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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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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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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鸡

自年前爷爷走后,我奶奶一个人越发懒待动弹,有年纪大的缘故,毕竟九十多岁了,她总是这样念叨: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呢!而更多的原因,在我看来是爷爷的离开,把她一半的魂也给带走了,他们吵闹了一辈子,也互相陪伴了一辈子,一旦阴阳两隔,又怎会不伤心不思念呢?尽管她表现得足够乐观,几个姑姑来劝慰的时候,她自己还给旁人宽心:你们都放心,我想得开,孩子们都孝顺,儿媳妇也孝顺,我可得好好活着。

年后这段时间,一家人都很关注奶奶的饮食,她现在很喜欢吃鸡,炖得软烂如泥的鸡肉,一顿饭可以吃下大半碗,这是好事,村里人都说能吃是福。事实上我爷爷最后的这几年里,他的饭量一直也不错,我妈冬天蒸的南瓜馒头个头不小,每次都用布包袱裹着送过去,每人一个大馒头都能吃下,胃口好的时候一人能吃俩,比我爸妈的饭量都可观。

如今奶奶喜欢吃鸡,于是我爸妈隔三差五买几只鸡回来给她炖上,炖好了,拿大瓷碗盛着,端到她跟前,我几个姑姑来看望的时候,也多会带上一只鸡,放冰箱里存着。

我有些好奇,在过往的很多年里,奶奶似乎对鸡肉并不热衷,就是年夜饭的鸡,她也不过是吃上几块,何以如今改了性子,一个人的饮食习惯也能轻易更改吗?

在农村,鸡的用途很广,吃肉仅仅是其诸多用途中最不显眼的一项。大棚养殖肉食鸡鸭普及以前,农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着鸡鸭,这是普通人家食用禽蛋的主要途径,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有大事,才舍得花钱去买鸡蛋。

鸡蛋是农村的硬通货,舍不得吃穿的年代,常常把鸡蛋攒起来卖,或者直接拿鸡蛋以物换物。谁家有个三病五灾,登门看望,必得是二三十个鸡蛋。在普遍范围的中国家庭里,正式的宴席上,诸如春节家宴、婚宴这类场合,鸡鱼是两道份量规格极高的菜肴,且在这些场合里,烧鸡烤鸡都不够级别,必须捉来活鸡现杀现做。

别鸡,是北方许多地区春节贡菜里的一种,将现宰杀的公鸡洗剥干净,趁着鸡肉筋骨尚未凉透,迅速造型,通常是两条腿蜷起垫在身下,两个翅尖自鸡脖子里插入,从鸡嘴伸出来,左右对称回钩,端正摆放在贡盘里。印象里小时候过年,我爸爸杀鸡,爷爷负责别鸡,他手艺不太稳定,赶上一年,别的鸡很美观,赶上一年又极丑,可他偏又不信任外人手艺,从不肯假手于人,也不愿找集市上杀鸡的商贩代劳。

在我的家乡,女儿出嫁,娘家弟弟要抱一只鸡跟坐在婚车后头,俗称“抱鸡押车”,通常这抱鸡的可以额外拿到一个大红包。我读初中时,大姑家的表姐结婚,就是我抱的鸡,那只大公鸡被我抱上车,放在脚边一只备好的纸箱子里,很安分,从岐山到白彦镇,一路都很安稳,倒是我,晕车吐了一路,还不如那只鸡。

新婚押车的大红公鸡都是家养的草鸡,挑选颜色最靓丽,长得最周正,最好是一根杂毛也不要,取个好意头,自家里选不出合心意的,少不得四下邻里到处踅摸兑换,好在家家户户都养鸡,这也不难。

奶奶不爱养鸡,虽然她属鸡的,架不住爷爷喜欢,我爷爷对养鸡有一种着魔般的偏执喜好,粮食涨价最凶猛的那几年,家里没存粮,他宁可去集市上高价买玉米高粱回来喂鸡,等鸡崽长大,母鸡开始下蛋,再一枚一枚攒起来,凑足了,背着鸡蛋去放城大集上兜卖,来回一倒腾,得赔不少钱,又累人又赔本,老头却乐此不疲,旁人谁也不能阻止,年年都要养一大群鸡,出了大门,满山坡上蹿飞,院子里到处是鸡屎,一到夏季雨天,臭烘烘的难闻。村里有养鸡大棚,他看不上,说这些速成的肉食鸡没有他养的小草鸡金贵,就连各自下的鸡蛋也是没法比的,但人家送来的棚养小鸡他却照收了,因为棚养的肉食鸡肉质松嫩,稍微蒸煮就很软烂,我奶奶上了年纪,牙口不好,虽然我爷爷时常会当着她的面嗑瓜子嚼煎饼,故意让她眼馋,他到底是疼惜老伴的。

养鸡不是个轻快活,也伴随着许多风险,辛辛苦苦把一群鸡喂大,一场鸡瘟,剩不下几只,这种事很寻常,鸡瘟,在当年的农村,是一种天灾似的劫难,只能看命,不考虑鸡瘟的时候,一茬鸡崽二三十只,自然死亡一些,正常长大也要去掉一二成,长大的鸡也并不安全,它们还要面临黄鼠狼的威胁,野猫的偷窃,因而农家院里,鸡的队伍规模时有波动。

