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圣地亚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当我发现他的时候,这可怜的老头就已经躺在那间破旧窝棚里了,手上缠着破布绷带,一脸倦容蜷缩在旧毯子里。他一直躺着不见人,所以我不能知道他的蓝眼睛是否依旧有神。
邻居们都来围观这副罕见的巨型鱼骨,无不露出惊讶与惋惜的神情,我也默默地叹息着,“有什么用呢?只剩下一堆骨头而已,倘若是一整条马林鱼,那该有多好!”
我心里想着,忽然人群散开了,那个倔强的老头迈着坚毅的步子走过来,我没有挪步:“早就告诉过你,不要一个人走得太远,你看,这样的结果……”
“曼诺林”,圣地亚哥打断了我,说道,“在此之前,我以为那是我最后一次出海捕鱼,我老了,可是回来之后,我又想通了,等身上的伤一好,只要有好天气,我还是要去捕鱼,多远都不要紧,一个称职的渔夫,不就该捕一辈子鱼吗?你以为几条鲨鱼就可以把我打败,你以为我老了吗?没有,我还有的是力气,它们并没有打败我,岁月也不能打败我!”他神情激动起来,转而又道:“还想跟我一起出海吗?带你见识别人从未见过的大鱼,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就把它完完整整地拖回来,一块鱼皮都不少。这一次只不过是运气差些罢了。”他又看向那堆鱼骨,轻轻点头,似乎在计划下一次的出海航线。
可怜的老头,他还不死心呢!我想着,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转身离开。
大概两个月后的一天,当我又一次看见圣地亚哥的时候,他正在给那艘小渔船安装新的木浆,连栀杆也换了,船头一堆结实的缆绳。我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想着该如何劝他停下来,就在这时候,他也看到了我,“嗨,伙计,过来,到我的船上来”。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招了招手,向小船走去。
“曼诺林,跟我一起去捕大鱼吧,怎么样?”他自信满满地说,似乎已经成功在即。
“可是……”我是很想照顾这老头的,并不抗拒一起出海,但也没有太大冲动,对我来说,出海捕大鱼是件可有可无的事情,重要的是我的朋友可以平安。
“怎么?”圣地亚哥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我,他依旧勇敢,只是上了年纪,开始害怕孤独了,我想。
“当然,我是说,没问题,什么时候起航?”我不想浇灭他刚刚燃起的勇气,还有对生活的希望。
“我就知道你会乐意的,你一定会爱上那种感觉,整个大海向你敞开怀抱,呵呵。”他说着,又忙起来,“三天后出发,你不需要准备什么工具,只要心里有所准备,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所有可能会用到的渔具,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样,这一次,连鱼饵也不需要你去找了”。
起航的这一天,天气很不错,天高云淡,远处的海平线泛着金光在召唤我们。圣地亚哥挂起帆来,小船顺风驶进大海的怀抱。我的任务是协助圣地亚哥掌握航向,帮忙递一些工具,还负责淡水的保管。
海上的风一直很稳,圣地亚哥试了几次流向,基本上没大有变化,这样在海上漂了两天,期间有过几次小风浪,在经验丰富的圣地亚哥面前,根本不算什么。也遇上过几次咬钩的情况,但每次拉上来,都是十几磅重的青枪鱼。我都一一收好,作为出海以来的收获。圣地亚哥很不满意,一直任小船顺着风向往深海漂去。第三天傍晚的时候,天上的云成了鱼鳞状,层层叠叠,圣地亚哥抬头看了许久,说:“明天可能要变天了。”
“要回去吗?”我自然这样问。
“不,这不要紧,多大的风暴我没见过,放心,不会有事的,看这云层的厚度,明天的风暴不至于很大。你看,我们到现在依旧是一无所获”,他瞥了一眼钓上来的几尾青枪鱼,仍是不甘心,“至少明早之前不会有事,让我们伟大的渔船顺着海流前行吧,我们也该赶紧休息一下了”。
入夜,海天极静,一轮明月顶在头上,周围是繁闹的星辉,仿佛就在身旁触手可及的地方,海面上泛着粼粼的光,时而有几英寸长的飞鱼跃出水面。
