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巧拆鸳鸯
1.
文静的奶牛场坐落在关南市郊外的一片河滩上,这是一派恬静、淡雅、悠然的牧歌似的景色。
一百亩地的牧场镶嵌在两座平缓的小山坡之间,葱茏的牧草一直蔓延至小河边。牧场右边的山坡下修了一排牛舍,在靠近河湾的地方,有一座用木料搭成的苗乡吊脚楼似的小楼。牧场四周用一人多高的刷成白色的木栅栏围住,一百多头良种奶牛正在悠闲地吃草。
文静的办公室设在吊脚楼上,门旁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关南市绿康乳业有限公司”。
文静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金振海送给她的那支黑色钢笔,这么多年来,文静一直把这支钢笔带在身边,笔尖都换了好几个,然而就是不想扔掉它。现在她又握着这支笔出神,目光越过木窗,投向远处那片空朦的山岭,一条灰色的小路隐隐约约地盘绕在山坡上……
2.
崎岖的山路上,身穿列宁装的丁桂兰,由公社“革委会”的范主任陪同着,正向山坳下的一个苗寨走来。她梳着齐耳短发,虽然风尘仆仆,略显疲倦,仍然不失高干的雍容风度。
范主任在前面引路,偶尔回过身子去搀扶一下丁桂兰。他穿着一身黑土布衣服,腰间系着一条白汗巾,头上裹着黑头布,肩头斜背着一个红色小布包,典型的湘西山区干部打扮。
“丁部长,其实您用不着自己亲自来跑一趟,有什么事情打一声招呼就行了!”范主任一边走一边说道。
丁桂兰停下脚步,喘了一口气说:“这一趟还非来不可,不光是来学习你们这里运动的经验,顺便也来看看我那三年没回过家的大丫头文静!”
范主任夸奖道:“文静真是颗好苗子,她去年还评上了全县的养猪能手哩。”
“这都是贫下中农教育的结果,在家里她连饭都不会做……所以,你们要多多关心她。我想让她到工农兵大学去深造一下,将来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范主任脸上挂着憨笑,不住地点头。
3.
简陋的养猪场内,文静坐在一个木墩上剁着猪饲料,在她身边一个大簸箕里装满小山似的青青的红薯藤。
封美娟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进来,冲着文静喊:“文静,你妈妈看你来了!”
文静不相信地望着封美娟。
封美娟又说了一句:“是真的!你妈妈来了。”
文静扔下菜刀,飞跑了出去。
4.
曲曲折折的小溪在夕阳的余晖里闪耀着橙黄色的波光,静静地流向远方一片叶子开始泛红的枫树林子。
丁桂兰和文静蹲在石矶上洗着衣服。
“静儿,你下放三年没有回过一次家,可想坏我们了。你在信上说这里什么都好,现在我亲眼看到的明明是截然相反的情况嘛!要不是你叫我,我刚才还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女儿……”丁桂兰泪眼望着文静,心疼地说。
文静提起搓洗过的衣服在溪水中甩了甩,抬头说:“这里是什么都好嘛,你看,这山这水还有这里的人,多好啊!”
丁桂兰站起身子,环顾一眼周围那色彩斑斓的山峰,说:“这里的山水确实不错,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又黑又瘦的,是不是水土不符哇?”
5.
文静抬手捋了捋额角上的头发,对妈妈说:“妈,您大老远地到这山沟沟里来,不会只为说这些吧。”
丁桂兰:“当然不是。静儿,你爸和我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唯一的心愿就是要趁现在还在位的时候,安排好你们姐妹俩的生活。上次在信里跟你提过的事已经办妥了,为你留了一个南方大学工农兵学员的名额,我这次来就是接你回去上学的。”
文静的脸上并没有那种特别高兴的表情,她微微低着头说:“妈,这件事我不是已经在信中说了吗?金振海家那么困难,也没有一个孩子留在他父母身边,我有什么理由去享清福?你还是多去关心那些确实有困难的人吧。”
丁桂兰有些生气地:“别老是金振海金振海的,这些事我自有安排,你先去报名上学吧,学校马上就要正试上课了。”
文静面有愧色地说:“妈,我感到羞愧,这不是利用职权吗?传出去不仅别人会看不起我,对你和爸爸也影响不好!”
