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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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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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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河

题记: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明白: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杨绛

1、

一九八0年,萍乡的春天有些蹊跷。从立春到清明,没下个过一场像样的雨,往年这时节正是春水绵绵,江河爆满,现在萍水已经河床裸露,麻水似乎要断流了。以前,半个月都不露脸的太阳,爬过年来格外燥,不到六九,萍水两岸的柳树跳出了嫩嫩的芽,像是一些淡绿色亮晶晶的眼睛在探望。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从田野里漫过来,一眼望过去,除了中间那条干涸得成白丝带一样的萍水,就是整片整片的金黄。狗被太阳燥得没精打采,蜷缩在屋檐下的角落里,吐着舌头哈气。菜园里的白菜、芥菜,本来在这个时节还要挡一阵菜荒,却被太阳燥得抽条杨花,逮着竹篱缝隙就往外钻。闲不住的土蜂早从土砖墙的暗洞中钻出来,嘤嘤嗡嗡飞来绕去,让人觉得很烦——这春天大概是忘记季节了吧?

星期六,下午第二节课铃声响过后,就在大家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集合铃急促响起,挂在食堂屋顶上的高音喇叭传出高二年级到操场集合的通知。大家不得不将背在肩上的书包解下来重新放进课桌里,有气没力拖着腿向操场走去。很快按班级列成六个纵队,队伍稀稀拉拉,有同学在粗鲁地骂骂咧咧:“日他娘,不会早点,再拖我回家连路都会看不清了!”

可学校不管这些,先是校长讲话,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劳动光荣,爱党爱校之类,接着副校长、教导主任一个接一个,最后轮到总务主任讲话:“同学们!我们明天的劳动任务是去过风垇背松木板,这是为下学期新同学做课桌用的材料。这次是大家在麻水中学最后一次光荣的劳动任务,考虑到大家要毕业参加高考,学习任务重,之后不再安排大家类似的劳动任务。我相信大家明天会圆满完成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明天我们来回要走四十里山路,很多同学路线不熟,统一要求明早七点准时到校排队出发,任何人不得迟到,更不能将木板扔在半路,一旦发现有人将木板丢弃,一经查实学校会给予处分。明天熟悉路线的同学走前头,班主任扫尾,科任教师随班。”总务主任说到这,咽了一口口水,用威严的眼光朝学生扫了一眼,特别强调:“静一静,大家听清楚,处分是要放进你毕业档案里……好了,现在解散,都回教室听班主任布置任务。”

很多人在抱怨,一周就一天礼拜又被剥夺了。

秋生一早帮父亲挑大粪下田耽误了时间,赶到学校的时候赵秉胜带着班上的同学早走得不见踪影。他不敢停留,一手提饭盒,一手拧衣服,过麻水老石桥便沿河抄近路追赶上去。

道路两旁的蚕豆都开出了状如紫蝴蝶的细花,一朵接一朵从他脚旁飞过,远处是漫山遍野的油菜地,油菜花黄得刺眼,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他人就陷在油菜地里,只见他的大脑壳像球在黄色地毯上滚滚向前。上牛尾巴,过七碗水后秋生陆续遇到了背松木板返回的同学,他一面着急赶路,一面注意擦身而过的女生,他担心水月,担心钱途亮会故意为难她。当秋生赶到过风垇,水月她们已经扛上木板走走了。一路上没遇到水月她们,他估计这几个人肯定走错了道。

正于秋生的担心,水月、素琴、钱途亮和四班两个女生,他们走到七里坪,在一个岔路口分不清方向,朝大岭背走了。这样她们要绕牛头岭后面一个山头才能赶到七碗水,然后走原路回到学校。

学校规定男生每人背一块,女生两人扛一块,各班劳动委员负责分发木板。钱途亮在两堆木板中故意让水月和素琴从那堆还没干透的木板上选了一块。两个女生并不知道未透干松木板在重量上的区别,更没想到是钱途亮要故意为难,她们杠上木板跟上几个四班的同学一起返回。钱途亮选了一块短小的夹在腋下跟在他们身后。起初,她们还能跟着队伍走,大约走出两三里地之后,四班两个小女生和水月就脚步不稳了,特别是水月,肩膀疼痛得越来越难受,她们走走停停很快就掉队了。

钱途亮始终跟在她们身后,走走停停他也不着急,大家放下木板喝水歇口气,他就靠近水月去拉话,并从他那只被无数次炫耀过的军用挎包中取出食物递给水月。

“水月,这是我老娘前几天从公社供销社搞到的正宗丰城冻米塘。很香很甜,我老娘说这东西是凭票供应的,要过年才有。来,拿去尝尝,很好吃的。”钱途亮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注视着水月。汗水从她苍白的脸颊流下,顺着脖子钻进衣服。

“哦,谢谢!我不饿你自己吃吧”水月将领口的纽扣扣上,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不过,钱途亮,我想我们走错道了,咋会一路上看不到同学呢?”

“是啊,都快中午了吧?钱途亮看一下你的小手表,现在啥时候了?”水月的同桌素琴说。

“十一点差一刻。”钱途亮不无炫耀地抬起左手腕,应声回答。

不待话音落,绰号叫乌鸦婆的素琴,随手从钱途亮手上抢过他给水月的糖:“水月不吃给我们吃好了。”

等钱途亮反应过来,她已经“咯咯”笑着跑开,迅速将糖掰开分给小女生一人一块,自己将两块塞入口中。很快这种江西特产独有的香甜味就从她们的嘴里往外溢出来。

水月站着用一块浅蓝色的小手绢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她感到很疲劳,头有些晕眩,便靠在路边一块裸露的石块上坐下来。冻米糖的香甜味把她的饥饿感调出来了。早上出门,她一共带了四个父亲从矿上食堂买来的馒头,路上吃了两个,另外两个她放在宿舍里,等搬完木板回学校再吃。看到乌鸦婆她们津津有味地咀嚼,她偷偷地咽了口口水。还是在七里坪的时候喝过水,现在她很想喝口水。只是,这半山腰一条羊肠小路上,哪里有水喝?四周是茂密的杉木林,尽管从山坡深处传来轻微的水声,但无论如何是下不去的。她看到钱途亮挂在腰间那只草绿色的的军用水壶,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不接受钱途亮的施舍有点傻,但很快就为自己这点想法感到羞怯和可耻,苍白的脸有点发烧。

“吃块饼干吧?”钱途亮又将一包奶油饼干递到她面前。

“不要,谢谢!”少女敏感而自尊的心让她再次拒绝。

钱途亮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在内心翻滚,他觉得自己一再被这个瘦弱而贫穷的同学轻视,有点冒火:堂堂一个公社书记的儿子,谁敢不顺从他!

“钱途亮,我们还是找人问一下路吧?我们这样走到晚上都会走不出去的。”

水月见钱途亮变换脸色,赶紧岔开话题。素琴和四班两小不点立即附和:“深山陡坡,我们好怕!”

钱途亮显然很不高兴,大声吼道:“怕,怕,怕个屁,我也不认识路。”他的傻劲上来了,把剩下的饼干使劲往山坡下扔。

素琴知道他想讨好水月不成,正在生闷气,就故意逗他:“哎呀,钱公子,水月不吃给我们不好吗,扔了多可惜呀!”

钱途亮的白脸有点铁青,素琴还想说什么,水月用力拉了她一把。这时候一个肩膀上背大捆毛竹的山民从另一条小路走来,水月见了腾地站起来迎上去:“大叔!我们从过风垇背木板过来,走错道了,要去麻水公社五七高中,怎么走呀?”

“哦呦,你们走到大岭背这边来了,绕了两三里地哦。走吧,我去七碗水,跟着我走,到了七碗水就没岔路了。”

水月他们像遇到了救星,跟着山民来到七碗水已是正午。

太阳高悬在她们头顶上,将罕见的燥热无限制地烧烤这几个筋疲力尽的少男少女,水月又饿又渴,她和素琴将木板放下便四处寻水。

七碗水相传是铁拐李用拐杖凿开的七个碗大的泉眼,一字顺着石崖排开,泉水常年不断,在这条萍乡通往莲花的千年古道上滋润着来来往往挑谷米、木炭的挑夫。这时节神泉隐在桐阴里了。

水月十分虚弱,两条打颤的腿毫无力气,她几乎是爬到泉边,头差不多是头埋在泉碗里喝水,等她抬头换气的时候,只觉得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

“快,水月晕了!”素琴喝完水发现水月瘫倒在路边,脸惨白得吓人,她紧张得大叫起来,四班两个小不点女生也赶紧围过来,大家一时都没有主意。钱途亮在一旁像木鸡一样呆着不知所措。

“让一下,我看看。”

大家回头,见是班主任赵老师,赶紧说:“老师,您快看看水月,她怎么啦?”

赵秉胜蹲下,用手摸水月的额头,又拿起她一只手摸了摸,自言自语:“额头和手冰凉应该是中暑了。”然后回过头问素琴:“她早上吃饭了没有?”素琴说不知道,他知道水月不仅是中暑还有低血糖。

“谁带了清凉油和糖?”

“钱途亮有冻米糖。”素琴说完,扭头朝钱途亮喊:“喂,钱途亮,你带清凉油没有?”

“清凉油没有,十滴水行吗?我娘让我带十滴水了。”

“十滴水更好,快拿过来了。”赵秉胜用嘴咬开十滴水瓶口,一支灌到水月的嘴里,一支倒出来擦在她额头手掌等处,一边用草帽替她扇风。

“哎哟”水月呻吟一声,眼睛慢慢睁开,脸色渐渐好转,看见赵秉胜,轻轻喊了声老师。

“来,孩子,把这块糖吃下就没事了。”赵秉胜从钱途亮手上拿过几块冻米糖塞在水月的手里。

赵秋生也正好赶到,他一张油黑发亮的脸焦急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水月,看见她疲惫、虚弱的样子,内心有点难受。水月也瞧见了秋生,她用虚弱而含情的眼神回答了秋生的焦急。是的,这两个少年已经学会了用眼睛说话,尽管谁也没有开口,但实际已经说了。

钱途亮见水月没事了,刚才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当着秋生的面干脆把挎包里的食物拿出来分给四个女生,以显示他的富有和男子汉的大方。

秋生对钱途亮可不同于那些天天围着他转的同学。秋生从进一班开始就瞧不起这个处处显示自己的同学。每次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点名的时候,点到谁,谁就答个到。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钱途亮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在初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一场暴力性的冲突。大概因为大家刚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况,钱途亮对于他这种侮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但在钱途亮的心中也莫名多了对秋生的敌意。

对于钱途亮的大方,秋生并不在意,他又不是第一次这样表演。在大家吃着食物的时候,秋生从打补丁的裤袋里拿出一只压破了壳的熟鸡蛋塞到水月的手里,然后转身把水月她们杠的那块半干湿的木板跟自己背的那块用葛藤绑在一块,吸气弯腰,轻轻“嗨”一声,双手用力几十斤的东西就上肩了,他仄着头对赵秉胜喊了声:“老师,我把她们的一起背走了。”

山道上,秋生穿一身破旧衣服的背影被白雪一般的桐花映衬,显得格外显眼。

不知什么时候水月的眼眶里已经含着泪水了。

2、

苏水月真正认识赵秋生是在去年农忙假之后。

星期一,学生陆续返校,大家除了书包和菜瓶,每人肩上还背上一袋油茶籽。高二的学生因为要毕业参加高考,离校远的大部分住校,所带的菜瓶比走读的大得多,书包装不下,就用布袋或网袋提着。

从农忙假返校的第一天到阴历立冬前后,学校的大操场就成了一个大晒坪,上万斤学生从山上捡来的油茶籽便晾晒在里面。操场上分年级有老师守在哪儿过秤,同学们到校第一件事就是来到操坪称好带来的油茶籽,然后,就到对面设在食堂大厅转角处的总务处称米换成饭票,家境好的同学还会买上一些菜票。

“喂,下一个”过秤的老师在喊。轮到水月,她将面粉袋吃力地往老师跟前放,老师拿起钩秤,招呼站在后面的男同学:“来,帮我抬一下。”

男生跨出队伍,一步上前,双手提起横在钩秤前边铁丝圈里的木棒跟老师一起同时用力提起来,老师移动着秤砣,眼睛盯着秤杆上的铜星:“18斤7两,除二两皮,18斤半。”

另一个在旁边计数的老师就高声问道:“那班的,叫什么名字?”

“高二(1)班,苏水月。”水月怯生生地回答。

“你不够数呀,高二要交30斤,你还少12斤,明天带来补上哦。”

“老师——”水月一脸焦急,想说什么。

拿秤的老师手一挥:“一边去。下一个。”

刚才帮忙的男生把自己的茶籽往老师面前一丢,抓起秤钩钩上。

“喂,麻袋要除2斤皮哦”老师指着男生说。

“除就除吧。”男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抓住秤杆上那根横着的小木棒,正要直起腰抬起秤杆,突然停住问老师:“老师,她跟我是一班的,我多带了,多余的给她抵数行吗?”男生向老师求情。

水月在旁边正准备离开,听男生说要替自己凑齐数,嘴皮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声。刚刚迈出的脚又收回来,站着不动。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惊异地看着这个黑皮肤的男生。

“可以。”计数老师看了一眼男生,又回头看了一眼一脸羞涩的女生,他的头脑中有了不纯洁的想法,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秋生没注意,水月却瞟见了,脸有点发烧。

“来抬起来,好,刚好48斤,除2斤皮,46斤。”老师报着数。

“叫什么名字?”

“赵秋生。”

计数老师赶紧在座次表上找名字对上。

“赵秋生,你把多少给苏水月?”记数老师将笔停在水月名字下面的空白处。

“随便。”秋生回答。

“那就刚好给她凑齐整数,行吧?”

