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背着略显沉重的书包,微低了头,路过大片的收割了庄稼的黄土地。傍晚的风掠过红扑扑的脸蛋,有丝丝凉意,并吹赶开了草丛里惶恐的蚂蚱。远处有成群的麻雀和几只斑鸠,她们在广阔的田野四处游荡,捡拾人类落下的粮食。
萌萌刚升了二年级,但他并不感到快乐,至少没有去年升一年级时那么快乐,因为他已经有几个月月没看到哥哥了,奶奶说哥哥得了一种怪病,爸爸妈妈带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看病,所以现在,萌萌失去了平日里替他撑腰的依仗。以前,萌萌周围的孩子都不敢招惹他,因为他们都知道萌萌有个大他俩岁的哥哥,而且,哥哥每次都会为他出头打抱不平,那些曾经给萌萌找过不痛快的男孩子每一个都曾领教过他哥哥拳头的厉害,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萌萌在同龄的孩子中都是一个超然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不知谁传出来了谣言,说萌萌的哥哥得了绝症,他被爸妈带着出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八成是死在了外面。于是那些曾经被他哥哥报复过的男孩子,又一次蠢蠢欲动起来。
二年级的孩子已经很有心机,他们并不着急莽撞,而是试探着,就像今天这样,一群五个男孩子悄悄跟在萌萌身后,已经越过了一片光秃秃的田野和小块菜地,菜地已经被海老头新翻整了一遍,像上个月二愣子被罗锅老头新剃过的圆滚滚的秃脑袋。
海老头是三胖的爷爷,爷孙俩相依为命,老头每年都会种出全村甚至全镇最大最脆的水萝卜,还有最面最甜的南瓜。现在又是种萝卜的季节,他一定在这新翻的泥土里撒下了种子,只等秋天的风由热转凉,他便又能从地里收获一筐一筐又大又脆的水萝卜了,那时候也是海老头一年当中最忙活的日子,不止本村的人,就连周围十几里外的村子,也有人赶过来买他的萝卜。人们说海老头的水萝卜炒成菜比肉香,生啃都比苹果甜,有一回,萌萌学着大人的样子洗了一根奶奶从海老头那里买回来的萝卜,张大嘴巴咬下去,却一点也不甜,还有些辣,他便觉得大人们都不诚实,尤其是他吃了很多次的清炒萝卜丝,更是没有吃出丝毫的肉味。于是他对自己说,以后再听到大人的话,一定不能轻易相信的。但他有时又有些纠结,因为奶奶说过,明年花草露脸槐树发芽的时候,哥哥就会回来了,如果单单针对这件事,他倒是挺乐意选择相信大人的话。
一只蚂蚱在萌萌的左脚即将踩下去的时候,奋力蹬腿并振开薄薄的灰绿色翅膀,朝一旁半干的草丛飞了过去,像一架快要耗尽了油的直升机毫无头绪地在无垠沙漠里游逛。他想跟在飞机后面跑,这时便又有一只撞到了他的头上,而他也很快意识到这次可不是一只撞到头上的蚂蚱了,而是一粒石子,他很确信,因为当他抬起头四下观望的时候,很巧又很不巧地看到了不远处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五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海老头的孙子三胖,而另外四个,也都不陌生,全是哥哥曾经为了给自己出头而教训过的。此刻,那五个人的眼神里是同样的一种目光,就像刚刚从融雪的深山里走出的狼,看见了毫无警觉的一只小绵羊,那目光里透着因贪婪而表现出来的兴奋。萌萌心里一颤,已经有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于是他顾不得寻找那只迷失了方向的灰绿色蚂蚱,撒开脚丫子向前狂奔。
秋日的田野空旷而神秘,一览无余却又叫人觉得看不到尽头,傍晚的阳光洒下来,神秘的色彩便更为浓郁,透着秋季特有的收获的味道,美好而叫人满足。田野因沟壑的存在而有了脊梁,这时节已经光秃秃的,土黄色的田脊,温暖而光滑,像小时候摸到的妈妈宽阔的后背。
萌萌在前面狂奔,后面隔了几十米,是五个大一些的男孩子。天空澄蓝,大朵大朵的白云给风吹着跑开去,云朵下追逐的几个人,倒真像是一群小狼在追撵一只受惊的绵羊了。然而这样的画面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绵羊总是会被饿极了的狼群追上,只是那么一小会,绵羊就落入了小狼的手心。
