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伊始,在自己工作和女儿入园之间的空白地带,母亲主动开口承担起了照管女儿的任务。我也就沾了女儿的福光,能再次恩受母亲的荫庇。女性都是从拥有孩子的一刻起才成为妈妈,因此从年龄上讲,妈妈和孩子应是同岁。身至此时,我这个三岁的妈妈亦步亦趋地在母亲的声音和故事里摸索着成为母亲的答案。
母亲带女儿,家里总会萦绕着一种轻松和愉快,只是有时透着些严格。比如晚上睡觉,母亲不允许我和女儿面对面地贴贴,说这样会令大人褫夺了孩子进出口的“含氧量”;再如晨日母亲为外孙女精心轧制了两尾翘辫,虽经整日的熙攘后有些松散,但还会在临睡前密密地叮嘱我要把女儿缠着的发辫散开,不然就会影响她侧卧睡眠时的舒适度;更如我偶尔工作繁缛、下班待续时,总会在女儿面前流露出莫名的焦躁烦闷和情绪不畅,母亲就会厉厉地批评:“生气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孩子一天只盼着你回来的一小会儿,如果面对孩子还耍孩子脾气,那孩子的期待就太不值当了!”
和母亲在一起,日子便如温水一般默默地淌过,只是有时泛起一些涟漪。譬如每次归家,她总会喜滋滋地迎面上来絮絮地讲些女儿的新变化:“今天又学了个新词叫‘原来如此’,摇头晃脑了一早上……”“非要跟着我拖地,还学着把小拖把探进了鱼缸里、蘸湿了再拖……”“今天我和你爸视频,看见苒苒看平板(早教学习)有点时长,就一起警告‘平板看多了伤眼睛’,结果她推嚷道‘外外去上班、婆婆去做饭’,言下之意是不要我们‘多管闲事’哈……”
想到母亲把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家庭,她常给父亲念叨的一句是:“放心去忙,家里有我。”讲毕,便默默地把儿女的事包揽到自己身上。看着她总是操持忙碌的样子,我曾暗暗起誓,不允许自己将来因为家庭拖累把工作撂荒。可待我成家立业、生育之后左右焦虑、前后难支时,母亲主动放弃了闲逸的退休生活,又对我说:“放心去忙,孩子有我。”加上她总是细细地分享和肯定着女儿成长的点滴,我就如同把她辛苦付出的时间叠加在自己工作努力的时间上一般自得其乐。
母亲和当年的外婆一般,年岁渐长,膝盖也就泛泛地疼痛起来。女儿又正逢嬉闹的年纪,所以婆孙俩就只能在家闷着,待我下班后,才能一起外出散散步。
天气好了就去室外的公园,绕着跑道细细地走上一圈。母亲时不时驻足,叫着女儿分享路边的野趣:“蚂蚁搬家就是低气压影响就快下雨啦,毛毛虫蠕动是因为有细密的触角啦,秋天的落叶有很多不一样的形状啦,有阴影的地方就一定是因为有光啦……”我有些恍惚,眼前仿佛不再是斑斓的跑道,而是故乡细密的黄河滩地——那时的我也没有入学,每日只趴着窗棱、眼巴巴地盼着母亲归家,盼着她晚饭后牵着自己去河滩上揰水水、耍沙沙、和泥泥——两相参照,此刻的自己一手牵紧女儿、一手扶衬母亲,富足得不知所以。偶尔女儿兴起,甩脱我向前奔去,母亲就赶忙松开我的臂膀:“快跟紧些,出门在外,要(你)眼不离(她)身!我总能慢慢地撵上来!”
天气不好了就去图书馆,我看着自己的女儿,她也看着自己的女儿,冷不丁还会来一句:“手机收起来,你希望孩子什么样儿,你就得先是什么样儿!”我虽然不过是在工作回复之余多看了眼其他的群组信息,但也讪讪地不去辩驳,中年将至还能被母亲管束,也算是“甜蜜的负担”罢!
回想起母亲无论是当年给我陪读时、还是后来给弟弟陪读时,真的是在“陪”读——我们去上学,她就在家自学;待我们回了家,吃饭之时,三两句间,就能帮着把当日的知识逻辑厘清。无论文科的自己,还是理科的弟弟,都曾钦佩母亲总能手到擒来。可我如今细想,才深觉母亲在其中耗费了多少的苦辛。
原来,所谓母亲就是,虽然筋疲力尽但也甘之如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生产时的疼痛宛如昨日,当下就要细细地为女儿筹备入园的事情。我带着女儿去拍了寸照,又在朋友的引荐下买了一个能存放幼儿园至高中毕业所有寸照的相框。相框右侧还有一块儿随放五六寸生活照的空处,下面还添有两行小字:“出生时间……毕业时间……”我贴了寸照、又把周岁时女儿一张笑得眯眼的照片贴上,还请母亲认真写下女儿的出生时间——她的书写很漂亮,数字尤为精美。遥想近二十年前,全国经济普查时还没有普及电脑录入,需要统计出身的母亲在A3大小的报表上手工书写标准体数字,她录写的报表横平竖直、宛如刻印而出、不着任何人工痕迹的精致,令人啧啧称羡!
我又掰算着年份、准备让母亲顺势写下将来的毕业时间。她却郑重地收了笔:“我怕照管不了那么长,以后的事情还是要靠你。”我一怔、旋即木木地发笑,低头不语地裱着相框的背板,稍一使劲,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