老师在水月的名字下画个加号写上11.5斤,又在他的名字下登记上34.5斤。

“下一个。”老师又在喊。

秋生将麻袋重重摔在地上,解开袋口,提起袋底两角使劲往操场甩去,一时油茶籽四处乱滚,再提起麻袋甩了两把,灰尘就扬开了。他三两下折好麻袋转身从地上抓起米袋往肩上一搭,朝总务处而去。

水月拿上面粉袋顾不上折叠也赶紧跟了过去。

“赵秋生,等一下。”水月紧走几步和他并行。

“谢谢!没你的茶籽我真不知怎么办!”水月特别感激。“这点茶籽还是我爸带我到横龙寺后面的山上捡来的。”

“谢个什么,我爸叫我多带点,说超额完成任务在老师心中的印象会好一点。”秋生瞥了一眼身旁的水月,往地上啐了一口:“有个屁用,除了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其他老师都看不起我!”

水月就不再言语。又有几个同学朝总务处走来,他们就赶紧钻进又黑又脏的食堂大厅,往左一拐,进到总务处。秋生将米换成饭票,水月掏出两张十斤的江西通用粮票,补上买米的钱,全部换成三两的饭票。

出了总务处,秋生问水月:“你不买菜票,跟我一样带菜吃?”

水月朝秋生点头,然后,各自朝教学楼方向走去。

3、

高二(1)班教室紧靠老师宿舍。水月进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清点了一遍换来的饭票,确认没差数,从手腕上取下扎头发用的橡皮筋箍好,装进已经褪色的黄书包中。她从课桌里抽出代数课本,一不留心将带菜的罐头瓶拖了出来,恰好落在两腿上,惊得长长嘘了口气。这半瓶干辣椒炒黄豆是她一周的下饭菜,为了这半瓶黄豆,早上还窝了一肚子气。养父上周日晚班,临走将一大碗干黄豆泡瓷盆中,预备她下周的带菜。平时养父不上夜班,带菜都由他炒好,现在就只能自己动手。正当准备将沥过水的黄豆倒锅里,养母从她手上夺过瓷盆,将一半倒在另一只搪瓷碗里,说:“你带一半,一半留给你弟弟。菜是下饭的又不是当饱,在学堂里省着点。你看这个月才过一半,供应油快光了,以后炒菜少放一点油。”她不敢接话,等养母离开干脆不放油,实际上油瓶里也没有几滴油了。锅中这点黄豆要对付一周,那就只好炒咸点,便将半碗盐水倒入锅中。炉火正旺,不一会黄豆的焦香味就扑鼻而来,再把切好的干辣椒、蒜头放入,加上一小勺水再添点味精翻炒几遍出锅。辣椒和炭烟飘得满屋都是,呛得她连打几个喷嚏。养母就大声在客厅里骂起来。

这是习以为常的骂。她快速将黄豆装入罐头瓶中,背上书包喊了声:“妈,我去学校了。”拉开门飞快地走了出去——她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家中多呆。

现在,水月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养母,甚至有点恨。养父担心她在家受气,一开始就让她住宿,一来,在学校有更多的时间复习,二来,家里的环境也不适合学习,他对养女抱有期望。这样水月就每周六回家,周一来学校,如果养父上夜班,她常常是周日下午就来到了学校。

养父总是在周六晚上就悄悄把下一周的伙食钱和粮票塞给她。养父有他的难处,因为瞒着养母将她送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补课的事,两人已经闹过好几回了,养母甚至闹到矿上。现在,家里的财权全在养母手上,养父每月的工资都由养母亲自去财务科领取。养父悄悄给水月的伙食钱,也不知道是向谁借来的。所以,水月在学校就特别节俭,她从来不吃一角五分钱以上的菜,平时尽可能少吃菜,实在不够菜吃就躲在寝室里用筷子粘点盐下饭。每次养父悄悄塞伙食钱的时候,她总是轻轻地说:“爸,我还有,我带的菜够,还存了点菜票。”

“唉,孩子,爸对不住你!”

水月知道养父在她和养母之间很为难,内心一点都不怨,看到日见苍老的父亲难堪,她心里也很难受……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只有她自己听到。

上课的铃声响了,水月赶紧把思绪收回来。现在,一刻都不敢耽误学习,她知道自己的学习机会来得多么不容易,因此,十分珍惜又十分担忧,常常在夜里掰着指头计算,距离高考还不到八个月。

从总务处出来,秋生没有直接进教室,而是去了一趟语文老师这里,他将在农忙假里写的两篇作文交给老师。这是这个小老头给他的任务,更是他们之间的约定。秋生是一个重诺守信的人,他认为信守承诺是做人的根本。

当像晾衣杆一样的赵秉胜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他像一阵风闯了进来,脸上眉毛上还挂着水珠,看样子是用手捧水在脸上抹了一把,显得滑稽可笑。有同学发出了笑声,水月瞧他怪样也想笑,但没笑出来,抿紧小嘴,脸上就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赵秉胜看见了,他好酒,心想,要是能用来盛酒,那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酒杯了。

这节课讲的是三角函数,什么sine、cosine,秋生有点听天书的感觉。数学科他最怕三角函数这一章,什么正弦、余弦、正切、余切,他总是稀里糊涂搞不清,学起来毫无兴趣。他最喜欢语文。初一开始读课外书,这得感谢三尖峰中学那个右派老师,是他把他带入了阅读的天堂。他教他们英语,还负责学校图书室的管理。他是外地人,讲一口夹带乡音的普通话,最初,秋生听起来来很不习惯。他们上课的英语课本,是他用蜡纸刻好油印出来的,虽然简陋却很实用。单凭这一点,秋生就很佩服。另外,就是他不怕鬼,这是他们这群毛孩见识过的。

三尖峰中学的操场分内外两个,外边没完工,一个小山丘立在校门口,每周雷打不动的劳动课就是去挑土。以前这个山丘是座乱葬山,学校建起来之后,修建操场要将山丘的泥土运到旁边的山沟里填平。在挖土的过程常有隐藏在泥土下的坟墓被挖开,人骨头弄得到处都是,大家见了都很害怕。学校老师这么多,只有他总是细心地一块一块收集起来,然后找来陶土缸装好。一次,秋生见他收殓遗骨,问道:“老师,您为啥要一点一点捡起来用缸装好?”老师见他大惑不解,微微一笑:“孩子,这是对逝者的尊重。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会去尊重别人,而对于死去的人同样如此。知道吗,这个在外国叫人文关怀,而在中国叫孝道。其实,都一样,就是不光对亲人,对别人也一样,要尊敬、关怀和善良……”他听不懂老师的话,更不晓得什么是人文关怀,却知道他跟村里的祖辈教导的一样:做人要忠厚孝顺。有时候,秋生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他遇到了一个善良而又学问深厚的老师。

他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这里的图书室比三尖峰中学的图书室更大,书更多。到这里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读到了《战争与和平》、《复活》、《红与黑》这些世界名著;知道了普希金、屠格涅夫、歌德这些著名作家;更有趣的是,他读到了少年维特的烦恼,有时候自己的烦恼跟他多么地相像啊。对了,还有那个穿白色连衣裙,单纯而充满青春朝气的林道静、漂亮、富态的安娜卡列尼娜……管图书的老头很照顾他,他可以不像别的同学那样看一本还一本,他被允许进到图书室自己找书。

“书的海洋,这才是一条真正宽阔而遥远的河啊”秋生不止一次这样想。他非常感激管理图书室的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是的,还不满十七岁的秋生不再为自己贫穷而地位低微的家庭感到苦恼。他似乎能理解父亲将他弄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上学,希望他考上大学,将来穿皮鞋,日婆娘的苦衷。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自己的理想并不能局限于做官和传宗接代,而是应该有更高远的追求;他隐约感到:人的尊严不是靠痛苦和别人的施舍就能得到,这一切要靠自己去拼搏。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他似乎对“人生”这个词有了一些理解。他跟水月说过,群山包围的家乡外面还有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就像河的尽头是大海,而大海无边无际。

他想到了赵老师,这个一直反对他看小说的人,有一天,竟意外地给他一本叫《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书。炼钢铁跟我有什么关系?一开始,他只是随便翻翻,当看到富人女儿冬妮娅爱上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人,激发了他的好奇心:明明说是炼钢铁却写爱情,这是为什么?他用两天的时间细细读完这本书,完全被保尔震撼了:原来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

“赵秋生——赵秋生……”老师在叫他。

“啊……”他从回忆中惊醒。

“你眼睛发呆,想啥?上来,把这道题演示一下。”

“哦……”他用手在后脑勺上抓了一把,十分沮丧,压低声音地说:“我不会。”

“不会……不会就跟我好好站着——上课开小差。”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老师,我来吧。”水月举起右手。

4、

食堂工友克扣学生饭菜的事,由吵闹发展到砸饭蔸,将热饭泼工友脸上的恶性事件。为平息学生,特别是高年级学生的愤怒,学校突然决定改革,取消用饭兜量饭的办法而改成过秤。这办法,对于学校的食堂来讲是闻所未闻,但在麻水公社五七高中的确存在了大半年的时间。具体来讲,就是学生自愿组成8人一个小组,从学校领出一个脸盆,然后,各自按自己的饭量将饭票凑一块,每餐轮流一个同学去食堂,工友按照饭票的总数过秤。八个同学都是平时合得来的,大家将各自从家里带来的菜,或食堂买来的放在一起,各取所需,一时都觉得新鲜,这个办法暂时就受到了欢迎。

过秤的好处是,克服了工友卖饭的随意性。饭蔸卖饭,压紧一下量会多,蓬松起来量就会少;手势快的工友在将堆满饭的饭蔸倒入学生饭盆的瞬间,一抹,二抖,冒出饭蔸的饭又落入饭甑中。这是工友最基本的克扣手段。还有一个好处是,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变得更自然,每一个组都会尽量邀请女生加入,这样,在饭量上男生有了优势,在吃菜上女生也有了优势,取长补短。

这个新办法却让水月却高兴不起来。平心而论,她跟秋生在一个小组很开心,秋生总是有意无意关心她,而她也非常愿意接受他的关心。几个人在一起吃饭,互相之间各自品尝从家里带来的菜,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可问题是,她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一周带一大瓶,甚至两大瓶菜。自己常常是大半瓶菜要对付一周,实在不够,就用平时攒下来的菜票买份一毛钱的蔬菜,或5分钱的清汤。虽说养父也会偷偷塞点伙食费给她,可他也很为难,养母把他当贼一样防着,动辄就会大吵大闹。因此,她每次都对养父说还存有菜票。在她的小木箱里放着一包从家里带来的食盐,在既没带菜又没菜票的情况下,她就用盐当下饭菜。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

自从那天赵秋生替她交足茶籽任务,虽然只是十来斤,但却是个没法完成的任务,自幼长在城里,哪里上过山,更别说要爬树去把别人遗漏的茶籽一颗一颗摘下。那天之后,水月开始注意这个比自己小两个月的同学。他一米七出头的样子,细长的脖子挑着一个大脑壳有点随时被压折的危险。头发粗而略微泛黄,鬓发带有一点自然卷曲。他的眉毛跟头发正好相反,又粗又黑,有点像京剧脸谱里武生的样子,难怪赵老师说他是块当兵的料。显然因为营养不良,十七岁的他身材有点瘦小,还没有焕发出这个年龄的青春光彩,很容易让人想起长在木桶中的黄豆芽。少女细腻的内心已经萌发一丝别人看不见自己理不清的情愫,有天晚上还惊奇地梦到了这颗长在木桶中的黄豆芽。她发现秋生特别喜欢看课外书,语文成绩不错,数理化偏科,于是,经常有意无意成了秋生的辅导老师。两人之间的谈话也变得越来越多,在一起做题的时候,水月很耐心地讲清每个步骤的关系,秋生发现她讲得比赵老师更容易明白。水月身上那种少女特有的芳香,总是让秋生如痴如醉,他内心也萌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心绪。比起秋生,水月显得含蓄,她不会什么事都让秋生知道,尤其是生活上的事,更不想让秋生知道,实际上,她比他们更难……

一连几天,秋生发现水月总是等他从食堂端来一脸盆饭放在课桌上的时候,不等其他同学的伴,匆匆忙忙挖上两小勺饭装在一只煤矿工人用的饭盒里,不声不响就离开。

有一次,秋生忍不住问水月:“水月,你不一起吃?”

“不,我带来的菜放寝室了。”水月略显苍白的脸表情很不自然。

秋生没再多问,忙着将四张课桌拼凑一起,等大家到齐就一起用餐。

大家正吃着,素琴停下筷子,神神秘秘地说:“嗨,你们知道水月为什么一个人躲寝室吃吗?”

大家突然听她这么一问,都停下筷子。本来在一起和不在一起吃饭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各个小组都有,只是经她这么一问,不由好奇起来。之前水月一直都跟大家在一块,最近却一直把饭端去寝室吃,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大家都知道水月比较内向,人非常老实,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

“嗨,乌鸦婆,你知道?”有人催问。

“你晓得就说来听听。”

那个被称为“乌鸦婆”的女生指着问话的男生:“哦,把你碗里的肉给我我就说。”说完扮了个鬼脸,一张胖脸显得更园。

那个男生根本不买账:“你这乌鸦嘴,想说就说,不说就算了,还想我让菜给你,看看你壮得跟猪一样。”

被称为乌鸦婆的素琴还想回嘴,秋生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家里每周就让她带半瓶菜。半瓶菜要吃六天怎么够呀?”素琴埋头边吃边说。

“她躲在寝室里吃光饭。你们不晓得,水月娘是后娘,作孽!”乌鸦婆突然抬头,对自己得到别人不知道的信息表现出一种得意。

“从来没听她说起过。”

其他同学第一次听说水月娘是后娘,不免唏嘘起来。

秋生内心十分震惊,他无心跟大家闲扯,三五两口将大半碗饭吃光,说了声:“我吃完了洗碗去。”起身来到自己的座位。乘大家没注意,把自己的菜瓶放进裤兜里,几步下楼,朝食堂洗碗池走去。洗碗池设在宿舍楼的屋檐下,许多同学在井边用小木桶提水洗碗。秋生把自己的碗筷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转身上了木楼。

咚,咚,咚,一连窜的脚步从楼梯口响到尽尾的那间教室门口停下。

这是麻水公社五七高中两间女生宿舍之一,门框边钉了一块木牌,写上寝室(一)字样。所谓寝室,并没有床,都是一把稻杆,一张两尺多宽的草席;铺位分两端布置,草席与草席之间留有一尺多宽的间距,每个铺位前放一小箱子,都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各式各样。就是这样一个简陋的寝室,二十几个来自麻水公社各个农村角落的少女装着自己的青春梦想睡在里面,每个人拼命学习,都知道只能通过艰苦的努力考上大学或者中专才有可能改变命运。

秋生第一次站到女生寝室门口,他非常紧张,听到里面有女生说话的声音,抬起手要敲门,又马上放下,他感到很害羞,脸热得不行,身上已经燥出许多汗水。他抬起左手用衣袖擦一把额头冒出的热汗,右手举起来又放下,反复多次,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在木门上敲起来。

“咚,咚咚……”

“敲,敲,敲,敲咋个,进来就是!”有人在回应。

秋生推开门,水月不在,只有两个别班的女生在说笑,秋生不认识。

女生见是男生也非常吃惊,都下意识拉紧一下脖子下的衣领,问:“做咋个?”

