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不会老的,而一些人,老了,比如丐帮的史长老,不空城的金城主,大约经历过四十年前南疆群妖北上之乱,活下来的武林名宿,差不多都行将就木,垂垂老矣。
如今的江湖,一盘散沙,武学日衰,后继乏人,应了坊间那句话,一代不如一代。
丐帮自从失了朝廷的支持,愈发衰落,接连数个分舵被曾经看上去不起眼的小门小派联合官府蚕食干净,九袋长老里病故的病故,退隐的退隐;武当清风道长的两个徒弟都不太有练武的天赋,三代弟子更是笨得出奇,仿佛吃饭吃傻了;少林和尚除了吃斋念佛也不见有什么作为;曾经赫赫威名的不空城,差不多空了。
正因此,当漠北群煞与西域红教联手南下挑战中原武林的消息一经散开,江湖人士才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也更见中原武林式微凋敝。这时候,有人就又想起了华山之巅凌云峰上那把插入青石的破剑。
“穆大侠独来独往惯了的,并不理会想要提醒他小心的石帮主,就凭手上一把破剑,三招破了南疆绝顶高手活死人魔的吞天刀,那一战,华山之巅彻夜惊雷不绝,电闪不灭,穆大侠保住了中原武林的活路,也保住了中原武林的面子,大战之后随手将手上破剑插入那块青石,泼天的狂风骤雨飘然而至,穆大侠扬长离去,自此再未露面,一代白衣剑客从出世到遁世,前后不过三月,实实叫人艳羡,又实实叫人惋惜。”
暮春时节,柳絮翻飞,洛阳城内一座酒楼里,说书先生满口唾沫星子乱飞,说得正起劲,不提防下面食客中有人拆台:“老头儿,你说得这般头头是道,莫不是当日正邪大战,你就在华山上?若不是亲眼所见,这段书,咱们可不捧场,别净想着拉大旗扯虎皮,指望拿白衣剑客的名头来诓咱们的铜板。”
“嘿,这位看官,老头我自然没亲眼所见,神仙打架,可不是咱们这些人瞎凑热闹的,听说华山周遭几十里不留活物,一个不留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多冤啊。”
“小双,小双……”
一个疯疯癫癫的中年男人从门前晃过去,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找人。
“唉,可怜呐。”方才起哄那人随即一声叹息,道,“可惜了李秀才,原本好好一家三口,多好,真是可惜了”。
李秀才家境殷实,夫妻和睦,将近四十岁得了一个宝贝闺女,视作掌上明珠,谁知年初上元佳节,一家子出门观灯赏月,一时疏忽竟将孩子弄丢了,有人说误坠进黄河给冲走了,有人说给贼人拐走了,总之是再也没寻到,李秀才把洛阳城周遭的镇子找了个遍,两个月过去依旧杳无音讯,家里妇人想不开竟一根绳子吊死在初春的雨夜,李秀也成了如今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好好一个家,落个家破人亡的结局,远近的人谁不叹一声可惜可怜。
数百里外,华山脚下,杨柳泛青,民谚说桃花开杏花败,如今连桃花都落尽了。远处一座座坟茔般紧挨着的群山,不知是烟雨使然,亦或是素日里便烟锁雾笼,不论高低,诚如诗家言“三峰森翠倚云棱,凝睇烟萝最上层”。世人都言华山奇绝独步天下,此处虽然不是华山主峰,却依旧给人以冷诡之感,配上那稀疏寥落三两户人家的灯火,若说是老坟深山里冒出来的鬼火,怕也难辨真伪。
“也就是我姜老三命大,碰上山贼都能保住命,不单保住命,还剩下一个上等货色的雏儿,倒也不赔本,另两个丫头丢了就丢了吧,当是便宜了山寨里那伙直娘贼。可既然自己活下命来,若是运气再好点,等回到长安城,这小丫头被石榴苑的柳妈妈看上,少不得还能挣上一笔,就算退一步,卖给莺歌楼的杨妈妈,说不得也能落下几十两银子。”
姜老三想着,心里高兴,嘴上就咧开一个极难看的弧度,露出一口大黄牙,笑比哭难看,随即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小丫头,恶狠狠道:“快点走,赶不上住店就把你喂了山里的狼,吃的你骨头渣子都不剩。”
那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小丫头给他一唬,泪珠子在眼圈里直打转,却能忍着不哭出声来,只是脚步确然加快了许多。
眼前出现村子的时候,太阳遥遥西斜,眼见着就要坠落山头,暮春的风,一到夜里,还是浸骨的凉,小丫头破破烂烂的衣服不足以抵抗这冷风,冻得双臂抱肩,瑟瑟跟在姜老三后面,她被拐带出来,逃了一路,也被打了一路,每次逃不出多远就被抓回来,一顿拳打脚踢免不了,可姜老三有经验,都打在身上看不见的地方,从脸面上可是瞧不出丝毫。
说是村落,寥寥十几户人家而已,排头一个院落几间草屋,外头挑个幌子,像是个简单的铺子,有个老头靠门口坐着打盹,最后一点阳光在地上拉出一道瘦瘦长长的影子。
姜老三绕过老头直接进了铺子,一脚踢在桌腿上,骂骂咧咧:“人都死了,有喘气的吗!”
