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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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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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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河边

1.

这是一座清秀、典雅的古城,地处湘中南一片葱郁的丘陵之间。几道算不上巍峨的山脉,游龙走蛇般地将城区环抱在一个色彩纷呈的盆地里面。澄碧的湘江在来雁塔的下方,如一条飘逸的裙带,自南向北静静地贯穿城区。养育过蔡伦的耒水和救助过王夫之的蒸水,像两位从灰色天幕后面妖冶而至的仙女,分别自东西两面在城区北部那座其貌平平却久负盛名的石鼓山前汇入湘江的怀抱。一些灰色的、年代不详的建筑物,高高低低、疏疏密密地分布在湘江左右两岸那平坦开阔的土地上,它们看上去并不起眼,却都有一种饱经世故后的老谋深算的神态。

石鼓山满是石头、状似锣鼓,因湘江和蒸水从两侧敲击山下石崖发出击鼓般的声音而得名。唐人李宽喜其幽深宁静,遂在山上结庐读书,后人几度重修,扩大规模,宋景佑二年(公元1035年),被钦赐“石鼓书院”匾额,与当时的江西白鹿洞书院、嵩山睢阳书院和长沙岳麓书院齐名,列为全国四大书院之一。因了这样一层引以为傲的文化背景,这座状似锣鼓的石山也就成为该城重要的人文标志;再加上那个与大雁有关的美丽传说和历代文人墨客的渲染点缀,以及那些尘埃落定、与时俱逝的兵戈铁马,使得这座城市身上有了一份厚重而苍茫的历史积淀。然而,到了我们所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那些被视作文化象征的古代遗迹大多已经不复存在了,人们只能从为数不多的史料中去对历史作艰苦的考证和想象,这不能不说是人类发展进程中的一种遗憾!

在距石鼓山四五里远的湘江下游左岸,至今仍耸立着一座七层古塔,时常有人偷偷来此处烧香祭祀——有求平安的,有求生儿子的,有求升官发财的。张先锋有时就会远远地面对这座古塔凝神静气地默想片刻,不知道他在祈求着什么。

此刻,张先锋与何旷一前一后推拉着一部装满河沙的铁皮翻斗车,从沙石场那边沿着河畔曲折不平的小道,吃力地上了一条破烂的马路。在前面拉车的是何旷,他大约三十多岁年纪,有着一张微略向左歪斜的长脸。他放下斗车,用草帽呼哧呼哧地扇着风,汗水正像雨水似地从他的额上、脸上、脖子上淌了下来,再顺着光裸着的枯瘦的脊背流到裤腰里。在后面推车的张先锋也是一身的汗水。他也直起了腰,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水,然后将毛巾递给何旷,眼望着山坡上的古塔说:“哎,这宝塔里的菩萨还在吧!”

何旷接过张先锋的毛巾胡乱擦了一下,眯眼瞅一瞅古塔,并没有回答张先锋的问题,而是转过身去,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对落在后面河滩上的另外十几个人喊道:“威克,你们快上来呵,张厂长要请我们吃雪糕了。”后面的人一听,便拉着几辆沉重的斗车,一路呼喊着向这边猛跑过来。

张先锋用手在何旷的草帽边檐狠狠拍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中午的牌不是你们俩公婆输了吗?怎么要我买单了?真是!”

“那是两码事!你是厂长呵,我们这不是在给厂里搞义务劳动吗?”何旷望着张先锋,摇晃着手中的草帽,呲牙咧嘴地强辩道。

张先锋瞪了何旷一眼,笑着说:“你这个家伙,想撮我就直说,摆什么歪道理!”他又对后面的人说:“好吧,大家休息一下,我请你们吃雪糕。”说完便扬了扬手中的毛巾,向河畔山坡上的来雁塔走去。

来雁塔建于公元1591年明万历年间,距今400余年,它高约三十米,七层八楞,像一只巨大而又苍老的怪兽,矗立在临河的山崖上,与下游不远处的珠珲塔遥相呼应,莫测高深地注视着悠悠北去的湘江。此时,宝塔的门洞旁边正有一个卖冰棒的老太婆在朝这边吆喝着。

宋华为放下斗车,一屁股坐在车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推车的生产科长杨已群做着怪脸,打趣地说:“威克,你手下的人怎么这样好吃懒做呀?中餐才吃了张厂长的小笼包,还没走几步又喊着要张厂长出血了。这可不好呵,你得好好管教管教。”

因为杨已群平时喜欢发脾气、训人,工作上有些霸道,为人却很忠厚朴实,厂里职工背地就骂他是独裁者墨索里尼,有位眼镜先生说杨已群更像英国历史上的摄政王克伦威尔,于是给他取了个“威克”的绰号。

杨已群听到宋华为把他给拉了进来,一扬胳膊,鼓着因劳动而泛着红光的腮梆,笑着说:“宋书记,你这话不对,我们都是在你的领导之下,是你手下的兵嘛,你自己没有教育好这些人,是你的失职,怎么倒责怪起我来啦?”

单逸接过杨已群的话头,高声对宋华为嚷道:“威克说得对,宋书记也有责任,也该罚他请客!”

其他人也齐声附和着单逸的提议,都笑着嚷着:“对,对,叫宋书记请客!”“宋书记请我们看电影!”“是呀,我们厂盖新厂房了,这是喜事儿,厂长书记理当表示表示!”一群人围着宋华为七嘴八舌地要他请客。

宋华为一面摇动双手躲避,一面睁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笑着说:“哎呀,你们怎么把矛头对准我了?还是去找张厂长吧,他才是大款!”

张先锋提着两只塑料袋从宝塔那座山坡上跑了下来,远远地喊道:“雪糕来啰!”

宋华为趁机迎了过去,从张先锋手中接过一袋雪糕,向在场的人分发起来:“来,来,来,一人一个,吃完了好去干活。”

何旷手持一块雪糕,昂着细长的脖子,圆睁着双眼对大家说:“宋书记说得对,吃完了雪糕我们再加一把劲,今天一定把这几吨河沙全部拖到厂里去。”

单逸拿起何旷肩上的湿毛巾,走过去递到张先锋面前,说:“你看你,一身的汗,赶快擦一擦!”

张先锋对她笑了笑,接过毛巾飞快地擦拭起来。

中午打扑克牌的时候,何旷同妻子单逸是一对,由于今天的手气太臭,结果一连好几轮下来都输了,按规矩应该由他们请大家吃冷饮。现在何旷却以义务劳动为由头,撮着张先锋买单,这在别人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何旷在大伙的印象中从来就是一个输了牌不认账的主儿,不单是在玩麻将打纸牌上面,就是平常一些芝麻蒜皮的事情上也是一样的。他总要把没理说成有理,把歪理说成正理,直到对方主动放弃争执缴械投降为止。当然,这其中很大的一部份原因是大家都知道何旷这德性,不愿再作无益的争吵。但是张先锋并不是害怕与何旷争执,他才不是那种息事宁人的人,在厂里,他从来就是以说一不二著称。他之所以愿意接受何旷的提议,是因为他确实想以自己的名义犒劳一下这些为厂里而放弃休息来参加义务劳动的职工。况且吃几个雪糕也不是什么过高的要求。他与何旷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同事或领导与职工的关系,他们同厂里一帮人经常在一起玩乐,再多的钱花起来都从不计较。他对何旷还是很器重的。

当张先锋他们拉着最后一趟河沙走进厂大门的时候,太阳已经没入西山后面去了。他们将河沙倒在新建厂房的地基旁边,把六七部斗车推到厂围墙边那个用竹板和油毡搭建而成的工棚里去,各人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

张先锋和宋华为正走在去办公室的半道上,蓦地,从路旁那幢旧仓库改成的宿舍的第三个窗口里飞出一只茶杯,“砰”地一声砸在路面上,碎片飞溅,紧接着就是一串有些沙哑、底气明显不足的男人的怒吼:“滚,你给我滚!”

2.

张先锋和宋华为都被突然飞来的茶杯吓了一大跳。循着一个男人的怒骂和一个女人的嚎叫望过去,他们马上就猜到是工程师季若冰的家中又暴发了“两伊”战争。

吵闹声是从宿舍平房的第三个窗口传出来的。薄暮中,一些住在厂内的职工正围聚在季若冰的屋子前,一面叫喊一面用力敲着紧闭的房门。房门是从里面栓住的,季若冰此时在房屋里对妻子周兰大打出手,叫声、吼声、哭声夹带着物件撞击的声音响成一片。

张、宋俩人大步奔了过去。张先锋拔开人群,用力拍打着门板:“老季,老季,搞什么名堂!别打了!快开门!快开门!”

宋华为则走到窗前,朝屋子里喊道:“你们不要打了,都放手!快把门开开!”

屋里的两个人此时正扭打在一块,脸色苍白、汗水津津的季若冰用手抓着周兰的长发,大声吼着,激烈地喘着粗气;周兰的手也没有闲着,她用手死死揪住季若冰的衬衣领子,不停地尖声嗥叫,胀得紫红的脸上眼泪纵横。听见宋华为和张先锋的叫喊,季若冰首先松开了周兰的头发;周兰却趁势站起身子,用力将季若冰推倒在地,顺手操起一把小竹椅打在季若冰的手臂上,然后迅速拉开门栓,跑了出去。季若冰被这狠狠的一击,疼得鼻歪嘴咧地侧卧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捂住被打伤的那只手臂。

周兰一跑出房门,外面的人就把她拉到了隔壁一户人家里。张先锋冲进屋去,拉起季若冰,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嘛,三天两头不是打架就是吵架。手伤得怎样?”

季若冰推开张先锋,还要跟过去打周兰,被正从门外进来的宋华为等人堵住了。他喘息着,隔着门对邻居家骂道:“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星期天都不归屋,在外面跳舞,孩子饿了也不管,硬等我加班回来做饭。你还是不是个做母亲的哪?”

被拉在邻居家的周兰也用嘶哑的嗓门回敬季若冰:“我不是人,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根本就不是男人,我早就受够了!”

宋华为将季若冰按到凳子上,大声喝道:“算了,都少说几句!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这样大吵大闹的?”

张先锋走到隔壁去劝说周兰。

   3.

