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大山

大山是空旷的，寂静的，走进大山就远离了城市的繁华与喧嚣。那汽车声呢，那叫卖声呢，没有了，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林涛在秋风中柔声细语——那摇动树叶的“沙沙”声，从一个山头滑到另一个山腰，又不小心跌落到山坡中竹林的头上，楠竹娇若滴翠的竹头摇摇晃晃发出阵阵“沙沙”声附和着。三两只红黄相间的黄莺会偶尔从山林间飞过，又飞快地躲在灌木丛中，它们不时唱出几句惬意的歌声。天似乎突然长高了，湛蓝湛蓝地浮在山顶上，几朵零碎的白云就像姑娘头上扎着的白纱巾。

这就是大山，没有污染的空气一旦被吸进心灵，很快就化作了蜜的香甜与酒的醉意。

而我小时候却不大喜欢大山，更怕走进大山。那是爸爸心灵负重的年代，那是妈妈独自扛着生活的年代。春天，我随妈妈走进大山，幽幽的山谷是那样的寂静，以至于偶尔一声鸟叫也会让我心惊肉跳。我怯生生地跟在妈妈身后，吃力地提着竹篮，我们剜回一篮一篮开着小白花的蕺菜，剜着生活的艰辛，剜着小白花一样的梦；爸爸偶尔也回家，他带我走进大山，在密布小竹根的山岗上开荒种地。一锄一锄挖啊，我哪里挖得动像渔网一样密布的竹根，真累呀，我眼巴巴盼望着太阳快快地下山，但又害怕它真的走得太快，把我们一锄一锄的希望带走了——挨饿的滋味总能战胜体肤的痛感；天快凉了，我又随妈妈走进大山，我们背回一捆一捆泛绿的柴火，背着妈妈的疲劳与憔悴，背着我早熟的童年。

那时候，我眼中的大山，是我们一家人生活的依靠和希望，也是我一个凝固的苦难。

我喜欢大山是在中年以后。我的生活已经不需要向大山伸手索取了，而我的精神却一刻也离不开大山。是什么使我对它如此魂牵梦绕？是什么让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走进大山？是大山的博大和仁厚吗？是大山的沉默还是大山的孤独？

在我的印象中，许多人都不喜欢沉默和孤独。然而，大山的沉默与孤独恰恰能给人们一种提醒。走进大山，面对苍苔映绿的岩壁，我能深深感受到那种庄严和自立，只有这个时候，我便可以俯视人间。至于屹立在山崖的松树，从每一根松枝上吐露出来清新的绿色，仿佛是挥舞的生命的旗帜。还有那些叫不出名，从一个山头自由自在地飞到另一个山头的小鸟，总能让我产生腾云驾雾的向往。那种无羁无绊的自由，那种天马行空的思想，任凭在山谷间像云一样飘飞，升腾，降落。那一刻，天地是那样的宽厚和博大，阳光、空气、雨露都是涌动的，山溪一路唱着歌。于是，我就想：人为什么不能飞呢？

不知道是哪位勤劳的农叔舍不得荒芜了山坳里小块平整的田畴，他留下了收获的痕迹，稻秆平铺在地里，田中央还立着一个戴草帽，穿白衬衣的稻草人，它手里举着一根挂着红樱的竹竿。农叔带着收获走了，野猪也不会再来偷吃粮食了。而稻草人却依旧站在那里，它在守望什么呢？它在等待什么呢？

哦，是的，且不说明年的春天，大山里还会有播种者来临；即使是现在不也有像我一样走进大山的脚印吗？

从山梁上吹过一阵山风，稻草人的手摇起来似乎是在向人们致意，仿佛在传达某种古老的信息，是什么呢，氏族的图腾，进化的艰辛？

人类最早的家就在大山深处。在深山里，你可以倚靠在松树上小憩片刻，满眼苍劲、碧绿的松枝，会使人倦意顿消，会使人忘掉生活中一切的艰辛、羞辱与痛苦。生活中那些不幸和挫折，荣耀与耻辱，和这些苍松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还有那些叫不出名的野草，总是那样情意缠绵，它们会拉住你的衣服，拦住你的脚，有时候还会翻翻你的衣领，如果你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冷落了它们，它们还会把几根针一样的草叶插在你身上，提醒你别把它们给忘记了。若是在雨后，在山梁与山梁之间会传来山泉的音乐和音乐的山泉声。最初，是一个音符两个音符跟岩壁对话，后来便是无数的音符连成一串，旋律时而激越，时而低沉，随山间忽淡忽浓的水雾飘扬，空谷回应。这时候你似乎置身在音乐厅，在听柴可夫斯基的《四季》，你会陶醉在这种现实主义的浪漫中。

走进大山，当你看到那些坚实的山梁和苍劲的老松，你会想到我们祖先的脊梁和腰杆；当你看到那些温柔的山花和多情的野草，你会想到梦中的情人；当你偶然发现岩洞前那些历尽数万年的灰烬，你会想到我们的祖先，氏族的火把在眼前幻化成一条一条的火龙；你会想到庄生，会想到蝴蝶……你会坚强、豁达、淡定，你会时刻不忘自己的责任！

要是在冬天走进大山，往往在你不经意的时候，雪花就来了。一场鹅毛大雪，就会把这大山，把这满山的老松染成冰清玉洁的世界。你如同走进了梵高的画中，这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一个现实中的童话世界和童话中的现实世界里。走进这个世界，画家会得到轻易得不到的色彩，深灰的背景衬托高低不同而又洁白的大地和山林。在这个世界里，世俗的尘埃被洗刷得干干净净。那一刻，思绪被净化了，心灵被陶冶了，想象的翅膀飞啊，飞啊，飞得更高更远了……

你可千万别责怪大山的冷峻。春天，杜鹃、山桃会热烈地迎接你；夏天，沁人心脾的清凉会为你解除几丝酷暑的燥热；秋天，满山成熟的果实会让你酸甜满口；冬天，烧一堆篝火会使你从脚底一直暖到心田。

啊，这就是大山，它帮助人类完成了从猿进化到人的艰难历程，并以它的博大和仁厚成为我们生活的依靠和精神的寄托。走进大山，我们的心灵就回归了自然，我们原出于山，而复归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