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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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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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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结婚不是一件小事》

1

大雪颇有耐心,下了很久。

刘三升与夏莲在站牌下等公交车。刘三升一遍遍看表,嘟嘟囔囔说,早知道,就把家搬到婚姻登记处附近,离婚也方便。

夏莲沉着脸,不语。

刘三升看了夏莲一眼,知道老婆的气还没消,不由暗暗后悔,当年结婚时,为什么不选个好记的日子,省得忘。同时又不解,为什么忘记结婚纪念日,就非得离婚。难道结婚离婚非得在一天吗?

刘三升不理解的事儿,夏莲不用去理解,她只觉得委屈,还愤怒。刘三升忘记结婚纪念日,就是不重视自己。二十年了,每年都是夏莲提醒,刘三升才想起来。今年,夏莲想赌一次,结果输了,刘三升依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夏莲忍无可忍,跟刘三升狠狠地吵一架,然后提出离婚。刘三升很少反驳老婆,当即说,行。说完就后悔了,这次,他的顺从,只能让夏莲更恼火。

雪愈下愈大,公交车迟迟不来,他们谁也没提出打车,那样太费钱。二十几年来,他们齐心协力总结出一条宝贵的人生经验,省钱就是赚钱。

刘三升又开始抱怨,婚姻登记处离得太远。想了想,又说,离婚和结婚不应该在一个地方领证。

夏莲提醒道,我们是去离婚。刘三升说,我知道,只是碰见结婚的人,会尴尬。所以结婚和离婚应该在不同地方,最好离得越远越好。

夏莲问,多远?十万八千里吗?

这时,夏莲手机响了,是刘三升母亲打来的电话,问他们周末是否回去吃饭。夏莲说,到时候再说,接着,她又叮嘱道,妈,雪天路滑,你少出门。

夏莲挂断电话后,刘三升明知故问,谁?你妈?夏莲说,是你妈。刘三升说,这老太太也真是的,不给儿子打电话,给儿媳妇打。夏莲瞪了刘三升一眼说,很快就不是儿媳妇了。

刘三升刚要说话,耳旁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两口子这是去哪?刘三升甩脸望去,原来是老同学关永怀。

刘三升告诉关永怀,他要陪着老婆去买钻戒。

关永怀说,你们两口子真浪漫,大雪天去买钻戒。我的车就在跟前儿,用不用送你们去。刘三升说,不用,坐公交车更浪漫。

关永怀说,你们可真会过日子,连一辆车都不买。说着,掏出车钥匙,轻轻一按,不远处传来嗯的一声。

刘三升说,省下的钱都买钻戒了,一年买一个。

关永怀哈哈大笑,朝自己的车走去。

夏莲小声说,你不该刺激他。刘三升一愣,怎么刺激了?夏莲说,他忘了?他离婚很多年。刘三升猛然想起,好不后悔,本应该对老婆说的气话,却无意中伤到老同学,不应该。望着关永怀远去的背影,真想追过去,再说一会儿话,可是说什么呢?

沉默片刻后,夏莲问,关永怀因为什么离婚的?刘三升说,一件小事。夏莲说,真不应该。刘三升说,的确不应该,希望他们以后能复婚,对啦,复婚的地方也在结婚地方吗?夏莲说,废话,结婚离婚复婚都在一个地方。

天色渐渐暗下去,路灯亮了,飘在光照里的雪花,寒凉里也有了丝丝暖意。刘三升看看表,问夏莲,改天去离婚怎么样?夏莲说,那就改天,今天去了,人家也下班了。刘三升随即问,晚上吃什么?酸菜油梭子馅饺子怎么样?夏莲说,我看你像油梭子。

说着,他们朝家的方向走去。路滑,刘三升一不留神摔倒。夏莲哎呦一声,满脸紧张地问,没摔坏吧?刘三升笑了,知道老婆的怒气已无,爬起来拽住夏莲的手说,你知道吗?去离婚碰见谁最尴尬还难过吗?夏莲问,谁?刘三升说,当年去领结婚登记证的我们。

2

刘三升是在一个秋风吹落黄叶的季节,遇见夏莲。两人相恋八年,最后,决定将这朵盛开八年的花,变成一个沉甸甸,充满幸福的果子。

结婚登记那天,刘三升早早起床,冲澡、洗头、刮胡子,很有仪式感。不过,穿戴却随意了一些,尤其那双半新不旧的鞋托。

夏莲一见刘三升,眉头就皱起来。鞋托也就罢了,袜子竟然还破个洞,大脚趾耀武扬威地钻了出来。刘三升也意识到不妥,将袜子脱下来,揣进裤兜里。夏莲忍俊不禁,她能跟刘三升相恋八年,类似的事儿经历多了。

