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的时候,老俞正在楚河汉界鏖战,门口那棵老榕树是历经多次城市绿化部门裁剪之后挺下来的关系户,据说是多年以前某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亲手植下,至于为何出现在这新世纪高档小区的大门口,那自然是挖土掘根给移了过来,当代人做这种事简直是驾轻就熟,毫无负担。它很快就缓醒,新发的枝干迅速壮大,在人行道的岔口给一群老头子撑起这片阴凉,至于树荫下的石桌石凳,已经难以回溯是哪位仁兄慷慨解囊,尽管这片小区的历史并不久远,在一棵银杏树或是一块花岗岩面前,人类活动的沧海桑田往往都是小打小闹,登不得大雅之堂。大到生命起源、宇宙无垠、时间空间、四维多维,人类关注的宏大命题有许多,但归根到底,人类关注的是人类自己,这一点并不能伴随科技与时代的进步而有所改变,反而愈发固执且病态起来,在今天这个社会结构下,普通人从生到死没有丝毫秘密可以,就跟种在玻璃瓶里展览的绿豆芽没有任何区别,这是人类过度关注自己的变异表现。
老俞所在的小区档次不低,房价相当离谱,即便在寸土寸金的福田区也有些名气,老俞在小区里也有些名气,却不是因为他自己有什么高人之处,而是借了他儿子的势,他有个在国安部门上班的儿子,年轻力壮,又得领导器重,前途一片大好,连带着老俞的身价也涨了不少,在此之前,他也仅仅是因为早年的深漂经历掘得了几桶时代红利的拆迁金而小有资产,放在深圳这个地方就是一只毫不起眼的小虾米。
我出门的时候,天空晴朗,温度居高不下多日,以往连绵多雨的季节,已经干燥了不少日子,这有些不正常,同时让我怀念在山下独居的日子,那里空气湿润而鲜活,不像市中心高楼大厦禁锢的空间里,混杂着成百上千种气息,日夜发酵。
老俞在棋盘上很固执,常常因为悔棋偷棋跟人争得面红耳赤,我还没看清他们的脸庞,争吵的对话已经清晰递进我的耳道。
“老梗,你这是什么道理?”
又高又胖的光头老梗挥了两下蒲扇,笑眯眯说:“老俞,这你都不懂?马走日象走田,我这跳马一过来,下一步就要将你的军啦。”
“什么马走日,你这别着马腿呢,它咋走!”
这时候,太阳尚未显露暮气色调,空气依旧焦灼而粘热,大榕树下也只有老俞跟老梗,那些围观的老伙计要么忙着去接孙子放学,要么畏惧炎热还没出门,仅有两个痴迷看棋的老伙计各站一边欣赏,却都闭口不言,绿荫之下,只有老俞老梗的争吵声弥散着。
深圳的树,一年四季不变颜色,总是那么绿着,没有四季分明的转变,我不是很喜欢,尤其到了北方人普遍开始多愁善感的晚秋,深圳的绿意让人心烦。
我是个北方人,自己在龙华大浪租了一间出租屋,白天跑到福田,工作就是照顾谭大官人,一个七十三岁偏瘫老头,据说他早年从政,当过大官,谭大官人的外号大约由此而来,他真名叫谭官隋,后来不知是犯错误被开,还是自己下海,自此远离官场,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再后来企业也交给旁人打理,当了甩手掌柜,一个人东游西逛混日子,几年前犯脑梗,成了如今这副半身不遂的模样。他是我成为男护工后第四个服务对象,那会我同时照顾三个老人,其余两个都还能自理,后来我就专职伺候谭大官人一个,因为他给的钱实在是多,最近半年,我基本上白天黑夜都住在谭大官人家里,龙华的出租屋都快荒废了,我正琢磨着到期后还要不要续租。
谭大官人不差钱,就说基本保障吧,他虽然离了官场,不知为何又保留了一份退休金,他在自家公司交的社保也有一份养老金,还有一份早先派出所挂职的退休金,一个人领着三份工资,属实让人费解且羡慕,但这些跟他儿女给的零花钱一比也就不算什么。在我之前,谭大官人的子女给他找过一个男保姆,据说是跟老头不对脾气,被谭大官人气走了,于是他们遵循老头的意愿,雇佣了谭大官人钦点的我,那时候,谭大官人尚未瘫倒在床,他喜欢在福田中心公园溜达,经常坐着一辆轮椅代步,旁人以为他残疾,经常善意伸出援助之手,待他站起来,双方都乐呵起来。我就是在公园里散步跟他认识的,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本来极度社恐,在公园里溜达都是挑着没人的小路自己穿梭,可巧他也在一条路上,我看他从轮椅上探出半截身子去够地上的水壶,很费力,伸手帮他捡了一下,他就拽着打算离开的我东拉西扯起来,说是聊天,多数时候是他在问,我只点头或摇头,偶穿插几个简单词汇,他听说我是做护工的,当时也没说什么,打听了详细,后来我就有了现在这份工作。