季若冰五十多岁年纪,因为左眼发炎,常常贴着一块医药纱布,只有右眼露在外面。从那身不修边幅的外表看上去,他至少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岁。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季若冰曾经是湖南大学土木系给排水专业的一名高材生。大学毕业的那一学期,他突然患上了肺结核病,医生强令他休学治疗。学校考虑他患的是传染病,也同意他回家养病,等身体恢复正常了再回校补办毕业手续。谁知事情并不是预期的那样简单,当季若冰的病情明显好转,他满怀希望地准备回到学校去补办毕业手续的时候,恰逢中国历史上那场空前绝后的政治游戏,正是这场人为的风暴,轻而易举地改写了包括季若冰在内的许多人的命运。因为学校停止办理一切毕业分配的工作,季若冰的人个档案和毕业文凭连同许多考卷教案之类的东西一起,被当作废纸,付之于一把熊熊大火。

季若冰没能赶上国家的统一分配,最终只得在户口所在地的居委会待业,后来被一家街道工厂收留当了一名计算工时的计工员。这样的一折腾,当然给季若冰的身心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从此他就变成了一个颠三倒四的人,平时除了给人家算算工时之外,就是为一些毫无意义、甚至十分荒唐的芝麻蒜皮的事情与别人争论不休。季若冰似乎对争辩有着特别的嗜好,一旦与人争论,他就解开外面的衣襟,以手叉着腰部,人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每一次争论都是他主动挑起的,每一次争论中他必得达到彼此脸红脖子粗的程度,甚至不管天昏地暗或饥肠辘辘,如果在舌战正酣之际对方想要退却,他就以一种追击穷寇的气势缠住对方不放,非要让对方明确认输不可。一日,季若冰与一名青工为一个小问题辩论得不可开交,对方想抽身逃脱,可季若冰则拉住他不让走,那小青年便顺手从季若冰的办公桌上扯过一块用来遮挡晒图纸免受阳光照射的红布,像西班牙斗牛士一样地在胸前晃来晃去,在场的人见了都大笑不止,季若冰给气得直瞪眼睛。季若冰还有一绝,就是最喜欢同时跟好几个人争辩,如果在最后的时候实在争不过对手,他就会甩出那句“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名言,昂起冒着汗沫的额头,扬长而去。为此有人送给他一个“程咬金”的绰号。

宋华为是了解他的这位很久以前就认识了的街坊的,当季若冰被学校无来由的遗忘之后,宋华为不忍心看到这个正牌大学出来的知识分子如此潦倒下去,于是在他调到电力设备厂任书记的时候,就将季若冰从街道工厂要了过来。他看重季若冰的满腹经纶,向张先锋推荐季若冰担任厂里的技术科长,负责生产和产品开发上的技术事务。

一转眼间,季若冰就从一个计工员变为了技术员。季若冰四十岁那年,宋华为书记见他仍然还是孑然一人过日子,便为其当起了月老,把当时在居委会运输队里做搬运工的周兰介绍给季若冰。

周兰人长得挺周正,腰圆体壮得像个小伙子,比季若冰要小十七、八岁。但是她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亲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只念过三年小学,她见季若冰是大学毕业,有一个正式的单位,还是搞技术吃笔杆子饭的人,经宋华为一说合,她也就没作太多的考虑,满口地答应了下来。这一对年龄悬殊的旷男怨女结成夫妻,在当时一度成为人们的热门话题,都说宋书记促成了一段美满姻缘,做了一件大好事;有人在羡慕之余不免有些忿忿然,说一朵鲜花惨遭了老牛的蹂躏;还有人甚至预测这对老少配不会到头,不出十年肯定要劳燕分飞。

周兰那帮运输队里拉人力板车的男工友时不时地开她的玩笑,这些体格强壮、头脑简单的汉子们直言不讳地问周兰:“那老头子怎么能作转你这块又肥又厚的大板田呢?要不要请我来帮忙呀……”周兰听了脸红耳热了一瞬,但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咧开宽厚的嘴唇哈哈哈笑着说:“好呵,有胆子的就上来试试,看老娘不放水淹死他娘的×!”说罢就真地挺着高高的胸脯揍上去,猝不及防地将那人掀翻在地,用双腿挟住他的头,一面嘻嘻哈哈地晃动着身子,一面以粗话骂道:“来呀,来呀,我看你的鸡巴有好狠!”旁边的人都被她这一举动吓得目瞪口呆。从此人们就知道了这个女人的厉害,更对她敢作敢为的性格敬畏三分。

为了照顾他们夫妻关系,婚后的周兰也被街道办事处安排在季若冰一个工厂上班。

在外面,周兰始终是一个好强的女人,这不仅仅因为她那一米七O、结实丰满又匀称的身材;也不仅仅因为她泼辣、大胆、火烈的个性;还因为她为人处事的直率和热情。在家里,周兰却尽量顺着季若冰。正如有人预料的那样,日子久了之后,周兰就渐渐厌烦起季若冰来了。首先是他的不修边幅的不良习惯;其次是他的婆婆妈妈似的唠叨;更要命的自然是他的未老先衰,缺少男人的胸襟与幽默感。

性生活的不和谐也让她越来越难以忍受。随着性经验的积累,周兰对性的满足和要求就如一匹出笼的猛兽,日益如饥似渴起来。每一次与季若冰同房,对周兰来说都是一次炼狱般的折磨,没有半点乐趣可言;每当她的性欲被刚刚唤起,亢奋的欲火正要喷射的当口,季若冰却俨然一只泄气了气的气球,软不啦沓地飘落在半山腰的树枝上。周兰只好失望地转过身子,以背对着季若冰这匹不中用的骟马,暗自流泪。这时她就会想起当年那个男工友的玩笑,就会在心里想像一个粗壮威猛的野性男人,长驱直入地、暴烈地进入她的身体深处,对她实施野蛮的强奸。她很伤心,也很失望、很无奈,最后只好借助幻想,在自慰中完成自己对身体的燃烧与释放。季若冰似乎并不关心妻子这方面的要求,他依然安之若素地上班下班,但在周兰的心目中,他已经形同行尸走肉。而在表面上,她还是默默地忍耐着,只能忍耐着。

季若冰也知道周兰的心思,但他再怎么样都无能为力。这个忧郁又可怜的男人,在心里觉得对不住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身体强壮、精力充沛的女人,所以每次她借题发挥地大吵大闹的时候,他总是让着她,默不作声地走开。可是最近他发现周兰的脾气越来越燥,两人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季若冰只把它当作是因工作上的压力造成的,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的季若冰已经是一个大忙人了。自从张先锋找他谈过一次话之后,他开始兴致勃勃地投入到编制企业五年发展纲要的工作之中。他整天手持一卷测量用的皮尺,领着在厂里搞基建维修的乡下建筑队的老板甘志德,在厂区里这里量量,那里测测,绘制了一幅厂区平面布置图和一幅新厂房规划方案图。按照张先锋的意思,他要在五年内新建三栋厂房、一幢办公楼和一栋职工住宅楼,要使全厂生产总值翻两番,达到年产值一仟万元,职工人数也要达到一千人。这个雄心浩荡的计划鼓舞了包括季若冰在内全厂职工的斗志和热情。季若冰自从离开校门以来,还没有好好发挥过自己在大学里学到的土木建筑工程方面的学问,更未能痛痛快快地按自己的意愿主持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建筑项目。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一定要充分地表现一下。季若冰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新厂房的勘测和设计上面,对家里的事更加不闻不问,孩子吃饭、穿衣、上学等等一切大小家务全都不管(其实他平时也从未管过)。他回到家只要有饭吃就行了,哪怕是冷饭冷菜,他囫囵吃一点就走,在家里的时间就是睡觉而已,其余时间全泡在办公室里,至于周兰对他的冷淡和责骂,一概充耳不闻。

但是今天的情况却令季若冰无法忍受了。今天是星期天,本是休息的日子,张先锋一大早就站在窗子前的坪地里叫周兰去参加义务劳动。张先锋之所以首先想到周兰,是因为她是金工车间主任,又是厂里的文体活跃分子,平时也常跟张先锋、何旷等一群人在一块儿玩乐打闹,也是“丐帮”朋友中的一员。周兰听到张厂长的叫唤,依然紧闭双眼躺在被窝里装着睡着了,她是不想参加今天这个义务劳动。

季若冰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一面替周兰答应着张先锋,一面用手扳了一下睡在另一头的周兰。张先锋在窗外又大声说了声“快一点,时间不早了”,便拉着嘶哑的嗓子吆喝起其他人。

周兰一听季若冰替自己答应了张先锋,伸脚在他的腰部踹了一下,恼怒地说:“谁说我要去参加义务劳动了?你答应的你自己去好了!”说罢又气乎乎地拉紧被头继续睡觉。

季若冰没再理她,他穿上衣服,牙也不刷,脸也不洗,风风火火地走出家门。

慌忙中,季若冰将上衣的纽扣扣错了扣眼,两边的衣襟参差不齐他也全然不知。他来到张先锋面前,掏出那块重未搓洗过的已然发黑的口罩布擦拭着有炎症的左眼,跟张先锋商量起新厂房地基测量的事情。张先锋背着双手,微仰着头,眼睛看着别处地听着季若冰的陈述,末了简单地交待了几句。当他正眼看季若冰的时候,被季若冰的打扮逗乐了,他露出一脸怪笑地说:“老季呵,你这一世人怎么一点也不讲究呢?你看,一件衣服都穿不整齐!当初周兰怎么跟你了?”。这时参加义务劳动的人们已陆续到了,张先锋敝下季若冰,从单逸手中拿过一双白色帆布手套。他们拿着铁锹,拖着铁斗车,说说笑笑地一齐向厂外走去。

张先锋要求季若冰尽量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新厂房建起来,于是季若冰决定采取一边绘图一边施工的办法。等张先锋一走,季若冰也急急忙忙地走到民工居住的破工棚里去找建筑队的老板甘志德,他要与甘志德一起测量地基的位置。

季若冰与甘志德拿着皮尺在厂区里转来转去,周兰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他也不知道。中午,他带着女儿季洁在甘志德的建筑队里跟民工们一块吃的大锅饭。

傍晚回到家里的时候,周兰还没有回来,季若冰心里明白,周兰是上舞厅跳舞去了。一早就对周兰不参加义务劳动的事憋了一肚子的火,回来又见她外出跳舞整日不顾家,季若冰心里更是恼火。就象久旱不雨的树林突然碰到一点火苗,这个懦弱男人的心里竟也发出一次血性的暴啸,正在怒火没处发泄的当口,周兰穿着一件薄得隐约可见里面的碎花三角裤衩的红色乔其纱长裙,悠然自乐地走了进来,一见周兰这身打扮,季若冰将吃了一半的一碗剩饭往桌子上一放,板着面孔大声说:“你在外面有吃有乐,还回来做什么?你给我滚,永远不要踏进这个家门!”于是,在这个简陋而凌乱的屋子里,爆发了第N次“俩伊”战争。

   4.

张先锋等人把周兰拉到隔壁的杨已群家里,周兰喘着粗气,抹着眼泪说:“张厂长,你们都看到了,这样的日子我没办法过下去,请你们做做好事,同意我跟这个杂毛种离婚好不好?”

“我们也没有权力处理你们的婚姻问题,那是法院的事。”张先锋似笑非笑地望着周兰说,“都老夫老妻了,孩子也这么大了,还闹什么离婚嘛。夫妻之间争争吵吵有什么了不起的,互相少说几句也就没事了。算了,回家去,不要再吵了。季工在心里还是舍不得你的,回去吧!”张先锋和杨已群一拉一推地将周兰送回她自己的家里。这边宋华为也给季若冰狠狠地说了一顿,大概是吵累了,外加肚子早就饿了,两人识趣地错着阶梯下台,彼此不再说什么。季若冰自知理亏,主动走到厨房做饭。

观热闹的人们见风波已经平息,陆续散去。

张先锋和宋华为则依然坐在季若冰家里,商量着工作上的事情。周兰见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起身进了厨房,从季若冰手中夺过饭锅,又多量了一些香米,忙碌起来。季若冰趁机来到房里,与张先锋和宋华为一起研究新厂房设计及施工方面的问题。

张先锋隔着墙壁喊道:“威克,你也过来一下。”

杨已群听到张先锋在叫他,便端着一碗饭来到季若冰的家门口,微扬着一张油光发亮的娃娃脸,说:“人家在吃饭,又什么事啦?”