五个人围成一个圈,个子最高的一个男孩子率先向萌萌逼近,他也是曾经被萌萌哥哥揍得最惨的一个。现在,他要把当初挨的打全部在萌萌身上重来一遍,且要加倍奉还,他满脸的狞笑,因为得意致使嘴角抖动的幅度过大,整张脸看上去似乎有些微微的变形。
“你要干嘛?”萌萌的声音里已充满恐惧。
“干嘛?”高个子男孩阴笑着反问。
另一个也凑上来,笑嘻嘻道:“当然是跟你玩了,看你放学一个人回家多可怜,我们来陪你一起走啊。”
萌萌四下里找寻,希望找个空子钻出几个人围成的圈子,但他没有成功,并且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三胖从后面猛地推了他一把,萌萌随即趴在了地上,四肢触地,像一只搁浅了的可怜乌龟。
“哎哟,你这是干嘛?要给俺拜年吗?还早着呢!”先前那高个子男孩笑得更欢实,像是看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又像是发现了极为有趣的一件玩物。
不知谁在萌萌屁股上率先踢了一脚,疼得他直咧嘴,喉咙里发出几声低低的呻吟,不料那几个人听了却更加兴奋起来,于是更多的脚向他踢过来,很快,他的身上就沾满了灰土,校服上脚印叠着脚印,十分狼狈。
打了一会,大概是几个人觉得累了,又或是觉得有些无聊,因为萌萌并不反抗,只是这样挨打,另外几个人就觉得没意思。
“算了,今天先陪他玩到这吧,以后有的是一起玩的日子,我们先走。”高个子男孩开了口,几个人便又唱又跳着,满足地离开了。
太阳又往西挪了挪,并且往下沉了一大截,萌萌躺在秋天微凉的黄土地上。两只过路的斑鸠瞥了他一眼便叽叽喳喳着离开了,天地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风吹乱了他本就蓬散的头发,吹迷了他微红的眼睛。忽然发现躺在地上也挺好的,至少不用看见那些讨厌的人,看不见,心里就会少很多烦恼吧,他心里这样想,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只用身体去感受这个世界,果然就安逸平和了许多,仿佛身上刚刚挨打的地方都不那么疼了。
如果不是有个东西被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他倒真不想睁开眼睛。那是一个扁扁的纸袋,又凉又硬,已经开了口子,一面画着青翠的萝卜叶子,一面写着许多他不认识的字和符号。一定是海老头丢在地里的,他看了看不远处那一大块菜地,心里想,真是倒霉,刚刚他的孙子海三胖还踢了自己好几脚,现在又让风把海老头扔掉的东西刮到了自己脸上,仿佛天上地下都躲不开这爷孙俩了。
萌萌伸手打落了纸袋,袋子里有沙沙的响声,随即坐起来,才发现天色已经有些发黑,他又把纸袋捡起来,缺口朝下,倒出几粒浑圆饱满的种子在手心上。他捏着种子,心想,如果真是海老头丢掉的,应该是好东西,就凭他每年都能种出整个镇子最好的萝卜,这几粒种子他也应该拿回去。
“萌萌,你这是咋了,跟谁打架了?”萌萌一回到家,奶奶看见他的狼狈模样便叫起来。
萌萌没有告诉奶奶实情,他知道,奶奶是疼爱自己的,可是她又能怎样呢,最多是带着自己挨家挨户讨个说法,那几家大人的德性,他是知道的,无非是当着奶奶的面把自己的娃叫过去数落几句,不痛不痒,过几天,他们会更为凶残地打他一顿。所以,他对奶奶谎称遇到了野狗,只是没有被咬到而已。奶奶上上下下仔细查看他身上到底有没有被咬伤的地方,事实上,她这个年纪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萌萌在撒谎呢?单单从他衣服上的脚印便知道了,可她没有追问,眼睛里却有无限的悲伤。
“奶奶,俺哥啥时候回来啊?”去换衣服之前,萌萌又问了这个问题。
“快了,快了,奶奶下晌去给仙姑上香,仙姑一定听得到,你哥他一准就快回来了。”奶奶望着门口那棵石榴树,这样对萌萌说。
堂屋门口靠左边的大石榴树已经二十多岁了,三四米高的树冠像一把大伞,挂着红黄相间大大小小的石榴,有些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紫红的水晶般的石榴籽。如果哥哥在家的话,现在就可以爬上树摘个最大的石榴下来给他吃。