门口的老头一个激灵,转头看一眼,赶忙扶着门框站起来,转个身往里走,嘴里笑呵呵道:“在呢在呢,壮士要吃点甚?”
“不急,你这里能住店?”
老头把腰往下弯了弯,笑道:“对不住了壮士,咱们这小村子,哪有什么客栈,就我这小草棚算是个店铺,也就煮点面给过路的人,您二位要住也行,老头子我就一个人住,后面两间草屋都空着,将就将就也行,就是被褥不见得够,我得去看看。”
“恩,有地方就行,先不忙去看,给大老子弄点吃食。”
“就有面,牛肉面,阳春面,配点小咸菜。”
姜老三转了转三角眼,语气不太好,哼哼道:“算了算了,老子倒霉也不是这一回了,一大碗牛肉面,小碗阳春面,快点。”
老头答应一声转身去了后面,自始至终,小丫头都站在姜老三身边一动不敢动。
过不多时,老头一只手举着个托盘,端了一大一小两碗面来,又有两张大饼,一碟自家做的咸菜。小丫头并不敢坐下去,颤巍巍伸手端了小碗,蹲在一旁,煞是可怜。老头心善,悄悄给卧了个蛋在清汤寡水的阳春面里,小丫头拿筷子扒拉几口,看见蛋清浮出来,一时怔怔的,瞅一眼那壮汉,那厮正呼噜呼噜吃得香,哪里会注意到她,再侧脸瞅一眼老头,才看清老头只有一条右臂,左边的衣袖空空荡荡,在四面透风的茅屋里轻轻飘荡。女孩见他笑呵呵,也不说话,她也就不做声,把头埋进碗里,偷偷摸摸吃干抹净,放下碗筷后还不忘拿只剩几根细窄布条的所谓袖子擦了擦嘴,仿佛很满足。
姜老三吃饱喝足一抹嘴,打两个嗝,乍暖还寒的节气,他却把衣衫扯开,露出巴掌宽的护心毛,十足是个蛮汉。
“老子去歇息了,这妮子就跟我在一个屋里就行,随便给她找点挡寒的衣物就行。”姜老三指着女孩说。
老头先是一惊,随即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嘴里不住道:“不中不中,这可不中,哪有这么大姑娘还跟亲爹睡在一块的,不妥当。”
这里还没说完,姜老三一个巴掌猛地拍在桌子上,震得尚未收拾好的碗碟哗啦响,瞪眼抡拳头就要过来打人,心想,老子惹不起那抡刀使枪的山贼马匪,难道还会怕你一个糟老头子,这穷乡僻壤,前后不过十几家农户,他一个人足可称王称霸,终于可以过一过当大爷的瘾。
“阿弥陀佛。”
姜老三的拳头尚未递出去三分,门口响起声若洪钟的佛号,接着走进几人视线里的是个一袭淡黄僧袍的老和尚,须眉皆白,手捻佛珠,一脸慈悲相,身后跟着个骨瘦如柴头发枯黄的少年,左右看上去也不超过十岁,跟姜老三拐带来的小女孩似的,畏缩着,只是男孩情形稍好些,似乎觉得和尚可靠,紧紧跟在老僧身后,像是老僧宽大的僧袍下长出这么一个枯黄头发的脑袋。
“施主,切莫……”
和尚还没来得及再往下说,姜老三的拳头就由冲向老头转而奔向了老僧,有没有力道暂且不说,架势却足够唬人,他平日里就欺软怕硬惯了的,这几天好不容易逃离了山贼的魔爪,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正要找人宣泄宣泄,可巧不巧这两个老东西撞上来,这可怪不得旁人了,姜老三心里想着,以为可以痛快出出气。
老僧并不躲闪,任由姜老三一只硕大的拳头捶在心口,脸上却波澜不惊,倒是姜老三心头一紧,素日里欺负乡民,他这对拳头可谓无往不利所向披靡,如今打在老僧身上却像是捅进了棉花窝,老僧依旧静如磐石纹丝不动,连费力抵抗的样子都不曾做一下,等姜老三使上了十成力气,陡觉一股绵绵悠长却难以抗衡的力道自老僧体内传来,沿着姜老三的拳头、手臂传过来,一个站立不住向后噔噔倒退几步,若非身后靠在桌沿上,必然得躺倒在地,即便如此,姜老三吓得不轻,他不是习武之人,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常年混迹的长安城胭脂巷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他见过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也见过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有成名已久的江湖名宿,亦有初出茅庐只会点三脚猫把式的混混,只是这一下,他就知道眼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不是寻常人。他这样的泼皮混混最是心思灵透,眼见不是对手便立马换了一张哈巴狗似的笑脸。