“明天你安排几个人,把山边那个破水池折掉,然后把场地清干净。下星期民工一定要进场了,不能再拖。”张先锋说着给几个人一人递过去一支白沙烟。

“你又从我们车间抽人,这个月的产值怎么办?”杨已群瞪着眼睛说。

“不要紧,我自有安排。”

杨已群蹲在门边的阶沿上,将碗里的饭菜快速地扒啦到嘴里,没有哼声。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从窗口可以看见前面那栋车间里通明的灯光,上夜班的工人正在工作,机床的嗡嗡声夹着金属被切削时发出的尖利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个身材壮硕而修长的四十多岁的男人手持一把皮尺从窗前匆匆经过,扭头看见张先锋等几个人坐在季若冰的家里,便转身走了进来,笑着高声说:“张厂长,宋书记,你们都在这里呵,我正有事找你们呐。我们准备明天进场,你们看怎么样?”

来人就是在电力设备厂担任基建维修业务的农村建筑队老板甘志德,他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一包精装芙蓉烟,给在场的男人一人一支,那一张线条分明的国字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张先锋接过烟,说:“没问题,你们星期一进场,厂房施工报告已经审批下来了,季工正在抓紧绘制施工图,一些前期工作可以先做,具体问题你多跟季工商量。”

“一定要注意质量。甘老板,千万不能出岔子喔!”宋华为补充强调了一句。

“你们放心,我们保证会让你们满意的。”甘志德温和地笑了笑,点着头说。

甘志德的基建队是季若冰从乡下请来的,平时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是负责厂房啊、围墙啊、道路啊、下水道啊什么的一些零星修修补补的工作,已经在张先锋这个小型电力设备厂搞了五年多时间,总共才四五个人。现在这支严格来说称不上建筑队的队伍要承担一座厂房的建筑任务,甘志德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从老家叫来了几十个农民工。

甘志德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区农民,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大批农民进城务工的浪潮,他也弃农经商。开始是夫妻两人利用家乡丰富的竹子加工绣花绷子,自己背到江浙一带去销售。后来他发现各地都在大兴土木搞建筑,于是放弃了绣花绷子,拉了几个人来到城里做起了房屋维修工作。经人介绍他认识了季若冰,就在电力设备厂呆了下来。现在电力设备厂也要大兴土木,这对甘志德来说真是一个大好机会啊,他不只一次地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坚持地做下去,守到树老总会有菇子吃的。要想出头,就要能守得住,就要懂得如何去抓机会!”他庆幸自己的眼力和胆量。

甘志德站在屋子里四处望了望,瞥见周兰在厨房里忙碌着,便猜想这几个人还没有吃晚餐,他走到厨房门口瞧了一眼,笑着对张先锋他们说:“张厂长,你们都还没有吃晚饭哇,我也没有吃呢。不如我请几位到外面去吃吧,这样简单,叫嫂子别做了!”他转身对周兰说:“嫂子,别弄了,我们到外面去吃吧,看把你累得汗冒雨淋的!”

张先锋和宋华为互相对视了一眼,正要说什么,周兰已从厨房跨出来,用手抹着额上的汗说:“算了,算了,我的饭都煮好了,再炒几个鸡蛋就可以吃饭了。”

季若冰也站起来对甘志德说:“就在这里随便吃点吧,你要请客,机会有的是。”

张先锋马上接口说:“对对,机会有的是。”

甘志德望望张先锋,又望望周兰,笑道:“那好吧,我就给嫂子打下手。”说着就走进厨房,动手给周兰帮忙。

周兰对甘志德莞尔一笑,推辞道:“哎,你去坐着,让我来,让我来。”

甘志德有些霸蛮地夺过周兰手中的一只塑料盆,站在水池旁洗起菜来,口中说道:“嫂子,你就让我来吧,看把你累的。你不知道,我的厨艺还挺不错呢!”

周兰带有几分欣赏地望着甘志德,笑着说:“是吗?看不出来甘老板还有这一手呵。”

甘志德飞快地冲周兰挤了挤眼睛:“不信?哪天我给你做几样尝尝。”周兰的脸刷地红了,感觉心脏突然提到了胸口上。

不一会儿,甘志德和周兰有说有笑地弄好了晚餐,竟也有好几个菜。甘志德又跑到厂门口的小卖部提来几瓶啤酒,几个人就喝了起来。杨已群已经吃过了晚餐,张先锋和宋华为一定要他再喝点啤酒,他只好坐下来陪着喝。季若冰与周兰刚刚打过架,彼此都不答不理。甘志德在来之前就已经听说他们夫妇又打了一架,这会儿装着不知道似的,为季若冰倒上一杯啤酒,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端起酒杯笑着对季若冰说:“季工,你真是好福气,娶了嫂子这样一个好老婆。来,我祝贺你们夫妻恩爱,家庭幸福。干杯!”

季若冰很不自在地喝了一口,周兰只是低着头吃饭。宋华为瞥了甘志德一眼,故意叉开他的话:“甘老板,这个项目虽说不大,但是就凭你手下这几个人总是不行的吧!”

甘志德放下杯子,正色说道:“人手不成问题,高级师傅还有好几个哩,明天就到了。”

杨已群插言道:“甘老板,你的基建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我们看你滚泥巴坨子发起来的,这里可是你的发迹之地,到时候别忘了这里哦!”

张先锋也看着甘志德说:“确实,这里是甘老板的福地呢。”

甘志德连连点着头,笑着说:“我怎么敢忘记各位领导呵,感恩还来不及呢。你们放心,我甘志德一定要对得起你们,对得起电力设备厂上下几百个职工。”

周兰把筷子的一端含在嘴里,眯缝看着眼甘志德说:“你这话别说得太早了!”

甘志德坐直身子,扫了一眼桌子旁的所有人,一脸凝重并带着一点委屈地说:“别人也许不了解我,各位领导应该了解我。嫂子提醒得对,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5.

几个公休日的义务劳动,张先锋率领着“青年突击队”将厂内的一些破烂棚屋全部折掉了,地面也重新平整了一遍,并打成水泥地板,电力设备厂还真的变了个模样。张先锋没有食言,从财务室拔了几千元钱,让宋华为和杨已群带队,领着一群参加义务劳动的青年人到桂林玩了一趟。

这次旅游本来还是兴高采烈的。到达桂林的时候虽然下起了雷阵雨,但是大家的兴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更加高涨起来。那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伙子小姑娘们,出了车站便吵吵嚷嚷地要冒着大雨逛桂林。宋华为被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宣布了几条注意事项:第一,不能单独行动,至少三人一组;第二,不准走得太远,更不能轻信陌生人的话;第三,一个小时后必须全部到旅馆点名。随后他将事先预订好的旅馆及所在具体地址和联系电话反复说了几遍,这样还是不放心,他又让杨已群跟他们一块儿去。安排妥当之后,宋华为这才拧着自己的旅行包去了旅馆。

年轻人有的就近到商店买了把雨伞,有的干脆冒雨而行,让雨水打在头顶上和面颊上也毫不在乎。他们有说有笑地跟着杨已群行走在雨中桂林的街道上,引来人们讶异的目光。

三天的桂林之旅,对于这群小青年来说是太短暂了,他们走马观花般地游览了桂林市内外的主要景点,又乘游船沿漓江而上抵达阳朔,有人提出再多玩两天,宋华为坚决不答应。第三天,他们只好依依不舍地启程回家。

列车行至湖南永州境内的时候,发生了让宋华为始料不及的事情。坐在单逸旁边的董小雨原本在与大家一起唱歌,过道另一旁座位上的一个陌生男子见她歌唱得好,人也长得水灵俊俏,就主动跟董小雨搭讪,董小雨也大大咧咧地与对方交谈起来。谈兴正浓的时候,那个陌生男子突然伸手在董小雨的脸上摸了一下,董小雨猝不及防地尖叫了一声。坐在董小雨对面的王启平和蒋跃文见状,立马起身冲了过去,王启平拽住那个男人的一只手臂,蒋跃文则抡起拳头照着那个男人的面部打了过去。陌生男子顿时鼻血直流,他用手抚着鼻子离开座位,不声不响地走到车厢那头去了。

坐在前面的宋华为听见这边的骚乱声,惊慌地走过来。他问明情况后给董小雨批评了几句,然后叫大家安静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不要再惹事生非。

看起来这场意外的事件已经平息了下来。列车驶进东安站,在这小车站要停十几分钟,一些卖烧烤和快餐盒饭的小推车在车窗前来来往往,一片嘈杂。就在这一片喧嚣声中,从站台那边忽然传来一片呼喊之声。还未等车上的人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有二三十个手持棍棒、铁锤相貌凶蛮的年轻人,分别从宋华为他们所在的这一节车厢两头车门涌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用手摸董小雨脸蛋的男子。

宋华为脑子里轰地愣了一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走开。于是他拧着只水杯,装着去打开水的样子站在了过道一旁,让过那些气势汹汹的年轻人。这群手持凶器的蛮汉们跟着那个鼻子流血的男子来到王启平和蒋跃文面前,不问青红皂白地挥起棍棒就是一阵乱打。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呆了,有的人已经钻到了座位底下,有的就慌忙从车窗往外爬。王启平和蒋跃文身上都挨了好几下棒子,被打得抱住脑袋蹲了下去。杨已群看见这个场面,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挥舞着双手,一边大声说:“你们不要打人,不要打人!有什么话好好说,我是他们的领导!”正在这个时候几名乘警闻讯赶了过来,那一群行凶者见状,急忙从车窗里跳了出去,乘警也没有再去追赶。

因为没有抓到行凶者,而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乘警长便以妨害列车治安为名,要将电力设备厂那一帮人全部留下,协助调查。眼见着事情越闹越大,这样会给厂里造成更大的影响和损失,于是宋华为以商量的口气对乘警长说:“我们本来就没有错。为什么要我们都留下来?这些人都是我们厂生产一线的技术骨干,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赶回去,就要影响生产。我是电力设备厂的书记,就让我一个人留下来协助你们调查好不好?”列车即将启动,乘警长最后答应让宋华为留下来协助调查,其他人随车返回。

虽然,宋华为实际上并没有在东安呆多久,他随即乘坐下一趟车回到雁城,但是先行到家的人还是为他捏了一把汗,直到他出现在厂里的时候,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在此次事件中受了些皮肉伤的王启平和蒋跃文成了人们眼中的英雄,大家纷纷安慰他们。也有人说这些人活该被打,谁叫他们用公家的钱去游山玩水,谁叫他们在火车上卖弄风情?

听到这个事件,张先锋心里十分恼火。但他并没有直接表露出来,而是沉着面孔,走到一边闷声不响地吸烟。他在心里责怪宋华为没能带好队,出了这么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

后来单逸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又给他细说了一遍,他知道,在回来的火车上,尽管宋华为没有管理好这一群年青人,事件发生时也不敢站出来制止,而是畏首畏尾地躲到一边冷眼旁观,但在后来的处理中还是尽到了自己的能力,怪只怪董小雨招惹是非。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因为此事影响厂里的正常生产秩序,更不能影响他自己与宋华为的个人感情和工作关系。于是,他对宋华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也就不再去提起此事了。

   6.

