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这是监狱早上开饭的时间,杨跃首先把两个雪白的热馒头和一碗稀饭摆在金振海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放好筷子,轻声说:“金哥,你吃稀饭!”
金振海端起饭碗,用筷子扒了一扒稀饭,又放下了。他返过身去从通铺靠墙一侧的草席子底下拿出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些薰得铜黄的咸鱼干。这种咸鱼干选用的是耒水河下游白鱼潭水库特有的红眼睛刁子鱼,成鱼两三个手指宽,七八寸长短,浑身是肉,只一根细柔的骨架。当地人将它捞上来拌些食盐,晒干后用稻草熏制成黄灿灿的鱼干,吃的时候加上一些自家剁制的辣椒酱放锅里蒸熟,味道鲜美,是送饭下酒的绝好菜肴。因为金振海很喜欢吃,所以尹丽萍特意给他送了些来。
“过来,都过来!吃我的咸鱼干,每人一条。”金振海招呼室友们吃他的咸鱼干。囚犯们慢慢围拢来,赞叹道:“嫂子的咸鱼干做得真好。”于是各人小心翼翼地挟了一条咸鱼就走到一边去吃起来。
杨跃端着一只碗,哭丧着脸站在那里:“我怎么又少了一个馒头!”盘子里只剩下一个馒头,旁边放着一碗稀饭。
金振海放下碗筷,圆睁着双目扫视着室友们。他的眼光停在一个高个子囚犯身上,大声吼叫到:“是谁吃了杨跃的馒头?是谁?”
高个子囚犯王兵被金振海威逼的目光吓得跪了下去,低着头说:“金哥,是我,我该死!可是我实在吃不饱哇!”
“你他妈吃不饱就该偷吃别人的吗?真可耻!快把碗里的馒头全部还给杨跃,罚你洗一星期的便盆!”
王兵看了一眼金振海,无可奈何地将他吃剩的一个半馒头递给杨跃,端着一碗稀饭,垂头走到一边去了。
金振海得意地笑了笑,他从报纸包里夹了一条咸鱼,对王兵叫了一声:“王兵你听着,做人要厚道,懂吗?”便随手将咸鱼抛了过去,咸鱼干掉在王兵身边的地上。
王兵从地上捡起咸鱼,谢过金振海,贪婪地一口咬在了嘴里吃着。
囚室的铁门“当啷”一声开了,教导员方镇和另一名管教干部由两名狱警陪同着走了进来。
方镇习惯性地对犯人们逐个看了一眼,然后把目光停在金振海身上,他严肃地说:“金振海,你自由了!”
与方镇同来的那名管教干部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盖有印章的公文,念道:“金振海,鉴于你在服刑期间认罪态度较好,又有立功表现,经上级司法部门研究决定,准予你提前出狱,服刑日期到今天结束。希望你出狱后重新做人,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念完后将公文交给金振海。
金振海让这突如其来的决定给惊呆了,不知说什么好。他手里拿着一条咸鱼,愣愣地望着方镇,不停地傻笑,脸上的麻点在放着亮光。
其他犯人端着饭碗,弯腰伸颈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金振海。
方镇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金振海说:“还愣着干什么?快收拾东西回家去!”
金振海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噢噢,我这就走,我这就走!”他将那包咸鱼塞给了杨跃,卷起铺板上的一床脏稀稀的破棉被,跟在方镇的背后走出囚室。
杨跃在囚室里喊道:“金哥,我说的一点没错吧。嘿嘿,祝你走好运!我出去后就来找你。”
囚室的铁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
15.
金振海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监狱大门,走进这个曾经熟悉却很陌生的世界。
自由、幸福和故土就是那一墙之隔,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现在,他已经脱下了那一身令人窒息的灰色的囚服,穿着一件蓝卡其布中山装。他像傻子一样目光呆滞地站在路边,面对这春意盎然的世界,竟然有些慌乱,有些无所适从,有些不知所措。
金振海已经想不起自己是为什么被判刑入狱的?在牢狱中又是怎样度过那漫长岁月的?那段人生最宝贵的黄金时代,原本鲜活的生命在高墙下颓然流逝。出狱之后,又该如何面对一个全新世界?这一切,如梦,如幻,如阴阳倒错、生死转换的疯狂!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春天芳香而清新的空气,脸上掠过一抹久违的笑容。呵哈,多亏了那一罐金条,金钱真是一个好东西!
16.
金振海来到城西的汽车站,他要乘长途客车回到东江的家中去。候车室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旅客。一辆接一辆的长途客车徐徐开出车站大门。
一群旅客蜂涌着往一辆客车上挤。
金振海背着行李从售票处走出来,走向检票口。
检票员接住金振海的车票,快速剪了一下:“去东江的车马上就要开了,快点、快点!”
金振海拿过车票,慌忙跑向停车坪。汽车已经徐徐启动了,车上的乘务员伸手将金振海拉了上来。
金振海提着又脏又臭的被子往车厢中间走,过道两旁座位上的乘客赶紧避让。一个穿着入时的女青年赶快用手帕掩住鼻子,厌恶地嚷道:“什么破玩艺儿,臭死人了!哎呀,快过去,快过去,别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金振海并不顾及这些,他把行李塞在行李架上,自己一屁股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来。由于汽车的晃动,他在坐下去的时候将额头撞在了前排坐椅的靠背上。
17.
汽车在山间公路上缓慢行驶着,引擎发出让人昏昏欲睡的单调的轰响。车窗外闪过一片片刚刚插上水稻和泛着水光正待插秧的田野;山坡上的梨花正在热烈地开放,那些雪白的花朵像天上飘下来的白云,它们亲切地拥作一团,沐浴着迷蒙的阳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那情形好象是在唱着一支抒情的歌,又仿佛在为这婀娜多姿的明媚的春天发出轻轻的叹息。起伏的电线上落着一群黑不溜啾的麻雀,当汽车驶过时,这些山野的精灵便风一般地划过田野,飞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
远远的天边,一片乌黑的云团正朝这边缓缓压过来……
金振海面朝着窗外,眼睛里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他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苦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真是不可思议,看来世事确实难料!”
金振海的视线变得朦朦胧胧,他打起瞌睡来了,剃光了头发的脑袋渐渐歪斜,往邻座的一个中年男人肩上靠过去。那个中年人用手推开金振海的头,可不一会儿金振海的头又靠了过去。
中年男人索兴把肩膀移开。
金振海没有了依靠,一头裁倒在座位上。他被惊醒了。
“对不起!”金振海坐正了身子哂笑着说。
中年男人侧目看了看金振海,脸上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没有理他。
汽车在摇晃着,窗外单调的景色使人疲倦。
金振海转过脸颊,目光落在右侧那个女青年手中的报纸上。这是一张新出版的省报,女青年用它包着葵花籽,在悠然自得地嗑着,但那份卷折的报纸上一条显目的标题,却顽强地吸引着金振海的视线。那篇报道的标题是:《寻梦女强人的风彩——文静和她的奶牛场》
“文静?”金振海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女青年微蹙着眉头瞟了一眼金振海,依旧嗑着葵花籽。
金振海的眼睛紧紧盯着女青年手中的报纸,脸上写满了既兴奋又疑惑的神情。可以看出,文静这个名字就像一块磁石吸引铁钉那样吸引着金振海的视线,它是那样强烈地震撼着金振海的记忆之弦!
女青年被金振海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厌恶地皱着眉,在自己的身上左看右看。
“同志,借你手中的报纸给我看一下好吗?”金振海小心地对女青年说。
女青年并不理睬金振海,又去嗑她的葵花籽,心里却在骂他“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