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六 章 文静的痛
1.
一九九九年的春天,关南市持续了好几个星期的阴雨天气。雨过天晴,明媚的阳光把人们从屋子里召唤到弥漫着花香的户外,高楼的平顶上也有人在放风筝。
文静的儿子卢宁与同学大兵各持一只网球拍从门外进来。他们走到饮水器旁拿起塑料杯子倒水喝,两个人打了一下午的网球,已经口干舌燥了。
文静给他们递去毛巾:“大兵,擦擦汗吧,今天在阿姨家吃晚饭!”
大兵一边擦汗一边说:“谢谢阿姨,我爸妈在等我吃饭呢。”
文静笑道:“这孩子,真懂事!唉,大兵呵,你们今年就要毕业了,着手找工作了吧?”
卢宁:“妈,你又要给人上思想教育课了吧。”
大兵笑着说:“阿姨,我没有卢宁那么幸运,人还在学校就与用人单位签了意向书。我呵,还得去慢慢找!”
文静:“说来说去,你们这一届也是不走运,要是早一届,也能赶上国家分配的末班车。不过也没关系,如今的机会多得很,只看你能不能抓住它!”
卢宁:“妈,你看他这气质和体魄,还怕找不到好工作吗?”
大兵:“是呵,天生我材必有用,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哦,不早了,叔叔,阿姨再见!”大兵穿上自己的外套,走出了房门。
等大兵一走,文静就迫不急待地问儿子:“卢宁,你跟什么单位签了意向书,怎没听你提起过?”
卢宁扶着文静在沙发上坐下来,望了一眼正在看报纸的卢俊祥:“爸,妈,我正要跟你们商量哪。今天海星市检察院来我们学校现场招聘,我与他们谈了一下,并签了意向书。请注意,只是意向书,现在想征求你们的意见!”
卢俊祥放下报纸:“找工作这关系你的前途,一定要慎重考虑,当然首先还是要尊重你自己的选择。既然你已经选中了在海星这个新兴的海滨城市发展,我看还是很不错的!”
卢宁望着文静:“妈,你的意见呢?”
文静不高兴地:“你都签了意向书,我的意见还有什么价值?”
卢宁:“我说过了,这只是意向嘛。”
文静站起来往厨房走:“如果你一定要我表态,那么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卢宁追着文静来到厨房:“妈妈,好多人想去还去不了哪。你为什么不同意?理由是什么?”
文静:“你真是一块粘皮胶。我的理由很简单,舍不得你离开我!满意了吧?”
卢宁:“这个好办,等我在那边工作几年之后,就把你们都接过去。”
文静:“开玩笑!我跟你到那里去,这牧场谁管?”
文静端着一碗菜走进客厅,卢宁也一手端了一碗菜跟着过来。
卢宁:“妈妈,据我的预感,你的牧场迟早要转让或者解散的,不如早一点激流勇退。”
文静看了卢宁一眼:“你凭什么说我会转让牧场?瞎猜!俊祥,过来吃饭了。”
卢宁在餐桌边坐下来:“妈,我也不全是猜测,我总感觉你不适合经商。信不信由你,我的这个是很够用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文静也坐下来吃饭:“要去你们父子俩去,我是不想到南方去生活,我不喜欢那里的气候。”
卢俊祥:“不想到南方去生活?这关南有什么好,冬冷夏热,环境污染,信息闭塞,简直让人受不了。”
2.
文静站在牧场办公室的窗前,默默地望着窗外那绿茵茵的草地和白墙红瓦的牛舍。她好像有着很沉重的心事。
她的女助手程玲从门外进来:“经理,今年一季度的鲜奶销量报告已经出来了,与去年同期相比下降了百分之四十六,从目前的市场形势来看,销量还将继续下降。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一是鲜奶市场供大于求,竞争更加激烈,我市已有五家鲜奶供应商,二是我们缺少鲜奶深加工技术能力。”
文静接过程玲递来的销量报告,走到办公桌边默默地看着。
文静把报告放在桌子上:“看来情况确实不太乐观,银行方面有什么消息?”
程玲:“早上一上班,罗行长就来过电话,又在催还那笔贷款!”
文静:“噢?我知道了。”
3.