到了结婚登记处,工作人员让他们先去照二寸合影。刘三升连连点头,拉着夏莲刚要去照相。工作人员拦住他说,照相要先付款。刘三升一愣,手伸进裤兜,碰到那双袜子,被弹出来。好不尴尬,可能高兴大劲儿,忘记带钱。

不等刘三升尴尬完,夏莲已经付款。两人坐在相机前,闪光灯亮起的刹那间,刘三升欢喜且茫然,心里响起一个声音:我要结婚了。

早在刘三升与夏莲旷日持久的爱情一开始,两家老人便像亲戚一样走动起来,相互间提前以亲家称呼,时不时坐在一起玩几圈麻将。后来,刘三升与夏莲的婚期便是在摔牌时定下来的,当然是选在某个星期天,吉祥的日子。

刘三升与夏莲都是塑料一厂的倒班工人,大多时候白天也休息,这样他们就有足够时间去筹备婚礼。刘三升负责房子的装修,雇了一个装修队,整天在旁边监守着,缺什么少什么他就蹬着自行车到建材市场去买。夏莲负责采购一些小物件,比如床单、枕巾、垃圾筒、花瓶什么的。等买大件时候就得拽上刘三升,两人商量着买,比如家用电器、家具还有结婚钻戒。家电家具只是先把货定下来,等房子装修完毕再往里搬。钻戒买回来,由刘三升保管,一定要到典礼那天在最庄严的时刻给夏莲戴上。这枚钻戒不仅是爱情信物,还是爱情的咒语,能打开一道神秘的门,门背后有许许多多未来。

买完钻戒第二天,刘三升照常跑去新房子监工。这会儿,房子装修得差不多了,一个家的轮廓隐约可见。看到这里,刘三升并没多少激动,他不是没对以后日子向往过,可最近总觉得浑浑噩噩,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个干活的木工,山东人,说话口音挺重,自从干活第一天起,他就不断感慨这房子宽敞,到底城里人有钱。其实他刚入行没多久,别人就不觉得如何,早已司空见惯,何况与其它大房子相比,这点面积太瘦。

每次听山东木匠说这些话,刘三升都暗中苦笑着,有什么钱?有债还差不多。想到以后还要年复一年还贷,每个月的生活都得紧紧巴巴,他的心也紧了。假如说结婚是生活的起跑点,那么刘三升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将要跑一场跨栏赛,在那长长的跑道上他与夏莲手拉着手,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小鹿,不断跨越事先就准备好的一个又一个栏架。即便如此,刘三升还是没打算将婚礼的任何环节有所省略。别人都办得风风光光,我差啥?刘三升要脸儿。

夏莲的想法和刘三升一样,婚礼要办的体面些,不能让亲戚朋友看笑话,说闲话。至于以后的日子节省点也就是了,甚至从现在开始她就不动声色地节俭起来。租婚纱时,她选的绝对不会是最便宜那件,可内衣却舍不得买贵的,反正穿在里面谁也看不见。选头车时,她坚持一定要租辆奔驰,两千三千都无所谓。可最近这段时间采购东西时她没打过一次出租车,稍微远点坐公交车,近点干脆步行。

夏莲这样悄悄委屈着自己,刘三升何尝又不是。他去买水泥,买完之后打算雇车拉回去,一打听价钱,立即恼了,指着司机嚷,你咋不去抢劫呢?那样来钱更快。司机也理直气壮,你咋呼啥,知不知道现在汽油多少钱一升。刘三升不再吭声,气呼呼地回去把自行车推来,一袋袋往家运。心里叨咕,汽油多少钱一升不知道,可我知道自行车轮胎里的气不用花钱买。

五十袋水泥,刘三升运了一天,整个建材市场的人都记住了他。也好,混个脸熟,下回买东西还能便宜点,刘三升心里想。

实际上就凭刘三升这股艰苦奋斗的劲头,谁又能不识时务的管他要高价。市场里的人们被感动那也未必,但至少见识了,开了眼界。尤其是运货的司机们,都摆出冷眼旁观的架势,心里面气不打一处来,要全像这位一样,我们不都得去喝西北风。