“请问,一班水月是那个铺位?”

“噜,墙角那个就是。”一个女生用嘴朝左手边的墙角铺位示意。

秋生飞快走过去,小箱子上了一把小锁,他将菜瓶搁在箱盖上,转身离开,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内衣被汗水浸湿了。

5、

从过风垇回来,钱途亮对水月的态度不再是过去那种献殷勤,而是只要看到她,就会莫名其妙生出怒气,内心一种从未有过的,像烧红的火钳烙在肉皮上嗤嗤冒出的青烟,青烟不断充塞他狭小的胸腔,那颗跳动的心几乎着了火,要再不发泄就要爆裂了。

他是现任麻水公社钱书记的儿子。人长得很俊俏,皮肤白皙,1米75的个子,国字脸,头发黑得油亮;细长的眉毛,配上一对时而生动有神,时而暗淡无光的丹凤眼,很容易让人想到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男主角。他患一种傻病,据说是因为他父亲钱书记喜欢喝酒造成的,不犯病时和正常人也差不多,医学上把这种病叫间歇性精神病。

说起他父亲钱书记,在麻水公社可是家喻户晓,人称“三斤书记”。据说,钱书记一餐能喝三斤番薯酒,能吃三斤黄鳝。别的东西不喜欢,他就欢喜这两样。这是一个很实干,平易近人的书记,三天两头就会下到大队、生产队去督促工作,只是吃饭的时候席上要没这两样东西,就会一声不吭坐上那辆绿皮帆布壳吉普车一溜烟走开。

钱途亮正儿八经算官二代,据传他外公是南下干部,在麻水公社五七高中,同学们都对他另眼相看。学校大部分是农村学生,穿的是土布衣服,而他总是一身笔挺的的确卡中山装;除了数九寒天,农村的孩子一般不穿鞋,一是舍不得穿,每年母亲就给每个孩子做一双布鞋。二是不方便穿,乡村的田间小道,大多时候都有些水渍,加上时常都想下田摸鱼捉虾,远不如赤脚洒脱,而他却不论春夏,总是白袜子配黑皮鞋,鞋面擦得像抹了猪油。年龄稍大的女生往往有意无意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这个时候他会很得意,像一只争夺交配权斗胜了的公鸡,昂首挺胸。他经常会将自己的零花钱掏出来整齐地叠在一起用手捏住一头,往另一只手的巴掌上扇,崭新的人民币就发出清脆的“啪啪”声,然后像玩扑克牌一样用手轻轻一展,手上的钱就魔术一样变成了一把小纸扇。每当这个时候,一些同学就会围住他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另有一些则无端生出许多自卑感来。是的,正是因为贫穷,穿不上一身得体的衣服,吃不到一顿好的饭菜,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差别,让这些少年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们或沉默或羡慕,都是对命运不公平的感叹。

学校从校长到老师对这样一个同学也是处处关照。别看他精神有点问题,可没人敢低看他一眼,班主任更不敢怠慢。最初,班主任让他当班长,一段时间后实在强差人意。他只管别人不要吵闹,自己则不受约束,同学们意见很大,班主任便让他做体育和劳动委员。一开始还担心他会发脾气犯傻劲,结果,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更高兴;他学习成绩不好,但喜欢上体育课,乒乓球也打得不错。学校小操场那张水泥台球桌是他的天下,常常是别的同学在打球,他要上场,那个人就必须停下来把球拍给他,也有不顺从他的同学,偏偏不让,这时候,他的傻劲立马就上来,人往球桌上一躺,都别打了,大家无可奈何,只好依他去。

一次,在公社食堂后面的小河边,他弯腰低头打理一只鸡。晚风吹来,鸡毛飞得到处都是,连几米外一株夹竹桃上也挂满了像降落伞一样七零八落的鸡毛。正当他将鸡尾的长毛拔得起劲时,他娘赶过来,麻脸涨红,怒气冲冲地指着钱途亮的脑袋:“谁叫你杀鸡的?我不是给你说过这是只下蛋的母鸡吗?你这个败家子!”

“妈!我想吃凉拌鸡。”

“败家子,你要杀也该杀那只公鸡嘛。”

钱途亮嬉皮笑脸起来:“妈!我就喜欢母的,母的好,母的漂亮。”

他那个麻脸娘一听,跺了一脚,走了。

钱途亮学习一塌糊涂,还时常犯傻病,可他生理发育很正常,白净的方脸挂上了密密麻麻的青春疙瘩痘。在班上,钱途亮对男同学总是盛气凌人,而对身体丰满,长相姣好的女同学则常常嘻皮笑脸。他非常喜欢在女同学面前表现自己,当某些女生向他投去眉眼,对他恭维讨好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润而兴奋。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喜欢瘦弱得如同风中芦花一样的插班生苏水月。难道是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还是她冷冰冰的气质?钱途亮说不清,反正他喜欢,觉得水月像只小母鸡,小母鸡就得顺从他,让他蹂躏。可恶在于水月从来不拿正眼看他,无论他怎么炫耀,也无论他利用体育和劳动委员的权利设法惩罚她,这个瘦弱的少女总是用沉默去接受,就是不肯屈服,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尤其上次去过风垇背木板,他特意为她准备的糖和饼,竟然一再拒绝,甚至班主任赵秉胜给的两块糖,都被她转手给了四班两个女生。钱途亮在看到水月偷偷吃赵秋生给的鸡蛋时,让他非常气愤,几乎是咬牙切齿骂道:“赵秋生你算个球!瘦成猴子的小农民,还要来跟老子争这块天鹅肉,简直自不量力!哼,苏水月,你还当我没看见。老子得不到的东西,越要得到……哼!”他打小以来还没有被别人如此轻视过,这是最恶毒的侮辱,那颗永远优越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不行,我不能这样便宜了她!”钱途亮这样想着。

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6、

星期三是学生们口中所谓的小礼拜。这天,大多数住宿的农村学生会在下午放学后回家,第二天重新带一瓶菜来学校。

吃过晚餐,剩下十几个没回家的同学提着各自的小桶去烧水房打热水洗澡。学校烧热水用的是煮饭那口大盆锅,饭蒸熟后将硕大的木饭甑抬走,兑满水,每天限量两锅。热水要凭水票供应,一张水票半桶水,走在后面的常常用不到热水,所以,每天大家急急忙忙吃完饭第一件事就是去排队等热水。周三人少,女生都希望能多打点热水痛痛快快洗个澡。当水月她们来到烧水房的时候,凑巧大盆锅的篾箍子断了,请来的木匠师傅正在维修,一段油茶木做成的楔子顶在盆锅的铁箍上,随着小铁锤敲打着楔子,木匠的左手就一寸一寸向一个方向移动楔子,“噗,噗”的声音像鼓点一样传出来。地上的小桶一字排开像高高低低的琴键。

没有盆锅遮挡的炉膛火红得像熔化的岩浆,刚刚铲进去的煤炭被炉火点燃,腾起半尺高绿莹莹的火苗,浓烈的煤烟迅速弥漫整个烧水房,煤烟中呛人的硫磺味很快让站在哪里排队等水的姑娘们无法忍受,纷纷捂紧口鼻跑到食堂大厅后面的小操坪里。

操坪靠山的一面是老师的宿舍,西边有两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此时正绿意盎然。靠食堂大厅一侧放置了一张砖砌的水泥乒乓球桌,没有球网,天天泡球桌的同学便一端放一块砖头,上面搁根笔直的小竹竿代替。

有人在打球,水月她们就在旁边观看。乒乓球落在台上或是被球拍击打的声音又清又脆,仿佛有人在万籁俱静的黑夜里敲击木鱼。

看到精彩处几个姑娘便发出银铃般的声音为打球人喝彩。

“什么好球,好个屁!”钱途亮不知什么时候加入到了看球的队伍。

“来,把球拍给我,我打几个好球给你们看看。”钱途亮瞧不起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伸手向一个瘦高的男孩要球拍,男孩大概认识钱途亮,面露惧色但又不情愿地将球拍递过去。

钱途亮一只球拍在手,又指着对面的男孩:“去,把球拍给这个姐姐。”

钱途亮用手指着水月:“苏水月,我们来打一场,上次被你赢了!这回看看谁厉害!”

钱途亮眼里露出复杂的目光,用霸道的口气要求水月跟他比球。

水月打算走开,旁边素琴接话:“钱途亮,你以为你算老几!打就打,你是水月手下败将,还在这里逞能!”去年学校秋季运动会,男女混合单打,钱途亮败在水月手下。此时,她故意提起,有意激怒他。在素琴眼里,她同样瞧不起他,只是她跟水月不一样,喜欢故意戏耍他。

自从那次比赛后钱途亮就经常无事找事为难水月,在班上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赵秉胜也多次找钱途亮谈过话。

水月推了一把素琴,不想理他,更不想激怒他,正要走开,赵秉胜从他的单人宿舍走过来,轻咳一声,来到水月的身边,轻轻说了一句:“躲不是办法,打败他!”

水月不好意思违背老师的意思,只好拿起球拍。

赵秉胜发话:“好,难得大家放松一下。打十一个球,一局定输赢,我来做裁判。钱途亮先发球。”

钱途亮被素琴揭了伤疤,白脸变成了黄青色,但仍然是一副高傲的样子,他很自信自己的球技,同时,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将球抛给了水月,水月也不客气,一个左旋球过去,钱途亮一侧身正旋接过来,水月正板扣过去,球高了。钱途亮借机猛杀,啪,球直线飞向水月的前胸,来不及让开,被球打了个正着。水月得一分,钱途亮却暗自高兴。

水月红着脸再发球,这回她尽量控制球的落点高度,可钱途亮故意把球打高,迫使他扣板下压,这就使钱途亮得到了对抽的机会。啪,水月躲闪不及,球打在额头上。由于对方用力太猛,水月的额头立时红了一团,她感到了火辣辣的疼。

赵秉胜看在眼里,他连连咳嗽几声:“钱途亮,球不能这样打!”

钱途亮停下来用眼睛瞪着赵秉胜:“那要怎么打?”

“你不能往人家身上打呀。”赵老师在警告他。

“老师,我要打热水去。”

水月极不情愿。这时她看到了秋生。秋生站在素琴背后正冷冷地盯着。

“说好了,打完这一盘吧。”赵老师示意水月,他不想惹怒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钱公子,甚至后悔刚才不该怂恿水月打这场球。

水月瞟了一眼秋生,见他没有明确反对,反正只剩下几个球,没必要去惹翻钱途亮,拿起球拍将球发过去。她心不在焉,钱途亮却老是把乒乓球往她身上打,小小的乒乓球不断碰到胸脯上。水月已经发现钱途亮是故意,气得将球拍往水泥桌上使劲一丢:“我不打了!”红着脸离开球桌。

“不行,一定要打完这一盘!”钱途亮耍起横来。

“钱途亮,我来跟你较量较量吧。”赵老师说。

钱途亮放下球拍,很轻蔑地说:“谁稀罕和你打,要不是我爸,你他妈还在那个赵家村小学。”

赵秉胜的手僵在了空中。他用力咬住嘴唇,好像要是不咬住,他的嘴唇就会在这个春天的黄昏飞起来。

“怎么?你不服气?不服气就回你赵家村小学去啊。”钱途亮挑衅的样子一点不像个精神病患者。

赵老师的嘴唇硬是被他咬住了,半晌,他松开嘴唇用斯文得没有力量的话说:“钱途亮,我还是你的班主任,你不要把我的忍耐当怯弱。”

“未必你敢把我的鸡巴咬了?”钱途亮越发放肆。

赵老师额头上青筋突起,如同几条突然被人翻开泥土的蚯蚓,空气顿时凝固。

“打你娘个×!”秋生突然冒出一句粗话,他一步来到桌边双手抓起当球网用的竹杆,狠劲往水泥球桌上砸下,“啪”,一声脆响,球桌上的灰被激扬起来,竹竿裂成了许多竹片。

钱途亮还从来没见过这阵势,他被震呆了,木鸡一样立着。

7、

第二次摸底考试,赵秋生因为数学和英语成绩在班上倒数第一,被赵秉胜和那个讲课就吐着唾沫的英语老师狠狠地骂了一顿,赵秉胜甚至随手抓起桌上做教鞭用的竹条要打他:“你这个混账东西,数学、英语就这么难学,人家都学得进去,就你这个混账东西不争气!说,还发不发狠?”秋生点着头,他发现赵秉胜比父亲还难过。

“你这混账东西,天天上课看小说,当我不知道。你说,上课还偷不偷看小说?”秋生摇头。

“你给我听着,要是再把时间发在看小说上,就跟我滚回三尖峰中学去!听到没有?”赵秉胜厉声呵斥。

秋生低头站在门边,赵秉胜的话他没听进去,他思想的野马想到林道静在海边的情景:暴风雨之夜的海边,道静和余永泽……他很想看海,白轮船……大海……宽广而遥远的河。

“好了,回教室去吧,从现在起数学、英语要加做作业,我会替你去搞本复习资料。”赵秉胜的语气柔和多了。

秋生走出赵秉胜的宿舍门,他甚至还听到:狗日的,不好好读书,看你将来上哪去穿皮鞋,日婆娘!