丁桂兰:“谁说是利用职权?我这里有你们公社的推荐信呢!像你这样的政治表现,本身就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反正是因为你们的缘故!”文静说着端起盛衣服的木盆,与母亲一道向吊脚楼走去。
在她们身后,夕阳映照蒙着轻岚的山谷,小桥静默地横卧在金光闪闪的溪流之上,流水冲击着矶石,发出阵阵喧响。
6.
经过公社和大队干部的说服劝导,丁桂兰总算如愿以偿地实现了她此次湘西之行的目的。事成后她就直接把文静送到南方大学报到。
一辆军用吉普车在山区公路上行驶,它把一座座山峰甩在了背后。
丁桂兰和文静坐在汽车上。丁桂兰用手轻揉着自己的颞颥,满脸疲倦,但心里还是舒坦了。文静则眼望着窗外,脸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
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山区公路上飞驰着,不时发出“嘭嘭”的声响。
7.
回到家里的时候,丁桂兰感到自己的骨架都散了下来,她坐在床上,两只手握成拳头,锤打着自己的腰:“文静这个死丫头,为她的事把我的腰都跑酸了!”
文玉涛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听见丁桂兰的话便抬起头,取下老花镜说道:“要你别去,你偏不听,现在弄成病来了吧!来,我给你捏拿捏拿。”他说着就站起身,要动手给丁桂兰按摩。
丁桂兰摆着手:“去去去,谁要让你弄一下,不痛也痛,痛的就更痛!”
文玉涛笑了起来:“我真这么厉害吗,可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丁桂兰停下手来,说:“谁跟你耍贫嘴。”隔了一会,她正色对文玉涛说:“文静这孩子总算去学校报到了,可她心里还是忘不了金振海那小子。”
文玉涛在屋子里踱着步,说:“虽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能放弃应负的责任,这个关还是要把的!”
丁桂兰赞同地:“是嘛!静儿跟金振海太不般配了。我看咱们家原来那个保姆的女儿尹丽萍,她跟金振海倒是蛮匹配的。”
文玉涛点点头说:“是倒是的,但也不能瞎撮合,免得闹笑话。”
丁桂兰:“我知道该怎么做!”
8.
山坡上,十几个农民顶着烈日在装填着一个很大的塔式砖窑,他们赤着油黑的脊背,踏着摇摇晃晃的木跳板,将砖坯挑到窑顶上去。
大队部的俞秘书从小路上跑过来,喘着粗气喊道:“金振海,快到公社去一下,有个大干部要见你!”
站在窑顶上装坯的金振海直起腰,问道:“俞秘书,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大干部找我这个土包子干什么?”
俞秘书用手掌遮在眼睛上方,一本正经地说:“人家可是地委干部,从公社差人送信到大队来,指名要见你。我的信送到了,信不信由你。”俞秘书转身往回走去。
“哎,等等我!”金振海从砖窑上跑下来,拿起挂在树枝上的一件被泥土染得发黄的白衬衣,追上俞秘书。
他用衬衣擦着汗,问:“俞秘书,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俞秘书头也不回地:“大干部招见,肯定是好事!”
9.
金振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公社大门,看门老头叫住他:“喂,站住,你找谁?”
金振海喘着粗气,因为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地:“我,我找……不,是有人找我,我是金振海。”
“什么金振海,金振河的,先登记!”
听见老头的喝斥声,有个中年男人从二楼窗口伸出头来喊道:“噢,你是金振海呵,地委来的领导正在会客室等你!”
金振海对看门老头点了一下头,朝办公楼走去。
10.
金振海兴冲冲地走进会客室,看见公社吴书记在与一个中年男人谈着话,便呆立在门口,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红着脸说:“吴书记,是您找我?”
吴书记招呼金振海过去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微笑地说:“噢,小金你来了。这位是东江地委的高科长,你们谈吧。”吴书记说完便退了出去。
高科长打量着金振海,说:“你就是金振海?我是东江市委知青办的,到这里来招收一批知青回城当工人。根据你家里的实际困难,地委组织部的丁部长特别关照过要给你一个招工指标。刚才我已经跟吴书记谈过了,决定录用你。你先填张表,明天到县医院去体检,其他的事情有专人办理。”
金振海喜出望外地连连致谢:“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
高科长:“你应该感谢丁部长!”
金振海:“对,对,感谢丁部长!”
11.