我坐在船头,瞅着远方的海面,圣地亚哥轻轻睡着,他可真够淡定。小船悠悠漂着,一直过了许久,我也有些撑不住了,眼皮沉起来,正要睡去,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上漂着一个发光的东西。我揉揉眼睛仔细看过去,天呐,竟然是一个发光的脑袋露出水面,它接着浮出了上半个身子,那浸在海水中的半个身子也能看得见,泛着荧光,遍体半透明状,大致形体跟人差不多,只是要瘦长一些,具体的摸样看不真切,但它有着蝴蝶般的翅膀长在身后。我们的小船随着海流不断推进,但它始终只在我们前面一定的方位,保持固定的一段距离。不大一会,它的附近又浮出一个、两个……越来越多,我惊得张大了嘴,想起老人们关于海上幽灵的种种传说,赶忙去推圣地亚哥。当他睁开眼睛,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海面上已经恢复了静谧,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静静的水声,天边也已发白,圣地亚哥拍拍我的肩膀,“小伙计,这个时候把我叫醒正合适啊”。他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海流,开始收拾鱼钩鱼饵,还有成捆的绳子,打算下钩,就在这时,原本刚刚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忽然阴暗起来,海面上狂风顿起,接着,微亮的天空全变了颜色,露出半边脸的旭日尚未来得及跟大海打个招呼就消失了踪迹。圣地亚哥赶忙停下手中的活,招呼我保管好一切用品,他则动作麻利地收了帆,这些还没有做完,海面上已经翻腾起来,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巨大的浪就把小船掀了起来,接着又摔下去,我们在翻腾的海面上一会儿打转,一会儿上下颠簸,圣地亚哥艰难地维持着船体的平衡,他让我紧紧贴在船上,以免被风浪甩到海里。我们正挣扎着,一道十几英尺的水墙从圣地亚哥背后升起,紧接着横冲直撞而来,水墙结结实实压倒在小船上,船体顿时散了架,继而支离破碎。
变故如此仓促,以至于我们都没有时间去做应急的准备,而且,海面上空立即暴雨如注,我和圣地亚哥各自抓到一条木板,在波浪里荡来荡去。刚开始还挨得挺近,不大一会儿便给冲散了。我大声呼喊圣地亚哥的名字,但喊出的声音瞬间淹没在风暴的怒吼之中,时间一长,我已有些体力不支,巨浪冲卷中已喝了不少海水,头脑里也有些模糊起来,但双手仍是紧紧抓着木板不敢放松。我已不记得是第几次被大浪拍到海面之下,只是这一次我的双手在强烈撞击之下从木板上脱离开来,身体渐渐沉入海面之下,我存着仅剩的一口气,渐渐感到胸口处似乎快要爆炸了,可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嘴稍稍一张,接连喝了两口水。我的双臂奋力拨动着海水,希望能浮到海面上透一口气,但这只是徒劳。脖子上挂的一块石头漂在我的眼前,这石头是圣地亚哥送给我的,他说这是一次在海上钓鱼,一条超大的鳗鱼嘴里含着的,上面还雕刻着奇怪的符号,似乎是一种文字,村里的老人说这是东方某个国家的文字,但没有人认识,只是,圣地亚哥带着这块石头经历了很多次暴风雨般的险境,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他把这块黑得像铁一样的石头送给了我,可是这一次,我恐怕要死了,只是不知道圣地亚哥怎么样了,这个倔强而坚强的老头,我还打算多照顾他几年呢,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了,我们都将成为海底的淤泥,这片大海,平时那样的温柔可亲,想不到,发脾气的时候却原来如此可怖,并且冷酷无情。
我的大脑越来越模糊,又喝了一口海水,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咸味了,就在我马上失去知觉的时候,眼前现出一片柔和的光晕,一个瘦长的半透明怪物出现在我的面前,跟先前在船上时看到的一样,周身散发着黄白的光,看不清五官,或许根本就没有吧,身后一对蝴蝶似的大翅膀不停扇动,就像鱼鳍一样使它可以在水中任意游动。它的手纤长而细,只有四根手指,实际上也不该叫做手指,那像触须一样软绵绵的四根,如同水母的触角。它出现在我的面前,伸出一根触须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点,我又恢复了知觉,并且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它身体的温度,就像滚烫的开水溅到我的头上。好在它一触即离,否则我还没呛死倒先给它烫死了。接下来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它碰到我的地方开始出现一层半透明的白色光芒,又似乎一层膜,渐渐扩散,最终成了一个硕大的气囊将我包裹在里面。我立即感到胸口一松,一股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我贪婪地又猛吸了几口,这才稍稍缓醒过来。