就在被赵秉胜骂过的第三天,秋生在课堂上看小说再次被抓了。瘦弱得让人担心被风轻轻一刮就会摔倒,做过记者的语文老师,将秋生摊开在课桌斗沿的书抓在手中,秋生早就沉浸在小说的情节当中,他正看到梁生宝买稻种那一段,没注意老师的到来,突然一惊,下意识抓住书,这可是他从同学哪里借来的啊。

“来,把书给我!”老师永远是那样细声细语。

班上的同学大多数不怕他,讽刺说他是个婆婆老师,秋生却在他面前很听话。他早听说过,老师在来麻水公社五七高中之前是某报社的记者,写得一手好文章,这令秋生特别敬重!一般来讲,他不会在语文上看小说,多数时候是英语课。今天这本《创业史》是跟同学说好了第二天要还,所以他得抓紧时间读。

“把书给我。”老师在催,秋生极不情愿想对老师解释,老师已经将书拿走了。

课后,秋生找到老师:“袁老师,您把书给我行吗?我是跟同学借的,说好明天还。以后我再不上课看小说了。”秋生说得非常诚恳。

袁老师很和善地看着一脸焦急的秋生:“赵秋生,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上课看小说这毛病不改是考不上大学的。你语文成绩好,耽误一节两节课没有问题,可是,其他科目就不行啊!考不上大学,你将来去干什么?到那时你想读书都没机会了。把书给你可以,这样吧,你把柳青《创业史》第一章写个阅读提纲给我,书你先拿去,明天早读要连书带提纲都给我,行吗?”

“老师,什么是阅读提纲,我没写过?”

秋生感到这是一个天大的难事。

“要不,老师我用午休帮您把藕煤压好,行吗?”秋生还在央求。

“哦,不行。阅读提纲嘛,这个你可以参照写作提纲去做,样式差不多,就是按照作者的文章结构把主要内容摘下,并写上自己的读后感。能做到吗?”

秋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代替,只好点头同意。

第二天,秋生硬着头皮来到老师的面前,老师认真看了他写的阅读提纲,一旁的秋生非常紧张,当看到老师脸上露出微笑的时候,他紧张的心放下来了。

“赵秋生,你语文天赋很高,理解能力也强,好了,这个事就过去了。孩子,记着,以后决不可以在课堂上看课外书了!我帮你去借一套复习资料,你抓紧自学,争取考个好点的大学,老师可是对你寄予期望啊!”

秋生突然发现老师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眼光中充满无限的爱惜,甚至还有一种殷切的寄托。

对于眼前这个有点桀骜不驯的学生,袁老师想到了自己。他一生怀才不遇,年轻时恃才傲物,结果一篇文章成了右派,记者当不成,女朋友也因此分手,从省会城市直接下放到这个封闭的山区中学……唉,世事沧桑,眼前这个黝黑,聪明中透着傲气的男孩多像大学时代的自己啊!这是一个文学天赋较高的学生,他决定要好好培养他。

“赵秋生,我还要给你一个任务,你每个礼拜写两篇作文交给我,行吗?”

秋生并不知道老师的用意,但明显感受到了老师对自己的偏爱,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努力,要对得起赵秉胜爷爷和眼前这个瘦弱的袁老师。他想到了像牛一样的父亲,怎么能辜负他的期望呢?秋生每次跟他娘去门前的萍水挑水,娘总是对秋生说:“儿啊,人的心中要有定向,你看这水,它汇成河从不回头,只朝一个定向流去。儿啊,你是家中的长子,你爸对你是恶了点,他是在恨铁不成钢啊,你自己心中可要有志气啊!”

秋生知道,母亲所指的定向,跟父亲希望他将来穿皮鞋,日婆娘的目标是一致的。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秋生心中有他自己的定向呢!梁生宝、保尔、于连、尼古拉·罗斯托夫、道静……他们都是些有定向的人,这些人在深深地影响着他。大海,宽阔而遥远的河流……白轮船……还有金色的、透明的水月……秋生走神了。

“赵秋生,在听吗?”老师在问。

“嗯,嗯”秋生赶紧点头。

8、

摸底考试成绩下来后,对所有考生敲响了警钟,大家在检视自己的学习成绩,同时也在盘算高考前如何复习。家庭条件较好又有点门路的同学都纷纷在找高考复习资料,而且大家在利用一切可以用来学习的时间,甚至有人在晚上九点半下自习之后跑到公社大门路灯下看书。

高二的复习到了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候,同学们都在拼命赶作业,没日没夜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复习试卷。一般安排在上午和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成为大家难得的自习时间。

水月刚刚将第三节课发下来的两张化学卷做完,正要折起来放妥等午休时让学习委员交上去,她的同桌素琴,一个矮个子圆脸的姑娘一把接过,浅浅一笑,说:“放我这,等会我替你交。”说完顺手将一本扉页印有“一九八0年高考复习资料”的书往水月的桌子上放,低头拿起笔准备完成她的试卷,一边说:“钱途亮他爸不知从哪里帮他搞了一套高考复习资料,这本是物理,有例题也有习题,题目太难我看不懂。不过感觉这书还是蛮好,钱途亮他又不看,我就借过来看看。”

水月早就听在矿中的同学说过有这么一套书,她非常想买一套,可是自己不认识新华书店的人,根本买不到,即使托有关系的同学能搞到,自己也拿不出二十多块钱。她实在开不了口向自己的养父要钱,因为他也很为难,能让她来补习就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周一课间操的时候,钱途亮将书搬到讲台上郑重地向班上的同学介绍过。从过凤垇背木板回来后,水月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好的心情。这个同学眉飞色舞说这套书如何难买到,连他父亲也好不容易才搞到手。他那种无比优越感让许多同学感到自卑。

水月很害怕钱途亮,知道他是公社钱书记的儿子,还患有一种怪病,经常以借作业为名纠缠她,甚至故意触碰她的身子,水月也不好喊破,总是绕着躲开。

“素琴,你怎么可以随便去拿别人的书呢?”水月将书放回到素琴这边,自己掏出政治笔记,辩证唯物主义那部分她还有些记不住。

“嗨,钱途亮他又不看,放他哪里也是做样。拿来看看又不会要他的,没事!”素琴满不在乎。这个班上最胖的女生天生大大咧咧,她把书再次递给水月:“没事,你看就是,又不是不还他!”

水月想起上周在小操场打乒乓球跟钱途亮发生的不愉快,她把书放在课桌中间,将政治笔记本摊开搁在斗沿上,整个身子趴在课桌上默记那些枯燥无味的政治术语来。

快下课的时候,钱途亮回到教室,他发现自己堆在课桌角上的那套高考复习资料少了一本,便大声在教室里喊起来:“谁拿我的复习资料书了?”

没有人搭理。

水月抬起头想告诉他书在素琴这里。

没等她说话,钱途亮已经指着她问:“是你拿了?”

水月摇头。

这时候,钱途亮看到了课桌中间正放着他特地用牛皮纸包了书壳的书,就径直走到水月的桌边,一只手从桌上拿过书来,另一只手指着她破口就骂:“你娘个×,还说不是你拿的,这是什么?”他举起书重重砸在她桌子上。

钱途亮无缘无故情绪十分激动,几乎歇斯底里:“你这是偷——偷!知道吗?你是个女贼!”

面对钱途亮不问青红皂白的谩骂,水月气得脸发青,她腾地站起来对钱途亮说:“钱途亮,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书不是我拿的,你不要侮辱人好不好?”

“不是你拿的,书都在你桌上,还说不是你拿的,要不要脸?”

“你……”水月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啦,啊……我还要打你这女贼!”

“啪”一声脆响,钱途亮朝水月打了一个耳光。水月的左脸立时露出四个指印,半边脸像被火烧了一样,她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

“钱途亮,你会死吧!书是我拿的,跟水月无关。”素琴大声呵斥他。

“不可能,书明明在她桌上,就是她偷的。” 教室里其他同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钱途亮再次举起手要打水月。

“啪”又一声脆响,钱途亮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个耳光。

耳光是秋生打的。他从食堂打饭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于是将饭盆往旁边课桌上搁,抬手给了钱途亮一个耳光。

满眼冒金星的钱途亮一看是秋生打的,将手中的书直砸过去,秋生侧身躲开,书飞到讲台边去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顺手抓起一条长凳朝秋生扑过去,秋生见势,左手抓住砸来的凳脚,右腿插到钱途亮的胯下,侧身用力,右肩狠狠朝钱途亮胸口撞过去,钱途亮的脚腕被秋生的右脚卡住,这一撞力量极大,他哪里站得住,踉踉跄跄倒在课桌边,后脑勺砸在凳角上,立刻冒出鲜血来。

这时候,同学们都围了过来,一面将秋生拉开,一面扶起坐在地上的钱途亮,见他后脑勺在流血,就赶紧扶他下楼去医务室上药。

很快打架的事就成了麻水公社五七高中的特大新闻,尤其被打的人还是现任公社钱书记的儿子。

整个下午秋生就呆在校长室。校长、政教主任、班主任挨个对他骂个遍。

秋生从校长室出来,除了觉得被骂得冤枉,他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觉得自己只是替水月打了钱途亮一个耳光,要不是他拿凳子砸他,他也不至于推他,那样就不会摔破头。他觉得自己完全是正当防卫。直到晚餐后那个瘦弱得让人担心被风轻轻一刮就会摔倒,做过记者的语文老师偷偷告诉他,钱途亮的父亲,现任麻水公社的钱书记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后,明确要求学校要上升到政治高度严肃处理,否则就通知公安局抓人;老师还告诉他,校长接到钱书记的电话后,立即开了行政会。会上,大家都一致认为这件事钱途亮打人在先,理亏。况且,都是些不懂事的少年,一个小纠纷就不要上纲上线。最后决定:一、责令家长带孩子上钱书记家赔礼道歉,承担医药费;二、学校对赵秋生进行严厉批评教育,在全校公开检查,给予他记过处分;三、不要通知公安局抓人,那样会毁了孩子的一生。老师说,现在的关键是钱途亮的家里,如果他家里不接受学校的决定,最后的结果不好说,恐怕最轻也会开除学籍。

这个时候,赵秋生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天啊!这可怎么办啊?开除学籍就上不成学了,不能参加高考还有什么未来?

他想到了一生勤劳、忠厚,背都累弯了的父亲,这个不善言辞,像牛一样的农民,他把读书,考上大学看成是日后穿皮鞋,日婆娘的唯一出路。要知道,这可是父亲对他寄予的厚望啊!他请赵秉胜帮忙将自己弄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就是为了这点希望,现在出了这件事,他不知道会有多失望?一定会暴跳如雷,但暴跳如雷又有什么用呢,就是将他打死也不能改变呀!他清楚父亲那根用得油光发亮的扁担肯定会落在他身上。他并不怕父亲打,生性调皮倔强的秋生明白挨一顿打只是皮肉之苦,挺挺也就过去了,而且,那根扁担也不只一次落在他身上。扁担是父亲的宝贝,一家的生计全靠它;扁担也是父亲的希冀:子女的前途都在这扁担的两头,他相信儿子的出息是打出来的,教子哪有不打的,这是父亲的哲学。秋生担心的是母亲,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怎样去面对那群嚼舌根的指指点点?瞧,秋生狗日的打架被开除了!秋生已经感到后背脊梁一阵阵发冷,像有无数的利剑在不断戳着脊梁骨。

9、

水月下午也没有上课,她躲在寝室里用被子蒙住头伤心地痛哭。十六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所有不幸用泪水倾倒出来。她悲叹自己的命运,同时,也为这个默默帮助她的同学担忧。

水月跟秋生并不是一个公社的人,她是去年开学一个月之后插班进来的。

水月的家住在长丰的大山里,交通极为不便,出一次山到镇子上买油盐杂物,他父亲凌晨3点就要举着火把出门,赶回家时已是午夜时分。山里人家特别想个儿子,可她母亲两年一胎,一气生了四个女孩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她是最后一个,公公、婆婆说她是克星,上顶下踩,克子的八字,不能留在家里,要么过继给别人,要么送人。两个老人已经把她当丧门星,反复跟她父亲说,要把她过继给在萍矿进炭棚的伯父。父亲拗不过祖父母,她娘更是不敢多言。家境实在困难,不要说四个女儿读书成家这种大事,就是一家八口,柴米油盐,一日三餐都是大问题。在农村没有劳动力,这日子过的就可想而知。母亲哪里舍得将女儿送给别人,自己身上的肉,她知道痛在哪里,可是一个农村的弱女子,她能有什么办法,唯有以泪洗面。

她父亲安慰母亲:“你想想,他娘,你想,在我们家能不能养活她都不知道,让她到老大家去,不是更好吗?老大两口都是工人,自己又没孩子,还不会把她当亲孩子看待?城里的条件比山里好,说不定将来就她有出息呢!再说又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亲大伯,还不跟我们是一家啊!想想我们家里将来也有一个吃国家粮的多好啊。”

母亲最后同意了。水月就这样离开了大山去了城里,成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城里人。起初,养父、养母待水月如己出,被视为掌上明珠,处处百依百顺。那时候在萍乡,煤炭工人是有钱人的象征:一般吃国家粮的人,每月供应大米28到30斤,煤炭工人54斤;一般工人每月工资30多块,煤炭工人60多块。所以,水月在养父家生活得很快乐。

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水月上学了。她聪慧懂事,学习很好,老师喜欢,养父、养母也乐得合不上嘴。特别是她养母,逢人便夸水月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听话如何如何懂事,反正没有一点不好。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水月上二年级第二学期。水月记得是端午节之后,有一天,水月听到养父问养母:“真的有孩子了?”养母的脸上洋溢出像十字路口那个写对联大伯的红纸一样的颜色:“还会有假吗,我到围子医院看了,医生说的能假吗?”养母满脸洋溢着幸福和得意,还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肚皮。“给你生个儿子,高兴吧?”养父听完竟然一把将养母抱起来,使劲地在她脸上亲了起来。水月并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有次在夜里,她也见到过养父这样亲养母。她听大人说过,这是羞人的事,就转过身子去搬地上养父用木头替她做的积木。渐渐养母的肚皮隆起来,水月也就知道了养母的肚子里有了孩子。也许是个妹妹或者是个弟弟吧,她甚至期待养母早点把孩子生出来,这样,她一个人在家就不寂寞了。水月偷偷把自己玩过的玩具仔细地收拾好,她要留给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玩。