甘志德承建的新厂房也在按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职工们看到整修一新的厂区,看到工地上渐渐加高的脚手架和新厂房,个个喜上眉梢,全厂上下像一列加足了煤的蒸汽机车,鼓着劲地往前跑,人们都在当面或背后夸奖张先锋有能耐,有魄力。

宋华为心里并不赞成张先锋在厂里的财力还不是很充裕的情况下大兴土木的做法,但是他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相反却附和着张先锋。现在,全厂职工的积极性都激发起来了,他就不失时机地组织一群英会能唱会跳的青年人编排了一场文艺晚会,在进一步鼓舞大家的斗志的同时,也让全厂职工知道他这个书记并没有闲着。

演出定在端午节的下午。在此之前的一个月,宋华为就亲自组织各车间的青年团员们准备节目,由于大部分人家住市区,离厂都很远,宋华为要他们每天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排练。这事他未与张先锋商量,张先锋很不满意。张先锋对宋华为说搞这个演出完全没有必要,纯粹是多此一举,反而影响生产进度。但是宋华为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东哈哈地对张先锋说这是为全厂职工鼓劲,是政治思想工作的需要。张先锋不好再说什么,拿起办公桌上他的一双帆布劳保手套轻轻拍了拍,大步走出办公室,到车间去了。

在装配车间门口,单逸正站在门侧墙边的一台砂轮机前打磨着一批零件上的毛刺,飞旋的砂轮与单逸手上的零件磨擦,溅起无数火花,发出刺耳的尖叫。

张先锋在单逸身边站住了,他伸手从小拖车里拿起一个零件坯子,站在砂轮机的另一侧打磨起来,深入生产车间一线巡视或劳动,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单逸抬头看了张先锋一眼,抿嘴一笑,继续打磨手中的零件。过了好一会儿,她将已经磨好的零件扔进身边一只铁箱,拿过张先锋手里的那个零件,笑着说:“我来吧!”

张先锋退到一旁,默不作声地望着单逸丰满的侧影好几秒钟,然后背着双手,昂头挺胸大步向车间里面走去。单逸见张先锋走开了,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追了上去。她从背后叫住张先锋,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见没有旁人,就悄悄对他说:“哎,今天晚餐别回去吃了。早上何旷买了几只脚鱼,我给你做红烧脚鱼!”张先锋望着单逸,点了点头,说:“哦,有脚鱼吃?那就不回去了。”

这天是星期五,正是中国民间的传统节日端午节。下午,文艺演出在办公楼前面的空地里举行,每个车间都有节目,连宋华为书记自己也登台表演了一个小魔术和一个男声独唱——《红军不怕远征难》。当演出进行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并传来隆隆的雷声,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空气变得异常沉闷,几乎是同时,粗大的雨点就急骤地砸到了地面上,正在演出的人和观众呼喊着四处奔跑,寻找蔽雨的地方。

本来也在看演出的张先锋想起篮球场上还堆放着新到的包装纸箱,便大喊道:“快,把包装箱搬到仓库里去!”一边喊着一边冒着暴雨跑向篮球场,他的身后跟着宋华为等一大群人。

这场大雨来得突然,下的时间却不短,到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停歇。搬运包装箱的时候,张先锋的身上被雨水淋得透湿,因此他已经没有兴致到单逸家吃她做的红烧脚鱼和腊肉粽子,搬完了包装箱之后就满脸不高兴地骑上他的自行车,顶着大雨回家去了。再说,今天过节,他妻子也特意准备了他喜欢吃的菜肴和美酒,这个时候不回家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

吃晚饭的时候,单逸见何旷一个人进屋,就问:“张厂长怎么没来?”何旷抖着手中被雨淋湿的罩衣,拉长着脸说:“他不肯来,斗雨走了。算了,下次再请他。”

单逸将煮好的饭菜端上小圆桌,何旷在两只小酒杯中斟上白酒,夫妻俩面对面地坐下来喝酒。

“听说宋书记有意提拔蒋跃文担任你们科的新科长,有没有这个事?”单逸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望着何旷问到。

何旷只顾低头吃菜,过了一会说:“我也听说了,”他放下酒杯接着说:“张厂长今天不肯来,是不是我的事没希望了?”

单逸说:“那倒未必!他到底是厂长,人事上的安排还是他说了算。今天是端午节,他老婆在家做饭,不来就不来吧,哪天再喊他来吃。”

何旷说:“我也这样想。今天上午张厂长问我对厂里的质量工作有什么想法,我跟他说了一些,看样子他很满意。”

单逸笑着说:“是吗?那就是说他还是有意让你当科长。蒋跃文算什么?他凭什么当科长?你还要主动一点,在张厂长面前多表现一下。”

何旷:“你再跟张厂长说说吧,这样好一些,我说得太多了不好。”

单逸:“也是的。那就我去跟他说。听林媛媛说,她也跟张厂长说过。媛媛的话他还是听的,谁叫她是机械局长的小姨子呢!”

何旷喝一口酒,仰靠在椅背上说:“这倒是。其实,这件事是明摆着的,这个几百人的厂子,谁还不了解谁!不是吹牛,除了我,还有谁能扛起检验科长这副担子呢?”

单逸白了丈夫一眼:“你就先别高兴太早了,等事情定下来再说吧!”

何旷看着单逸,举起杯子,半晌说道:“还是老婆说得对,等定下来了,我们再好好庆祝一下。”

单逸只是若有所思地吃饭,没有作声。忽然,她放下碗筷,走到窗前往外看。漆黑的夜笼罩着大地,雨比下午小了些,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雨水横流的地面上反射着昏暗的路灯光。单逸看了一阵,转身对何旷说:“夜长梦多,我们还是今天晚上就到张厂长家去一趟,说不准下星期就要定下来了。”

何旷听单逸这样说,也飞快地扒完碗里的饭,起身走到洗脸架前拿毛巾擦了擦嘴,从矮柜里提了两瓶精装的名酒和一条名烟,拉了拉单逸的胳膊。单逸从门后边拿了一把雨伞,顺手带上房门,与丈夫并肩没入雨丝弥漫的夜色中。

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亮的时候才停。单逸像以往一样第一个来到装配车间,当她掏出钥匙打开车间大门的时候,发现车间的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寸多深的雨水,顿时惊叫了起来:“这是怎么搞的,车间都成鱼塘了!快,快找季工,看看他这个土木工程师做的好事,把外面的水往屋里排!”她风风火火地一阵大叫之后,要先到的几名装配工用铁铲和竹扫帚把车间里的积水往外排,自己就一面嚷着一面到办公楼找季若冰去了。

宋华为正站在办公室的走廊上,见单逸一路吵吵嚷嚷地向这边急走而来,便迎上去问道:“小单,什么事?”

单逸气忿忿地尖声说:“什么事,什么事,你去看看,我们车间发大水了。搞什么名堂,厂里花钱请了基建队,又有专门学土木专业的工程师,一个排水问题都处理不好,每次下大雨我们车间就成了鱼塘,你们领导怎么不管呢?太不像话了!”

宋华为睁大眼睛看着单逸,等她说完,他笑了起来,说:“单班长,你的意见提得好,车间怎么成了鱼池呢?必须马上解决。走,看看去!”说完跟着单逸来到装配车间。

车间里已经有很多人在忙着排除积水,张先锋和季若冰也在其中。张先锋手持一把大铁锹,赤足站在水中,一下一下地往门外排水,他见了单逸和宋华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单逸说:“单逸,你这个渔场场长要把宋书记也拉下水呀?”

原本绷着个脸的单逸听张先锋这么一说,便笑了笑,走过去拿过张先锋手里的铁锹,弓着身子排起水来。过了一会儿,她转脸对季若冰说:“季工呵,你可是搞土木专业的专家,当初怎么把车间里的地面砌得比外面的地面还低这么多呢?你叫民工在这门口筑个台阶嘛,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们不知提过多少次了!”

季若冰一脸憨笑地看着单逸,不知说什么好。

张先锋戏谑地说:“老季,下次再发生这种事,单逸找你的麻烦我可不管呵!”

宋华为也说:“下次再这样,季工干脆改行当渔民算了,哈哈。”

季若冰停下手中的扫帚,从衣袋里掏出一块脏稀稀的手帕,擦拭着眼角,说:“不会有下次了,我马上叫甘专德安排民工在这里筑个台阶。”

宋华为还在打趣道:“单逸,你们车间再进水,就承包给季工养鱼呵,你当老板!”

单逸直起身,把垂到胸前的一束头发捋到背后:“要得嘛,书记带头养鱼,我没意见!”

一个中年女工抽言道:“养鱼不好,还是养王八划算呢。”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清除了车间里的土积水,工人们开始干活。张先锋收敛刚才那副笑脸,颇为不满地对季若冰说:“你马上安排民工把这个问题处理好,这哪里像个厂房?!说完就背着双手昂着头,与宋华为一起往外走。”

季若冰愣愣地站在装配车间的门边,右手撑着腮,眼睛望着车间墙下那条积满泥水的排水沟出神。这时,何旷一手拿着张图纸一手拿着个小零件急急忙忙走过来,还离好几步远就对季若冰说:“老季,这个零件与图纸尺寸有误差,威克说可以代用,我们检验员只认图纸不认人,你说怎么办?检验科又没人负责,我只好来找你这个工程师!”

季若冰正被排水沟的事搞得头痛,见何旷来找,一时还没有缓过神来,他眼睁睁地呆望着何旷,好几秒钟没有应声。

尚未走多远的张先锋听到何旷的叫嚷,折了回来。他接过何旷手里的零件看了一下又交给他,说:“威克说可以代用也要由技术部门签字同意才行,当然要以图纸为准。何旷,检验科还没有科长,从今天起检验科的工作暂时由你负责,有事多与季工商量!老宋,你看怎样?”还未等宋华为说什么,张先锋听见办公楼那边有人在喊,便匆忙转身,大步走了。

何旷望了一眼季若冰,又望一眼宋华为,抖了抖手中的图纸,说道:“那我就按图纸执行了,这一批零件全算报废!”

