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很少再去东石井了,那个小时候每年春节前后都会被母亲用“大金鹿”驮着走亲戚的地方。
东石井在我家西南十里外,跟西石井隔着一条河,河边有一口不知年岁的石井,两村因此得名,我不是东石井的人,却是在东石井出生的,据我妈说,当时家里给罚得精光,窗户框子、门板都被拆了去,我爸只能找几块石头垒个灶,从姑妈家借来铁锅熬糊糊,这种情况下,待产的我妈就回了娘家,自然也不是光明正大回去的。
许是这样的缘故,我小时候,对姥娘家比对奶奶家亲,然而现在回想东石井,回想姥娘家的那座小院,大概记忆深刻的就只剩下地瓜干。
地瓜干是秋后的产物,是我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零嘴,且不必花钱去买。最好是深秋气温降下来之后,外头已经看不到苍蝇,姥娘会挑选一些白薯,洗净煮熟了,纵刀切成长条,摊开在一个极大的竹笸箩里,将笸箩摆在南墙根的灶棚顶上,日日接受阳光和风刀的洗礼,第一场寒霜降下之前,就可以收获一筐地瓜干。
以今日的眼光看,姥娘的地瓜干实在制作得粗糙,那种淀粉含量极高的白薯,与今天司空见惯的红薯不同,白薯的主要用途有二:一是切片晒干了磨成粉摊煎饼,那会子每到深秋,家家户户都要摊上一摞地瓜煎饼摆在墙角,用宽大的塑料布包裹严实,煎饼的多少昭示着家中女主人的持家能力,一般来说,这煎饼能从年前吃到年后;二是卖给酒厂去酿酒。作为零食的地瓜干与磨粉的地瓜干不是一个概念,因为先要煮熟,再行晾晒,这种白薯晒制的地瓜干就极具韧性,胜似牛筋,咬一口在嘴里细细咀嚼,静心等待那一丝甘甜从舌尖蔓延开去,很考验一个人的牙齿与耐心,这是我幼时的最爱。
姥娘的地瓜干,通常会收在一个大塑料袋子里,防潮防长毛,袋子用麻绳仔细封了口,蹲在草屋里的一角,静静等待我的到来,我每次来姥娘家,必定先在这里吃饱,离开的时候,把装着地瓜干的袋子直接带走,这是独属于外孙的福利,这些地瓜干,在姥娘拾掇它们的时候,就带上了这样的使命,也是姥娘赋予它们的使命。
姥娘住的老宅没有大门,两边青石墙头长着几块仙人掌,门是用几根木头绑起来的架子,上面插满酸枣树枝,全是刺,进门的时候不小心就要被扎几下,院子里有一碾石磨,石磨旁边那棵月季有两米多高,一排屋子都是草屋顶,石头垒成的墙,里头光线暗淡,泥土地面坑坑洼洼,后墙一扇小门,推开出去是一个荒废的院子,长满构树,夏天来姥娘家,总是央求小舅爬树上给我摘那些红红的诱人的果子,揣进兜里,去有石井的河边摸鱼摸虾,这大概是一个人生命中最快乐的几段时光之一。
姥爷姥娘跟随小舅搬去了宁夏,那会子我还没读小学,记忆不很深,只记得忽然有一年春节不去姥娘家了,心中困惑,更心伤吃不到牛筋一样的地瓜干。但小姨还在那个村,年底还是去东石井,特意绕道姥娘家前头那条路,看一眼,寂寞安静的老宅,越过酸枣树枝绑成的柴门,灶棚上已经没有盛着地瓜干的笸箩,空荡的宅院让人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老宅门前那块空地,长满杂草,以前是姥爷用来打谷子晒粮食的地方,旁边的石墙上爬着一片落葵,长得旺盛而肆意,这是我对老宅最后的印象,不久之后小舅回来一趟,把老宅卖掉了,我知道,姥娘姥爷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我最后一次走那条路,也是去小姨家的时候拐道路过,彼时老宅变成一座崭新的砖瓦房,新油漆刷得锃亮的大铁门开着,里头是不认识的人,而且,他们家的灶台上,并没有晒地瓜干的笸箩,这让我更觉疏离,这条路,这个地方,从此跟我疏离了,这是岁月和等待都不能改变的结局。
今天,在楼下的超市,在附近的商场,许许多多售卖零食的地方,我可以轻易买到地瓜干,不,它们叫做红薯干,是用甘甜的红薯加工成的果脯,还有紫薯干,一根一根,娇俏的薯干,躺在精致的食品袋里,但我其实很少买,即便是十分想念姥娘,想念她的地瓜干的时候,我也不太乐意去吃这些长相精美的红薯干紫薯干,在这些零食里,我品不出记忆里的味道。
相较于这些鲜亮的零食,姥娘的地瓜干极难看,那一丝甜却让我记了许多年,思量起来,大约因为姥娘晒地瓜干是给她的孩子们解馋,而工厂流水线上的红薯干只是一种冷冰冰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