快过年的时候,一天晚上,水月被养母的嚎叫吵醒,她听到养母杀猪般的嚎:“痛,哎哟——”养父则手忙脚乱找衣物。邻居已经过来帮忙,用一张椅子将养母抬起下楼去了。养父匆忙到水月的房中,急匆匆说:“水月,水月,你醒了吗?水月,你妈要生孩子了,我们去医院,你好好在家呆着。早饭自己去买早点,午饭到隔壁王奶奶家吃。啊,听话。”说完就急忙下楼去了。水月就在王奶奶家呆了六天。中间,养父回过几次,告诉她有个弟弟了,水月非常高兴。到了第七天,楼下一阵炮竹声将她吓了一跳,等开门去看时,养父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满脸笑容地乐着进屋,嘴里大声呼喊:“水月,水月!快,快来看你弟弟!”水月就赶紧凑过去,她看到一张小脸,红红的,很可爱,正在熟睡,她伸手要去摸被养父拦开了。

“水月,有弟弟了,开心吧?”水月点头。

是的,她从此有伴了,她再不孤单了。可是水月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命运也因为有了这个小弟弟而彻底改变了。

做满月酒那天很热闹,亲戚朋友都来了,山里的亲父母也来了,还提来一只壮硕的麻鸡和一篮平时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满脸喜气洋洋。父亲从不喝酒,这天他也喝了,兴奋得脸红得像鸡冠。下午离开的时候,母亲拿着她的手,父亲说:“月,你有弟弟了,以后在家里要勤快点,要多帮你娘做些家务。你大了,要懂事啊!”母亲偷偷用衣袖擦眼角的泪水。

父亲不胜酒力,走路有点踉踉跄跄,母亲便扶着他朝长途汽车站走去。水月将父母送出巷口,她还要跟过去,母亲不肯,就只好站在街边一直目送父母远去。母亲回头时她看到了晶莹的泪水,水月两眼也模糊成了一条线。

自从有了弟弟,养母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常常呵斥、责骂甚至打她。

有一次,水月放学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弟弟在养母面前大吵大闹,养母像往常一样反复哄他,还拿出一包奶香饼干给弟弟。瞧见水月进门,气便往她身上撒:“好你个小贱货,你说——”养母一步冲到她面前,用手指戳上她额头,“你说,你什么时候把你弟弟的存钱罐给偷了!”

水月一脸愕然。

“你说不说?”养母似乎非常愤怒了,没等到水月回话“啪”戳额头的手指变成了巴掌,打在水月的脸上。这一巴掌打得很重,水月立时感到左脸火辣辣的一阵疼。“说啊,你不说是吧?”养母再次举起手来要打他,却被一只大手捏住了手腕。养父不知什么时候下班回家了。

“你打她干什么?”

养母见是养父,立时耍泼。

“好啊,你竟敢护着这小女贼。好,好,儿子不是你亲生的,她才是你的亲血脉。”

养母横起来就像一只母老虎,养父听完气得脸发青,大吼一声“放屁!你妈个逼,横不打直!”随手一挥,养母趔趄两步倒在那张油亮的沙发上,接着就呼天抢地,嚎啕大哭起来。在养父家十多年,水月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对养母发那么大的火。

“水月,走,进房去!”养父气呼呼走到弟弟面前,一手将那包奶油饼干夺过来使劲往地上摔。“你这小畜生,说,是不是在学校打架陪钱了?”

弟弟已经不再哭闹,他不敢看他父亲的眼,低头用眼角瞟向母亲。这时候,他多么需要母亲的溺爱啊,不然自己一顿皮肉之苦就走都走不脱。

原来,他在学校跟同学争乒乓球桌打了一架,把人家的球拍摔坏了。老师叫他赔一块五毛钱,他不敢跟母亲说实话,就把自己的存钱罐给撬开,拿出钱赔了,将剩下的钱在学校小卖铺买了小酱鱼,然后他们几个小死党一块分吃了。小小年纪,他早就看出母亲宠爱他而不喜欢这个不是母亲亲生的姐姐,就故意又哭又闹嫁祸给水月。水月哪里知道这些,她挨了一个冤枉耳光,躲在凉台改造的小房里抹着眼泪。

自从弟弟出生后,养母就多次跟养父说,要将她送回长丰老家去。由于养父坚决反对,她就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命运似乎一定要捉弄水月,尽管她读书非常认真,非常刻苦,倾尽全力,八0年的高考,她还是名落松山。张榜之后,养母得知她没考上,对她进行了痛骂,并且连养父一起,指桑骂槐,各种侮辱性的语言就出自这个表面看起来和善的女人之口。

水月躺在凉台改造成的小房间里,她无法忍受,穿好衣服悄悄爬起来,无声无息地从家里溜出来。去哪里?水月无比绝望,像烈日下被暴晒的小小豆芽,像暴风雨中一颗孤独的小草,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她一点都没感到害怕,沿着萍水不知不觉来到高高的如愿塔前。寄人篱下的生活本已让她痛苦不堪,现在高考落榜,前途更是一片迷茫!她已经连学习的机会都没有了,多么残酷、绝望的现实啊!她觉得她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这个世上根本不需要她,她是多余的。她仰头细看冰凉的石塔,月光下就像一个黑色的巨人,她渴望这个黑色的巨人能给她活下去的力量。冷冰冰的巨人啊,我恨你这个名字,为什么叫如愿塔呢?她将眼光从石塔移开,抬头,上面是灿烂的星空;低头,下面是滔滔西去的萍水。她想到了那个在山头山眺望白轮船的小孩,她想,她也要变成鱼,顺着萍水一路去找白轮船的船长和长角鹿妈妈……

水月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周围是一张一张陌生的脸,人群中她发现了养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宛如做了一场噩梦;她不知道自己躺着的地方是哪里。

“孩子,孩子,你终于醒啦!”一个四十出头的妇女抹着眼泪说。

“谢天谢地,总算活过来了。”一个白胡须老爷爷无比感叹,“孩子,你趴在牛背上游了一个多时辰哦,吐出来半盆水,是牛救了你的命哦。你这孩子,你小小年纪,啥事想不开要去跳河。唉——”老爷爷脸色凝重,“孩子啊,你的路还远着呢,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啊!”

苏召峰看着自己养育了十六年的侄女,心如刀绞,在他心里水月一直就是亲生的女儿。见水月醒来,满脸泪水的他急切地说:“傻孩子,你这傻孩子!你想想,万一……我怎么办,你爹你娘怎么办啊!”说完痛哭起来,很久才控制住。

苏召峰转身在宋师傅面前跪下,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

“宋师傅,谢谢您对小女的救命之恩!”说完又向众人作揖道谢。

水月投河被救的事很快传遍了柑子园。邻居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都骂苏召峰的老婆不是人。苏召峰也像霜打的茄子,焉头焉脑。

水月非常虚弱,躺在凉台改造出来的小房里不出门。她像一只迷失方向,又掉落到茫茫沼泽中的苦恶鸟,她看不到未来,更不敢想心中那艘白轮船。几天之后,她对进房送水果的苏召峰说,自己想回长丰老家去。苏召峰看着情绪十分低落的女儿,他知道现在让她呆在这个家只会增加她的痛苦,便点头同意。他眼睛湿润,几天时间,苍老了许多。

水月回到长丰老家。苏召峰详详细细将水月的事告诉了弟弟,苏召峰十分自责,水月的父亲叹着气反过来安慰他。“这都是娃的命,怪不得你,你养她这么多年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我和她娘要谢你呢。”母亲在旁边搂着水月不断落泪,泪水掉在水月瘦削的脸上。水月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娘的怀里,十六年来她第一次躺着这温暖的怀抱,泪水早已溢出了眼角。她想,从今往后,自己难道只有早早嫁人这条路了吗?

山里的太阳躲得早,西边高大的山峰挡住了太阳炙热的光明。苏召峰看时间不早,他还要赶上末班车返回萍乡上夜班,万分不舍地嘱咐水月:“月儿,暂时在家好好修养,啥事都别想。过两天我倒班就把课本给你送来,你就在家好好复习,千万别再干傻事啊!等开学我会想办法让你去补习一年。月儿,补习一年,你一定能考上,一定!”

苏召峰对于眼前这个乖巧听话的养女,十分疼爱,在有了亲生儿子之后,他从来都是一样对待。儿子因为他娘的溺爱,非常调皮,他总是拿竹条打,而对于水月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水月听话懂事,也无需重话去教育。看到女儿失望、难过的样子,苏召峰的心就像有成千上万的蝼蚁在啃食,他决心要再送女儿去补习一年。

靠在母亲怀里的水月见养父要走,她站起身来,跟随苏召峰跨出土屋高高的木门槛。穿过一个南瓜棚来到羊肠一样的山路边。

“爸,路上小心!上班也要小心啊!”水月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框而出。委屈、幻灭……一切的不幸,都化成嘤嘤的哭声。十六年来,水月早把苏召峰视为自己最亲的人,而对于她的亲生父亲——这个一生都在大山里为生计苦苦挣扎农民,反而有些梳远。她心中有两个父亲,一个生她一个养她。有一次作文写《我的父亲》,老师都奇怪水月怎么会有两个父亲。她在作文里说,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

“爸,你上班危险,要格外小心啊!”水月哽咽着,依依不舍。

“嗯,爸知道。”父亲也在流泪,他不想让女儿看到,竟不回头沿小路走下坡。直到踮起脚尖看到苏召峰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小路的尽头,水月才返回家里。

水月知道父亲说话算数,这是个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她心中那团希望之火又开始死灰复燃。她忽然觉得人生的道路又开阔了许多!自己这一叶差点翻覆的小舟将要跟着萍水一路顺流而去……

10、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秋生是在煎熬中度过,他一晚上没合眼。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遇到了天大的难事,他将怎样去面对呢?

一大早,他来到河边,在桥洞的石墩上坐着。他心中没有主意,头脑时而空白,时而沉重。眼睛直直地盯着干涸到在鹅卵石中绕来绕去的河水。

河水很清,不时撞上卵石发出细碎的水声。一路弯弯曲曲而来的河水,穿过这座四拱石桥,先是向北流,然后拐个弯朝向西北,在离桥大约五六里地一个叫鸬鹚嘴的地方跟萍水汇合,之后一路向西。桥上不时有车通过,隆隆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丧钟,心情特别烦躁,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咬牙切齿朝水面扔去,那石头被扔到深水处竟然打起了水漂顺流而下。秋生突发奇想:这河到底流多远,十里,二十里……他依稀记得地理老师说过,麻水是萍水的分支,萍水会流入醴陵碌水,碌水在株洲流入湘江,湘江又汇入长江,长江经过上海就投入到大海的怀抱。地理老师像是在说绕口令,当时,他们听得大眼瞪小眼。不过,上海这个地名很熟悉,学校组织大家看过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那是山外面一个很大很漂亮的城市。他印象最深的是老师最后那句话:“记住,每条河水的归宿都是大海!”

啊,大海,那是一条宽阔而遥远的看不到边际的河!他读过《青春之歌》,知道大海是神秘而伟大的,有蔚蓝的海水,有挂着白帆的小船,哦,对了,还有艾特玛托夫那艘白轮船……

秋生跟父亲下河洗澡的时候曾问过父亲,这河水是从哪里来的呢?父亲说是从山上来的,后来,秋生在跟父亲上山砍柴的时候得到了证实,他亲眼看见清澈的水沿着山沟从山顶往下流,他还沿着山沟爬到山顶去看水的出去,结果发现都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秋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再问父亲水怎么会从石头缝里冒出来时,父亲也答不出来。秋生突然觉得每个人都像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水,最后汇成河,又一起流入大海。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许许多多的未知在阻挡他们奔向那条宽阔而遥远的河。现在,他这滴水就被一座看不见的山给堵住了!

他感到心脏一直有一把火在烧烤……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最容易回忆往事。

前年夏天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

处暑那天特别闷热,傍晚,秋生一身泥浆从禾田里拔草回来,大老远就闻到一股呛人的酒精味。酒是头天母亲叫秋生走了十里沙子路,从小西门酒厂买回的两斤撒装牛庄酒。本来村里供销社也有酒卖,父亲嫌酒不好非要请一个在酒厂跑供销的邻居搞两斤牛庄酒票。秋生走进土屋,父亲一眼瞧见他便招呼:“秋生!来,秋生,跟你赵老师敬酒!”

秋生走过去,提起酒壶往赵老师碗中倒酒,也给父亲倒了半碗。正转身要去后门口舀水洗脚上的泥巴,赵老师一把拽住他。“秋生,你小子生这么个大脑壳,虎里虎气,是块读书当兵的料哩。跟你爸说好啦,下个礼拜你就跟我到公社五七高中去上高中,我是班主任,你就跟着我上学。”赵老师喝多了,舌头有些绊,像是谁用草绳在上面打了个死结。

当母亲把那盏破洋油灯盏点亮的时候,父亲和赵老师的酒宴也就结束了。父亲显然很高兴,仿佛已经看到他的儿子上大学,做干部穿皮鞋了。酒精使他忘记了一切的艰辛,他看到儿子带上媳妇和孙子开着乌龟车回家。赵家人都赶过来,噼噼啪啪放着炮仗……

“秋生!”父亲的口齿有点不清。“去,送你赵老师回家。要,要好好扶着!”