他子女那时候就说他好端端干嘛要坐轮骑,太不吉利,当心以后真坐轮椅,果然他脑梗之后直接瘫在床上了,想出个门只能靠轮椅,且需要旁人推着,再也不是自己推着轮椅满福田溜达的当年了。
和我一样,谭大官人也是北方人,只不过他因为早年工作经历早早南下,弃政从商之前就定居在深圳,条件优渥,每日过得心情舒畅。深圳的公园鲜少有北方公园那种大爷身上挂大妈的场面,他反对这种“于风化有碍”的事情,然而在深圳看不到这些,他又觉得失望,他喜欢下象棋,且技艺精湛,小区里不少象棋痴迷者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包括时常在大榕树下争吵的老俞和老梗。
力所能及的时候,谭大官人从不放弃任何一个与人对垒楚河汉界的机会,在家里,他天天拉着当初的男保姆跟他对战,男保姆总是让着他,输得很露骨,他就不大高兴,一定要男保姆认真对待棋局,男保姆一认真,谭大官人输多赢少,后来大约是谭大官人的儿子撞见一回,拉着保姆说了几句悄悄话,自那以后保姆就不再赢棋,谭大官人对此很有意见,辞退他,多半跟这事有关系。
我是不懂象棋的,在他瘫痪之前,有段时间也是日日拉着我跟他下棋,我输得明明白白,没有一点刻意的痕迹,几个月下来,久经厮杀的我在棋艺上没有丝毫长进,他依旧乐此不疲要指点我。
我的工作就是全方面照顾谭大官人的饮食起居吃喝拉撒,谭大官人对我的服务很满意,不止一次口头表示要分一些遗产赠予我,这遭到其儿女的反对与白眼,有一段时间他们都不来探望老头,连带着我也遭他们嫉恨,但这嫉恨中却不包含谭大官人的小儿子。谭大官人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谭一潭比我还年长几岁,仗着父兄的荫庇,整日里花天酒地,靠着啃老也算衣食无忧,他从不关心旁的,只一门心思关注白天去哪睡觉,晚上去哪寻乐,谭大官人脑梗在医院里接受抢救的时候,谭一潭还躺在温柔乡里做着春梦。
其实我对谭大官人口头承诺的遗产并不在意,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对得起那份工钱就够了,原也不敢奢望天上掉馅饼,真拿了老头的东西,怕是要被他那几个儿女记恨一辈子。
说起来,我还是有些羡慕谭一潭,谁叫人家投胎投得好呢,不必像我们这种底层牛马,摸爬滚打一辈子还无法到达人家的起点。
我出门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原本我不打算出门的,但一些意外到来的东西让我不得不跑回龙华一趟。
我曾经最好的大学同学马伟自杀了,很突兀,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同龄人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他才三十来岁啊,跟我一样也没结婚,大学的时候,我跟他上下铺,关系最好,刚毕业那几年,我俩联系频繁,也是因为离得近,我在深圳,他在肇庆,隔三差五聚一块吃个饭,聊聊当年同学情谊,扯扯如今他们的八卦。只是最近这几年联系少了,也不独跟他联系少,一方面是年龄长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强的倾诉欲,一方面这几年都过得有些艰难,经济艰难,身心也艰难,过了三十岁还没结婚的老处男,会主动把人际关系删减到最低的状态,能不联系的就尽量不打扰了。可是我决然想不到他会自杀,在我最近跟他的交集里,我并没发现他有什么大的变故,我以为他依旧是当年那个乐观开朗什么事都积极应对的“体院小白龙”。
马伟不是心血来潮,他一定反复思量过,提前做足了安排,把钱财留给父母,养了几年的猫却给了我,许是因为他的父母不养宠物,而我不止一次在跟他的闲聊中提及自己对猫的喜爱,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想养猫,我嫌麻烦,也怕脏,照顾一只猫,一点也不比照顾一个瘫痪老人要轻松。
许是为了弥补,又或者当做猫的生活费,马伟把生前的一堆杂物留给了我,这些在他的遗书中都有明确提及,让我惊讶的是,马伟的一份遗嘱是大学毕业那年就立下的,那会子他甚至还没养猫,我们也不像今天这样暮气沉沉,他的遗嘱原文里有一句:如果将来养了宠物,我身故之后,宠物交给挚友地三仙扶养,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对今天的结局有所预料吗?