那天,干冷干冷的,起初刘三升也觉得风挺厉害,一眨巴眼工夫就冻透了,不过蹬了几趟自行车,汗就渗出来,再也感觉不出冷。越蹬越起劲儿,心里面不知道打哪跑出一股子喜悦,除了中午吃饭回趟屋外,他几乎没歇过一次。

吃饭的时候,他买了两个油盐饼,准备就着开水吃。没想到,夏莲竟然躺在客厅的床上睡着了,这是屋里唯一的床,横在窗台前面,有时刘三升回去晚就睡这儿。

夏莲昨天夜班,上午去选窗帘,然后拐到新房,没见到刘三升,想躺着等一会儿,没想到就睡着了。刘三升退到别的屋,悄悄掩上门。饮水机在夏莲睡觉的屋里,是刘三升从父母家搬来临时用的,烧起水来动静特别大,跟老牛叫似的。刘三升不想把夏莲吵醒,两个油盐饼干噎了进去,一滴水没喝,噎得哏喽哏喽的。

吃完油盐饼,刘三升点了一根烟,这时才感觉到冷,分明流的是热汗,在冰天雪地里都没觉怎么,现在却是湿呼呼的冷,带着身上的热气一丝一丝地往外飞,连衣裳都好像突然变硬。

刘三升没管冷不冷,心里热乎就行,他美滋滋地盘算起省下的几十块钱派到什么用场。最后决定买一盏漂亮点的吊灯安在阳台里,等夏天晚上,坐在那盏灯下一边喝啤酒,一边吃爆炒海螺丝,想必也是件快活的事儿。

接着,他又想到结婚后的旅行,心里怦怦了两下。其实去哪他不在乎,只要能坐飞机就足以让他澎湃。从小到大,按部就班地走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个永远没过河的卒子,只能一步步往前蹭,该上学时上学,该上班时上班,该恋爱时恋爱,该结婚时这不就要结了吗。可在他心里始终渴望体验一次飞的感觉,所以不管机票多贵,他都舍得。

结婚的确是人生里一件大事,因为是大事就可以顺便附加一些其他条件,比如趁着这时候说服自己去实现某种愿望,因为与大事相比那些愿望变成了小事,顺理成章都失去了原有的阻力,好办得多。就好比到商场买台空调还得赠送口电饭锅,随着结婚赠送给夏莲一枚钻戒,赠送给刘三升的是一次坐飞机的机会。

新房在半个月后基本装修完毕,家具陆续搬进来,按照夏莲的意思一律暖色。阳台上安了灯,但只是普通灯泡,因为刘三升省下来的几十块钱另有用处。在他运完水泥当天就感冒了,打了三天点滴。这笔帐刘三升没细算,反正从他的心底涌出了一个无比悲怆的字,亏。

现在可以说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夏莲说不,还有婚纱照。刘三升说,我能不能不去,太累。夏莲瞪圆双眼,其实也没生气,很快眼睛又笑弯成一牙细月,她觉得自己老公真幽默。刘三升没觉出哪幽默,他是真不愿意照相,简直活受罪。坐在沙发上,他不断地按遥控器,然后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扔,对夏莲说,缺的东西多了,你看闭路还没装呢。

这是他们结婚前的某天黄昏,窗外传来卖大碴粥的吆喝声,大碴粥——咸鸭蛋。这声音听进夏莲的耳内格外亲切,同时她也意识到该吃晚饭了,走进厨房马上又转回来,老公,你说的对,缺的东西多了,煤气也没有。说完,夏莲到楼下去买盒饭,因为刘三升最不喜欢吃大碴粥,所以她忍住没买。

两人坐在茶几前吃起盒饭,外面夕阳徐徐降落,屋内光线淡去,把他们淡成没有颜色的影子,但是谁也没去开灯,反正还能看清楚。

夏莲偷偷夹块鸡肉放进刘三升餐盒里,她了解刘三升的脾气,假如直截了当让他吃,他肯定不会答应。但刘三升还是发现了夏莲的小动作,毫不迟疑地将鸡肉还给夏莲。

我这份里也不是没有鸡肉,刘三升不快地说。夏莲不言语,飞快地将鸡肉又送进刘三升的餐盒,刘三升不妥协,准备把鸡肉再次奉还,可是当他的筷子刚伸进餐盒就被夏莲的筷子夹住。