路上喝醉了酒的赵老师扶着秋生的肩膀,趔趔趄趄迈着脚步,说:“秋生呀,你小子要是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将来长大了就穿不成皮鞋,日,日不到老婆。呕……”在吐出这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赵老师双脚已不听使唤,他伸出瘦而坚硬的手抱住大门边那扇似乎一掰就会散架的腰门,就像搂着很久不见的情人。

秋生认真听着赵老师的话,穿皮鞋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公社钱书记下乡,脚上就蹬着一双油亮亮的皮鞋,像是不小心在上面抹了半碗猪油。至于日老婆的事,他似懂非懂,因为他隐约听大人们吵架时说过,只是,那事离他有点遥远,好比萍乡到北京一样。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赵秋生只有十五岁。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赵老师说的那样虎里虎气,而是长得如同一棵风中的豆芽,眼前的赵老师则像一根雨中的晾衣竿,豆芽就站在晾衣竿面前,晾衣竿就像是被谁推了一把,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开学那天,一大早,他坐上赵秉胜那辆破脚踏车的后面,跟这个爷爷老师一起去新的学校读书。

一切对他都很新鲜,道路两边,稻田里刚刚分蘖的晚稻,看起来都显得特别的亲切。脚踏车行过展览馆大门后,在要爬石桥的桥坡时踩不动了,他跳下车,赵秉胜用一个笨拙的方式下车,然后推着车,两人朝石桥走去。一辆解放牌货车也在此时飞快开来,下坡左转,车朝两排矮旧房子中间的道路扬长而去,卷起巨大的灰尘一下罩住了他们两人。灰尘散去,他和赵秉胜,还有那辆破脚踏身上就盖上了一层黄色的尘土。

他们穿过一个三岔路口,首先看见的是麻水公社建筑队的招牌和一排硕大的法国梧桐树。再往里走,左边是麻水公社——一栋两层双排木瓦结构的建筑。公社对面的小山因为水泥厂取石材被炸塌了一角,露出狰狞的石灰岩,黑隆隆的洞口像一张巨兽的嘴,好像要把下面一排小房子吃掉。穿过公社就是麻水公社五七高中的教学楼,两层水泥结构的教学楼与政府楼同在南北轴线上布置。教学楼对面也是一栋两层的木瓦结构的房子,但显然这栋单排的房子比政府楼老旧得多。一层的教室除了几间用做办公室,靠南头的都改造成老师的宿舍。二楼靠楼梯口的教室是学校的实验室和图书室,然后一次过去就是女生的寝食。一口大水井就挖在这栋房子露天楼梯不远的山脚下。正北是一排独层木瓦结构的老房子,又破又黑,据说以前是公社车队的维修厂房。现在,靠教学楼一端改造成男生寝室,另一端就是麻水公社五七高中的食堂。从食堂大门进去,穿过卖饭菜的大厅,后面是一个小操场,里面放置着一张砖砌的水泥乒乓球桌。靠山一面的房子住着带家眷的老师。由于新增加了教师,宿舍不够用,赵秉胜被安排在一间仅能容纳一张小床的房间里。在他开门的时候,秋生就站在外面好奇地打量这处破旧、简陋的老师宿舍楼。靠西头的几棵树,正不断生出许多嫩芽,浅绿的生命气息正慢慢覆盖压抑的黑色屋顶。

在赵秉胜的努力下,秋生进到了这所乡级中学的重点班。做为班主任的赵秉胜非常照顾他,倒不是因为在他家喝了那顿酒,而是他把秋生看作是自己的亲孙子。对赵秉胜而言,他是多么希望家族里能走出一个光宗耀祖的人物啊!自己卑微的一生,至今连老婆都没有。至于原因,除了历史环境的影响,最主要还是家境太穷,一个世代的农民家庭,要获得一定的地位实在难啊!他是真心希望秋生能读出书来,将来出人头地,给他也是给他家族争口气。正是这个原因,当秋生的父亲找到他,要把秋生转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时,他二话没说。按字辈,秋生的父亲要管他叫叔,秋生自然要叫爷爷。

在赵家村,他的家族有点瞧不起他,总认为,他这个五十年代江西大学数学系毕业的高才生沦落到做赵家村小学的老师,不同寻常。村人始终相信一个传说,就是他赵秉胜自作自受。当年,公家本来是要将他派到苏联去留学的,因为他跟一个女孩的问题才落到这个地步,据说这个女孩的父亲是个大干部,一句话就把他的名额取消了,还将他发配原籍,从此断送了他的前程。赵家人感到丢脸,这世上女子多的是,你赵秉胜狗日的发什么神经?后来,他母亲去世,家里穷得连一口棺材都置不起,是秋生的父亲游说赵家,叫大家有钱帮钱,有力帮力,自己亲自大力张罗,才妥妥把他母亲给埋了。赵秉胜自此一直感恩于心。此后,赵家子弟读书,凡能让他帮上忙的一定二话不说。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高中老师奇缺,他这个数学系的高才生就时来运转,被公社钱书记调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

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到了这个山旮旯,贫穷落后的人们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的真理,就是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不论是乡中学还是县中学,大家都在这条通往人生美好前程的路上你追我赶。重点班的学习氛围就更加不一样。在这样一个新的环境中,秋生以前那种顽皮的气性改掉了许多,他开始跟大家一样非常努力。由于数理化基础较差,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处于中等,为此,赵秉胜还经常为他补课。

……

太阳从桥洞照进来的时候,他竟然看到了岸边一株野生的梨树,梨花开得正紧,一团团粉白的花朵在树上热烈地纠缠,还有两只蝴蝶在围着梨树团团飞舞,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于连与马特尔的幽会,无端地有了一种少年的冲动,原来梨花和蝴蝶也这样呀,也许……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龌龊,但内心却有一种愉悦的感觉,这是他一天来沉重的心情唯一的一丝纾解。梨花们淌在斜阳的夕光里,像一个迷离的梦。秋生痴痴地看着那株梨树和飞舞的蝴蝶,直到觉得眼睛发花,这才记起还是头天晚饭吃了半碗洋芋拌饭,已经两餐没吃东西了。

秋生有点吃力地站起来,腿有点发麻,他便一只手扶着光滑的石壁,一条腿立着,另一条腿轻轻抖几下来促进血液的畅通。在换另一条腿的时候,他看见一张五毛钱的纸币落在刚刚坐过的石块边,他将抬起的腿放下来,弯腰捡起纸币塞进打着补丁的裤兜里。他决定离开桥洞,去校门对面一个叫“麻子米面店”的小吃铺去买只油饼充饥。

“麻子米面店”开在石桥边那株老樟树旁边,店铺的招牌已经被油烟熏得字迹模糊了。说是米面店,包子、馒头、油条、油饼一应俱全。而最具诱惑力的还是用糯米做成粘上麻子,再用山茶油炸出来的油饼,那浓烈的香甜味远远就闻到了。每次路过都会诱得他口中溢满口水,总想下决心拿出一毛五分钱去买一块尝尝。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吞着口水拖着像被铅灌了一样的腿走进校门。现在,他赵秋生完全无视油饼的诱惑力,实际上他毫无口味,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恶的胃在不断蠕动,令他感到饥饿难受,他才不会进到这该死的米面店里来。他看到篾罩下还剩两只馒头,有只绿苍蝇立在馒头上。一个面容姣好,两手脏兮兮的妇女见他进店立刻朝他走来。他将五毛钱递给她,用手指篾罩下的馒头,说:“两个都给我。”妇女便一手拿开罩子,一手将两只馒头抓在手上,接着快速地从柜台下拖出一个木斗,在里面找出一张一毛,一张两毛的纸币一同递给秋生。

“秋生!赵秋生——”

拿着两只冷馒头从“麻子米面店”走出来的秋生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抬头看时,校门口旁边那棵硕大的法国梧桐树后闪出一个人来。瘦高的身姿跟硕大壮实的梧桐树干形成鲜明对比,整个人显得十分瘦小,一件白底红格子上衣穿在身上过于宽松,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两条齐胸的辫子一前一后。当她看到秋生,一手将胸前那条发辫甩到身后,急匆匆迎过去。

“秋生,你去哪了?我都找你一天了,把人急死了!”看得出姑娘很着急,瘦俏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泛出点红晕,左边脸颊明显有四条青紫的印痕。宽阔的前额正沁出一层汗珠。

秋生立在原地不动,他下意识将手上的冷馒头藏到身后。

姑娘走到秋生跟前,几乎要贴上他的脸。

“秋生,你去哪了?”声音很轻,很焦急。

“我……我在石桥下。”秋生一边回答,一边又往后挪开一点距离。他还从来没跟女生站得如此之近,心跳耳热,又往后退一步。

正是散学的时间,走读的同学陆续出了校门。秋生担心跟苏水月站这么近说话,被认识他们的同学看见,有意将身子挡住。八十年代,大家的思想没有现在开放,男女生说悄悄话,会让人非常敏感地联系到另一个敏感的话题。打架的事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秋生可不想再成为新闻人物。而且,在秋生转身的时候,他注意到米面店里那个女人正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他俩。

“去河湾吧?”秋生问水月。

水月点头。

“脸还疼吗?”

“嗯——哦,不疼了。”

他们走过石拱桥,顺着河堤来到河湾一片油菜地边,秋生停了下来。这个河湾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钩湾。麻水从上游下来,在这里来了个急转弯,冲出一片沙洲。水月背靠一颗小柳树注视着秋生。

“你没吃午饭?”

秋生点头。

“早饭也没吃?”

秋生还是点头。不过,经水月这一问,他的确感到饿得荒了,顾不得难为情,从裤袋里掏出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开始西沉的太阳又红又圆,金色的光芒将群山包围的这片盆地照得透亮,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柳叶,短的如睫毛……金光也将这对少年照亮了,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红色液体。

秋生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用手擦去嘴角边的面粉渣。他注视照背靠柳树站立的水月:这是一个朴素、孤单、瘦弱,脸略显苍白,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的美丽少女。对于水月,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思绪,这个十七岁少年的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觉得水月像小说中的林道静。现在,这个透明的、金色的道静就在眼前,隔那么近,他想拥抱她,想吻她受伤的脸,想握住她的手,可是,他没有这个胆量。一想到自己可能因为昨天打人的事会失去上学高考的机会,刚刚燃烧的激情就像被淋了一盆冷水。

苏水月哪里知道秋生此时的心情,自从养父托他的老矿长把她弄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的重点班插班以来,就没见过秋生如此认真看她,她一直以为这个黑皮肤的少年只是一个粗心而又乐于助人的人。此刻,少女细腻而敏感的心,使她一张瘦削而略显苍白的脸刹时泛起一片绯红,还好,金色的阳光为她做了完美的掩饰。

水月忽然感到一阵激动,心在怦怦乱窜,她忘情地盯着秋生。两个少男少女就在这金色的光芒下互相注视着,一副生动而富有层次的剪影就生生印在大地上。

少女暂时忘掉了脸上的痛楚和心头的烦恼。

这样注视了几分钟,水月努力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她用右手轻轻扯秋生那件灰色英丹士林布衣服的衣角,没有反应,他进入一种沉迷状态。

呜——,低沉的汽笛声响起的时候,西沉的太阳快要撞上远方最高的山峰,金色的光芒渐渐变得有些发红。那汽笛声是麻水钢铁厂工人下班的信号。河湾很静,油菜花从中飞舞的蜜蜂都不见了,只有麻水细小的清流在卵石中迂回穿流发出潺潺的声音。

水月想到上三角函数那节课,秋生像树一样站着的窘态,不由暗自发笑,两只漂亮的酒窝悄悄露了出来。想不到自己会不加思索突然举手替秋生解围,椭圆的脸颊再次飞起两朵红霞。她有点难为情,悄悄瞟了秋生一眼。此时此刻,在水月的心中,这个比自己小两个月的秋生,不止是同学,更像是哥哥,一个默默守护她的哥哥!是啊,这个孤单的少女多么需要一个亲爱的哥哥!

11、

“秋生!”

“赵秋生——” 有人在喊他。

秋生猛然一惊,迅速结束了他酸酸甜甜的回忆。是父亲,没错,是父亲在叫他。这个憨厚、老实,背都累弯了的父亲找到河边来了。可怜的父亲显然已经知道他在学校犯的事啦!一同来的还有像晾衣杆一样的赵老师。

“水月,我父亲来了。”

水月在他父亲喊第一声的时候就听到了,她的心往下一沉,刚才所有的回忆都烟消云散。她下意识拉住了秋生的衣服。

“秋生,这件事学校会怎么处理你?我好担心呀!”

“不知道。”秋生心情沉重。他不想把语文老师告诉他的消息说给水月,只是说:“走,回学校去吧。”

当这对少男少女沿河岸走出油菜地的时候,秋生父亲和赵老师都看见了,他们都是过来人,一切都明白了。秋生见到父亲和赵老师,他细长的脖子终于撑不住那个大脑壳,低头再不敢看他们。水月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早已羞得彤红,她很不自在,走开也不是,不走开也不是,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秋生的父亲看到她脸上四道青紫的印痕,关切地问道:“孩子,脸还疼吗?”水月的泪水立刻就流出来了。

原来,昨天学校开完行政会之后,赵秉胜就想去秋生家告诉他父亲。但转念一想,这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不如先拖一拖,等明天上午看看风声再说。况且,学校在接到公社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钱书记很重视这件事之后,就立即将在医务室上了点磺胺结晶药的钱途亮送到公社医院里检查去了。还不知道结果如何,他不知赵秋生这狗日的是不是真出手打了他的要害,要真是伤重,学校的意见根本不管用,道歉和处分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一切都要等医院的结果。

今天上午,他和分管政治工作的副校长亲自去了医院,找到院长,院长说没事,只是后脑勺擦破了点皮,涂点红药水就没事了,不过为稳妥起见,还是让他在医院观察一天。他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地。他盘算:先叫秋生的父亲准备点东西,晚上带秋生去钱途亮家,先道个歉,只要钱家不追究,学校这边就好说了。

从医院回到学校,他上完第四节课草草吃完午饭就去秋生家了。他知道秋生父亲的脾气,如果等秋生回家再把这件事告诉他,一顿暴打走都走不脱,问题是打一顿也解决不了问题。这个老实的农民遇到这种事,哪里知道怎样去解决,只能把气往孩子身上撒。

赵秉胜那辆破脚踏车刚拐到秋生家的土屋前,正遇上赶着牛要出去犁田的赵世全。他见赵秉胜来了,心猛地一沉,知道有事,肯定是秋生这小畜生在外边闯了祸。他一边招呼赵秉胜坐,一边喊秋生娘泡茶。