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球修理工”一下子变成了吃“皇粮”的国企职工,这是金振海作梦都没有想到的。按照他当时的打算,是在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按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将来干一番大事业,至于是什么样的大事业,他心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现在居然被招干进城了,他为此激动了三天三夜。知青点的伙伴们屠宰了一条看门的大花狗,庆贺金振海的荣幸回城,那天大伙儿喝得个天昏地暗,有人傻乎乎地大笑不已,有人醉得像孩子般的嘤嘤大哭,也有人解开裤头站在房中当众洒尿。金振海醉酒之后竟然狂声大笑着说,他的招干与一个女人有关,其他人只是把他的话当作痴人的梦呓。
金振海提着行李,走进东江农机厂大门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他将一张招工通知单递给门卫:“请问……”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愣住了。金振海睁大双眼对门卫看了半天,惊异地喊道:“康道阳,你小子怎么在这里?”
康道阳也大吃一惊地高声说:“振海,你也招工了吗?”
金振海兴奋地说:“是呀,我们两个又在一起了!”
康道阳:“我是去年进的这个厂,在农村当了整整三年的牛郎哪!哎,你分配在哪个部门?”
金振海得意地:“组宣科,以工代干,任宣传干事!”
康道阳:“哇,你走的哪门子硬牌后门呀,分到这么好的工作?”
金振海面显尴尬,嘴上却说:“凭我的政治表现和家庭出身,还需要走那些旁门佐道吗?”
康道阳嘘了一声道:“这是一方面,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金振海提起行李:“改天再聊吧,我先去报到。”
康道阳指着厂区内的一条水泥大道,说:“办公楼在那个花圃右边,找二楼的劳资科!”
金振海将行李往肩上一搭,向厂内走去。
12.
丁桂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报纸,外面有人敲门。
保姆王姨前去开门,金振海提着一袋礼品站在门边。
丁桂兰取下老花眼镜,对金振海说:“小金,你这是干什么?”
金振海走进房屋,拘束地:“伯母,多谢您的关照!”
丁桂兰沉着脸,严肃地说:“小金,我要批评你了,年轻人怎么就会这一套庸俗不堪的小市民习气呢?你把工作干好,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感谢了!来,来,坐下,我正要找你呢!”
金振海在旁边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丁桂兰关切地问:“怎么样,工作还顺心吧?”
金振海:“还好。”
丁桂兰:“那就好!呵,年轻人一定要勤奋,要能吃苦,业务上要向老同志学习。好好干,千万别让我失望呵!”
金振海点着头:“不会的。”
丁桂兰笑道:“小金,通过几年的锻炼,你还是成熟多了嘛!知道你这一次为什么能招工吗?”
金振海感激地望着丁桂兰:“是伯母的关照!”
丁桂兰:“这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文静的同学,还因为你有培养前途。只要你不和文静来往,你的入党,提干和婚姻,我都可以帮你解决。最近我已经为你物色了一个女孩子,她人也挺好,漂亮又能干,是我家保姆的闺女。我这有一张她的照片。”她站起身,走到书架边,从一个相册里拿出一张手工涂彩的两寸照片。照片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青年正张着一双杏仁眼睛甜蜜地微笑着。
丁桂兰将照片递到金振海面前:“你考虑一下吧,女方的家庭成份是没有问题的!”
“伯母,我刚刚参加工作,不想过早谈个人问题。”金振海拘束地说。
丁桂兰沉着脸说:“你的年龄也不小了,事业和婚姻都要考虑。放心吧,我已跟市机械局和农机厂打了招呼,把你作为重点培养对象。”
金振海强作笑脸地接过照片,说了声“谢谢伯母”便起身告辞。
在文玉涛家门外的花圃旁边,金振海与文雅迎面相遇。
文雅穿着一件没有领章的军装,她看见金振海就停下脚步,笑着说:“金振海,你是找我姐吗?她没有回来!”
金振海望一眼文雅,欲闪身让她过去:“不,我是来找伯母的。”
文雅似笑非笑却认真地:“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金振海:“没有。谢谢你!”他绕过文雅,快步走开。
文雅追上去:“哎,金振海,你为什么用这种态度对我?过去的事情请你原谅,现在我是真心想帮你!”
金振海停住脚,回过头:“算了吧,你们家玩的不过是一套虚伪的把戏!”
文雅:“你说什么呀。”
金振海没有再理会她,勾头耷脑地走了。
13.