夏莲也生气了,多吃一块肉你能死啊?刘三升依然不肯就范,他的理由是我们不至于穷到一块鸡肉还让来让去的份上。夏莲说,那你怎么不吃呢?刘三升答不上来。其实原因很简单,不是说一块鸡肉有多珍贵,而是他们多年来养成一个习惯,只要在一起吃饭,餐桌上那最好的东西都希望让对方吃到嘴里,看着他(她)吃比自己吃,心里还高兴。

夕阳落净,暮色更浓,屋内完全暗下去。每逢这时,总让人心里莫名惆怅,仿佛坐在一间渐渐沉进黑夜的船舱里。刘三升不得不起身去开灯,窗外继续传来大碴粥——咸鸭蛋的吆喝声。

灯光一亮,夜色就都被赶出窗外。刘三升慢步走回来,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忽然也闪过一道光,那是来自一粒嵌在戒指上的钻石,照得刘三升脑海里白茫茫一片,随即便想起那件困扰自己多日的事,他忘记把结婚钻戒放在了什么地方。

3

眼瞅着婚礼已进入倒计时,钻戒还没找到,刘三升的嘴角急出了火泡。母亲说,咋上这么大的火,吃点维生素B2吧。刘三升心想,就是把维生素26个字母都吃全了也没用。

钻戒应该是没丢在外面,可到底放哪了?刘三升使劲想,想得脑袋都超负荷了,依然没想出来。家被翻了一百八十遍,那枚钻戒还神秘失踪着。刘三升气咻咻地骂,难道是魔戒?

钻戒丢了,刘三升没跟夏莲说,他也知道夏莲不会发太大的火,最多会说一句,你咋不把脑袋丢了。的确,刘三升是丢东西的惯犯,别的能耐没有,丢东西这方面他称得上高手。尤其擅长丢手套与雨伞。手套一只一只丢,伞多半是忘在交通车上,当然下车时候一定得是雨过天晴。刘三升就是怕夏莲那一句恨铁不成钢的埋怨。

刘三升刚下夜班,正准备回家再找一遍。母亲来电话,让他买个马桶抽子,家里便池堵了。买完马桶抽子,刘三升走在大街上,他把马桶抽子扛在肩上,皮碗冲向身后,忽然间有个奇怪的念头,感觉身后所有的东西都被吸进皮碗里了,刚刚离开的小市场、路旁的服装店、五金商店、狗肉馆、烧烤店、鲜花店、文具商店,统统被吸进来,如同魔里海用他的珍珠混元伞吸走花果山上的猴子们一样。就这样,刘三升一边牛气冲天走着,一边就把身后的大街吸进抽子里。他感到肩上重了,随即又突然想到自己这样去想实在不够善良,于是将抽子从肩头取下,改成拎在手里。

公交车上没空座,刘三升站在靠近门口地方,身旁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女的愁眉苦脸,男的在津津有味吃糖葫芦。听他们说话,原来女的三姨刚过世,现在准备去吊丧。女的本来要打车,男的说反正人都已经死了,早去晚去都一样,还是坐公交车,即省钱又安全。

女的坐在车上为她的三姨噼里啪啦掉眼泪,男的一边劝媳妇想开点,一边啃糖葫芦,酸得直咧嘴,于是叨咕着,做糖葫芦的人真死性,为什么不在一串上多放几样,比如橘子了、山楂了、香蕉了、葡萄了。女的猛地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停车。司机刹住车,女的向冲锋一般跳下去,回过头对她男人喊,我三姨都死了,你还不让我打车。男的拎着糖葫芦也下了车,嘴里嘟囔着,不知说啥。

当女的回过脸那一刻,刘三升在她脸上看到的不只愤怒,还有密不透风的悲伤。他很同情那女人,觉得有些事对自己来说是天大的事,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与己无关。不错,这时他又想起那枚谁都不理会的钻戒。

回到家,母亲问,马桶抽子呢?刘三升看了看空着的双手,面无表情地说,忘在车上。母亲愤愤地说,你咋不把脑袋丢了呢。这句话她每个月都得说上几十次,甚至比玩麻将时说和了的次数都多。

刘三升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钻戒,他就不信这个邪,钻戒难道还能长腿自己跑了不成。刘三升找了大半个上午,最后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木匣子,坐在床上,把木匣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都是些零七八碎的小物件,工作证、毕业证、一个没充气的防风打火机、一块电池用完的吸铁城手表、一把笔式小刀、一粒乳白色的纽扣,这纽扣对刘三升来说意义非凡。