那个奇怪的生物转过身去,缓缓向前游动,裹着我的大气囊也随它一块前行,越往前,则越是往深处下去,已经到了极深的位置,连周围鱼的样子都变得很怪异,以前从未见过,只觉得下潜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底,露出沙石来,怪异的是这片海底像在地面一样,四处清晰可见,根本不像在极深的海底。我跟着它,穿过一片发着荧光的石群,周围又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鱼群,只是我从未见过,多是一种紫色的鱼,像纸片一样薄,中间的鱼骨清晰可辨,还有椭圆形的虾一样的东西,从我身边缓缓而过。又往前行了一段距离,出现一片彩色的大蘑菇,五颜六色,错乱的排列着,十分漂亮。我正纳闷,海底怎会长出蘑菇,而且那么大个头,像一座座房子。这时,一个大蘑菇的伞盖上出现一条裂纹,接着慢慢展开,一个发光的怪异生物飘了出来,跟那个救过我并将我带来此处的怪物一模一样,只是更长了些,随后,大大小小的蘑菇都裂开,钻出一群怪物,都长的一个怪样子,只是大小长短不一。它们聚在一处,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或者在商议着什么,但它们脸上并无五官,又是一动不动,这就显得很怪异,忽然其中一个动了一下,它的长着长长触须的胳膊向上举过头顶,晃了一晃,又放下来,之后,其余的怪物纷纷回到自己的蘑菇屋子里,裂缝闭合,再也没了动静,我正焦急着,才发现还剩下一个没走,虽然他们的样子相差无几,但是凭我的感觉,这就是救过我的那个。我冲它打招呼,理所当然的,没有回应,但是它伸出触须在身前挥了一下,就见另一个大大的气囊从一个大红蘑菇后面飘了过来,我大吃一惊,又倍感欣喜,因为我看见,圣地亚哥正躺在里面,似乎是睡着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很稳定。原来是它救了我们两个,明明知道无法沟通,我还是用人类的语言向它表示了谢意,它依旧没有回应,扇动身后的大翅膀,向上飘去,我和圣地亚哥的大气囊也跟着浮上去,经过一段黑暗的行程,我在模糊中又看到了一点亮光,接着是些正常体态的鱼群,甚至有几条鲨鱼从我身边游过,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它并不攻击我们,静静地游走了。
一直到浮出水面,我和圣地亚哥依旧给包裹在气囊里,外面已是夕阳西斜,我才知道在海底过了整整一日。此刻,海面上极静,大海又恢复了她往日的温顺,早晨张牙舞爪的迹象已全然不见。我躺在气囊里,事实上根本看不到有什么,但就是身边的一片空气将我包裹,海水无法将我淹没,又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推动我们前行这情形,就像我们两个同时长了无形的双翼,在海面上滑翔。圣地亚哥依旧未醒,倘若他此刻醒来,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我不知道他是像我一样,在昏迷之前就给救了呢,还是昏迷之后才被救?真是要感谢这神奇的怪物,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它却早已不见了,似乎从来就不曾出现过一样,只有我身边无形气囊的存在让我断定这不是幻觉。
我们在海上漂了一天两夜,并不觉得饥渴,圣地亚哥一直静静睡着,从未醒过,但我确信他还活着。这一天傍晚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海岸,甚至熟悉的久违的村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我所说的经历。渐渐到了岸边,身上的气囊忽然消失,顿时又浸在海水中,恰好一个不大不小的浪花将我们两个甩到岸上,圣地亚哥咳了几声,慢慢睁开眼,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定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虽然从未有人相信,但它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却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熟悉的小渔村安详地躺在余晖里,金色连天的海边让人不禁生出许多的倦意,我把圣地亚哥拉起来,经过静谧的小街道,回到了他的窝棚。
这几天圣地亚哥一直不停地追问我,他的渔船去了哪里,还有这次捕鱼的过程,为何他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记得那天早晨刚睡醒,看到海面上的天空忽然变色,紧接着狂风大雨骤至,再往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整个渔村的人都知道我和圣地亚哥在捕鱼的途中遭遇了极大的风暴,我们两个极为侥幸地活了下来,我能说什么呢?只能是借着上帝保佑的名义,别的也就不敢多说了,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连我自己也在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境,或许只是我被海浪冲昏了头脑,一时的幻想而已,若真如此,我真该是要感谢上帝了。