“秋生在外边闯祸了吧?”赵世全焦急地问。

赵秉胜朝他点头,一五一十把秋生打钱途亮的事说了一遍。赵世全听说后气得脸色黑青,拿烟筒猛吸着烟,看得出他在使劲压着怒火。秋生娘则在旁边急得直搓手。

“这事吧,也不能全责怪秋生。这个姓钱的学生有病,受到刺激不清醒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出事后我找学生问过,是姓钱的学生喜欢这个女生,而女生很讨厌姓钱的学生。实际上女生跟秋生关系蛮好。姓钱的学生吃醋,就经常找女生的茬,前几天打乒乓球就差点出事,这个学生竟然连我都敢骂……”赵秉胜接着把那天傍晚打球的事对赵世全说了一遍。

“你看看,这种学生仗势欺人,连老师都不放眼里,对一个从街上来插班补习的女生,他会顾忌?”赵秉胜不无感概,他说:“这事本来跟秋生无关,可恰好被他遇到了。知子莫若父,以他的性格,还会不出手打抱不平?若是一般的同学,道个歉也就没事了,偏偏他父亲是公社的书记,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好在只是擦破了点皮。这事你也不要太上火去责怪秋生,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嘛。”赵秉胜将刚才放在地上的茶碗端起来喝了口茶:“我是这样想:这个钱书记喜欢吃黄鳝,喝番薯酒,你去买几斤,晚上我陪你上他家去道个歉,只要他不为难,学校顶多也就是批评教育,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赵秉胜这一番话,把怒火冲天的赵世全说得耷拉着脑袋,他想,孩子也确实没什么大错。送走赵秉胜后,他便按刚才说的去准备。马上要高考了,可不能因为这事影响儿子的考试哦。他要尽快去买好东西,下午犁田的事就先放一边。

路上,赵秉胜脑子里全是秋生在学校的情景。

12、

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赵世全来到了麻水公社五七高中。几经打听,知道赵秉胜在上课,他便蹲在办公室门前那颗大梧桐树下。他放好装黄鳝的水桶和装酒的塑料壶,从腰间解下一条发黑的毛巾,将脸上的汗水擦去。难得这树下阴凉,他心里在抱怨,还不到谷雨,就这么热下去,这个春天有点邪乎。再抬头看东边,天际上有大片的黑云在聚集,西边却是火红的太阳。看来晚上会有一场大雨……想到儿子事,他叹了口气。

“怎么蹲在树下,办公室坐呀,有风扇。”赵秉胜一出教室就看到了他。

“走,先到我房里去。”说完便弯腰要替他提塑料壶,赵世全不让,他便在前头带路。

进到宿舍,赵秉胜搬来一张办公凳让赵世全坐下,然后说:“秋生今天一天没上课,那个女生下午也没进教室。我向学生打听过,说秋生一早往石桥边去了,那女生没在寝室,大概是去找他了。我们先去石桥那边找一下,他喜欢躲在河边看小说。等会回来我们吃食堂饭,晚点再去钱途亮家。他家就住公社食堂旁边,就几步脚的路程。”

赵秉胜和赵世全在石桥上遇到秋生和水月,在他们返回校园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大雨就由东向西被一阵狂风带到了地面。刚才西边的远峰上太阳还露出半边脸,转眼就不见了。水月在大雨洒到大地之前,就奔过操场回到寝室了。秋生和他父亲就跟着赵秉胜去食堂吃饭。

晚饭后,秋生他们一行三人踩着被大雨抽打下来的树叶,朝公社的大门走去。赵世全提着装黄鳝的木桶,秋生拎着塑料壶跟在赵秉胜的后面。菜地里蛙声此起彼伏,公社院墙被雨冲刷得很干净,在昏暗的路灯里,墙上“抓革命,促生产”几个字还清晰可见。进了大门向走道右边转便是一道小铁门,刚上的防锈漆格外新鲜,里面是一个小院子,红砖绿瓦,青皮竹竿,都油汪汪地闪亮。小院里不闻人声。最先迎接我们的是一条竖起尖耳,夹着尾巴的黑狗,它卧在水泥台阶上,对着我们睁睁眼睛,又慢慢地眯缝起来。它不像那些围着你腾跃咆哮,仗着人势在窝里咬不死你,也要吓死你的恶狗,它安安稳稳地趴着,充分显示出黑狗温良宽厚的品质来。

赵秉胜上前去敲门。门响三声时,赵世全忽听到身后一阵风响,腿肚子上起了一阵锐利的痛楚。急回头看时,那条咬了赵世全一口的黑狗又舒适地趴在水泥台阶上。它依然不吱声,伸出又红又长的舌头,左右舔舔唇,它很喜欢这种血腥味。然后,心满意足报我们一个友好的笑容。秋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黑狗咬他的父亲,他本可以一脚踢过去,可他没这样做,他怕这一脚过去踢坏黑狗,而且,它会撕下友好的面具,狂叫不止,那样会坏了他们的大事。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而且,还发现父亲对咬他的黑狗甚至充满好感,一点也不恨它。秋生想,这应该是这条狗友好的笑容所至,嗯,还真是条伟大的狗!他开始考虑,它为什么要咬我父亲呢?它不是无缘无故地咬吧,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它咬我父亲一定是要我在痛苦中顿悟。秋生突然起了一个寒颤:真正的危险来自后方不是来自前方,真正的危险不是龇牙咧嘴的狂吠而是蒙娜丽莎式的甜蜜微笑。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狗,谢谢你,你这条尖嘴巴的满脸艺术色彩的狗!

赵世全感到裤管上黏腻腻的,热乎乎的,可能流的是血。

绿漆剥落的房门哗啦一声打开了,迎着我们的面站着一个黑塔般的大汉子。他打量我们三人几眼,问:“找谁?”

赵秉胜说:“您是钱书记吧?”他从大汉嘴里喷出的酒气判定。

他说:“我就是。屋里坐吧。你,你的腿淌血啦,怎么搞的?”他指着低头弯腰提着木桶的赵世全说。

赵秉胜说:“被你们的狗咬了。”

黑汉子脸上变色,怒冲冲地说:“哎哟,你看这事!对不起。这都是看门那个结巴子干的好事!人民公社,又不是地主老财的宅院,为什么要养看家狗?难道人民政府怕人民吗?难道我们要用恶狗切断与人民的血肉关系吗?”

“还是书记水平高。要说切断还是不是,您看,这才是真正建立起血肉联系。”赵秉胜指着赵世全的伤腿补充说。

秋生看到父亲伤口里的血顺着腿肚子流到脚后跟,由脚后跟流到鞋后跟,由鞋后跟流到红砖地面上。地上的血泡胀了一根挺长的烟蒂,烟丝像菊花黄,正拼命吸着这个普通农民腿上下来的血。

黑大汉转身高声喊叫:“小吴!小吴!”小吴应声跑来,垂手听候吩咐。大汉说:“你把这位农民同志护送到卫生院上药。开个报销单回来报销。回来时去武装部那里把那支猎枪拿来,把这条狗打死!”

赵秉胜就急忙接话,说:“书记,这事没关系,真的!”他便示意秋生:“去,把水桶和壶提到后院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大汉指着木桶。

“嘿嘿,钱书记!没什么,犁田抓的几条黄鳝,听说您喜欢,就带来了”赵秉胜解释说。

“这,怎么可以?我怎么能吃农民兄弟抓的黄鳝?乱弹琴!”大汉有点不高兴。

“小吴,听到没有,带他去上药,去把猎枪拿来……嗯,你看,你看,人家提着东西站着多累,去,先把东西暂时放后院,等会离开的时候让他们带走。”

赵秉胜就赶紧说:“钱书记,我们是有紧要事找您的。”

赵世全说:“对,对,我们来是……腿上的伤我自己去治,狗让它好好活着,它挺好的,我挺感谢它的。”

“不管你谢不谢它,我们迟早是要把它打死的!太不像话了,你不知道,它已经咬伤了十个人!你是第十一个!不打死它还会有人被它咬伤。”黑大汉发出感叹:“乱子够多了,还来添乱!”

赵秉胜说:“钱书记,千万别打死它,它咬人自有它的道理。”

“行啦行啦!”黑大汉挥一下手,说:“你们有什么事?”

赵世全一把拽过秋生,呵斥道:“还不在钱书记面前跪下。”

“你们,你们这又是干什么?”大汉十分惊异。

“是这样,钱书记。”他指着秋生父子,“这个是打您儿子的同学,这个是他父亲。我是他班主任,特地带他们来道歉。还请您接受!”赵秉胜说得十分恳切。

黑脸大汉听说眼前这个像木桶里长出的黄豆芽一样的小子就是打他宝贝儿子的人,黑脸立时更黑了,他点燃一支“大前门”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看不见底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脸上就有了杀气,赵世全受伤的腿就颤了几下。当再次将一口浓浓的烟从嘴里吐出时,吓人的杀气随着香烟散去,脸又变得和善了许多。

大汉说:“哦,你们是为这事呀,我家途亮跟他娘去医院还没回。”他指着赵秉胜说:“你这个班主任是怎么当的?”

“是,是……”赵秉胜哈腰点头,“钱书记,都怪我,都怪我!好在……途亮他伤得不重吧?”

“这不是伤重不重的问题。要是重伤,你们还能站在这里!”他指着秋生:“都是一班的同学,为啥要打架,途亮是有病的人,你们要让着点。”秋生一直低头站着,父亲叫他跪下,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是……是……您大人有大量。”赵世全就差没下跪说。

“这样吧,都是孩子,孩子,哪有不闹矛盾的,赵老师你说是吧?”

“是,是,钱书记,您说得太对啦。我们回去好好教育他。”

“既然你们都上门来了,这事就让学校去处理里吧。这是教训,教训啊。”大汉显然不想让他们三个再呆下去,又转身高喊刚才那个比秋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小吴,把东西让他们带回去,然后带他去上药。”

赵秉胜推了一下赵世全,他会意,赶紧说:“不用,不用。没事,回去擦点碳就没事啦。几条黄鳝也不值钱,自己田里抓的,我把木桶拿回去就行啦。”

大汉不同意,又推让了一番,秋生提着木桶,三人走出了公社的大门。

门外,大雨哗哗啦啦下着,赵世全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有了这场雨今年的春插就不怕啦。

13、

开除秋生学籍的布告贴出之后,学生们议论纷纷,知情的同学都表示处理太重了。水月听到消息之后,跑到食堂外黑板报栏里看到了用毛笔字写在白纸上的布告,她几乎晕过去,跌跌撞撞回到教室趴在桌上,头脑一片空白,眼泪不听话地流出来。她的内心不断重复一句话:怎么办啊……

秋生在上午第二节下课后就知道自己被学校开除了。赵秉胜把他叫到宿舍详细告诉他事情的经过,最后他说:“孩子,学校也不想这样,可是没有办法呀。权力,孩子,天地间的善良怎么能敌过权力呢?”赵秉胜看着眼前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年,且不说他是他的祖辈,就是随便一个普通人也会担心,这个长得如同木桶里生出的黄豆芽一样的孩子,之后怎样去面对生活之重啊!赵秉胜这个在生活重压之下几乎变得麻木的人,忍不住潸然泪下。这是一个曾经遭受冤屈被抓进监狱遭到无情毒打也不曾落泪的人,此时泪流满面。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抚着秋生的头说:“孩子,事到如今你只能坚强,面对现实,天涯何处无芳草,人生也不只有读书上大学一条路。我无能,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爸!”

秋生只是默默地听着,此刻,他的思想也是一片空白,胸中已是满腔怒火。这个小小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性的无情与权力结合的丑恶。原来,权力在某些人的手上会变得毫无信任,就如同手纸,擦着屁股的一面令人作呕,而另一面则展示出清白。多么巨大的讽刺啊!

赵秉胜留秋生在他房里吃午饭,等上完下午的课再送他回家。

秋生一句话没说,只是摇摇头。他突然向赵秉胜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便出了这个简陋的小房子。

头天夜里的雨把校园里那些尚未长全的梧桐树叶洗得格外清新,金色的太阳高高地挂在树梢。一个孤独的少年踩着还有点泥泞的道路,一步一步迈出校园。

他今后的人生道路该怎么走啊!

14、

日子就像萍水,不疾不徐地流淌着。一九八一年年的暮春时节,原本金黄的油菜花终于油枯灯灭,花谢了;原来站满花朵的地方,现在全都横着细长的油菜籽。梨花也熄了,小小的梨像少女的乳房,一天比一天更胀挺。白天的燥热让晚上的蛙声很密,时有时无的月亮落在稻田里引得夜虫四处飞舞。空气中早没花的清香,但泥土的芬芳却时刻扑鼻而来。这是个多么美好而令人神怡的时节。

赵世全肩上扛一架犁赶一头黄牛踏着月色回家。他将犁搁在土屋的台阶上,将牛赶到西头牛栏,解下牛绳,用两根碗口粗的木杆立放在木栏上。拦好牛,他从稻杆堆扯下一把稻杆扔进牛栏,又跑到门前的水沟里舀上半桶水倒进牛水蔸里。这一切弄妥算把一天的事办完了。

进到家里,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放饭桌上,便喊:“他娘,饭弄好了没有?”

里面传出女人的声音:“咋啦,没见过你急饭吃?你先去洗澡,水烧好啦。”接着便是一串锅盖、碗筷的声音。

“没咋,下午,大队妇女主任转了一封信交我,说是什么大学寄来的。我吃过饭去找赵老师给读一下,看是谁来的。也不知道什么事。”赵世全提了一桶水站在门前台阶上一边洗澡一边说话。

赵秉胜因秋生打人事件被撤了班主任,等到下期开学,又被遣回到了赵家村小学。他无所谓,反正单身一人,在那都一样。自从秋生参军去了部队,他们经常有书信往来。书信中大多都是说些生活中的琐事,秋生文笔好把他在部队的生活写得活龙活现,告诉他自己庆幸去了部队,这是一所最好的大学,六个月的新兵生活结束后就会下到连队去。赵秉胜则告诉他自己又回到了赵家村小学,水月考上了医学院但没给他写信,详细的情况不了解。

赵家村小学实际是设在一间祠堂里,两扇厚实的木门紧闭着。赵秉胜是单身一人,以前老母在世他住在家里,现在他就干脆住在学校,偶尔周六回家住一天,打扫一下那个破烂不堪的家。

砰、砰、砰,赵世全使劲敲打木门:“赵老师,是我,赵世全。”

“吱呀”门开了,赵秉胜短衣短裤趿着一双拖鞋,一看是赵世全:“哎呀,大晚上发生了啥事?”