他把纽扣摊在掌心,耳边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是的,那天窗外在下雨,也正是雨把夏莲留下来。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已经是深夜,日光灯把室内照得一片宁寂的白。第一次这么近接触,刘三升有点紧张,还兴奋,嗅着从夏莲身上散发出清新的少女气息,他预感到了将会发生什么。下面受到启发,如同金箍棒一样慢慢长大。他翻过身把夏莲搂住,像是准备要搂千年万年不撒手那样紧紧楼住。

夏莲低声说,别这样。可那微微的声音被淹没在火海一样的狂热里。刘三升的手游过来,停在夏莲胸前的纽扣上,一粒乳白色的纽扣,边境上的界碑,跨过它就征服了一个女人的所有领土。

雨依然在下。刘三升将身体送进夏莲身体里,像火柴找到磷片,一片火海里他们忘乎所以。事后,刘三升一定要留下那粒纽扣做纪念,纪念他们的开始。

现在,纽扣躺在掌心,还带着雨的湿润,那是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雨。刘三升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记性如此差,却偏偏记得许多遥远的细节。比如那天他光着身子站在窗前,望见路灯晕黄的光里千丝万缕的雨,还有一个摔碎在玻璃窗上的雨珠。刘三升笑了笑,他大概明白过来,自己的记忆总是被另外一些事捆住。

刘三升温柔地将纽扣放在床上,从木匣里取出一张贺卡,背面写着情人节快乐,两心不渝。那是他们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刘三升送一束黄玫瑰给夏莲,然后去吃火锅。隔壁一桌坐个胖女人,领着十几岁的孩子,不一会儿,有个男人捏着一支没精打采的玫瑰赶来,他把玫瑰放在桌子上,开始点菜。锅上缭绕起热气,一家三口埋头大吃,都不说话,吃得汗流浃背,尤其那男人把汤甩得哪都是。

当时,刘三升悄声对夏莲说,他们怎么不把玫瑰也给涮了呢?夏莲掐了他一把,管别人干吗?那天,他们很快活,玫瑰黄得好似阳光的胎盘。

八年的时间,好像一眨巴眼睛就过来了,刘三升感叹着,从木匣里又取出一张纸,是他写给夏莲的情诗:床前明月光,惠生心慌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夏莲。这是刘三升一生中唯一的诗,发表在夏莲的心里。

他们最初相识的那年,同在一个班组,但不在一个岗位,彼此不熟悉,甚至没说过一句话。深秋,夜班,他写下这首诗让同事送去,底下还留一行字,能否在小树林相见?

小树林离夏莲岗位不远,叶子都落光的槐树,赤裸裸站在秋风里。刘三升的心也赤裸裸的,他在等回音,那是他一生里最隆重的等待。然后,他看见夏莲走来,穿着紫色风衣,黑色牛仔裤,脚下踩着枯落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很感动,第一次品尝到苦苦等待的人,出现在眼前的美妙感觉。从此后,刘三升带着这感动,投入到了那一场延绵不绝的爱情里去,始终忘怀不了最初涌现在心中的喜悦。

他们走在林间小路上,不知是谁悄悄施了魔法,路长得没有尽头。刘三升问,我们交个朋友,可以吗?夏莲说,试一试。

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雪,秋色尽了。刘三升骑着自行车驮夏莲去上班。途中遇见交警,觉得他们违反交通法则,把气门丝拔去,他们谁也没觉这是倒霉事。

然后,刘三升推着自行车,夏莲走在一旁。忽然,他看见一片雪花落在夏莲头发上,伸手拂去。那么一拂,雪花粘在指间,默默融化,静静的凉意渗进指纹深处,跟随了他八年,温存甜美,仿佛滋润岁月的冰糖水。

有些往事不管过去多久,隔着多远,都如影相随。刘三升坐在床头,忘记了本该寻找的钻戒,捧着装满记忆的木匣,回到从前枝枝蔓蔓的往事中。

4

刘三升终于决定放弃寻找,那枚钻戒藏得也太深了,久久不肯现身,最后实在没办法,只有再去买一枚。本来钱就紧,婚宴的酒菜钱勉强够。

到哪淘弄钱呢?刘三升想到了借,在脑海里搜索出一堆人,最后锁定关永怀。他们是同学,关系最好,而且关永怀最近还开了一家练歌厅,手头应该有俩钱儿。

电话打过去,刘三升又不好意思马上张口提借钱的事,于是问关永怀待会儿是否有时间,一起出去喝酒。关永怀还挺为刘三升着想,你就要结婚了,怎么还有闲情喝酒。刘三升说,结婚也不能耽误喝酒。他琢磨着在酒桌上提借钱的事。