他一定很爱这只狸花猫吧,甚至在自杀之前特意把猫寄养在宠物店里并支付了半个月的费用,而现在,我要如何安顿他的狸花猫呢?丢在出租屋里,我怕它饿死,也怕它拆家,尤其房东交代过不让养宠物,那就得带在身边,跟着我,寄居在谭大官人处,老头那一关不难,我有足够的信心说服他同意我收养一只猫,难的是他儿女,别看他们都不跟谭大官人住在一处,连探望也很少,可他们管的是真宽,鸡毛蒜皮都要过问,我就这样带着一只猫回去,被他们知道,又是一个麻烦。
麻烦归麻烦,可麻烦进了家我却不能再将它推出去,说到底,我跟马伟是一样的人,都是过于敏感的讨好型人格,我偶尔也会想,何必呢,都是只活这一回,迁就别人委屈自己的意义何在,你看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选择了自杀,可曾有几个人为他落泪呢?身前事且顾不得,身后天塌又何妨,既然你不让我活,那咱们都别想好过,这才算活出自我,我是决然不会走到他这一步的,可他的狸花猫我必得照顾好,这是老同学的遗愿。
我从大榕树下经过的时候,已经又有几个老头赶来围观老俞和老梗的战斗,他们并不都像先前那两位保有“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品行,于是大树底下迅速热闹起来,嘈杂起来,一个,两个,四五个老头一起吆喝喊叫起来,颇有种“蛙声一片”的意蕴在,其实我一直有个困惑,像广场舞这种以大妈老太太为主力军的娱乐活动,队伍里还能看到大爷老头的身影,而在街头巷尾围观象棋的人丛中,基本上很难看到女性的掺和,可能在成年女性看来,下棋是一种极度不正经的休闲方式,上不得台面吧。
老俞忿忿地松了口。
“算啦算啦,我让你一招,这马就算你跳过来了。”
摇晃着蒲扇的老梗笑得越发舒畅,周围的嘈杂弱下去,仿佛天气也不那么燥热了。
从福田挤回龙华的小屋,已经是六点多,我自己租住的这个地方,窗外面就是阳台山,两侧窗子一打开,穿堂风很清凉,风一停就开始“蒸馒头”,山脚下又阴晴不定,说下雨就下雨,一丝征兆也无,在整个深圳都闷热少雨的这段时间,此处也时常有阴云带些阵雨过来。
在温热的湿气里,我见到了马伟的狸花猫,它叫猫四儿,或许我该称呼她,因为这是一只母猫,绝育的母猫也是母猫,但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从她眼神里看得出,这绝不是一只温顺的狸花猫。
马伟遗留的东西不算多,只有三个中号箱子,我把最后一个搬上来的时候,猫四儿已经在我的枕头上眯眼趴着了。
我收到最后一封马伟的邮件是他提前设置了发送时间的信息,里面只简短告诉我,他手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件给我,让我一定要看,我很快从一堆杂物里把厚厚的信封翻找出来。
信封上写着马加伟绝笔,我的心微微抽动,他是选择做回自己吗?马伟原先就叫马加伟,但他刚走上社会的时候,有人说这个名不好,他自己也常常觉得不妥,二十年前某大学杀人事件的凶犯就跟自己一字之差,每每想到这个他心里就一阵阵地别扭起来,于是那个被他叫红姐的人就给他去了一个加字,让他自称马伟,他也不是要强的人,回老家的时候索性连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改了过来,这时候,他那一向在家里说一不二的户主父亲已经不能左右他的决定了。
十几年前,马加伟跟我前后脚来的深圳,彼时我们都尚未褪去学生的青涩,没什么社会阅历,贫瘠的家庭也无法提供人任何有价值的参考和建议,我俩窝在出租屋里整整仨月,兜里那几个钱眼瞅着就要见底,这家伙就把主意打到野路子上。
牛栏前旁边有一家会所,一到夜里,路边扎堆的都是光鲜亮丽年轻小伙,他们的身份是会所男模,主营业务陪客人喝酒,说起来不体面,可这青春饭总是有人吃,谁叫这碗饭香呢。
负责招人的就是红姐,她一眼相中了马加伟,“体院小白龙”诨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这厮长得属实一副好皮囊,加上身材又结实,在那种场所格外吃得开,我们上学那会就经常开玩笑,隔壁学院许多花边八卦,那时候看见哪个平常邋里邋遢的学生忽然打扮起来,周围就会说一定是被富婆包养了,他还酸了好几回:你瞅这些人,一副好皮囊让他们合理地吃软饭,咱这模样也不赖,怎么就没有成功女士来养我呢?