春天,母鸡抱窝是最紧要的事,需慎重对待。母鸡在抱窝之前会有一些特殊的举动,有经验的庄户人家都可凭借这些迹象判断一只母鸡是否要抱窝,一旦确定,赶紧搜罗可供孵化的鸡子,自家要是不够,就要抓紧拿鸡蛋去别人家换,换回来的受过精的鸡蛋,放在备好的鸡窝里,通常是在母鸡经常趴伏的地方搁一个箩筐,里头铺上厚厚的干草,鸡蛋铺在草窝里,少则七八个,多则十七八个,太少了不够折腾一回,太多了,母鸡的羽毛覆盖不住,也是白费事。

一窝鸡蛋孵化出来,通常需要二十一天,当然这会有一二天的出入,甚至条件适宜的时候,提前三四天也会有小鸡孵化出来,但若过了二十三四天,鸡蛋还没动静,那就基本上无望了。在这个过程中,母鸡会隔一段时间离开鸡窝出来进食,我爷爷通常是在鸡窝旁边常备着食盆和水盆,母鸡出来吃喝一通,回去继续抱窝。母鸡抱窝不比人生孩子轻松,印象里那些老母鸡抱窝一回,身上的羽毛都要掉落大半,险些成了光溜溜的“秃鸡”。

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统一收在一个备好的纸箱里,早春天气低寒时,需要放在火炉附近取暖。在箱子里挤成一团的小鸡,细细的黄色绒毛,可可爱爱一小团,抓在手里不舍得放下,小鸡崽不适合喝水,容易拉肚子,用温水泡发小米,洒在箱子里任它们啄食。过上几天,等鸡崽适应了这个世界,骨头也硬实些,就跟在母鸡身后满院子造反了。

一个春天里,爷爷养的母鸡先后抱窝,总要孵化个四五窝小鸡崽,汇聚成数量可观的一大群,整日里在老母鸡的带领下,房前屋后犄角旮旯里扒拉泥土,翻找虫子,这些鸡品类繁杂,母鸡以芦花鸡为主,公鸡则是羽毛红艳鲜亮的沂蒙草鸡,偶尔会有毛色纯白纯黑的,甚至有一两只乌鸡,这必然是从别家兑换的鸡子孵化而出。

如果这一年自家母鸡抱窝的少,又或者孵化出来的小鸡赶上了鸡瘟,那就得从其他途径补充生力军,这时候就出现了春天里的另一大盛景——赊鸡,卖鸡仔的小贩开着三轮车进了村必然被围观。

“小鸡了~哦~卖小鸡了”,这一嗓子喊出来,随便在村里找个地方停下,卖鸡的小贩将苇筐在地上铺好,带来的鸡崽都放在这平筐里,任人围观,但围着的村民绝不仅仅是看热闹,看热闹的是人群中嵌着的小孩子,毛茸茸的小鸡仔格外讨人喜欢,捧在掌上看得人心都化了,大人们要观察鸡崽的品相,挑拣着买回家去补充这一年里家禽的生力军。

为啥是赊小鸡呢?因为不是当场交易,村民们挑选了心怡的小鸡,当场清点,卖鸡的商贩记账,村民就可以把小鸡带回家了,一天天喂养着,待春去秋来,小鸡都长成了,随着秋收的脚步,商贩们携着春天的账本再次到来,挨家挨户收账,村民们决然不会赖账,这是农耕文明催生出来的信任,但若村民养大的鸡跟当初商贩承诺的品种不一样,则又是另一种说法,说不得要出点血为自己的“失信”买单。

鸡是不安分的活物,除非整日关在鸡笼里,即便用网子圈起来,它们也会在底下掏个洞钻出来,或者振翅从上头飞出来,再从门缝、墙头,各种可以逃离院子的地方逃出去,有些鸡生性谨慎,即便出了家门也是在附近溜达,入夜之前会自己回去,也有一些具有冒险精神的,走得远了,就不再回来,或是无法回来,这时候主人家就意识到,鸡丢了。

丢了鸡自然要找,找鸡这件事多数情况下靠一个“喊”字,就是满村里扯着嗓子吆喝,我们家乡管这个叫“喊鸡”,很是精准。

谁家的鸡不会走丢一两只呢?因而喊鸡是一项常用的技能,但我妈害羞,觉得喊不出口,碰上家里的鸡找不到了,就要由我奶奶出马,“一个黑母鸡,白天出来滴,谁要是看见给说一声,一个黑母鸡,白天出来滴,谁要拦着给放出来……”奶奶迈开一对小脚,在村前村后喊一通,若是丢失的鸡恰好混在了谁家的鸡群里,及时发现的人家就会出门拦住我奶奶,叫人去他家里把鸡抓回来,又或者是心生歹意故意将误入家门的别人家鸡给扣下来,听到喊鸡的动静,许会良心发现,悄悄把鸡放出去,等第二日鸡自己溜达回来,也就各自相安无事。当然也有贪心作祟不肯归还的,任凭喊鸡的人叫骂不休,他依旧铁了心要白嫖一只鸡,这种情况下就只能自认倒霉。

喊鸡是乡村社会里人际关系的一种折射,大多数时候,喊一喊,鸡就会通过各种方式回来,如果经常丢鸡且喊不回来,抛开黄鼠狼作案的因素,这家的人缘恐怕也不是很好。

我奶奶为何厌烦养鸡呢?一来不管是我爷爷养的鸡丢了,还是我家的鸡找不见了,最后都要她抛头露面去村子里喊;二来我爷爷养鸡总是只负责张罗鸡崽进家,备好粮食放着,至于每日里给鸡拌食喂食,这些长期累人的活计都丢给了我奶奶。在我看来,她对养鸡深恶痛绝才是正常的,如今忽然爱吃鸡,也说不准是对过往伺候鸡的日子进行一种报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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