圣地亚哥不得不接受了这样的一个现实,渔船、船上的所有工具,都给大海没收,一件也没留给他。他很后悔,如果不是那么心急,当时找个小岛躲避一下的话,也许情况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可是有什么用呢?事实已经是这样了,他做了一辈子渔夫,最后竟然连自己的渔船都给弄丢了,这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好在我还有一双手,只要我还保留着勤劳与勇气,一切都还会有的”,这是他对我说的话。
因为这次危险的经历,父母把我关在家中一个多月,不让我出门,我整日里呆在家中无所事事,又不让我在船上帮忙,事实上,如今已是寒冬季节,很少有人划船出海了,据妈妈所讲,海面上有时已有薄薄的冰层,大概是考虑到我在这样的季节没法再出去冒险,他们这才赦免了我,准许我出门活动,但一开始仅仅是在家的附近,还不让我走远,更不让我去找可怜的圣地亚哥,直到天气转寒,冰层厚了,这才不加约束,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出海了。
我再一次见到圣地亚哥的时候,他好像更老了一些,胡子不知有多少天没刮了,整张脸让我想起了金色沙滩上沉默的狮子,静默中透着坚毅。还是破旧的毯子,半边翻卷着毛,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似乎这样就不冷了,可是窝棚里并不因此而温暖,他大概也是晓得这个状况的,所以这样的大清早,他没有选择蜷缩在那里,而是早早起了床,他说最近经常一大清早去街心游逛,又不能出海捕鱼,总是显得很无趣,我一来他便精神了许多,披起毯子,胡乱吃了几片干面包,我把带来的几瓶鱼罐头和一些吃的都放在窝棚的一角,另外还有半瓶朗姆酒,他的眼光触及到酒瓶的时候,顿时释放出一种异样的光采,“伙计,你真是了解我,这种日子可以不吃不喝,但是没有酒可就不好活了”。他说着,一把将瓶子抓了过去,我没有阻拦的意思,高兴就好了,喝醉也没关系,这种季节本来就是该消遣休息的,我想到这,他已经狠狠喝下一大口,好像脸上的皱纹都少了些,也有了一些光彩,特别是那双蓝眼睛,他又是那个倔强而坚强的老头了,那个可以一个人在海面上漂几天几夜,钓一条大鱼,并且用木棍干掉几头鲨鱼的老头。
“曼诺林,你从几岁就跟着我去捕鱼呢?”他又抿了一口酒问道。
“怎么又问这个,那是很小的时候了,我都记不太清,反正已经很久了。”
“唉,我是个没有运气的老头,你跟着我学到了什么?捕鱼?可是连我自己都已经这样了!”他叹口气说道。
“不要这样想,谁又能总是把好运气拴在自己身上呢?一个人不可能总是走运,就像他不可能一直倒霉一样,这是你说过的啊,你看我现在已经长大了,等明年春天,海面解了封,我们还会一起去捕鱼的对吗?”
“啊,孩子,其实我很希望你能这样说,虽然我的运气都快跑光了,可是我还不甘心呢,我是担心你对捕鱼失去了兴趣,所以才那样说,你不会介意的吧。”
“当然,而且,我一直都没有丢掉对捕鱼的兴趣,我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会捕鱼的人,你不是也有这样的理想吗,让我们一起实现它吧!”
圣地亚哥显然已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把酒瓶递给我,可是我还不会喝酒,“我还没有学会喝酒,你忘了,我今年才十四岁”。
“不要紧,总是要学会的,男子汉不喝酒怎么行呢,要学会捕鱼,就要先学会喝酒”,他仍是把酒瓶递了过来。
我丝毫不能明白喝酒与捕鱼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我还是接过酒瓶,尝试着舔了一点酒水,辛辣的液体和着唾液呛进嗓子里,我使劲地咳起来,圣地亚哥哈哈大笑,“你看,总是要学会的”,他说着,又要把酒瓶拿回去,我抽回来,没有给他。
“这是带给你平时喝的,你可别想一次就把它喝光。”我把酒瓶塞进一个破旧的纸箱子里,那里面还有半袋干面包,一大瓶鱼子酱。
他伸出来的手停在半空,僵在那里一时没有想到要收回去,我从带来的油纸包里拿出一块新鲜的烤肉,带着纸包塞到他手里,他正好收回手去,已经知道了手里的东西,“从哪里来的”?
“放心吧,绝对不是偷的,这是我从家里带的,他们知道我要来看你,所以没有阻拦,你看,其实他们也一直很关心你,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会同意你明年跟我一起去捕鱼吗?”