如今倒好,终于让他间接吃上了那碗饭,然而红姐没看上我,嫌我长得丑,这也是没办法,先天条件摆着,谁也越不过老天爷去,虽说现如今科技发达,动动刀子就能让人脱胎换骨,可动刀子的前提是兜里得有票子,这正是我无法拥有的稀缺货,好在马加伟讲义气,他说你也别发愁,我这不是有了进项嘛,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着你。听听,这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能轻易说出来的话吗?我自然是感动万分,也确实靠着他的养活又熬了一个多月,终于让我面试上了一家小规模私营建筑公司,开启八年搬砖打杂生涯,疫情收尾时候,公司没抗过去,倒闭了,我才入职家政公司,成了一个护工,这份工作也得益于我多年端茶递水伺候人的工作经验,为此我倒是未对前东家有过多少埋怨,相反还有一点点感激。
我更感激的还得是马伟,好在他那份青春饭也没吃太久,前后不到半年吧,他又换了一份销售工作,去了肇庆,两年后考了当地事业编,用他自己的话说“那种工作到底不光彩,虽说都是靠本事吃饭,可说出去总觉得丢脸。”
他这段男模经历被我俩有默契地掩埋在时光河底,谁都不会提起,就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敏感而脆弱,大约是穷家出身孩子的通病。
据他自己所说,他上高中那会住校,一个月百多块钱的生活费,吃着五毛钱一个的韭菜饼,经常幻想有钱人吃的披萨是什么味,后来他考上大学,毕业工作,在外漂泊了多年,午夜加班之后,自己就点个二十块钱的披萨,牛嚼草料一般吃下去,这时候他就想,有钱人吃什么呢?有钱人也是天天都要拉屎的吧?这时候他意识到,有钱人这仨字,这辈子大概率都只能被他用来锻炼想象力了,或许他家祖坟的风水就不支持出一个有钱人。话说回来,他要是个富家公子,想必也不会跟我做朋友。
我拆开马伟给我写的信,以往这些片段就不断在我脑袋里闪现,我也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让他选择了那样惨烈的告别方式。
“老伙计,你一定挺惊讶吧,想必也很难过,凭咱俩的关系,你一定会难过的,可是大概你也猜不到,我已经被抑郁症困扰多年……”
这确是我不曾想到,马伟竟然抑郁多年,想来一个抑郁的人不会主动将自己暴露在别人面前,但长久的伪装也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而我竟然粗心到了毫无察觉的地步,我身边尚未有浮出水面的抑郁症患者,他是第一个,却已经与我分属阴阳。
“你知道,我是CoCo的铁杆粉丝,她那样光鲜耀眼的人物,也承受不住这恶魔一样的病痛,我又拿什么去抵挡呢?”