他们选了一家饺子馆,刘三升点了四个菜,溜肥肠、溜肚片、溜肝尖、溜腰花。关永怀说,怎么点了一桌子猪下水?咱们光吃点饺子就成,不是有句老话,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吗。刘三升也纳闷自己怎么跟猪下水较上劲儿。再说,既然想借钱,就不能装大方。刘三升就这个毛病,事事要脸儿。

他们各自喝了三瓶啤酒,酒劲儿上来,不等刘三升提借钱的事,关永怀先诉起苦,工资太少,不够花,媳妇又是败家子,挣一个花俩,开个练歌厅,也是干往里搭钱,欠下许多债。想点别的办法吧,点儿又贼背,买奖券不中,打麻将不和。没劲,都快穷疯了。刘三升心一凉,闹半天关永怀还不如自己,往下接着喝,酒里就多出丝丝缕缕的苦味。关永怀接着发牢骚,在单位看领导的脸色,在家看媳妇的脸色,活得憋屈。还记得上学那会儿吗?咱们可是谁都不惯着,多牛。刘三升也有同感,现在的确不牛。

后来刘三升去买单,一个让心里发酸的钱数,一百零八块。关永怀有点不好意思,把帐单算了三遍,没查出问题,又跟服务员说,把零头抹了吧。一百怎么样?刘三升把关永怀拽了出去,还差那点钱吗?

两人在饭店门口分手,关永怀刚转身离去,刘三升心里就悠悠地叹,装了一肚子猪下水,钱也没借来,这可怎么办?

刘三升闷着头往前走,打算回新房,一摸兜,发现钥匙忘在了新房,只好去找夏莲,把她那把钥匙要来。

路对面,有家熟食店,一个男子正在路旁拿喷灯燎猪蹄子。地上摆了一溜儿猪蹄子,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尽管隔着路,刘三升也好像闻到一股烧猪毛的味儿,匆匆走了。

夏莲一见刘三升就问,你怎么来了?刘三升说,我钥匙忘在新房里,把你那把给我,我去取我的钥匙。夏莲说,怎么一天到晚老是丢三落四。刘三升心想,丢的何止是钥匙。他忍不住差点说出丢钻戒的事,但看见夏莲满脸喜悦,不想扫她的幸。拿到钥匙后刘三升刚要走,夏莲唤住他说,等一会儿,我给买了一双毛袜子,现在换上。

刘三升换袜子时,夏莲见他的脚趾甲有点长,便取出指甲刀给他剪,一边剪,一边说,这么长还不剪,不觉得挤脚吗?再不剪都得穿大一码的鞋了。刘三升笑了,他知道夏莲这种幽默方式是跟自己学的。

看着夏莲一点都不嫌弃自己,刘三升心里暖,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地让夏莲把十个脚趾甲挨个剪一遍。不知为何,这会儿他又想起那在路边摆成一溜的猪蹄子,待遇真不一样,他开始同情起那些素未谋面的猪,但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穿上棉袜子,脚下软绵绵的,刘三升心情也随着阴转多云。半个小时后,他打开新房的门,各个屋子都走了一遍,家基本已经竣工,就等着住进去。一切都是新的,连马勺底都没有燎过的痕迹。一个新鲜的日子即将开始,刘三升难免不激动。

天黑下去,刘三升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外面公路上车辆往来,车灯把屋子照亮,匆忙忙的光掠来,又消逝,刘三升的影子随着那游动的光在墙上移来移去,好像很不安的样子,实际并非如此,他觉得自己是踏踏实实坐在家里,每一样东西都实实在在属于他,包括夏莲。

想起夏莲,刘三升的心就变成软糖,这个世上不管有多少值得去爱的女人,却只有她才能面含微笑地给自己修剪脚趾甲。有些人说,夫妻久了会把爱情转化成亲情,可是他们刚认识时候就如此,她的关心,她的惦念,她的牵挂,好像与生俱来。记得刚认识没多久,夏莲上班的时候就给他带午饭,用一个饭盒,装着她妈妈做的饭菜,无比的香,最好吃的是蒜薹炒肉。

饭盒,饭盒,刘三升忽然记起钻戒放在哪里。他兴奋地跳起来,夺门而去,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家,在一个铝饭盒里与失散多日的钻戒喜重逢。

