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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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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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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菊花

每年重阳节后,萍水河两岸一种黄芯白瓣的小花便会陆续绽放。它就是生长在我家乡不为人们所注意的野菊花。

野菊花从不成片地生长,只是零零落落地偶尔从草地、山坡、田垄、水圳和路边的荒草丛中长出一株或几株。它的株高大约在15至20公分左右,叶片呈长卵形或椭圆状卵形,叶边有浅锯齿,其外形与菊花极为相似。在这深秋时节,谁会注意这种花冠似球形如风衣纽扣大小的小野花呢?

秋雨如期而至,一场紧过一场,路边的杨树、椿树,水边的红柳、垂柳被秋风秋雨剥夺得只剩光秃秃的枝条,秋风偶尔将几片不肯离开枝条的杨树叶揪下来并让它们不断在地头翻滚;远峰被巨大的灰纱笼罩,唯有近处山坡边的楠竹在秋雨中将头沉沉低下,春时那种柔软青翠的风姿已荡然无存了;芦茅黄了,青草儿枯了,田地间是大片的枯黄色,往日多情的萍水河无可奈何地在露出一片又一片鹅卵石的河床间发出细微的流水声……这秋的萧条的气息啊,总是让太多的人感到压抑与愁苦。然而,野菊花却在这样的萧瑟时节,用它虽小却不断散发着清怡沁人的香气的花朵儿向悲秋的人们昭示自然界生生不息的顽强信念!它或许是因命运的偶然机会,降生到这里,没有了退路,只能面对;就那么一锥之地,它极其珍惜又毫不犹豫地生根发芽,不论贫瘠,只管将根系紧紧扎下,不论艰难,默默地繁衍。淡绿的卵形菊叶只要有阳光它就奋力而自由地张开,去吸收寒秋中的温暖,也不管人们有多少悲秋的情结,被菊叶托起的小小花朵就如同一张一张的笑脸,灿烂的笑容要挥去这秋风秋雨中的萧杀气息,每一片花瓣都流露出至纯至真的欢乐,每一朵小的黄色花蕾圆溜溜地都洋溢着热情;阳光下,微风中,野菊花静静地释放着馨香,它从来不在乎是否有人注意,只是静静地在田间地头默默生长,尽它所能为秋增色,为自然昭示生命的力量!在这样的时节,因为有了它,你不觉得“萧瑟秋风今又是”的寒秋时节也有盎然的生机吗?

我与野菊花结缘,是缘于母亲拿它为我治病。

少年时期,我体质并不好,一到深秋便经常生红眼病,乡下俗称狗屎眼。再就是手足、屁股、腰腿上疔疮,我们萍乡人俗称疖子,开始红肿疼痛,之后便有脓包出现,寝食难安,坐卧不宁,异常痛苦。那时家庭境况极差,由于我堂上最小的祖父李济(字渡平)是黄埔军校第五期毕业的一员国民党少将,父亲十四、五岁时在国民党的部队上待过,在那样一个唯出身论、成分论、阶级论、家庭论的年代,自然深受牵连。父亲遭到批斗并被下放到山区劳动,母亲则被下放回家,她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年幼的孩子,在老屋的一隅住下。下放回家的人需要跟着社员一起在生产队干农活,不记工分,年终分配拿不到一分钱,纯粹就是义务劳动。家里仅靠母亲那点微薄的下放费,我们全家常常是食不果腹,根本没钱替我去治病。而红眼病和疖子又是特别熬人的病痛,小小年纪,我难过的时候真想从善州桥上跳到萍水河中淹死算了,可是,想到坚强又可怜的母亲,远在山区劳动的父亲,幼小的弟妹,我得咬牙忍受痛苦,我要活着,我要在这块贫瘠而又冷漠的土地上顽强地活着!听人说水井里的青苔有用,我就常常在没人挑水的时候趴在村里的水井边去捞,手够不上就找根木棍去缠绞,记不清多少次被挑水人斥骂弄脏了井水,可为了减轻病痛,骂就骂吧!我的痛苦母亲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然而在那样一个环境下,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是个很优秀的老师,她青少年时期恰逢新中国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她像无数的青少年一样,满腔的热血中充满了对新中国无限的热爱,对中国共产党无比拥护。在那样一个青春激荡的年代,母亲早早加入到了伟大的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行列之中,白天她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晚上在夜校跟生产队的社员们扫盲,不管多么辛苦,心中始终充满着快乐。现在,她看到自己瘦弱的儿子被病痛折磨得痛苦难熬的样子,常常泪流满面。我知道,母亲是在深深地自责!其实,那时候,母亲的心中,痛苦哪里会比我轻呢?