“冒得大事。你先穿上衣服,春寒晚上凉,别冻着了,明天还要跟娃子们上课呢。”

“冒得事,冻不着。什么事嘛?”赵秉胜把赵世全引到办公室。因为停电,他便点上带玻璃罩的煤油灯。

“有封信不是秋生写的,大队妇女主任带给我说是什么大学寄来的,你帮我看看。”

赵秉胜接过信,信很厚,信封上赫然印着“苏州医学院”几个字。他招呼赵世全落座,便就着油灯的亮光拆开信封。信封里还套着一个信封,抽出来的时候,两封折得整齐的信就掉落在桌上。赵秉胜先拿起套在里面的信,封面只有三个字“转赵秋生收”。他猜到了这封信是谁写的,就随便从桌上拿起一封拆开,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他快速地浏览一遍这封短信。

“这封信是写给我的。你还记得那个挨打的女孩吗?”赵世全满脸疑惑,同时点头。

“这封信就是她写的,封着的是给秋生的信,我们不能拆。”说完,他就着昏暗的灯光再看了一遍:

尊敬的赵老师!

转眼高中毕业快一年了。不知您近况如何?我写过两封信给您,都是寄到麻水五七高中,可一直没盼到您的回信。该不会是没收到吧?

也许,我该称呼您一声“爷爷”。因为,秋生告诉过我,您是他爷爷。赵老师,特别谢谢您在麻水中学一年的学习中,您对我的关心与帮助。我时常想:要是没有您和秋生的关怀与帮助,我能不能完成学业都不知道,更别说考上大学。您的大恩大德我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赵老师,自从秋生那天离开学校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从此,就再没联系过。您知道我跟同学联系很少,很想知道秋生的情况。给您写信,又得不到回音,您不知道我有多失望!

今天,这封信也不知您能不能收到,但我只能用这个笨办法。我多么希望老天能眷顾我啊!

老师,我要去上课了,就此搁笔。请您千万保重!

赵世全在一旁紧张地盯着。赵秉胜接着拆开第二封信,他轻声念道:

伯父,伯母,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们!

伯父,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可是,我还是想碰碰运气,用这个笨办法看能不能联系到秋生。

都是我不好,害得秋生失去了学习的机会。这是万死不能赎的罪过!秋生离开学校后,他就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没有办法联系到他。可是,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伯父、伯母,我们都过了十七,已经不再是少年。我现在万分焦急想知道秋生的情况,不管他在干什么,无论如何请您们告诉我他的联系地址。

我现在在苏州医学院读书,毕业后我回到萍乡来做医生,那样,我就有机会照顾您俩了!

另外,伯父,您要是收到了这封信,请您一定将我写给秋生的信转交给他。

敬祝您和伯母健康长寿!

赵秉胜念完信,眼睛有点湿润了,他自言自语:多好的孩子啊!他折好信放回信封,对赵世全说:“你看秋生和水月真是天生的一对。”

赵世全点头。他受到了感染,听赵秉胜说过水月的身世,不知不觉几滴泪水掉落下来。

“大侄子,这事你要信得过我,就把信放我这,我替你去办。”赵秉胜主动请求。

赵世全大致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一生潦倒心地善良的本家老师,是有意要促成儿子的好事,而这个厚道老实的农民,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将来能穿上皮鞋,日上老婆。他想到远在广西的儿子,唉,就不知有不有这福气。

15、

秋生从新兵连下到连队后,实战训练异常紧张。越南在侵占法卡山之后,经常袭击我边境军民,最近越发肆无忌惮。敌人的疯狂让战士们义愤填膺,秋生所在的连队个个写下请战血书,立下誓言,随时准备上战场,这群青春勃发的年轻战士,要用自己的热血之躯去捍卫祖国的边疆。

晚上,秋生从理发室剃完光头回来,班长将一封信递给他。信是赵老师寄来的,家里的信都是由他代笔。他拆开信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里面夹着一封水月的信。多么亲切而熟悉的字迹,这不是自己半年来天天盼望的声音吗?他一口气读了两遍,将信紧紧地贴在胸口,享受这份爱的甘甜!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他有些晕眩,他在心中默默地呼喊:水月,亲爱的,我——爱——你!

熄灯之前,秋生再次拿出水月的信读了一遍。

麻水河边,金色的太阳,金色的水月靠着金色的小柳树,自己那份散乱漂浮,幽深莫测的心绪,此时是那样的清晰。哦,原来,这就是初恋,它单纯得一尘不染!

信中,水月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声就离开了学校。她说,是在午饭的时候看到墙上的布告才知道。她没吃午饭就追到石桥,以为他会在河湾等她……她抱着小柳树痛哭了一场,万念俱灰,她想结束这不幸的生命,可是又不甘心,她发誓要见到他……秋生哭了,他将头埋在被窝里无声地哭了。这个即将上战场的青年战士任凭泪水默默地流,枕头被泪水浸湿。泪水中包含了贫穷与苦难的感受,包含了青春的惆怅和苦涩,也有被冤枉的委屈和被伤害的自尊,而更多的是对水月悄无声息的爱。他现在深深地感到,这种爱,是那样的幸福与甘甜,又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当他孤独地离开麻水公社五七高中来到石桥上的时候,他眺望远处那个曾经温馨的河湾,何尝不想跟这个清纯得像道静一样的水月道别呢。可是,自己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这个熟悉的校园,他还有什么脸面去告诉水月!爱和恨在他心中炽热地燃烧,他激动得像打摆子似的颤抖。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得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峻的现实了……他不能甘心在赵家村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其实,他从进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那天起,就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那是一条宽阔而遥远的大河,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

渐渐地,秋生止住了泪水。到了部队之后,秋生虽然不知道水月已经考上了重点大学,可是,他认识到,他们走的是两条道路,而且是永远不会交叉的两条路。这是他不想通过赵老师联系到她,并且连名字都没提过的原因。现在,他不知道那天就要上战场,这可不是电影,是真刀真枪跟敌人打,枪子可没长眼睛,万一……从紧张的气氛看,上火线也就这几天的事。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儿女情长呢。对于他来说,读书只是自己一个人生阶段的结束……

秋生决定不回信给水月。第二天一早,秋生便写好了一封短信寄给赵老师。信中,他告诉赵老师,一切都过去了。自己在部队训练很紧张,他没有透露自己马上要上前线去作战,只是说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给家里去信,请他劝劝父母别太劳累,保重身体要紧等等。

16、

水月天天盼望能收到秋生的信,她差不多一天一个来回去传达室,问是否有她的信,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一个月过去,她终于盼来了信。一口气跑到传达室,拿信一看,刹时如同在冬天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凉到了心坎。信是赵老师寄来的。信中,赵老师告诉他自己在去年下期就回到了原来的赵家村小学,她寄给他的信一封也没收到。这次是秋生的父亲请他读信才看到她给他的信。之后就是一些勉励的话。水月虽然很失望,但她还是从赵老师的信中得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她终于知道,秋生离开学校之后先是去深圳呆了几个月,秋季征兵他便报名参军,因为年龄问题费了一番周折,但最终成为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更重要的是,她获得了秋生的通讯地址。大半年来,她有许多许多话要向他诉说,要清楚地告诉他:自己深深地爱上了他,她不会允许任何人夺走他。等同宿舍的同学睡下,她开始给秋生写信。

她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傻弟弟,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想,当你看到我的来信时,一定正如我的此刻一样,处在幸福的海洋之中。我强烈感受到:与你相识,是我的幸福;与你相处,是我的幸福;提笔给你写信,也是我的幸福!

傻弟弟,你不辞而别让我伤心了很久。你的离去几乎让我完全崩溃!那一瞬间,我这艘小船失去了舵手;我这颗受伤的心灵失去了依靠;天空一片漆黑,黑色的水漫过了河堤,我看见你独自一人在茫茫的水中漂泊,一个黑色的浪涛打过来,你掉入黑水中,手中的浆滑落了。我追呀,喊呀,无济于事……原来,我在做着噩梦,手上还拿着你留给我的那本小书。

傻弟弟,你知道吗,就是这本艾特玛托夫写的小书,成了我精神的寄托。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河边我靠着小柳树读书中那段歌词的情景:有没有比你更阔的河流,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你却不看我,而是仰望天空。我停下来,你便催促我继续朗诵……想不到你也有坏的时候。我拿小书拍你,那片红叶就像一只鲜红的蝴蝶从书页中飞出。你弯腰捡起,翻到那首歌词的地方又把它夹在里面。你说将来,我们共同修造一艘白轮船,航行在那条宽阔而遥远的河流上……

水月写到这,脸上留下了幸福的热泪。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小书,翻到红叶做的书签处,鲜红的树叶如同幸福的灯笼,她沉醉在幸福之中。

信寄出有一个月,水月没有收到秋生的回信。紧张的学习一点没有影响到她对秋生的思念。她想,可能是部队任务紧张没有时间回她信,她有的是耐心等待。又一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回信。水月心中有了一丝埋怨,再忙也要写几个字给我呀。不过她转念一想,是不是部队调到别地方去了,自己又不知道,信没寄到吧。她开始胡思乱想,上解剖课的时候她还走神了。

吃完晚饭,路过报刊亭,她这个从不看报纸的人突然看到《解放军报》一则消息:我人民解放军从5月5日起,发起收复法卡山战役,到6月30日结束,总共历时57天。我广西边防部队某部第2营在保卫法卡山战斗中表现出色,被中央军事委员会授予“法卡山英雄营”称号……旁边的同学正在议论这次战役的惨烈。水月猛然惊醒,那是秋生他们的部队,秋生上前线打仗去了。她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

第二天,她特地请假去了一趟灵隐寺,在这座千年古刹的大殿中长久地跪在济公神像前……

17、

水月没有猜错,秋生的确是上前线去了。她的信寄到秋生部队的驻地,他所在的部队已经隐蔽移师广西凭祥。战役发起后他们二营四连担任主攻。三号高地是法卡山的主峰,战斗十分激烈,部队跟敌人短兵相接,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秋生所在的九班,三名班长先后牺牲,秋生战场上代理班长,他带领剩下的四人利用地形拿起一切能用的武器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就在援军赶到的时候,一发炮弹在他身边不远处爆炸,他身负重伤。

从野战医院转到南宁后方医院,秋生读到了水月之前写给他的信。信中,水月那些绵绵的情话,让这个身上还残留着弹片,脸颊凹下一块茶杯大伤疤的青年军人热泪盈眶。他坐在椰树林里,享受着爱情的甘甜与幸福。他看见椰树正孕育一个个圆形的果实,正午的阳光从扫帚一样的树叶间摔落在草绿色的军装上。朦胧中,他看见穿着婚纱款款走来的水月,他上前去挽她,伸出手却只有半截衣袖……秋生一惊,眼前什么都没有,他晃晃头,原来只是幻觉。一股强烈的酸楚味袭上心头。他将手头的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又将放在石条凳上的信一封一封仔细地叠好,装进随身的小挎包里。

从信中,他知道水月在北京读研究生。

“她终于登上了白轮船……我可不能成为她的累赘,不能……”秋生喃喃自语。

从疗养院返回部队,秋生成为一名年轻的指挥员,战士们亲切叫他“独臂连长”。

一九八九年七月,这天正是小暑,柳州的天气异常暴热。秋生正和战士们在营房里吹电扇闲聊,通信员递上一个包裹,是从北京寄来的。拆开包裹,只有一封信和一本书,秋生见到这本最熟悉的《白轮船》,刹时脸色惨白,差点从凳子上摔倒。

战士们见状,一面扶住他,一面问:“连长,咋啦?”

秋生努力镇定了一下自己,拿起包裹朝自己的宿舍走去。回头对战士们说:“下午都别来吵我。”

信不是水月写的。信中告诉他,水月几周前不幸因病去世,还简要介绍了她去世的病因。信中说,水月临死前托付他务必将这本《白轮船》的书寄给他,这是她唯一的挂念……秋生整个下午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抱着这本爱情的信物,伤心痛哭。

晚饭时分,指导员跑来叫他,说紧急命令,部队要开赴湖北参加抗洪救灾。秋生听说,一骨碌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他将书和信放入抽屉锁好,从枕头边拿起水月给他的唯一一张照片小心夹在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里,用最快的速度打好背包。他冲出门,命令全连紧急集合。

部队到达洪湖市已是七月十日凌晨3点,秋生带领的四连接到命令,急速赶到洪湖市洪狮大垸围堤张坊段,哪里出现37米内脱坡险情。此处围堤是守护洪狮大垸6082名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其中张坊段全场2000余米,是整段围堤中最薄弱环节。

大雨一刻不停地下着,汹涌而来的洪水夹杂着泥石,铺天盖地,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势不可挡,好像要将一切都吞噬。秋生他们紧急搬运沙袋加固这段围堤,而就在此时,一个大浪打过来,秋生身边的一个小战士转眼就卷入到江水中,他见状,将肩上的沙袋往一边扔,纵身跃入水中,一把抓住小战士的手,然后用牙死死咬住他的衣袖,腾出仅有的一只手抓住从岸上扔过来的绳索,快速缠住小战士的腰。岸上的战友在拼命的拖拽绳索,突然,秋生从水面的反光中发现两根大圆木正急速向他们冲过来。他凭着从小在萍水练就的水性,在木头快要接近他们的时候,松开抓住绳索的手将木头奋力推开,而当他试图再去抓绳索的瞬间,随后冲过来的木头撞上了他的头部,整个人立刻就被咆哮的江水吞噬……他挣扎着浮出水面。这一瞬间,他看到一轮又大又圆的太阳,金色的光芒将一艘白轮船照得透亮,金色的、透明的水月正站在船头向他招手,白轮船向着大海游去……

2022年十一月二十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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