饭盒退役多年,洗得干干净净,盒盖上还刻着刘三升当年写的字:我要吃,我要吃,我明天还要吃蒜薹炒肉。

刘三升心里亮堂了,漂浮多日的阴云一扫而光,晴空万里,异常轻松,瞅什么都顺眼,看谁脸上都好像开满了花。不过这样的心情,连一个钟头都没持续到,刘三升又想起另外一件不太美妙的事:他把自己的钥匙,夏莲的钥匙统统忘在新房里。

5

刘三升懵了,一睁开眼他就发懵,不知道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没思路。前两天司仪已经把整个流程讲清楚,可现在他脑子里面乱呼呼,什么都不记得。一边穿衣裳,一边捋了捋思路,总算想起来应该先去做头。

钥匙全忘在新房里的事,刘三升还没跟夏莲说,这会儿,他打通夏莲电话正准备汇报,接电话的却是伴娘,告诉他,夏莲正在做头,不方便接电话。刘三升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知道夏莲在干吗?挂断电话,他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前几天,已经定下来在婚礼整个流程中取消了参观新房那项,也就是说,现在他暂时不必去考虑怎么打开新房门。

做完头,回到家里,客人陆续来了。母亲忙着招待客人,盘子里装着瓜子、花生、糖果和零散的烟,底下铺一张红纸,婚礼上事事忘不了喜庆。刘三升在这屋走走,那屋转转,心里忙乱,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做,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后来,他跑到门口,站在大红喜字前,左看右看,看了半天,也映了一脸茫茫的喜。

刘三升的几个同学笑呵呵地从楼口转过来,他们刚把附近所有下水井的井盖用红纸封住。据说接亲的车队不能过坑,过坑不吉利。下水井当然算是坑,盖上红纸,压块砖头,下水井就当穿上了隐形衣,不晓得这是谁的发明,总之,家家照着去做。

电话响了,司仪那边问,点鞭炮的人安排了吗?刘三升这边答,还没有。司仪那边说,赶紧落实,要保证你们一下车,鞭炮就响。刘三升这边应着。司仪的电话是一道闸门,紧跟着,手机铃声连绵不绝地响,有乐队的,开头车司机的,饭店的,还有多年老友找不到门牌号的。刘三升终于忙起来,忙得团团转,像摘去一只翅膀的牛虻。

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刘三升生活三十年的家,他坐在有生以来最豪华的车内,岂能不感慨?从倒车镜里望见那一辆接一辆跟上来的车,辆辆气派,最次也是奥迪A6,真长脸。刘三升心花怒放,美不胜收。听说喝酒上头,没听过高兴也上头。这会儿,刘三升一高兴上头,就迷路了,领着车队绕了好半天才找到老丈人的家。

司仪打来电话埋怨耽误了时间,刘三升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儿,不断看司机的脸色,心里担忧,多烧了好几升汽油,雇车的费用会不会涨?幸好司机没说啥,刘三升于是放心。

老丈人家像个热热闹闹的口袋,在等着刘三升往里钻,等着他抱走那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金丝雀,但是首先得把系住口袋的绳子解开。

门关着,里面叽叽喳喳一片女合音。刘三升听不出个儿来,不过大致意思明白,让他喊一声老婆。刘三升喊了,也没怎么羞涩,像念公文一样。可里面不依不饶地问,还叫什么?他掰着手指头说了一串,媳妇、妻子、爱人、娘子、亲爱的、屋里的。还是没通过,刘三升最后万般痛苦地喊了声,祖宗啊。门立即打开,妻子的家庭地位再高,也不能乱了辈分。

夏莲坐在床中央,穿着让刘三升眼睛一热的红婚纱。接下去该做什么?刘三升刚想问。背后有人推了他一把说,赶紧给新娘子穿鞋。

刘三升蹲下身子,在床底下划拉出一只红漆亮皮的鞋,慌手慌脚地给夏莲套上,今天这双脚也格外美。不过另外一只鞋,说什么都找不到,刘三升急得在屋里直转。众人全在笑。刘三升心里翻腾着,最近这阵子就找东西了,简直比找老婆还费劲。刘三升不擅长找东西,他开始往老婆那里望,想寻求援助。夏莲当然不乐意看到刘三升被为难,于是用目光替他解了围。