有一天,我看到母亲将一本书藏在纳鞋底做针线的篾篓里。我等母亲不在的时候翻出来一看,是一本书页泛黄,已被阅读者翻阅破烂的《简编本草纲目》,书皮被报纸裹着,我掀开被母亲折记的书页,迎面画的正是一株野菊花。我认不全上面的繁体字,可“清热解毒,疏风散热,消肿,止痛”这几个字我还是勉强搞清了。原来,母亲为了帮我解除病痛,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本在当时被视为封建糟粕的禁书。记忆中,我家里破阁楼上有很多书,因为我的爷爷在解放前做过武术教头,走江湖行过医,他去世后书就留在阁楼上,所以,那堆书中除了父母教育方面的书籍,便是爷爷留下的医书。后来,红卫兵造反,从家里把这堆书搜出来全烧了,当时,我和妹妹已经寄养在外婆家,并没有看到这可怕的场景,是从大舅的口中得知,父亲还为此受到了批判。现在,母亲在家里藏有这样的书,是要冒极大风险的,一旦被人告密,被那些勇敢于与天斗与地斗的“红卫兵”得知了,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母亲挨一场批斗就不可避免,至于拖出去挂黑牌游街,那就要视组织批斗者的心情而定了。这或许是母亲将书藏在篾篓中的原因,一来,藏拿方便,因为家庭“历史问题”已经无书可教,便常在晚上或农闲时做些针线活,为我们弟妹几个用旧衣服做鞋子补衣裤,一堆破布下正好藏书;二来,即使家里来了生人,也没人去注意这个做针线活的小小篾篓,藏书于此乃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本《简编本草纲目》对母亲而言,如获至宝。她从书上得知野菊的叶、花及全草都是药。味虽苦,但性味辛凉,清热解毒,疏风散热,化瘀明目,对痈疖、疔疮、无名肿毒都有明显效果,正好能治疗我的眼疾和身上长的疖子。母亲开始去采挖野菊花的根茎和花儿,她按照药书上的介绍替我治疗。她将野菊花连茎带花捣烂,又从伯父哪里讨来酒兑上,让我乘热喝服,立时让汗发如雨,再以药渣敷于患处,如此数日,这疖子竟然尽数消肿去痛了;而对于眼疾,则是将野菊花熬水,分成两份,一份内服,一份待凉后擦洗眼睛,很快,眼疾也好了。人,一旦解除了身心的痛苦,那种巨大的幸福感是无与伦比的,一切生活中的不幸都会变得烟消云散。母亲看着他心爱的儿子又活泼开朗起来,脸上也挂满了欣慰,她几乎是用一种近乎宗教的虔诚郑重地将几株野菊花种在门前的菜地里。

这是我对野菊花最早的了解,知道它入药,能治病,而且神奇地解除了困扰我的痛苦。

一九七六年,我进入三山五七中学读初中,父亲也在这个学校教语文,我开始接触那些除油印的课本之外能见到的书籍,慢慢知道了一些有关菊花的轶事,知道文人墨客对菊花特别珍爱。比如东晋时的陶元亮,他就是一个爱菊者,他看透官宦生活,归隐山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虽然他爱的菊并不一定是野菊花,但我查阅过资料,所有的菊花都有高洁而不畏寒霜,不趋势而动,遵候历令,独行特立的孤高品格。因其爱菊,更因其节操高尚,故后人尊其为“靖节先生”。后来,读到《红楼梦》第三十八回的时候,我特别欣喜于薛宝钗、贾宝玉、史湘云、林黛玉、贾探春他们以菊为题的菊花诗,尤其喜欢林黛玉吟咏出的《咏菊》、《问菊》、《菊梦》三首菊花诗。她在《咏菊》中这样写道:

    无奈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她以“无赖诗魔”开章,从诗心写起,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心境,那种入迷、着魔要写诗的冲动与对菊花品行、节操的理解结合起来,并将陶渊明的隐逸情怀和自己的少女心绪自然巧妙地结合。在《问菊》中,她天真地询问菊花,你为什么要那么晚才开花呢?你为何如此寂寞,你是否寄托了相思的情怀?菊花面对这个智慧、清高,孤寂、雅致的少女提问,自然无言已对,而黛玉则不以为然,她欣赏菊花磊落的风骨,临霜而开的傲气,她已经将它视为知音,并把一种朦胧,幽美,凄迷的审美感觉,借菊花将少女幽怨情愫以梦境的形式表达出来。黛玉的三首菊花诗,不仅表现了她高超的艺术才华与孤傲的品质,还委婉地表达了她的爱情观。从此,在我青年的心中开始憧憬那种清雅而美妙的爱情,或许,就是从那时起,一枚爱情的种子,与磊落的风骨,临霜而开的傲气的情结就种植在心灵的深处了。当读到著名作家冯德英的《山菊花》时,桃子替于震海缝上衣服上脱落的纽扣,于震海将一支野菊花插在桃子头上,桃子羞涩地低头看脚尖的情节,又让我明白,野菊花除了是那种不畏寒霜的革命意志的暗喻外,还是爱情的信物和见证。这小小的野菊花使在严酷环境下坚持斗争的革命者与他们的爱情具有了诗一般的意境。

野菊花啊,你是秋的精灵!

我想到了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的那首著名的《野菊》诗:

      未与骚人当糗粮,况随流俗作重阳。

      政缘在野有幽色,肯为无人减妙香。

      已晚相逢半山碧,便忙也折一枝黄。

      花应冷笑东篱族,犹向陶翁觅宠光。

野菊花一生默默无闻,它跟家菊不同,既没有被风雅文人采用以登上文坛,也没有被世俗钟爱颐养天年。它在无人看重的情况下悠闲自得,不减妙香,不慕赏识,从来不像庭院所养的哪些花冠满枝的家菊那样向人邀宠。它顽强地生长,不惧偏僻,不惧孤独,只要有一锥之地,便扎扎实实地繁衍生息,把自己的那份清丽与芬芳独自奉献出来。野菊花那种自生自灭的清雅淡泊与平静,我以为正是一种自然的状态,不似花坛、庭院之菊,有人刻意栽培,谀奉观赏,这也许是野菊花的憾事,但反过来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没有刻意栽培,反而避免了束缚、裁剪与赏菊者的践踏。没有了干扰,野菊花在这样一个百花俱谢的深秋时节,就更显得清新自然,别有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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