石榴树下的泥土地面被奶奶扫得如水泥地一般光滑,旁边是一排土灶,上面支着两口铁锅,一大一小,大的可以蒸馒头下饺子,小锅用来炒菜。奶奶每天便坐在石榴树下的阴凉里,一日三餐围着这两口土灶打转。
门口右边有一块谷秸围成的空地,奶奶在里面种些香菜、小葱之类,省点钱,吃着也方便放心。于是在这个周末,萌萌把大风吹来的几粒种子撒在了两棵大白菜的身边,那两棵白菜已经初具规模,只是尚未长出菜心。
从那一天起,他便有了新的期盼,盼着这几粒种子可以长出新鲜的好东西,他便可以拿去供奉在仙姑庙的石桌上了,求仙姑让哥哥快一点回来,好帮他去揍那几个欺负他的坏家伙。奶奶说,仙姑最是灵验,如果她听到了谁的祈愿,并且觉得应该满足他的时候,这个人的愿望多半便会实现了。
萌萌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七天,白菜旁边的土壤里长出几颗翠嫩的小脑袋,后来小脑袋分成两片叶子,再到三片四片,直到更多,也越来越大,但他竟略微有些失望了,看上去不过就是几棵普普通通的萝卜,并没什么稀罕的地方。
要拔掉吗?一共有七棵,长了半个多月了,他心里有些纠结,一方面因为没有达到预期的惊喜而感到失落,另一方面又因为长久的等待而不舍得放弃,于是,他去问了奶奶。
跟锅碗瓢盆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奶奶难得说了几句深奥的话。
“只要撒下了种子,就要等它开花结果,在你没有看到最后的果实之前,永远也不能预料结果。”
萌萌觉得奶奶的话很有道理,甚至都不像是那个平日里只知道洗衣做饭喂鸡喂鸭的奶奶可以说出来的话。
那两棵白菜被奶奶拔出来的时候,顺带着把萝卜周遭的泥土带起了一些,于是便有一颗萝卜埋在地下的部分展现在了萌萌的眼前,这还是萝卜吗?个头很小,红红的,有点圆,如果不考虑根部的话,倒像是个樱桃,一颗特大号的樱桃。萌萌把它洗干净了,咬一口,微辣,带点甜,松脆爽口,倒是挺好吃,于是他把剩下的也拔出来,挨个洗干净了,留出一个大的来给奶奶,剩下五个摆在一个小托盘里。
“奶奶,咱们去拜仙姑吧。”
“不年不节的,又不是初一十五,去拜哪门子仙姑哟,要不,你再等几天。”奶奶端着她的针线笸箩,正在石榴树下缝补萌萌磨破了的校服。
萌萌想了想,要是再等几天,萝卜就不新鲜了,挖个坑再埋回去?也不行,琢磨了一会,他决定一个人去村北头的云头山上拜仙姑,好在今天又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周六。
端着托盘走了三四里路,到了山脚下已经有些冒汗,晚秋的风吹过来,稍稍缓解了疲累,他喘口气,继续往山上攀爬,刚迈步,再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迎面走过来的几个人已经发现了他。
“哟,这不是我们的好朋友,萌萌嘛,怎么一个人来仙姑山,你哥呢?”上回揍得他最狠的那个高个子男孩故意这样说。
还没等萌萌有所反应,就听三胖大喊:“贼,贼,萌萌是个贼,他偷我们家的萝卜。”
“我没偷,没,没偷、我没偷……”萌萌因为激动变得有些结巴,但他的辩解很快就被另外几个人的声音遮盖住。
“快来看啊,萌萌是个小偷,他竟然偷三胖家的萝卜啊,大家快来看小偷啊。”
这时节冷冷清清,山道上本就少有人行,因而他们吆喝了这一阵子也不过是图个乐子,并不真的指望能引一群人过来围观,他们的目的还是戏弄萌萌。
“你还说没偷,这樱桃萝卜是我爷爷听城里人说起来,跑了很远的地方才淘换来的种子,整个镇子也就我们家种了一块地,你没偷,手里的樱桃萝卜哪里来的?你可别告诉我是你自己种出来的,也不要说是你那死鬼哥哥托梦带回来的。”三胖叉着腰,一副趾高气昂。
萌萌最受不了有人说他的哥哥是“死鬼”,所以当三胖那句话一落地,萌萌的小拳头就到了三胖的面前,三胖没防备,这一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了他圆滚滚的肥肉脑袋上,肉嘟嘟的鼻子立刻流下两道血,三胖扯着尖尖的嗓子喊道:“揍他。”萌萌端着的托盘被打翻在地,几根萝卜踩得稀烂,随后是他自己的身上、脸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萌萌奋力反击,但他本就弱小,双方实力又如此悬殊,他只能拼尽全力钻了个空子往山上跑,风从耳朵两旁呼呼往后窜,半山腰两只斑鸠惊得从树杈上跳起来,远远躲到半空里去。