猫四儿从从床上跳下来,打个哈欠,又去马伟的那堆杂物里翻腾,我没理会她,继续看手里的信。
到底是什么样的导火索引发了他的轻生念头呢?马伟用后面几页纸给我大略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马伟说他现在很喜欢上网,自己老早注册了微博、豆瓣和抖音,这些社交媒体占据了他所有社交的九成,以至于他的现实人际关系比我还要匮乏冷清。他有一次在豆瓣的鹅组看到一个帖子,发布帖子的人显示性别是女,头像是美少女战士,她的帖子很多人都在转发评论,大概描述的内容是那天她爹问她高中时候是想考国内大学还是出国留学,这个女孩写到“这老银币还对我挺关心的,他一定想不到吧,等老子榨干他的所有钱,将来等他老了再一脚把他踢开,让他流浪街头把肠子悔青。”她还时时处处不忘搜集她爹不当的言论和作为,将来举报他。
马伟以为这女孩一定是遭受了其父的恶毒对待,她爹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本着同情的好奇心,他点开这女孩的主页,从上到下一条条翻看她的广播动态,发现自己想错了,从女孩的大量描述中,她爹或许算不上太好,至少不坏,对女孩其实没得说,倾尽全力在培养她,超过了这世上很多为人父母的。马伟也是后来才知道,如今的进步青年除了厌女厌男之外,还有一种类型叫作“仇父”,与厌女厌男不同,仇父的目标只有她的父亲一人,且与父亲的品行无关,这是一种天生的病态心理,但当时马伟不懂这些,他只是本着善意的劝告在底下留了一条评论,让她不要带着仇视的心思度日,她父亲是爱她的。就是这样一条评论,触发了此后的一切悲剧,他先是收到了女孩的一条私信:你算什么垃圾,恶心的男渣,只会用下体思考的低级动物,诅咒你死全家,你等着吧,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马伟看到这条私信的时候,也很生气,但他没有回复,心想对方也不过是个读初中的孩子,何必跟她较劲呢?
然而几天之后,他的工作群里就有人分享了一个链接,点开之后是一些他刚到深圳做男模的照片,有一些甚至PS得赤身裸体,仿佛一夜之间网上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艳照了,领导很快就找他谈话,希望他顾及单位的形象,加上周围同事的目光,重重压力之下,他提了辞职,但那些网络上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迅速传播着,他无力消除这些痕迹,也无法面对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于是他选择了离开。
“老伙计,我写这么多并不是要你给我做什么,你什么都不要做,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你就当我得了癌症病故的吧,我只是想要提醒你,告诫你,千万不要在社交媒体上花费太多时间和心思,也一定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尽量不要在网络上留下任何自己的个人信息,我知道这很难,所有的网络产品都在合理合法地收集用户个人信息,我们早已没有任何隐私可言,那么就用我的死亡再告诉你一个经验,千万要小心网络上那些把女权印在额头上的人,和张桂梅那种真正的进步女性相反,这些嘴上嚷嚷女权的,往往都是单纯的厌男而已,他们缺少人类最基本的理智和善良,如果你看到这些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不要跟他们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女权这个词,近来常常听闻,我之前在建筑公司上班的时候有个自封进步女士的同事,她的QQ签名就是“女权万岁”,她天天跟周围的人宣扬进步女性的觉醒要从不结婚不生孩子开始,女人给男人生孩子绝对是自甘堕落的标志,但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在一些年轻男爱豆的微博下面发评论“我要给你生孩子”,她的两面一体让我无法理解,但我只是不理解,对这个群体也没什么情感上的好恶之分。而现在,想到就是这样的人活生生把我最好的朋友逼向绝路,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
也许是我的社交环境已经完全与年轻的孩子们脱离,我真的不太懂他们,我还记得前年有一回跟马伟路过一处露天演唱会,台上几个年轻男孩又蹦又跳,间或嘶哑着喊几句歌词,也是听不清楚,台下围着的一水儿都是年轻小姑娘,有不少穿着初中校服的在台下高喊要给某某哥哥生孩子。
我俩都觉得欣赏不来,马伟问我要不要凑个热闹听一会,我说这有什么好听的,一个字也听不清,就看见人在那摸着裤裆蹦哒了。
我这话刚说完,前路就被一男二女三个学生拦住了,其中一个女孩双目喷火质问我“你为什么要黑我家哥哥们,他们那么努力那么优秀,你怎么忍心黑哥哥们?”
我脑袋上顶着大大的问号:“我都不认识你哥哥啊,我什么时候黑他们了?我都没怎么听说过他们。”
“你还说没黑,他们这么出名,这么高的人气,你竟然说没听过,刚才我明明听到你说不喜欢他们的歌!”
我才明白她说的是台上蹦哒那几位。
“不喜欢难道就是黑?”我反问。
“不喜欢当然就是黑,这还有什么疑问吗?快,你得给他们道歉。”
我不想跟一群孩子纠缠,便问:“人家在开演唱会啊,我怎么道歉?”