“神僧,神僧,怪我没来由灌了几口马尿,一时发了失心疯,您老人家神仙般的人物,就别跟我一般见识,您歇着,我就走,就走。”姜老三一边点头哈腰往后撤,一边伸手要拉着女孩往后面走,一手抓个空,再看时,女孩已经躲到了老和尚那边去。
“死丫头片子,过来,别吵着大师,跟爹进屋歇着去。”他一边横眉瞪眼,一边试探着要把她拽回去。
女孩哇一声哭起来,扯着老和尚宽大的袍袖,“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他是个骗子,把我从家里骗出来,他还打我,骂我。”
女孩边哭,边把衣袖撸起来,露出青紫淤痕一块一块的两条胳膊,挽起裤腿来,更是触目惊心。
老和尚不住念佛,连那个老头也凑上来,嘴里嘀咕着:“造孽啊造孽,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
“看你们长得也不像。”老头又狠狠瞪了姜老三一眼,随即把目光转向老僧。
和尚念句佛号,摇摇头,似是很无奈,往前迈出两步,一只手往姜老三身上拍去,就像寻常老头拍打小孩的脑袋,平平无奇,又极慢,可就是这无波无澜的一拍,手掌甫一碰到姜老三的身子,高大的身躯便像断线风筝一般给遥遥甩了出去,扑通一声掉在门外的空地上,连着滚了几滚,踉跄了好一阵子才爬起来。
姜老三擦擦嘴角血丝,也算急中生智,喊道:“老和尚,你一个出家人不去吃斋颂佛,难道要破戒杀生?”
“还挺能白话,他们不知道,我老木头可是一清二楚,就你们这伙子直娘贼,丧尽天良的东西,到处踅摸好人家的孩子,偷偷拐走卖给妓院,长相好的就打骂着调教成接客的姑娘,长相差点就成了奴仆,稍有想逃走,被打死的更不在少数,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吗,直娘贼!”那老头在一旁跳脚大骂,恨不能把姜老三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
大约是骂得太难听了,老僧面带苦笑,却对姜老三道:“望施主此后痛改前非,弃恶从善。”
姜老三虽然混账,却不是个缺心眼,自然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打发了姜老三,老僧跟那男孩才挨桌子坐下,看上去病恹恹的男孩把尚未缓过神来的女孩拽到一旁按在长条凳上,从背上的小包袱里拿出个瓷瓶,又扯了根布条,将瓶子里不知名目的药膏倒在布条上,往她两条胳膊上擦拭。
起初,小丫头还缩了缩手,有些抗拒,后来确定已经脱离了虎口,又见眼前人实在是出于好心,便不再抵触。
那老头骂骂咧咧收拾了摔倒的桌椅,又去后面做了两碗面来。
老僧跟男孩吃过面就在老头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离去时顺便带上了小女孩,起初,老僧是不同意的,他一个老和尚,带着个女娃娃上路,总是诸多不方便,原本打算托付给老头,老头也欢喜得紧,只是小双哭着喊着要回家,老头说自己大半辈子都没出过远门,加上男孩也在一旁央求,老僧这才答应带她回洛阳,好在也是顺路。
带了两个孩子上路,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洛阳城,找到李秀才家的时候,见大门四开,院子里破败潦倒,哪里还有人在,找了左近的邻家打问,才知道李氏早就吊死,李秀才疯疯癫癫了将近一个月,前几日失足掉进河里也溺死了。
临街的小饭馆里,小双坐在桌子前怔怔对着一碗素面发呆,眼睛又红又肿,旁边男孩夹了青菜给她放到碗里,她依旧不吃不喝,老僧微微摇头,叹一声可怜的孩子。
吃过了饭,老僧旧事重提:“孩子,你家里可还有别的亲戚朋友,真的一个也记不起来吗?”