山顶上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仙姑庙的门大开着,门前一人高的香炉里还有缕缕青烟,想是不久之前还有人在这里祭拜,只是此刻,庙里仙姑的神像显得有些落寞,虽然她依旧露出略带庄严的微笑,且一直微笑着看向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走进庙里去的人,就像此刻躲在门后的萌萌。太阳已经架在了西山的山梁上,借着斜斜照射过来的一抹亮光,他和仙姑对视一眼,心里有一些紧张,一些落寞和一些悲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弥漫心头,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快找,把这王八羔子揪出来,山顶就这么屁大一块地,他跑不了,一定就藏在庙里,我们进去抓他,三胖你堵在门口,别再让他溜了。”
萌萌在门后面,听到外面几个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似乎已经是贴着自己的耳朵在说了,随后就有脚步声到了门口。萌萌忽然从门后冲出去,跳到了仙姑像面前的石桌上,石桌约莫有三米长,一米多高,半米宽,桌台是一指厚的青石板,上面摆着香炉和果碟,都是平日里供奉给仙姑的祭品。萌萌之所以冲出来,是因为他看到了石桌上斜插在仙姑像前的一根近两米长的粗竹竿。相传当年土匪横行,仙姑从后山折了一根竹竿将群贼打散,所向无敌。如今这根竹竿不知从哪里弄了来凑数,倒是帮了萌萌的大忙,虽然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他还是迅速握在了手上,这时候那几个男孩子也已经到了庙里面。
“找到了,王八羔子躲在这里了。”当先那个高个子兴奋地叫起来,并且冲到前面要动手把萌萌从石桌上扯下来,他没想到萌萌因为有竹竿在手便大胆了许多,萌萌双手紧握竹竿一端,另一头像一根鞭子迅速抽过去,正打在高个子男孩的左边胳膊上,他嗷的一声嚎叫起来,声音里透着痛苦和愤怒,但他终究是后退了好几步,一时之间不敢再上前去。
后面三个也围了上来,在石桌前站了一排,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能把石桌上的人吃掉,他们试着从三个方向同时向萌萌发动进攻,但萌萌占据了地利,又有长竹竿在手,仿佛一夫当关的将军,尽管身上也被丢过来的东西砸了几下,但他还是守住了自己的阵地,并且把面前的几个人抽打得嗷嗷叫。
等到外面的天色黑下来,围攻他的几个男孩再也坚持不下去,互相嘀咕了几句便一齐退了出去,听脚步声音应该是下山去了,但萌萌没有立即出来,他有些不确定那几个人是不是真的走了。他半蹲半坐在石桌上,风从破败的木窗外钻进来,庙里到处呼啦啦响,身上觉得冷了,毕竟这是在山顶上,又是晚秋的季节,回头看,仙姑的面貌也模糊起来,就连那平日里一直不变的微笑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了,她也是孤独的吧,她有家人吗?萌萌胡思乱想,更觉得冷,他不得不试探着踱到庙门外,站在门口左边一块大青石上,四下里看看,那几个人确实是走了,山顶上静悄悄的,连回来的斑鸠都没发出一丝丝动静。
外面的风更凉,透着沁骨的寒意,萌萌抬头看时,只见漫天的繁星镶嵌在广阔无边的天幕上,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他想起很多个日夜以前,似乎也是这样凉凉的夜晚,他和哥哥在奶奶家门前的空地上,铺了厚厚的草席,躺在那里看星星,那天的星星比今天还要多,还要亮,会不会是一部分星星跑去哥哥那里了,所以他这里看到的才会觉得少了一些,萌萌这样想着,听见不远处山脚下有人在喊:“萌萌,萌萌,在哪呢,回家了,跟奶奶回家。”他随即看到山脚下一束手电筒的亮光,像早晨趴在窗边对他微笑的太阳,身上便不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