季若冰还在想怎样将损失降到最低程度,或者如杨已群所说的尽可能代用,于是说:“你就通知杨主任,看他们能不能返工。”

宋华为不置可否地点着头,仍然挥动扫帚清扫着车间门口的泥沙。对于张先锋的决定,宋华为从内心来说是不怎么赞成的,在他看来,装配车间副主任蒋跃文更适合当任检验科长一职,蒋跃文不但有个中专文凭,工作比较踏实,还是个预备党员。而何旷只有初中文化,甚至有职工向他反映,何旷在行使检验员职责时有因人而异的现象。但是何旷能说会道,又很会拉关系,全厂中层以上干部(包括他宋华为在内)无不是何旷夫妻俩那张关系网上的一个结点,宋书记也没有少在何旷家里打牌玩乐,吃吃喝喝。所以,原任检验科长调走之后,宋华为虽然有意提拔蒋跃文,而当何旷竭力要得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宋华为还是碍于面子,更不愿为此事撕破他与张先锋之间那层脆弱的关系。当张先锋在事后征询他的意见时,他也只好讳心地表示赞同。

中午的时候,办公室秘书林媛媛照例在办公室里面的小套间用小电炉做中餐。跟她一起在这里吃小灶的还有张先锋和销售科长王启平。起初,大家都是在厂里的食堂就餐,由于食堂饭菜没有什么油水,花样太少,味道也不好,林媛媛提出干脆自己做饭吃。王启平第一个 “报名”在她这里吃饭,林媛媛见张厂长总不是按时去食堂吃饭,便硬拉着他加入这个伙食团。林媛媛用办公室小金库里面的钱买了些简单的电炊具和油盐酱醋白面大米之类,正式开起了小灶,每天搭配着做些可口的菜肴,还隔三岔五地弄点鸡鸭鱼肉,吃得很是滋润。宋华为的家离厂子近,中午一般都回去吃,除非天气不好,下雨下雪天,他也会经不住林媛媛的殷勤挽留,跟他们吃上一顿“免费的午餐”。

宋书记扫了一个上午的泥沙,又跟季若冰商讨了一会装配车间排水问题的解决方案,眼看已经中午时分,他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手拍打着裤脚上的泥沙,对林媛媛说:“媛媛,今天中午有什么好菜呵,我在你这里报餐呵。”

林媛媛笑着说:“好呵,今天正好吃水饺呢!”

“那就太好了,我喜欢吃你包的饺子。”宋华为靠在椅背上说。

这时张先锋走了进来,他把手中的帆布手套扔在林媛媛的办公桌上,对宋华为说:“这个杨已群,检验员按图纸检验判定这批轴套不合格,要作报废处理,他硬说可以代用,他是担心这批材料浪费了。我去看了一下,那些轴套不是不可以代用,间隙稍微大了一点,影响不大。但是检验员是按图纸检验,当然要以图纸为准嘛。他说人家检验员是死脑筋!……他们还在吵,让他们吵去,我不干涉!”

宋华为说:“如果能够代用,也要技术部门出个处理意见。先按图纸作报废,然后再看情况能不能代用嘛!”

张先锋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季若冰不肯担这个责任。这个老季!”

宋华为掸了一下衣袖,说:“那就没说的了,报废就报废,不过还是要追究加工者的责任。看样子又要抓一抓质量了!”

林媛媛端着一只不锈钢锅子从里间屋出来,她拿起桌上一份报纸垫在一张方凳上,把锅子放在上面,接过宋华为的话头说:“本来早就应该抓质量了,何旷做得对,他一上来就敢管事,我们现在就是需要这样的干部。”她抬头望着张先锋,弦外有音地说:“可是他只是个临时科长。”

张先锋掏出一包烟,抽出两支,递一支给宋华为,说:“我也想提何旷担任正式科长,但是有些人有意见,先让他试一试吧!”

宋华为知道张先锋的意思,心想既然你已经让他代理科长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还不是故意要我表示一个明确的态度!于是,宋华为大声对张先锋笑着说:“老张呵,何旷虽然不是最理想的人选,但是目前厂里正需要用人,他敢于负责,我看就正式任命何旷为检验科科长吧,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

张先锋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雾,说:“那就下午开会讨论一下。”

应该说,张先锋在任用何旷担任检验科长这件事情上,是处理得比较圆滑的,圆滑得有些过分,让人一看就知他很做作。但是他还是要来这么一下子,让别人以为提拔何旷不是他个人的意见,而是厂务会上大家的决定,是工作的需要。这样就不至于给别人一个他张先锋是在凭个人感情,任人惟亲的印象。作为一厂之长,他是非常注意这些看似简单,实则重要的细节问题。

何旷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厂里的中层干部,张先锋对单逸履行了一个诺言,而在表面上对全厂职工也可以说得过去,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何旷正式当作检验科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厂办公楼前的水泥围栏旁搞了个“产品质量暴光展览”。他叫科员们将一些报废了的零部件用小平板推车拉到办公楼前,一字儿摆放在围栏上面,每一件废品下面还有一张注明加工者姓名、加工日期批号和报废原由的小纸片。其中有一个二米多高的大家伙特别引人注目,那是由冷作车间制作的一个长方形安装架,那上面的焊接搭缝粗糙难看得像秃子头上的癞疮,高高低低,极不平整,甚至存在着裂纹,许多人围在这个焊件旁边议论纷纷。

一个长着络腮鬍子的小个子中年男人走上去,一把扯下焊件下面的纸片,用力一推,将焊件推翻在地上,忿忿不满地说:“去他妈的,这件东西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钱也罚了,人也批评了,还拿出来展览个屁!”

何旷走过来,说:“这是搞质量教育,不是针对你个人的,你不要紧张!”

中年男人一手揪住何旷的上衣领,狠狠地说:“你他妈不把我的名字写在这里我就不紧张,明白了吗?你再乱写我就揍你!”

何旷脸色苍白地颤声说道:“好,好!不写,不写!”

中年男人放下手,瞪着一双小圆眼说:“你他妈想在领导面前表功是吗?别在老子身上打主意!什么东西,你是怎么当上这个狗屁官的?以为别人不知道吗?哼!”

周围一片哄笑声。

张先锋闻声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对那个中年男人喊道:“王飞,你想干什么?”

王飞见了张先锋,转过身子,挺了挺胸脯说:“张厂长呃,你们有本事就把厂子办好办大一点,多管管你们那些自私自利的干部,别老盯着平头百姓身上芝麻蒜皮的事大做文章!”

张先锋说:“王飞,你说话注意一点!我是厂长,不论是干部还是职工,都要管。现在我就要你马上回车间干活,不要破坏质量展览。”

王飞嬉皮笑脸地说:“你是厂长,有些科室开小金库你管了吗?职工中午都在食堂吃饭而有些干部在办公室内开小灶你管了吗?有人为了当干部,请客送礼拉关系你管了吗?别说得那么好听了。先管管你们那些当干部的,再来管职工!”说完王飞扬了扬手中破烂的脏手套,说:“对不起,我干活去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人群。

张先锋的脸色涨得彤红,对着王飞的背影说:“王飞,你,你要把话说清楚!”

王飞并不理会张厂长,大摇大摆地走了。

一直站在办公室里隔窗观望的宋华为微微笑了笑,离开了窗子。

张先锋对何旷和在场的人说:“展览继续搞下去,今后一定要动真的,谁也不能出现质量问题!”

人群中有人大声说:“张厂长,王飞说的那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厂里的制度不会只对职工不对干部吧?”

张先锋说:“我会了解清楚的,如果情况属实,我会一事同仁,严肃查处!”

7.

好事成双,坏事也常常结伴而行。

张先锋近来的心情糟糕透了。厂里接二连三发生了一些令人头痛的事情,还未等他喘息一下子,家里又暴发了内斗:他老婆万筱芬听人说张先锋时常跟厂里一群男男女女吃吃喝喝,拉拉扯扯,便认定张先锋对她有二心。但是她一时又没拿到真凭实据,况且作为一个厂长,在厂里与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也是很正常的。万筱芬心里装着一种很不清透,很不踏实的感觉,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与老公阴吵暗斗。张先锋受不了这种耗精费神的冷战折磨,尽可能地拉大与妻子之间的距离。他时不时地以出差的名义跑到朋友一条废弃的运沙船上住一两天,与单逸度过露水般短暂的销魂时光,这是他们俩保持两年之久不为人知的秘密。

运沙船泊在市区中心的湘江岸边,已经十来年了。原先,张先锋那位在航运公司工作的朋友一直把这艘废弃的运沙船当作自己的住宿,在船上结婚、生孩子,所以将船上窝居打理得很是舒适。后来这位老兄在市区买了商品房,就让船屋闲置着,偶尔朋友们在船上聚一聚,品茶、喝酒、吹河风、观风景,也真是个难得的休闲之处。张先锋决计把这个水上窝居当作他与单逸的快活别墅。

这是一艘铁制的运沙大驳船,前一部分是装河沙的大舱,后一部分原来是驾驶舱和轮机舱,现在机器已经折除,被改为两居室的住房。船头船尾都用粗大的钢缆绳栓在岸边的水泥缆柱上,一块木跳板一头搁在船舷,一头搁在岸上,人走在上面便悠悠地晃动。油漆斑驳的铁皮舱壁上有几个嵌着玻璃的小窗子,里面遮着绿色的布帘。为了夏天隔热和防漏,舱顶上又盖了一层油毛毡,油毛毡上面压着许多砖块。结满铁锈的灯杆上悬垂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条儿。

星期天晌午的太阳正懒懒地洒在清悠悠的河面上,水波在秋阳下涌动着,缓慢流过船舷。张先锋坐在一张折叠椅子上,无所事事地注视着船头上那个垂钓的老者,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忧郁。他一再在心里琢磨:眼前这个钓鱼的老人怎么如此有耐性,整整一个上午了,还没有见他钓到一条哪怕“刁子”那样的小鱼儿,然而他依然不急不躁地坐在那里,如一尊石头,要是换了我,早就一扔钓鱼竿跑了,这样地打发时间实在是一种浪费。他转念又想:我今天不也就是这么白白地耗掉了大半天时间么?原想到厂里去转转,看看新厂房工地上有没有事情要处理。可是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半了,洗漱一番,自己做了一碗荷包蛋煮面条,吃完就到了十点多钟,看看时间不早了,也就懒得上岸去,一个人坐在船头的甲板上晒着太阳,看人家钓鱼,就算是给自己放一天假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单逸就会悄然而至。这样悠闲度日的情形对于张先锋来说确实是少有的。在人们的眼中,张先锋还算是一个有魄力的厂长,他当任电力设备厂厂长以来,这个市属小厂正在发生着显著的变化,他不明白,那些职工们怎么就不识这个账呢?特别是王飞那天当众恶劣地责难他,在场的人竟无一人出来说句公道的话,这令他心里非常窝火。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来为他们如此拼命地付出是白费了,就像拿热情和精力打了个水漂,心中还真地有些委屈……远处的河面上有一艘白色客轮逆流驶来,一声鸣笛把张先锋拉回到现实之中。他觉得刚才那个想法有些可笑,甚至是太幼稚了,一个挑大梁的男人怎么会为一些庸琐的小事所困呢?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从小凳上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迈动一双修长的腿,在船头甲板上踱着步子。过了一会,他在钓鱼老人身边站住,双手揣在裤袋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水面那只小小的浮标,以至于单逸穿着淡绿色长裙的身影从高高的石阶上款款飘到船上他都没有发现,直到单逸从后面用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蒙住他的眼睛,他反手抓住女人的手,“呵,呵”地喊出了单逸的名字,单逸搂着张先锋厚实的腰背,“嘻嘻”地笑着。

张先锋反过身来一把抱住单逸柔细的腰,色色迷迷地望着她那双大大的雾蒙蒙的眼睛,四目相对,在刹那之间交流着无以言说的丰富内容。他们显然已经感觉到了钓鱼老人投来的不满的目光,于是,手牵着手,相拥相搂地走进船舱,轻轻地关上了舱门。

   8.