“你就站这,口头给他们道歉。”
“他们也听不见啊。”
“我们见证就可以了,到时候我们会在粉丝群里公开。”
“你们见证算什么。”
“怎么不算,我们是哥哥们的资深妈妈粉,从哥哥们没出道的时候我们就在粉了,你跟哥哥们道歉和跟我们道歉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我正酝酿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身旁一阵阵的尖叫,那歌唱完了,台上几个人仿佛是在感谢粉丝观众,说着还鞠了一躬,眼前拦路这三个立马撇了我们往台下人群里钻,一边往前挤一边高声哭喊“哥哥,哥哥,我们永远爱你们……”
我大约是真的与这个世界脱节了,不了解现在的孩子,也不太了解我的老朋友了,我有些后悔没有在平时多关心一点马伟,但他还在信里感谢我稀疏的问候。
“其实咱们这几年联系得少了,也是我刻意如此,让我欣慰的是你也很默契地跟我一样,你不知道,这两年家里人天天催,催结婚催买房催学车催工作催工资,他们倒是经常地联系,可每一次联系都让我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你看我现在终于不用再听他们催命的魔咒了。”
我把马伟的信来回看了几遍,想从那些笔迹忧郁的线条里寻到一丝马伟的影子,可惜只是徒劳,我又把电脑拿出来,屏幕上淡蓝色的光芒驱散了房间里的些许阴郁,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你一定不要招惹那些人,他们是魔鬼,尤其是这两个人,一个叫江湖鹅驴,一个叫黄不胖,如果你现在也玩豆瓣,听我的,赶紧先把这俩恶魔拉黑,把危险扼杀在萌芽中。”
我注册了豆瓣,按照马伟提供的名字搜索到了两个人,点进他们个人主页。
“听说那个恶心鸡男自杀了,真是开心啊,组里的小仙女们一起庆祝吧,为黄不胖庆祝,庆祝她的第二个敌人死了,她爹那老银币也快了,女权万岁,男人死绝。”这是江湖鹅驴最新的一条广播。
我顺着时间线翻看她的广播,在里头寻找与马伟有关的痕迹,大概有一百多条广播说马伟是卖屁股挣钱的肮脏货,文字言语间对他各种诋毁侮辱,甚至把马伟的家庭信息都公布出去,转发的一些网站都是用的PS之后的马伟裸体,我攥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猫四儿在一边翻箱倒柜地折腾,但我没任何心思阻止她。
黄不胖的这类广播更多更密集,我发现她应该不是初中生,至少不是正常读书的初中生,翻看她游走在网络上的轨迹时间线,它似乎是二十四小时活跃在互联网上,正常的一个初中生怎么可能会这样。
我愤恨不已,决定要为挚友做点什么,可照马伟所说像她们这种行为,你就是报警也不见得有什么作用,说不得还有未成年保护法在给她们兜底呢!
金庸大侠的小说里姑苏慕容家有一招绝学叫斗转星移,讲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或许要在乌烟弥漫的网络世界里寻找一丝正义,只能以毒攻毒了,从今天起,我也化身阴影里藏身的毒蛇,天天盯着他们的广播动态,把所有不合适的言论都收集起来,预备着将来有机会一击致命举报揭发,你看,以前马伟鄙视的那些阴沟里的蛆虫,从今以后,我也是这样的蛆虫了。但我此时斗志昂扬,没有丝毫胆怯和退缩,马走日象走田,小卒子过河一去不回还,我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我是第二天抱着猫四儿去福田的,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大榕树下已经围了七八个人,正当中依旧是奋力厮杀的老俞跟老梗,老梗故技重施,这次老俞不干了,扯着嗓子批判他:“老梗啊老梗,你这马腿还别着呢,又想跳过来?”
老梗的大秃脑袋跟着手里的蒲扇一起,一摇一晃:“什么别马腿,我这马分明是正常跳过来的。”
周围的人也七嘴八舌加入进来。
“老梗啊,你这别马腿可不兴跳啊,小心马腿折了。”
“老梗啊,你这就不太地道了,怎么能当着大伙的面耍无赖!”
跟昨天不同,这一回周围的人口风出奇一致,都在声援老俞,我路过的时候,看见老梗的脸色很不自然,我想,在我离开的这一晚上,小区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我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