李秀才是家里的独苗,李氏也是个独女,又偏巧两家老人死的一个不剩,实在是连个可以投奔的亲戚都没有,真要攀亲带故,出五服以外倒也能摘出几个,可俗话说人走茶凉,李秀才一死,谁肯无利起早收留这么个丫头片子呢。
小双就想起那给她偷偷卧了个鸡蛋在阳春面里的老头,只是山长水远,她一个人怕是走不到华山脚下就早早饿死在荒山野岭。
男孩名叫陆然,本是老僧从死人堆里捡了回来,西北大旱,饿死百姓无数,老僧把命悬一线的陆然从鬼门关拉回来,收了他做徒弟,正要回少林,哪想到会有这一番波折。
陆然跟这名叫小双的丫头很是投缘,大约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吧,当下恳求老僧再收个女徒弟,把她也带回少林,可把老和尚吓得不轻,连连摇头,嵩山少林千年古刹,从来不收女弟子,这规矩可不能断送在自己手上,只是这孩子着实可怜,问她有何打算,小双便提到了华山脚下的老头。
老僧不禁皱眉,原本他这个辈分,轻易是不会下山的,就为了要出来寻个可以接他衣钵的徒弟,这才下山游历,但他自知大限将至,无奈带了陆然踏上归程,本就不知还能不能撑到回寺,可佛家讲究缘法,既然遇到了,便没有送佛不送到西的道理,老和尚长诵佛号,还是点了头,只不过先就近把陆然送去了少林,谁知道连日来强提一口气的老僧一回少林,当即油尽灯枯,圆寂了。
少林的和尚托了山下贩货的信徒,勉强将小双送到华山脚下的茅草屋前,彼时,老头依旧蹲坐在门槛上打瞌睡,抬头看见小双瞪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略有些诧异,更多的却是惊喜,此后,小双就在这华山脚下住了下来。
“你叫甚?”
“小双。”
“小双?不够大气,给你改个名,叫无双吧,天下无双,多霸气。”
“不改。”
这样的对话隔几天就有一次,成了老头和小双之间独有的逗乐,老头看见小双一脸决绝,也不生气,却自顾自喊她:“无双,去把刚拔回来的几根萝卜洗了。”
小双本就是活泼的性格,抛去初来时候的一点陌生,日子一长,父母双亡和背井离乡的悲伤或多或少总会淡去几分。
有时候,小双也会问他:“人家都喊你老木头,你姓木?天底下还有这么古怪的姓吗?”
老木头拿手指在丫头额头点一下,“笨蛋,这就是没有学问的下场,我这姓可不算稀奇古怪,怨你懂得少,肚子里没墨水”。
小双凑过来看老头手上拿着的书本,问:“你看的甚?”
老头笑呵呵,问道:“想学识字?”