何旷在外面闲逛了一圈回到家里,见单逸不在家,便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点着一支烟吸着,然后一仰身横躺在沙发上,双眼望着天花板发呆。这样百无聊奈地躺了一会,他伸手按了一下旁边组合音响的按钮,并将音量旋到最大,顿时,震耳的摇滚乐如山崩地裂般地在小小房间里猛烈冲撞,并直奔门窗之外。何旷仍然微闭着眼睛横躺在沙发上,任由这野马般的音响刺激着自己的每一根神经。他喜欢这种快节奏、大力度的刺激,每次听见这样的声音都能让他沉入一种如在云里雾里似的忘我地步。是的,何旷常常想到要进入另一种时空,另一个状态,但是却不能如愿以偿。在平常生活当中,他总是表现出非常自负,非常有能耐,一个有责任心,有气度的男人形象,他是那种很难让人琢磨,很有城府的人,是那种渴望出人头地却又故意表现得满不在乎的人。

在强烈的摇滚乐中闭目养神了一阵之后,见单逸还没有回来,何旷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随手关掉了音响设备,那些不可一世的音符,忽然间嘎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

何旷拉上房门,漫无目的的往外走。当他来到那排工棚前,听到里面传出民工们玩纸牌的喧哗声,便走了进去。工棚是由建筑用的竹板和油毛毡搭建而成的,没有窗子,里面一片昏暗,大白天也点着一盏白炽灯;沿着竹板墙四周,摆了一圈用砖块架起来的竹板床,十几个民工正聚在角落里一张竹板床上打牌,彼此催促着,叫喊着,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一派烟雾弥漫,嘈杂不已。一个小鼻子小眼的小个子民工看到站在一旁的何旷,殷勤地同他打招呼:“唉,何科长,今天没出去玩呀?来玩几盘吧!”并递上一支简装的郴州烟。

何旷点一下头,接住烟,故意匆忙扫了一眼工棚内的人,说:“你们甘老板到哪去了?”其实他并不是要找甘志德。

几个民工同时答道:“甘老板刚才还在这里。”“可能到新车间工地上去了。”

何旷“哦”了一声从工棚里走出来,站在阶基上张望着星期天觑无人影的厂区道路,内心充满无聊的感觉,不知道去哪儿消磨时光。单逸也不知去了哪里,她早上出门时只说要他自己弄午餐吃,不用等她回来,就裙襟一飘一飘地带着一身西施兰香水味走了。何旷当时还躺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答应着。他们夫妻俩一般情况下都是双双出入的,何旷知道,妻子一个人出去无非是到岳母家看看,或去商店转转,所以他也不去多问什么。在这一点上,他们还是蛮默契的,夫妻之间本来就应该留有相对独立的活动空间,何旷也不愿意像有的男人那样,全方位掌控妻子的行踪,脑神经整天绷得紧紧的,一如从事秘密工作的“克格勃”特务。当然,他也不喜欢单逸打探他的行踪,因此单逸与丈夫一样十分自觉地遵守着这条基本原则。假如他们夫妻一同出门,单逸总是将手一伸,挽住何旷的臂膀,亲亲蜜蜜地走在路上,就像那些恋爱中的情人。

然而今天单逸一个人出门,有何旷心里引起了一些些的不安和慌乱,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自己有些心烦意乱的感觉。这阵子他很想见到妻子,很想她马上回到家里来,坐在他的身边。也许一个人在“荷尔素”分泌旺盛的时候往往会有这种感觉!

在工棚外站了几分钟,何旷看见季若冰与甘志德边走边谈地从车间那边过来,他也就快步向他们走了上去,还隔着好远就大声说:“老季,我到处找你,走,下棋去!”

他们走拢,都站住了。季若冰右手托着贴了一张风湿止痛膏药的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何旷,说:“好呵,我今天让你一个马怎么样?”

何旷昂着头说:“谁叫你让啊,你这个臭虫!”

两人一见面就来了斗志,边说边笑地向办公室走去,把甘志德晾在一旁。

甘志德冲着季若冰的背影说:“季工,请你快点把图纸画出来呵!”

见他们已经走远,甘志德折进工棚里,向民工安排了一番,民工们扔下纸牌,跟在甘志德的后面来到工地上。他们将一些竹跳板和搭脚手架用的钢管搬到已经铺好预制板的二楼上去,另外一些人则在挑运河砂。

新厂房的建筑施工图是由季若冰自己设计的,并没有经过城建管理部门的严格审核,在这样的小厂里,许多小型建筑物都是由本单位主管基建的工程师或其他有一点建筑经验的人随便绘一张施工图,交给那些没有正式施工资质的所谓基建队动工修建。他们绘出的图纸在施工过程中往往要改来改去,甘志德承建的这座车间也就属于这种情况,所以他们时常要停下来,等待季若冰修改图纸。如此反反复复的折腾,民工们虽然会在背地里发发劳骚,戏称季若冰是“改改工程师”,但是这样也相应地延长了工程日期,也就是说,他们不用愁没有业务可做,有事做就会有收入,反正是建设方出钱,何乐而不为呢!只要有工钱,你天天改图纸都行,哪样不是做工?!现在,甘志德就带着手下这群民工,按照季若冰的意思折除昨天才砌上来的一截砖墙,并等待着他新的方案。

民工们一边劳动,一边说着乱七八糟的笑话。一个手持钢钎折墙的中年民工说:“季工恐怕有五十多岁了,他老婆却年轻又强壮,他肯定耐不何她。”

先前在工棚里见过的那个小个子民工接言笑着说:“她那样牛高马大,‘改工’又老又病,怎能满足她的需要?华俫仔,不如你去帮帮忙!”

那个叫作华俫仔的民工猥亵地笑着,故意将钢钎深深插入一道裂开的砖缝里,喊道:“操!”甘志德站在下面一个石灰池旁,仰着头对上面的民工大声说:“做事就做事,莫扯这些鸡巴乱弹!”民工们赶紧收口,默默地干活,华俫仔却还在偷笑。

其实,甘志德的内心深处也同这些民工一样,为周兰嫁了季若冰这样一个老公感到惋惜,这种“怜香惜玉”的感慨是从见到周兰的第一眼就有了的。他觉得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适合周兰这样的女人。是的,甘志德的确有着一副运动员一样的体魄,而且年轻又有钱,他常常因此而自负不已。有时看见周兰穿着性感的衣服在厂区里走动,甘志德就有一种心猿意马的躁动,然而当着周兰的面,他又表现出乡里人所有的,十分谦卑、厚道和本份的样子。此刻,听到手下的民工在用这样的语言议论着周兰,他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不由自主地发了火。但他马上又为自己的话语感到诧异和可笑起来。民工们并没有在意甘老板的斥责,个个只是默默地干活,甘志德在工地上站了一会,又各处转了一圈,然后对民工们交待了几句,便向工棚走了。

正当何旷与季若冰两个人在楚河汉界之间拼杀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在湘江岸边那间拉着绿色窗帘光线暗淡的船舱里,张先锋和单逸两具赤裸裸的雪白的胴体正紧紧地交缠在一起,他们似游龙翻腾,云雨天地,如饥似渴,欲死欲仙,直至彼此精疲力竭,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单逸首先醒来,从张先锋的屁股下抽出自己的内裤,穿衣下床,到隔壁一间小小的厨房里开始弄些吃的。

张先锋也醒了,他拿起枕头边的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抬起身子斜靠在床头的靠背上,点燃一支烟抽着。他那散漫的目光在壁板上一幅题为“曲径通幽”的山水油画上停了一会,然后缓慢地移下来,望着单逸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心里想到:这女人的身材真的天生的好,虽然生育过孩子,但是依然纤柔苗条,特别是那双腿,修长而优美,鼓胀的臀部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那性感的腰部和腹部恰到好处地起伏着,充满妩媚的诱惑,两只乳房挺拔圆润,富有弹性,魅力十足。这样望着望着,张先锋的下面又有了强烈的冲动,他赤身裸体地走到单逸的背后,用双臂紧紧搂住她,然后将燥热的唇舌轻轻贴在了她细腻的颈部。单逸先是一颤,紧接着放下手中的炊具,悄悄向后面斜仰着脖子,微微闭上了双眼,开始轻轻呻吟起来。张先锋一面吻着单逸的颈部、耳轮和双唇,一面誊出一只手迅速脱掉了她的衣物,单逸的身子渐渐瘫软了下去,最后完全躺倒在厨房的木地板上。张先锋重重地压在了单逸的身上,单逸则用双手紧紧抱住张先锋的背,双腿钩住他的腰,口里发出野狼般的嚎叫。船舱外,滚滚的江水在静静地奔流着、低吟着……

当这一对男女终于坐在小圆桌旁吃牛奶和蛋糕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张先锋眯缝着眼睛,满足地望着单逸,若有所思地说:“我准备到长沙去一趟,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

单逸抬起眼帘,娇柔地看着他说:“去长沙做什么?”

“新车间建成之后,我打算开发新产品,到省厅去申报一个新产品定点生产项目。湖南目前还没有生产防污型真空断路器的厂家,我想搞这个。”

“这倒是件好事。但我不能跟你去长沙,这样太招眼了!”

“没有关系,我会另外安排一个人一起去,你适合做公关工作嘛,这也是工作需要。”

单逸还是满心顾忌:“万一厂里人说闲话怎么办?再说何旷也不会同意的。”

张先锋坚持道:“这有什么闲话可说的,公关工作总要有人去做呵。至于何旷,我去跟他谈,我还准备让他担任开发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他不会不感兴趣吧!”

单逸扬了扬细长的眼睫毛,说:“嘻嘻,原来你早就策划好了。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顿了一下她接着说:“那我有什么好处?”

张先锋在女人鼻尖上轻轻点了一下,色迷迷地望着她说:“你说呢?你不是最大的受益者吗?”单逸娇作地在张先锋肩上打了一下,两人无声地笑了笑,端起牛奶一饮而尽。

单逸在船舱里匆忙清洗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内衣裤,将脏衣物扔进角落的一只塑料桶里,又略微梳理了头发,在脑后扎一个马尾,套上张先锋不久前给她买的红色发箍,然后快步走过去在张先锋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走出舱门,匆匆地上了码头。

这时已近黄昏,河面的小渔船开始收网拢岸,大堤上聚集了一些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柳枝在微风中轻飞漫舞。

为了不引起何旷的怀疑,单逸没有直接乘公交车回家,而是步行来到一家商场里,买了一瓶红葡萄酒和何旷喜欢吃的肉类食物及海鲜,看见有降价的皮鞋,又为自己和何旷各买了一双处理皮鞋,这才提着满满的两袋物品回家去。

单逸到家的时候,何旷还未回来,女儿丽丽一个人趴在小方凳上看动画片。单逸放下塑料袋,问女儿:“丽丽,你爸呢?”

丽丽仰脸望着妈妈,不高兴地说:“爸爸在跟季伯伯下象棋,你们都不在家,没人跟我玩,我不理你们了。”

单逸从塑料袋子里拿出一包牛肉干放在女儿手里,哄着她说:“妈妈上外婆家去了,你跟小朋友一块玩就可以了嘛。”见女儿又坐下看电视,单逸便来到厨房,开始做晚餐。

何旷每次同季若冰下完棋,都要为棋局上的得失争论一阵子。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来到宿舍的前坪,明明已经到了家门口,还站在坪地上争吵不休。单逸拉开房门,似恼还笑地冲着他们说:“你们有精力在这里争空事,还不如早点回家管管孩子。真是的,大半天都不见人影,太不像话了!”