像许多商场中人一样,文静喜欢在酒店与人谈业务上的事情,她喜欢那种清静优雅的环境,有潺潺的流水,有迷离的音乐,还有淡淡的花香。今天她与人民银行关南支行行长罗立坤谈关于归还银行贷款的事,气氛却不那么轻松。
“罗行长,我的信用度你是了解的,我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呢?近来确实资金比较紧张,再延长半年怎么样?”文静望着坐在对面的罗立坤,说道。
罗立坤:“小文呵,最近国务院对经融放贷工作控制得很严格,查得也很厉害,主要就是查处流入股市和房地产的违规资金以及银行贷款的使用回收情况,时间要求也比较紧,压力很大。再说给你贷款本身就没有履行正常程序,下面早就有反应,我实在没有办法。这件事弄得不好还可能影响到你的名誉。”
文静:“看来我只能转让牧场,归还贷款一条路了?”
罗立坤:“我约你来就是同你商量个办法,其实你把部份股权转让出去,也是可行的。”
文静:“转让股份?那我不成了给别人打工吗?这怎么可以!”
罗立坤:“你也可以将股权部份转让呵。要不我们都想想别的办法吧,总之不能拖得太久了。”
谈到最后一直没有个妥当的办法,但是文静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归还贷款是不能再拖了。
4.
文静埋头翻阅着一迭订单,桌上的电话响了。
她拿起电话:“噢,爸爸,什么事呵?”
文玉涛:“你抽空回家一趟,我有事跟你谈。”口气听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文静:“爸,什么事嘛?”
文玉涛:“你回来再说吧!”他挂断了电话。
文静拿着电话,眼前一片茫然,她不知道父亲叫她回去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不是母亲的身体又有什么问题了?或是家里有别的什么事情?
5.
文静走出办公室,站在牧场的草地上。
那些有着黑白斑纹的奶牛散布在绿色的草地上,看上去是如此安然又深远。文静深爱着自己精心打造起来的这个奶牛场,每天面对它,就好象回到了当年下放的那个湘西苗寨,她将自己的办公室建成吊脚楼的样式,就是为了念怀那段美好的青春时光。
在草地上站了一会,文静拿出手机给卢俊祥打电话:“俊祥,我今晚不回来吃饭。对,爸爸找我有事。你们不用等我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文静驾着自己的白色“桑塔纳”飞快地向市区驶去。
6.
文玉涛反对女儿经商,这一次他直接过问她的事情,态度变得非常明确又强硬。
“刚开始的时候你说要下海经商,贷款建奶牛场,我就持保留意见,但是见你的态度那样坚决,也就没有明确反对。你以比开发商低得多的价格买下了那块山地的使用权,实际上是像征性的付了一些钱吧?你还利用我的关系从银行拿到了近百万元的无息贷款。现在有人把情况反映到省纪委来了。上面早就发布了领导干部及其亲属不能经商的规定,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听爸爸的话,尽快把牧场关掉,清退所有的贷款,回国土局去!”文玉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文静说。由于激动,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文静急忙走过去倒了一杯茶递给父亲:“爸,您就别说了,我按您的意思去办还不行吗?”
文玉涛:“要快,不能再拖!”
文静:“知道了!”她神色黯然地拿起坤包走了。
丁桂兰埋怨着老伴:“你呀,一唠叨就没个完,真让人受不了。”
文玉涛瞪了丁桂兰一眼:“都是你纵容的结果,她好好的政府机关不坐,要下海当水手冲浪,闹得我也不得安宁。”
丁桂兰:“你已经离休了,还管这些干什么?多此一举嘛!”
文玉涛:“我真不明白,你现在怎么也变得这样庸俗了?”
丁桂兰:“不是我庸俗,而是你自己需要换换脑筋了!”
最近,他们俩老口常常为了一些家庭琐事斗嘴生气,而且生起气来可以整天不讲一句话,但是末了还是丁桂兰撇不住,或倒杯茶,或拿件衣服走到文玉涛身边,嘟着嘴轻轻推一下他的臂膀,把茶或衣服递给他。文玉涛也就破气为笑,两人又重归于好。
看到父母这个样子,文静既觉得好笑又不免有些心酸:父母都老了,父亲退下来之后,情绪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已然没有了那种抖擞轩昂的气势,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老人,一个饱经苍桑的老人。
而丁桂兰则说老头子的更年期到了。
夕阳已经下山,淡红的暮霭透过浅绿色的薄纱窗帘投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