小双白他一眼,哼,不学。
老木头就一字一字念给她: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懂吗?”老头问。
小双先是瞪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随后使劲摇头,两条羊角辫快要转成一个陀螺,她也是认得一些字的,他爹就是个秀才,家学还是有一些,可这样的诗词,不是单靠认识字就能理解。
“唉,识字有识字的好处,不识字也有不识字的好处”,老头叹一声,又骂道,“这姓蒋的可真不是个东西,人生百年的不如意,你自己看得透也就罢了,非要写出来,没得叫更多人看了陪他伤心难过,真他娘不是个东西”。
老木头生在关外殷实之家,年幼时,很是过了几年富家子弟的生活,不料有一天忽遭变故,两国交战,边境上这座小城难逃厄运,城破之时血流成河,成了一座鬼城,尸横遍地,恶臭熏天。乱军散去,他娘从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所幸勉强存了一口气,于是带上他亡命天涯。
九岁那年,好容易在长安落脚的母子,却被个地主看上了他娘,强抢不成,便唆使人将她逼迫致死,九岁大的孩子在乞丐堆里混了五年,受尽白眼欺凌,只一个年老的乞丐对他不错,可惜没过几年也死了,那老乞丐临死前留给他三招剑术。
老木头无事可做的时候,喜欢折根柳条甩来甩去,横削竖斩,姿势荒诞怪异,像个花灯节上踩高跷的小丑。
这一日,老木头带着小双,从镇子上买了米面往回走,路上撞见一伙人打架,说起来不该叫打架,而是一伙青壮围着个老头拳打脚踢,内里一个后生嘴里还骂骂咧咧:“老东西,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你活着什么劲,还不如死了好。”其余几个人听了就哈哈大笑,手脚上便也缓下来。
老头一边捂着脑袋,一边指着那后生骂道:“畜生,畜生,那是你爹我的棺材本啊,造孽啊,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孽障啊。”
老木头远远绕过去,从小道上走了。
“你怎么不帮他?”小双拉住他问道。
“我一个糟老头子,怎帮?”
“哼,别骗我了,知道你是个高手,还装。”
“高手?”老木头提了提后背上的米袋子。
“少林寺的老和尚圆寂时说他老糊涂了,见高人而不自知,说是什么一叶障目,还说你是什么白衣什么剑客。”
老木头学着她的样子,翻了个白眼,没再理她。
小双渐渐长大,眉眼长开了,是个极俊俏的丫头,没事的时候便也折根柳条,像老木头那样耍。
等小双长到了十四岁,老木头原先灰白的头发就成了银白,这一年,老木头说要带着她出门游历天下,见一见名山大川,了一了他的心愿。
随后的两年多,一老一少果然走南闯北,翻山越岭,抛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不说,倒真有一点游侠的样子。
老头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给人讲道理,装得很像个世外高人,比如到了黄河,看见滚滚黄河水滔滔流逝,就来一句“逝者如斯”。比如看见一棵石缝里长大的树,就语重心长,“你看这一棵树,即便生在山石贫壤里,也有它自己的活法,世上人千千万万,却鲜少有人能选择一个自己中意的活法,自在由心,无关其他”。
他说他的,反正小双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这一日,两个人又转到了长安城,站在胭脂巷街角的一个角落,眼见石榴苑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青楼烟花地,最是人间繁盛处。
老头脚下生根似的,站了许久,小双跟在后面,也不敢走动,他不知道老头在看什么,除了进去喝花酒的男人,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这半个时辰,她倒是时常看见门口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双鬓斑白,脸上化了浓浓的妆,依旧遮不住眉头眼角的深纹,身上衣着虽不华丽,却也是上等的布料,她穿梭在一楼花厅里张罗茶水果品,倒是熟练。
“你认识她?怎不去打个招呼。”小双终于开口问道。
老头没有回答,反问一句:“你不是总问我这一条胳膊怎少的吗?”
随后,他也不管小双是不是要听,便自顾自说起来。
那年,他草草葬了老乞丐,正琢磨着去哪里混口饭吃,大街上遇见几个龟公揪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边打边往前走,一直进了石榴苑,听两旁看热闹的人说,那姑娘本来也是个大家闺秀,家里大人还是个小官,可惜仕途不顺,无辜给牵扯进了党派之争,成了替死鬼,她被充了官妓,不过十几岁的姑娘,自然是死活不从,逃跑了许多次,每次都被抓回来,要么毒打一顿,要么关在屋子里冻饿数日,煞是可怜。
他原本也没敢多想,自己都朝不保夕,哪有资格可怜旁人,可也是赶巧,路过门口正被石榴苑里的管事瞅见,那管事是个人精,见他虽然脏兮兮穿着破烂,模样却长得俊俏,想着将来长大了保不齐也能帮他得些油水,毕竟长安城里的富庶公子哥有不少都有那龙阳之癖,便招手把他叫过去,随口问了几句,他就摇身一变成了个打杂的小厮。
“你俩就好上了?”小双插了一句。
老头双眼迷离,点点头,又说:“那年,我听说南疆来的活死人魔在华山之巅挑战武林各大门派,少林武当相继都败了给他,我就上山,用老乞丐留下的三招剑法刺死了那老妖婆子。”
“你这条胳膊不是被那个什么活死人魔砍断的呀?”