东江市农机厂职工集体宿舍二楼,金振海的宿舍里开着两张单人床。房间显得很脏乱,地上扔着鞋袜和酒瓶子,桌子上散放着杯子碗筷,床上堆着脏衣服和凌乱的被子。
穿着短裤背心的金振海与同宿舍的康道阳面对面地坐在床上,他们在摆弄着扑克牌,口中嚷嚷着“桃花结”、“女人缘”之类乱七八糟的词儿。
楼下有人喊:“金振海,有人找你。”
金振海坐着没动,对窗外喊道:“是谁?上来吧!”
楼下那人又喊道:“是个女的。”
康道阳打趣地对金振海说:“哎,女的!一定是文静,说桃花,桃花开!”
金振海一下子来了精神,慌忙从床上跳下来,拽过一条长裤套在身上,随便地扣上皮带。他环视了一下狼藉不堪的房间,三下两下地将破鞋子,臭袜子塞在康道阳的床底下,又将床上的脏衣物裹成一团,扔到一只塑料盆子里,用报纸蒙住。
康道阳见状,大喊大叫地:“哎,你怎么把脏东西都塞到我的床下?”
金振海制止道:“喊什么?这是迎接领导检查!”
康道阳把桌子上的酒瓶、饭碗扫进抽屉里,说:“不是迎接检查,是给心上人一个美好的……”他“第一印象”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金振海惊慌地站在房中间,用手提了提裤子。
康道阳走过去开门,站在门边的不是文静,而是尹丽萍。尹丽萍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瞅着康道阳:“马师傅,我是尹丽萍……”
康道阳慌忙用手指了指金振海。
尹丽萍发现自己认错了对象,脸色一下子涨得绯红,她不好意思的浅笑了一下,定定地望着金振海。
康道阳被尹丽萍的美丽惊呆了,他怔怔地对尹丽萍看了好几秒钟,然后对金振海挤了挤眼,便识趣地走了出去。
金振海一见是尹丽萍,就低下头,眼睛里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他闷声闷气地说:“怎么是你?”
已经镇静下来的尹丽萍一脸灿烂的微笑,她羞涩地走进屋子,低声说:“还能是谁呀!丁伯母要我来看看你,培养那个……那个……感情!”
金振海既不叫客人落坐,也不为她倒杯水,自己颓然地坐到床沿上。
尹丽萍老练地向房间里扫了一眼,像个老熟人似地说:“房子这么脏,我来收拾一下。”她动手麻利地整理着房间里的桌子,凳子,将地板扫干净。她看见盆子里的脏衣服,便端起盆子,笑着问金振海:“嗳,洗衣服在什么地方?”
金振海走过去,抓住盆沿:“别,别,我自己洗。”
尹丽萍用手轻轻拂开金振海的手,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笑道:“客气什么,让我来吧!”
她一扭身,便端着盆子走出去了。
14.
尹丽萍的出现给金振海的生活增加了新的内容,尽管他内心并不乐意眼前这个大大咧咧又没有修养,甚至十分粗俗的乡下女人。
但她毕竟是丁伯母介绍的,要说拒绝,在面子上总是过不去的,何况自己也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为了他的婚事,老父亲金运奎也时常在他耳朵边唠叨个不停,他烦躁极了。
这天,金振海与尹丽萍一前一后地在马路上走着。
尹丽萍:“文静姐大学快毕业了,伯母已给她在省城找好了工作,是专管土地的。文伯伯和伯母调到省里去当大官了,他们过几天搬家……我还听说了你和文静的事,丁伯母说你们不合适!”
金振海停下来:“那么,我们俩合适吗?”
尹丽萍望着金振海:“也许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但是我愿意侍候你,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生活,让你感受一个女人的温柔!”
金振海有些愤愤地:“真是慌唐,如果我不愿意呢?”
尹丽萍:“你别傻了!文静不会放弃前途和幸福跟你结婚,你也没必要不顾自己的前途和幸福来违抗丁伯母!”
金振海:“你怎么知道文静不会跟我结婚?”
尹丽萍:“因为文静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女人就要嫁一个与自己门当户对的男人。船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金振海:“你不觉得自己被人家利用了吗?”
尹丽萍:“谁也没有利用我,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况且文伯伯,伯母一直待我像亲人一样,他们是好人!”
金振海:“你真这么看吗?”
尹丽萍:“为什么不呢?你的工作不也是他们给安排的嘛!”她满目柔情地看了一眼金振海,放低声音缓缓地说:“我没有念多少书,不懂多少大道理。但有些事情我还是看得明白的,比如说这婚姻吧,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能勉强,也不能要求太高。丁伯母把我介绍给你,这也许是我俩的缘分,我相信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