“当然,反正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跟着谁也都是一样要去捕鱼的,何况你有着无人能及的丰富经验,他们为什么不同意呢,没有理由的,放心好了。”我安慰他,其实我也不能很确定,反正还有一些时间,慢慢来,现在要做的就是计划好这段时间的生活,要不然恐怕没到春天,圣地亚哥已经饿死了。
“你没有考虑过找些活做吗?”我问他。
“能做什么,我是一个捕鱼的老头,酒店里不会用我的,至于别的地方,你看这样的季节,到处都有闲人了,哪里还有需要我的地方?”
“让我想想,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呆在窝棚里,过几天还会更冷,你的生活问题一定要解决的,我先回去了,等我好好想想,一定会给你想一个好办法的。”
他没有表示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在听我说话,我把窝棚又收拾了一下,给他关好门,走出来时,外面太阳已经在最中间的位置了。
圣地亚哥说的没错,这是一个赋闲的季节,酒店里的伙计都没事可做,整天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打盹,偶尔有个人进来,全店里的人都会兴奋起来,忙不迭地去招待,别的地方更别想找点活干了,几个月的空闲时间,谁会花钱请个老头到自己家里修补渔网呢?
傍晚的时候,我坐在窗口,淡淡的阳光透过玻璃斜照进来,落到我的帆布裤子上,妈妈还没有叫我去吃饭,我可以有一段时间来思索怎样跟她谈这件事,虽然我也知道基本没什么希望,毕竟她也只是一个家庭主妇而已。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终于消失在海面上,海风一股股的吹进来,带着咸腥味,玻璃窗上有一些水珠,外面已经看不太清了,估计一会就可以看到远处的灯塔,这是冬季的夜晚里唯一给人方向感的东西,连北极星都不曾像它这样尽职尽责,不论刮风下雨都守在那里。奇怪,今天怎么都不觉得冷呢?我的小屋里并没有壁炉,外面的大壁炉虽然温暖,但也不至于连我这个小屋子也受了它的恩惠,可是,今天真的一点也不冷,昨天这个时候,我还冻得瑟瑟发抖,而天气并没有转暖的迹象,从外面的海风声以及窗玻璃上的水珠就可以看出来,我听到妈妈在外面叫我的名字,于是不再想这些,穿好鞋子出去了。
紫菜汤,烤面包,一盘香肠切片,虽然不是头一次吃了,但是仍然对我有着极大的诱惑,因为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吃饭的时候很少有话说,我一直在思考怎样能比较自然地开口,等到吃完晚餐,妈妈把东西收拾好,父亲坐在一旁歇息的时候,我才试探着问:“这段时间还有很多活吗?”
父亲没开口,妈妈回答:“这种季节怎么会有很多活,本来六个人负责的事情,现在两个人就可以了,还经常会闲下来,这样下去可不好,虽然不至于受饿,但是这个冬天只怕也不会有什么收入啊!”
“哦,这样啊。”我知道那件事情即便说出来也没有意义了,只得咽了回去,又待了一会,我就回了自己的小屋。
夜里到处安静得很,我转头向外看去,星辉撒满窗台,越过矮凳爬到了我的床上,温和的柔光,只是不再像以往那样冰凉,反而变得温暖起来,就像白天的阳光,我有些诧异了,对于今天反常的感觉,至今仍未得到解释。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睛看楼顶的木板,外面风又大了些,我听见海水稍稍躁动的声音,已经习惯了,并不感到害怕,墙角的小木箱子上摆着一枚很大的贝壳,那是我第一次跟着圣地亚哥在海上捕鱼,他的技术真是好极了,一条鱼饵都没有浪费,每一次下钩之后不久,一条或大或小的鱼就要被扔到船上,那时候他就是一个一点都不服输的老头了,只是要比现在看上去精神而健硕,这枚贝壳就是那次捕鱼回来时在海边捡到的,圣地亚哥说我的运气也不错,像这样的大海贝,平时很难在海边看到的,它只在深海生活,估计这是一个死去多年的空壳,随着日夜不停的海浪,终于给冲到了海边。我很喜欢这贝壳,上面有一层层岩石般的纹路,毫无规则的突起白黄相间,光滑而干净。
明年,我会和圣地亚哥一起去捕鱼,如果他还可以到海上去,如果他还愿意的话,当然,我了解这个老头,他绝对不会向岁月低头,他是个永不服输的老头,我只要想想春天到来之前怎么解决老头的生活问题就好了,虽然他也不一定就会给饿死,可还是让人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