总算是排除万难地上了车,与刘三升一样,夏莲也是头回坐这样气派的车,美滋滋的。本来刘三升打算在车上将钥匙事件说给媳妇听,两人好一起琢磨着怎么打开那道门。可现在又不忍心了,虽然事儿也不大,可总会冲淡一点此时夏莲心中那盛大的喜悦。越是完美的东西,越忍受不了瑕疵。于是刘三升把话顺着嗓子眼又掉了回去。

一个人无论多么不起眼,多么庸常平凡,也会有那么一天受众人瞩目,就是在他的婚礼之上。现在,刘三升与夏莲分别是男女领衔主演,主演着他们的婚礼。刚一下车,悬挂在酒店门口的鞭炮就噼里啪啦响了,等静下来,一行人鱼贯而入,踩着庄严喜悦又无限浪漫的乐声,虽然这音乐只该属于新郎新娘,可别人的心也跟着激动,好似幸福是能折射温暖的宝石。

典礼开始,司仪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婚礼的气氛一步步推向高潮。刘三升表情很不自然,眼睛不知道往哪看,一脸茫然傻笑。这时,到了抢结婚证的环节。司仪把结婚证举过头顶,让伴郎伴娘去抢,伴郎抢到预示着新郎将要成为家里霸主,伴娘要是抢到手新娘就当家作主。最后,伴娘的身手敏捷一些,抢到结婚证,这是事先安排的结果。

接下来,互送信物。当刘三升将钻戒戴到夏莲的手指上时,他感到一股暖流自夏莲的指尖流来,顿时忘记所有观众,甚至导演。现在,在他面前只有一个人,夏莲。不过这感觉只停留刹那,接着感受到的是夏莲给他戴到腕子上那块表的重量。

婚宴是另外一种热闹,来客匆匆忙忙地吃吃喝喝,他们永远把主人那句吃好喝好的话当耳旁风。新郎新娘在男女傧相的陪同下挨桌敬酒,许多人不等敬完酒便匆匆撤了。新郎新娘送客人到酒店门口,大家合个影,之后一个写着祝福与钱数的红包递过来,宾客说着写在钱包上的字(钱数除外),新郎新娘总该客气一番,尽管大家都清楚,今天那句客气话差点没把新郎新娘嘴唇磨破。

客人们渐渐散了,家人、司仪与男女傧相另摆一桌,几个亲属帮着打扫现场,把剩菜剩酒装进餐盒,带回去,留着慢慢享用。婚礼到此就算进入尾声,刘三升与夏莲各自暗中松口气,疲惫这才漫延全身。最后这桌吃到中途时,外面下起雪。司仪,那个重金请来的主持人称赞道,你俩真是好命,婚礼刚一结束,天就变了。

在返回新房的途中,刘三升把钥匙的事给忘了,直到站到门前,才猛然想起,磕磕巴巴地告诉了夏莲。现在,夏莲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只问一句,那怎么办?刘三升琢磨了一整天,当然早想出解决办法。有两种选择,第一,拨119,消防队能破窗而入,把门打开。第二,找开锁大王。除此之外,没旁的办法,想撬,那是不可能,咱们买的是最先进,最牢固的防盗门。夏莲说,大喜的日子,拨119不吉利,还是找开锁大王吧。

在等开锁大王的时间里,刘三升突然异想天开地提议到楼顶上去。夏莲说,外面正下雪呢。刘三升一笑,就是想看雪。

他们爬到最高一层楼,然后又顺着一个铁梯子登上楼顶。在楼顶可以俯瞰到更远的地方,也可以省略去平时总出现在视线里的东西。眼前开阔,整座大楼都踩在脚下,就连那雪都好似是为他们才来到人间。

雪下得很密,一片接一片,如无数白蝶漫天飞舞。他们像第一次见到雪似的,惊奇地望向那纷纷扬扬,身上的疲惫不知去向。

他与她渐渐贴近,一只手找到另外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用食指轻轻抚摩那枚钻戒上弱小伶仃的钻,它如X光一样对准了他的心脏,诊断结果是一片健康的爱,无瑕。

他们同时转过身,拥抱在一起,轻轻地转动身子,仰起脸,雪无穷无尽地从高空落下。双唇碰到一起,就像N极遇见S极,在无声中深情地问候着,这才是真正的婚礼。

很多年后,刘三升问夏莲当初的感觉。夏莲说,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下雪。刘三升说,那雪一定有香味儿,还有馅。夏莲问,什么馅?刘三升想也不想就回答,酸菜油梭子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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