何旷和季若冰见单逸发开了劳骚,停止了争论。何旷原本是想向单逸发火的,盘问她今天到哪里去了,现在被单逸一顿抢白,反而没有了由头,倒是他觉着理亏了。单逸望了望隔着两户的季若冰家那静悄悄紧闭的房门,知道周兰不在家,就转身对季若冰说:“季工,你家周兰还没回吧,那就一起在我家吃饭算了,我今天上街买了新鲜墨鱼,还有凤爪。”

何旷一听单逸买了这么多他喜欢吃的食物,脸上立马堆满笑容地拉着季若冰往自己家里走:“来来来,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切磋,实在不服气吃了饭再来几盘。”

季若冰见自己的家里冷冰冰的没有人,而何旷又硬拉他吃饭,也就不怎么坚持,跟着何旷进了屋。

丽丽懂事地喊了声“季伯伯”,就一奔一跳地帮妈妈拿碗筷,摆凳子。

何旷走到矮柜前,提溜着单逸带回来的两袋物品,看见里面又是红酒又是皮鞋,就走进厨房,在单逸的臀部轻轻拍了一掌,歪着嘴笑道:“我还以为你今天到哪里玩去了呢,原来一个人采购去了,搞得我神魂不安的。”

单逸侧头看了一眼门外,轻声骂道:“我还有哪里可去的呵?别不正经的,快去洗手吃饭吧!”

何旷又笑了笑,返身端了一碗煮好的菜,走出了厨房。

单逸把最后一碗菜端上桌子,在女儿丽丽对面坐下来吃饭,她招呼季若冰吃菜,夹了些清炖肚片墨鱼放在丽丽碗里。单逸的厨艺在熟人中公认是不错的,她很喜欢弄吃的,而且总爱变变花样,看到或听见感兴趣的菜谱和做法,她就学着自己做,还无师自通地像那么回事儿。她今天做的清炖肚片墨鱼就是按张先锋说的弄出来的,味道确实不错。

何旷挟了一块墨鱼片塞到嘴里,望着妻子说:“哎,新鲜墨鱼和干墨鱼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单逸,你是在哪里学的这种做法,以前怎么没见你做过?”

单逸避开何旷的眼神,低头往口里扒了一口饭,慢慢嚼着,含糊地说:“我自己跟电视里学的,鲜墨鱼只能清炖,不然味道就被破坏了,不好吃。”

季若冰不停地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你完全可以开个餐馆,我天天到你的店里吃饭。”

“我可不去开什么餐馆,到时候还不是我一个人做呀,累都会累死!”单逸瞥了何旷一眼说。

何旷知道单逸的意思,只好笑着说:“谁去开餐馆呢,我可舍不得老婆。”

单逸往丈夫碗里添了一勺饭,笑着说:“别说得好听了,快吃饭吧!”

何旷与季若冰两个人吃着饭,又讨论起下午的棋局来,互不相让。末了,他们把碗筷一放,季若冰对单逸说了声“谢谢”,就与何旷拉拉扯扯地出了房门,到办公室继续对奕去了。

单逸收拾好桌子,陪女儿看了一会电视,然后洗漱了番就哄着丽丽睡觉,自己也早早地上床睡了。她确实太睏了,身子刚刚躺下,马上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9.

宋华为隔三岔五就往市机械局跑,名义上是为厂里的事,而熟悉他的人知道,这么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调离这个由街道工厂接收上来的市属企业的计划,他一直在想方设法进入局机关工作。其实,也并非他与张先锋完全配合不来,在厂内一切大大小小事务上,他总是尽量配合着张先锋,即使心中不满意不赞成,他也会在表面上做出满意的样子,与人谈及工作上的事情时,他从来不会表现自己鲜明的态度,而是含糊其辞,呵呵带过。但是在上级领导面前,宋华为更多的是以别人的不足来衬托他自己的能力。当局长问及宋华为对电力设备厂企业管理有何想法,他先是概要地介绍厂里的基本情况,又泛泛地谈到张先锋的成绩,然后话锋一转,重点谈厂里存在和发生的问题,而张先锋是怎样处置的,要不是他从中协调,事情将会发生怎样不良的结果等等。他一脸凝重的神色对局长说:“张厂长总的来说是一个好厂长,有干劲,有热情,就是工作上感情用事,方法简单了一些,毕竟年轻嘛,还有待进一步提升思想素质和管理水平。”局长很是赞赏地点着头。宋华为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想在领导心目中留下自己处事稳重、客观、全面的良好印象,为自己的晋升作铺垫。

最近几次到局里,计划科那位有着一张娃娃脸的封科长向宋华为透露了一条重要的信息,根据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市机械局将转换职能机制,改为市机械集团总公司,下面还要成立两个局属劳动服务公司和机械设备成套公司,为全机械局系统企业提供设备配套及采购服务。宋华为得到这个信息,马上意识到这是个进入局机关的极好机会,他连夜赶写了一份“关于担负机械设备成套公司筹建任务的请示报告”,第二天亲自送到主管全面工作的尹治局长手里。

尹治的第一反应是惊讶。

在尹治的印象中,宋华为和张先锋是他领导下那些企业为数不多的几对相处时间长,而且配合默契的“黄金搭挡”中的一对,却没想到眼下宋华为也向他提出调动的要求。他仔细想了想:哦,宋华为在电力设备厂工作已快二十年了,说起来也是该给他挪动挪动位置了。但是现在正是改革开放的关键时刻,局系统面临转换机制的问题,还不宜对基层领导干部作出不必要的调动和调整,再说从目前情况来看,电力设备厂的生产经营都不错,在此刻调整该厂领导班子不是上策。尹治这样想着,决定不接受宋华为的请求,但他必须找宋华为单独谈谈。

这是深秋时节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清爽的微风从湘江上徐徐吹过来,轻轻撩动古汉大道旁市机械局四楼走廊尽头尹局长办公室里绿色的薄纱窗帘。

尹治端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面,身体稍微前倾,面带笑容地对坐在他右侧沙发上的宋华为说:“老宋呵,你的工作热情我是知道的,我非常欣赏你勇于挑重担的吃苦精神。但是现在我要你养精蓄锐,将来我要让你担任更重要的任务。况且,眼下电力设备厂正处在发展的紧要关口,在几年之内,这个厂将要有一个大的改变,产值至少要翻两番。所以,你必须给我钉在那里,行使你的职责,把这个厂搞好了,你们就是帮了我大忙。好好干吧,呵,先不要提调动的事,到时候我自会考虑的!”

宋华为在尹治这儿碰了颗软钉子,没有什么可说的,毕竟听起来尹治还是挺欣赏他的,电力设备厂的发展确实是局长的一着要棋,那就一如既往地与张先锋一道把这个摊子扛下去好了。他听尹局长这么说,知道已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便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笑着说:“既然局长这样看重我,我只有继续努力干好工作。请尹局长放心,我一定与张厂长好好配合,不会让您失望的!”

尹治也从高背转椅上站起来,走到宋华为跟前,伸出胖乎乎柔软的手掌握住宋华为的手,另一只手拍着宋华为的臂膀,乐呵呵地说:“好,我相信你会做得更好的。回去转告张先锋,我过一阵子会到你们厂去看看的,听说你们要上新项目,这是好事嘛,我全力支持你们!”

宋华为心里沉了一下,却还是满脸笑容地说:“谢谢局长的支持,我回去跟张厂长好好商量商量,到时候给局里一个具体的方案。”

尹治高兴地说:“那好,你们抓紧一点!”桌上的电话响了,尹治转过矮胖敦实的身体去接电话,宋华为依然站在那里望着尹治。

这个电话打了二十多分钟,当尹治挂上电话,看见宋华为还站在那里,便说:“那就这样吧,老宋,不要有什么想法。回去好好工作,有什么问题请及时向我汇报。”

宋华为连忙答道:“没有别的想法,我会按局长要求的去做。”一边说着“好,我走了!”一边出了局长办公室,并随手小心将门带上。

来到大楼下面,宋华为放慢了脚步,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他在坪里站了一下,然后走到自行车棚推出自己的旧“双鹤”自行车,走出了机械局机关大门。他感到心里一片空旷,一片茫然,还有一些疲倦。已是临近下班时间,街道上车辆很多,汽车一辆紧接一辆地慢慢移动,排出的尾气弥漫在空气中,车辆、行人、街旁的建筑物都宠罩着一层淡蓝色的烟雾。宋华为骑着自行车在非机动车道上靠边慢慢地走着,脑子里仍在想着刚才与尹治局长的谈话。最后,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局长还是器重我的,别急,好事慢慢来!

宋华为一路想着,一路慢悠悠地骑着车,他并不打算立刻回家去,想在外面多待一会儿。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依然不快不慢地骑着,想着心事。

“宋书记!宋书记!”有人在喊他。

宋华为抬起头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见喊话的人,他以为是错觉,继续向前走。

“宋书记!”这回声音更大了些,是从后面传来的。

宋华为赶紧煞住车,一脚支地停在路边,转过头往后看。喊他的人是装配车间主任蒋跃文,骑着一辆擦得雪亮的新“凤凰”自行车从后面追了上来。

“宋书记,我喊了好几声,你没听见。”蒋跃文跳下车笑着说。

“呵,车子太嘈杂,我没有听见。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去?”宋华为用手拍了拍自行车把手,看着蒋跃文说。

蒋跃文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精装白沙烟,抽一支递给宋华为:“车间上月的工时报表还没统计完,所以拖延了一下。宋书记,我家就在前面,进屋坐坐吧!”

宋华为往街道边看了看,想起蒋跃文曾经说过他家在船山路附近,也就是这儿了,他摇摇手推辞道:“今天就不去了,改天吧。”

蒋跃文却坚持道:“嘿,已经到家门口了,进屋随便坐坐吧,又没有特意准备什么。您还没有到过我家呢!”

宋华为想想也是的,蒋跃文进厂都有十来年了,他还真的没有去过他家一次呢。蒋跃文的老婆倒是见过,那是有一年的五一节厂里组织看电影,在电影院里见过的,人长得蛮标致。

见蒋跃文一再坚持邀请他到家里去坐坐,宋华为也就不再推辞,两个人骑上自行车就拐进了近旁一个小巷子,行不多远便进了一个院子,蒋跃文的家就在这个院落中。

锁好车,蒋跃文引着宋华为进屋,并朝屋内喊道:“老婆,宋书记来了!”

