雨雾中留下淡淡的痕迹。
自那回以后,老陈又来过两回,回 回那乔山都跟在村子里撒遍了眼珠子似的,总能在第一时间找上来,将老陈一顿胖揍,此后我就再也没吃到过老陈做的烤牌了。乔山倒是垄断了村里的面食买卖,可惜他的手艺总不如老陈,又或是像我奶奶说的那样,这乔老三做买卖不地道,偷奸耍滑,用的面粉都是最次的,旁人的锅饼要烙上三四个钟头,他家的估摸着不到俩小时就出了锅,旁人的油条炸到七分火候,他们家也就三分火,自然就难吃,且定价还比当初老陈的要贵,以往我端着一簸箕地瓜干能换两斤油条,到了乔山这里也就一斤半高些,日子久了,上门买的人就少些,奈何村里独此一家,逢阴天下雨,大家都是将就着吃点。
二、
马正富做豆腐,在周遭十里八乡堪称一绝。大抵每个村子里都有做豆腐的人家,但马正富的豆腐,是可以卖去镇上那家三联超市的,这就凸显了他的不一般。
马正富自己熬卤水,卤水点出来的老豆腐略微泛黄,质地绵厚,硬实,散发一股浓郁的豆香味,这是他家祖传的手艺,到了他这一辈,马正富两口子靠着点豆腐的营生,培养了一儿一女两个大学生,按理说熬到这个份上,五十多岁的马正富应该歇一歇,但他闲不住,依旧每天推着小车在村里卖豆腐,晨昏不绝,豆腐梆子敲遍了石犊村的角角落落。
有一天,村里同时敲响了两个豆腐梆子,亓来也开始卖豆腐了,这叫人不得不发一声感叹。
亓来正当年,三十来岁,此前,他是作为村中长辈们口中的反面教材存活于世的。
“孩子,你可得好好学习,别学那亓来,天天在镇上晃悠,跟些不着调的人鬼混。”
“小子,你得学好啊,长大了可别跟亓来一样,手脚不干净,进了局子吧,你瞅瞅他爹妈,气得半条命都没了。”
诸如此类的话,我那会子听了不老少,到现在想起都能一字不差背出来。
亓来蹲过局子,大概有好几年吧,放出来的时候,他那五十多岁的老爹已经花白了头发,看上去老态龙钟。至于他为什么会蹲局子,据说是伙同镇上几个小混混偷了电缆,起初他并不知道国家的电缆有多么重要,只是觉得卖了去镇上染个头发,这算不得大事,当然这也是他自己的言辞,包括他是被马正富举报的,也是亓来自己的一面之词,只是他十分笃定。
“那电缆旁边就是马正富家的高粱地,我明明看见他那天在掐高粱头,要说是谁举报的我,除了他马正富,没别人。”亓来回到石犊村的当天就站在村东头那座石桥上对着刻有村名的石碑发誓,“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从今往后,我绝不叫他马正富有好日子过。”
这下好了,一个村里两家豆腐坊,打起了擂台,起初,亓来的豆腐少有人问津,一来是他名声不好,二来,与马正富用卤水点的老豆腐不同,亓来是用石膏点豆腐,这种豆腐细嫩水滑,只是透着一股子石膏味,为村里人所不喜。亓来也不着急,他有的是办法,他先是打起了价格战,盯着马正富的行情,总要比他便宜几分,这下子就把马正富的买卖分走了大半,口味固然重要,可谁又会跟钱过不去呢,亓来的豆腐再难吃,架不住他便宜啊。
这还不算完,亓来开始盯着马正富的小车,只要马正富的豆腐梆子一响,亓来的小推车立马跟上,碰上有人来找马正富换豆腐买豆腐,亓来就从身旁露出一张笑呵呵的饼子脸,若磨硬泡要旁人买他的豆腐,有时甚至半卖半送,就为了搅黄马正富的买卖。
如此一来,马正富的买卖就干不下去了,没过多久干脆就把豆腐坊一关,眼不见心不烦。
那亓来自是乐得如此,石犊村的豆腐买卖便被他接了下来。只是他的豆腐一日不如一日,到后来,一斤豆腐买回去,搁在盘里放一放,能有半斤水,这时候,人们开始念起马正富的好处来,可惜,老马寒了心,再不打算重操旧业。
那天我在亓来家里换了两斤豆腐,端着一路滴滴答答往外渗水的豆腐往回走,顺道在王家小卖部里打了一瓶酱油。
我们村起初有两家小卖部,东边靠河岸这一家,姓王,是后开的,西边离着我奶奶家很近也有一家,这家按照村里的辈分,我得管他叫声四大爷,自我记事起,四大爷家就开着小卖部。我们“独食村”声名在外,自然不论是什么买卖营生,都只能有一家在做,但凡新添一家,必然要以其中一个的倒闭为代价,唯独这并存的两家小卖部是个例外,因为两家是实在的亲戚。
我端着豆腐往回走,照常是要经过四大爷家门口的,正看见四大娘坐门口纳凉,她也看见了我。
“买豆腐呀。”
“是呀,四大娘。”
“那是啥?”她眼睛盯着我手里的酱油瓶子。
“哦,打的酱油。”
“哦。”四大娘依旧笑呵呵的。
我回到奶奶家,闲聊着说起方才的经过。
“你就这样提着酱油瓶子打你四大爷家前头走的!”
我奶奶有些意外似的,看着我。
“是呀。”我那会小,尚未意识到什么不妥,实际上即便多年以后我稍懂些人情世故,我依旧不觉得那有什么,但我奶奶当时就从柳筐里摸出十来个捂得金黄的甜杏来,兜着去四大爷家里坐了坐。
出门之前,我奶奶这样对我解释:“咱们这村里,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风气,不管干什么,都是吃独食,唯独开了两个小卖部,我不管买啥都是去你四大爷家,除非他们家没有卖的,我才去别处,你这样提着酱油瓶子大摇大摆从他跟前走过,他嘴上不说,心里指定别扭了,心说你打酱油不会到我家里来打吗?跑那大老远去别处打?”
三、
多年以后,我趁着假期回乡探亲的时候,偶尔也会遇上四大娘,她已经老得弯腰驼背,头发花白了,小卖部也关了门,我不知道当初我奶奶是如何跟她解释的,我只知道那次事件之后再见四大娘,她依旧给我一张笑脸,似乎是我奶奶多虑了。
如今,亓来的豆腐买卖和乔山的面食生意都已经不干了,村里却有了三家超市,超市里不光卖日用百货,也卖生鲜菜果,包罗万象。
我问母亲:“咱们村里人现在不吃独食了?这三家超市是怎么和平共处的?”
“嗨,村干部是外头来的,先前去上头开会传来了精神,说这些超市是乡村建设的硬件设施,不准他们内讧,这才安稳下来,要不然,且有得闹呢。”
“说到底,村民们本质上还是纯朴厚道的,现在也知道团结一致了吧。”
“纯朴厚道说不上,团结嘛,去年秋里,有两个邻村的毛贼开着车到咱们村里来偷东西,被人瞧见,半个村子的人都追了出去,那可真是团结了一回。”
“村里人还是善良的。”
“和善的时候,是真和善,恨不能掏心窝子对你好似的,可要露出牙来咬你一口,那也真是要命,归根到底,庄户人家,多数时候是善良的,前提是别碍着他们的事。”
母亲的话,我深以为然,欺生也罢,杀熟也罢,说到底都是为了“利益”二字,自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