“自然不是,我从华山上下来,依旧回到石榴苑打杂,那天夜里,有十几个帮派的人闯进了石榴苑,把我睡觉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可是啊,我练武这件事,只对她一个人说过。”
“是她出卖了你?”
“她第一次敲开我的门,进了我的屋子,说给我炖了一碗汤,我自然也是不怀疑的,喝得一口不剩,放下碗,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倒不是药劲那么快上来,说实话,就算我知道被下了药,也没把后来闯进屋那些个虾兵蟹将放在眼里,我是看到她眼里的悔恨和泪水,我知道,她也是可怜,一定是外面那些人拿她的命威胁,人,有谁是不惜命的呢!”
“那也不该出卖你,亏你竟还帮她开脱。”
“门窗被踢开的那一刻,我一把将她拉到身后,一剑挑群贼”,说到这里,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些光,“我不怕这些个宵小,只是怕断送了老乞丐留下这三招剑法,你看,连戒尘和尚都下山收徒了,可是像五岳派这种打着名门正派的幌子,实际上虚伪阴毒的伪君子,可是从来不缺少弟子门徒,就因为人心向善难,从恶易,当年下毒围攻我的那些鼠辈,哪一个不是出身所谓的名门正派,嘿,老子就是跟他们不对付”。
小双却执着于那个女人:“那女人,心真狠。”
“女人,呵呵,丫头,你也是个女人。”
“你心里一定恨她吧。”
“当年不恨,现在嘛,有那么一点,却也不至于到了非要杀之而后快的地步。”
黄泉路上无老少,生死面前,哪管你是将相王侯还是乞丐流民,你看,她也老了。
“回一趟华山吧,就你自己。”老木头忽然转过脸来,对她说。
“你不一起吗?”小双诧异道。
“听说华山之巅又不清净了,六大派的人不敌红教跟漠北的一群疯子,连带着一个名叫陆然的小和尚都给打成重伤,不知是死是活,你去山上一趟吧,要是想跟人打架,那山顶有块石头,插着一把破剑,约莫比柳条好使。”
小双咬一咬嘴唇,没说话,转身走进一条巷子里,片刻就没了踪影。
这一年九九重阳,一个粗布麻衣脸上脏兮兮的年轻姑娘上了华山,穿过两军对峙的江湖人,众目睽睽之下伸手从青石上拔出那把破剑,三招退敌,红教的大喇嘛被削了双臂,漠北的银枪双雄一人成了瞎子,一人成了瘸子。事了拂衣去,小姑娘下山前依旧把锈迹斑斑的破剑插在了青石之上,风起处,有阵阵轻鸣,后来再没人见过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女剑客,只知道她自称名叫“无双”,也有人说亲眼所见女剑客无双在华山脚下的河边折了一节柳条,孤身去了雁门关,自此就没回来,还有人说她去了南疆,莫衷一是,谁知道真假呢!
江湖并没那么多可歌可泣惊心动魄的传说,都说江湖事江湖了,可到底能不能了,谁又能说得准呢。江湖百年,什么是侠义,什么是江湖,越来越扯不清,看不透了。
雁门关外的沙丘上,老木头怀里抱着酒坛子,斜靠在不知是何年月的断壁残垣上,一阵阵的黄沙扑过来,看着远处夕阳留在漫漫黄沙上的一片壮丽,喝下一大口酒,远处有南归的雁阵,呦呦长鸣,老木头的脑袋缓缓歪下去,一坛子酒洒在沙丘上,一滴也没剩下,正是鹗立云端原矫矫,鸿飞天外又冥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