里间的纸管门帘一挑,走出一个身材窈窕、梳着披肩卷发的三十来岁女人,她就是蒋跃文的妻子文萍,见到宋华为,她马上客气地张罗起来。

宋华为在真皮沙发上落坐,开始打量起这套有着三间卧室、一大一小两个厅堂的宽敞住宅,房间布置得很是豪华舒适,地板贴的是白色瓷砖,一套高档家俱和电器设备就令宋华为赞叹不已。

蒋跃文给宋华为泡了杯上好的“铁观音”茶,两人聊起了厂里的事情。

很快,饭菜都弄好了。蒋跃文打开一瓶“五粮液”酒,给两个酒杯都满上。宋华为默不作声地坐在桌旁,正想着蒋跃文今天是什么事情,搞了这么多美味佳肴,外加名茶名酒,莫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

蒋跃文端起酒杯,站起身子对宋华为说:“宋书记,我今天请你来吃顿便饭,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关心和培养,今后还请你多多关照,我一定会在你的领导下做好工作。来,我先敬你一杯!”说完,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全部倒进了咽喉里。

宋华为也喝干了杯中的酒,吃了一口文萍为他挟在碗里的红烧排骨和鱼片,说:“这有什么好谢的,都是你自己工作做得好嘛!今后好好干,厂子发展了,个人的前途也会更大,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蒋跃文听了宋华为的话,连连点头,随手拿过酒瓶又给宋华为斟上。

一顿饭吃了好几个小时,宋华为感到头有些晕晕糊糊的了。蒋跃文要送他回去,被他坚决拒绝了。临出门,蒋跃文让文萍从矮柜里拿了两罐“铁观音”茶叶,用一个纸提袋提着,硬塞到宋华为手里,并送宋华为到巷子口上。

宋华为骑上自行车,晃悠悠地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上班,宋华为早早来到厂里。他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吸烟,心里一会儿琢磨着昨天与尹局长的谈话,一会儿又想着蒋跃文家的酒菜。最后,他的思绪锁定在蒋跃文妻子文萍那娇美的身段和迷人而钩魂的眼睛上,他暗自思衬,这样的女人真的是天生的美人,简直是个尤物……。想着想着,他就拿起桌上的电话,按照玻璃台板下厂内中层干部的住宅电话表,心情激动而紧张地拨通了蒋跃文家的电话。电话那端立即传来文萍甜润的声音:“喂,请问你是哪位?”宋华为手里紧握着话筒,心脏急剧地狂跳着,他将话筒贴在耳边,一声不吭。对方连问了几遍,宋华为只是紧张地、沉默地握着话筒,隔了数秒钟,他悄然将电话筒放了回去。

由于紧张和胆怯,宋华为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液,他用手拍了拍脑门,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紧闭着眼睛,深深吁了一口气,然后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着额头。待心绪平静下来,宋华为喝了一大口凉茶水,就起身操起门后的扫帚,把办公室的地面清扫了一遍。他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唐突得可笑,为自己这么惦记别人的妻子而羞愧和不可思议。由此,他又想到,大概男人多半还是花心的吧,至少在内心深处是这样的吧……他默默地摇了摇头,将扫帚放回原处,拍了拍衣袖,走了出去,他要到车间走走。

宋华为特意绕到装配车间,见杨已群、蒋跃文、单逸以及另外几名装配工正在吃力地把一个圆筒状的铁件抬上一米来高的安装架子。他顺手从旁边的钳桌上拿了一副帆布手套戴上,走上去,搭进一双手,帮着一起抬那个大铁筒。他用手托着物件的边缘,却没有注意脚底下,结果被一根铁棒抖了一下,整个身子“扑”的一声栽倒在地上。

人们赶紧放下那个圆筒的铁件,杨已群和蒋跃文一人搀住宋华为的一只胳膊,欲将他扶起。可是宋华为却以手撑着腰部,“噢噢”地直叫疼,站不起来。杨已群只好蹲下身子,让蒋跃文和单逸等人将宋华为抱到他的背上,然后背着宋华为急急地往外走。

有人叫来了厂里唯一的运货卡车,杨已群和蒋跃文一起送宋华为到市里的医院。

   10.

新车间在经历了无数次的修改施工图纸,无数次的返工之后,总算在这年冬天到来的时候完成了主体工程,剩下的工作是墙体粉刷和管线安装,这座千余平米的厂房对于电力设备厂这样的小厂来说,已经算是大工程了,所以季若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厂务会议上,张先锋正式提出了“防污型真空断路器”的开发方案,他要求季若冰不论如何一定要在半个月内将新车间全部完工,交付使用。与此同时,张先锋提议成立了一个由十人组成的开发小组,他亲自担任组长,季若冰、杨已群、何旷任副组长,单逸和林媛媛负责公关。宋华为虽然还在医院疗伤,但他对前往医院看望他的张先锋和杨已群说,要争取早日出院,为新产品的开发多做些工作。

当时,张先锋开玩笑地对在场的人说:“宋书记要是憋不住了,我们干脆把他的办公桌搬到医院来,再配一部电脑,让他一边养病一边遥控。”

宋华为笑笑说:“那不行,那就真的成了瞎指挥。”众人都笑了起来。

已经是春天了,潮湿的空气在催发草木百花的同时,也诱发着各种疾病。季若冰的肺结核病由于没有得到很好的营养和休息,一直未能根治,经早春时节天气一暖一寒的变换,他的病近日又复发了起来,持续的发热、咳血、盗汗,使他卧床不起,张先锋只好安排职工将季若冰送入市里的结核病医院。

还未出征就减员,这让张先锋有些心烦,他发开发小组做了一番调整,让技术科长苏程担任副组长,季若冰任顾问。

张先锋所要开发上马的这个防污型真空断路器属于国家农电改造的环保推广项目,而且具有一定的高科技成分,当时在国内只有少数几个厂家能够生产,因此在政策方面享有一些优惠条件。张先锋就是基于这种考虑,决定投入二十万元资金和厂内最精干的技术力量,将它开发出来。不仅如此,张先锋还要力争使电力设备厂成为国家电力工业部定点生产防污型真空断路器的厂家,填补省内空白。这个新产品一旦开发成功,将会给电力设备厂这个几百人的企业带来非常可观的经济效益,按年产量一千台计算,张先锋手头那份年产值报表就不再是区区几百万元,而是数千万元,电力设备厂将因此成为全机械局系统乃至全市的一个不可小觑的企业,张先锋也将荣登优秀企业家的排行榜,这是不言而喻的。张先锋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目标,那就是要争取早日转为正式国家干部,改变目前这种“以工代干”的身份。

困难当然不少,首先是资金问题,其次是缺少技术人才。关于这两个方面的问题,尹治局长已经亲口答应尽全力给予支持,这让张先锋吃了一颗定心丸。

现在张先锋要做的就是尽快进行可行性调查,并拿出项目设计图纸,然后到省里和部里去申请立项、定点。市里这一关是没有问题的,当张先锋向尹治局长提出这个开发方案之后,尹局长立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一口答应对张先锋的新产品项目全程绿灯,并安排了局计划科的封科长参与该项目的市场可行性调研工作。作为市机械局长,尹治当然希望自己属下的企业年年都有发展,而且有大的发展。

   11.

宋华为那次摔倒,伤情并不很重,只是腕关节轻微错位和手掌皮外损伤,他却通过熟悉的医生给开出了一个腰椎骨扭伤的诊断报告,因而在医院骨科的特护病房住了两个多月。张先锋告诉他,准备带几个人到全国各地去搞市场调研,厂里这头暂时交给副厂长兼生产科长的杨已群负责,让宋华为安心养伤。宋华为当然听得出张先锋的言外之意,所以他双手支着腰部,做出吃力的样子站起身来,在病房里走了几步,苦笑着说:“虽然医生要我卧床休息三个月,可这心里哪静得下来!我还是提前出院吧,你走后厂里那一摊子没人管怎么行。你放心去调研,厂里有我和老杨那。”

张先锋轻轻拍了一下宋华为的腰,说:“那你的腰伤?到时候你夫人来找我的麻烦怎么办?”

“我叫医生开些药回家去吃吧,不要紧,我能顶住!”宋华为摆着手,坚持道。

张先锋开玩笑地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呵,回头尊夫人来找我的麻烦你可要给我作证。”

宋华为在张先锋的臂膀上捶了一拳,说:“去你的!”

张先锋赶紧说:“那好,什么时候办理出院手续?我叫小陈开车来接你。”

宋华为摇了摇头说:“就明天吧,明天出院!”

“那就这样吧。”张先锋扭头对站在一旁的司机小陈说道:“小陈,你明天上午开车过来接宋书记出院,宋书记的出院手续也由你去办一下!”

小陈点头答应道:“好的。”

张先锋为宋华为能提前出院而松了一口气。

但是,张先锋仍然觉得自己正面临一次大的挑战,心情也有些激动,忐忑不安。不论对于他本人,还是这个只有两百来人的小型集体企业来说,要上一个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新产品,就如同一次看不清路径的探险行动。

从医院里出来,张先锋让小陈开着老掉牙的“嘎斯51”卡车回厂里,他自己则沿着滨江北路步行回家。

   司机将车开出了十来米远又停下了,从驾驶室伸出头对张先锋说:“厂长,还是坐车走吧!”

张先锋扬了扬手,说:“我想自己走走,你走吧。”

他将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人行道上默默目送着卡车消失在车流里。

张先锋想让自己在傍晚的凉风中冷静地想一想,眼下面临的情况令他有些心绪不宁。他要重新梳理一下思路,对整个新产品的开发工作进行全盘的计划。

不知不觉间,张先锋已来到滨江花园,他在堤岸上站住了。任由江风撩动着额前的流海。天,开始昏暗下来,湘江与蒸水两岸燃起了万家灯火。两河交汇处那座苍老狭窄的青草桥上排起了汽车的长龙,汽车都亮着前灯,鸣着喧嚣的喇吧,密密挨挨地挤作一团。浩荡的江水涌着白光流向远方,江中行驶着几艘货轮,另有十来支小渔舟散布在宽阔的江面,主航道两边的航标在波浪上轻轻地摇摆。

在江边站了一会儿,张先锋沿着滨江大道继续前行。现在,他的思绪比先前清晰了一些,决心也似乎坚定了些,他已经作好最坏的打算,一定要将这个新产品项目拿下来,让所有人看一看他的能力和才干。

张先锋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万筱芬早做好了晚餐,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等丈夫回来。张先锋一进屋,她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招呼正在里间做作业的儿子出来吃饭。

一家人坐到餐桌旁吃饭,万筱芬给丈夫倒了一杯酒,又往他的碗里挟了一些菜。张先锋只是默默地喝酒,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儿子见爸妈都不说话,就偏过头问张先锋:“爸爸,你最近怎么很少跟妈妈说话,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张先锋被儿子这样一问,心里怔了一下,隔了一会才说:“我们没事,爸爸最近很忙,厂里准备上新项目,有很多事要处理。”

万筱芬听了张先锋的解释,笑笑说:“是吗?你们厂要上新项目了,你自己是不是也要上新项目了呀!”

张先锋心里怔了一下,他望了妻子一眼,一脸正色地说:“厂里要开发新产品,局里已经安排专人帮助我们搞市场调研,过几天我就要带他们一起到全国各地去搜集情况。”

妻子见丈夫说得这么严肃,就说:“那是个好事嘛,你们那个厂子还没有一个正式的产品呐。不过,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呵,别太辛苦了!”

张先锋“嗯”了一声,又低头吃饭,心里却在想:妻子是不是已经察觉了他和单逸的事情?但他立即否认了这个猜测:妻子刚才只不过是跟他说了一句无心的玩笑话而已。

他掩饰着内心的惊慌,飞快扒完碗里的米饭,拿起装着新产品资料的文件袋走进里屋。

万筱芬愣愣地望了一眼他的脊背,开始收拾起碗筷来。

天气闷热得让人窒息,阴郁的天边划过一道闪电,隐隐地传来低沉的雷声。


                                                                                   2023.11.22.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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