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四宝一到哈尔滨,便懵了。昔日熟悉的那个小渔村,怎么变成这样一副怪模样。
从记事时起,曾四宝就住在傅家店。父亲常到松花江打鱼,新鲜的鲫鱼,被母亲熬成汤,一家三口围坐桌前,喝出一脸幸福。后来,父母相继离世,那间空旷的房子里,依然还能飘出鲫鱼汤的香气。曾四宝的厨艺,比母亲更胜一筹,只是独自一人喝汤,鲜美的味道里不免渗进了漫长的思念。
十八岁那年,曾四宝与同村的雪葵好了。只可惜,雪葵的父亲不喜欢穷小子,婚事一直拖延。曾四宝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成为有钱人,除非天上掉财宝,让他捡到。曾四宝只是想想,没想到后来真捡到了一袋子珠宝。
砰砰砰,曾四宝给那袋子珠宝,磕了三个响头,欣喜若狂地将其背回家。就在那天,村里传出土匪何北风要来打劫的消息。曾四宝坐不住了,那一袋子珠宝不能被土匪发现,思来想去,他背着珠宝跑到村外,将其埋在一棵老榆树下。
珠宝藏好了,曾四宝依然不放心,土匪要是见到雪葵,会不会把她抓上山,去当压寨夫人。便在这时,曾四宝想到,雪葵从来没喝过他做的鲫鱼汤。
回去的路上,曾四宝买了二斤鲫鱼,恰好在江畔,遇见雪葵。曾四宝想到那一袋子珠宝,心中欢喜,凑到雪葵耳旁说:“我很快就能娶你。”
雪葵羞出一脸火烧云,用力推开曾四宝,眼中却盛满喜悦。
曾四宝哈哈大笑,指了指鲫鱼说:“今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雪葵说:“好啊,我等着喝你熬的鱼汤。”
曾四宝回到家后,认认真真熬了一锅汤,然而,不等他给雪葵送去,土匪进村了。
几家大户来不及藏起来的财宝,都被土匪搬上了车。土匪头子何北风,心满意足地坐在马背上,眯着一双扁豆眼,望着惊吓中的村民。曾四宝也隔着门缝,偷偷望着何北风,心里怦怦跳,担心这个土匪头子见到雪葵。
曾四宝的顾虑有些多余,何北风不好色,但出奇的馋。那一锅鱼汤,将何北风引来。他掀开锅盖,舀了一勺子汤,抿了一口,顿时愣住,回头问曾四宝:“谁熬的汤?”
曾四宝怯怯地回答:“是我。”
何北风微微一笑道:“跟我走吧。”
就这样,在土匪满载而归的队伍里,除了金银财宝,还多了一个会熬鱼汤的厨子。
曾四宝没想到,那一袋子珠宝和雪葵都幸免于难,被打劫走的竟然是他。曾四宝恨自己熬汤的厨艺,但在日后的时间里,又不得不极尽全力地熬汤,让何北风喝得满意。
太阳如磨,把光阴一天天碾碎。不知不觉间,曾四宝在土匪窝待了十余年,熬汤的手艺与对雪葵的思念都已炉火纯青。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雪葵?曾四宝一次次问那些汤里的鱼。无论生时死后,那些鱼都不会懂曾四宝。
帮助曾四宝解围的是另外一伙土匪,他们冲进山寨,杀死了何北风。众土匪落荒而逃,曾四宝也因此逃出苦海,日夜兼程地赶回傅家店,却没想到,昔日的渔村变成具有异国情调的城市,满街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傅家店不见了,雪葵也下落不明。
曾四宝心中苦闷,忽然想起那袋子珠宝,寻觅数日,才找到当年埋珠宝的地方,榆树已经被伐掉,在原来的地方,盖了一座洋楼。曾四宝一打听,才知道这是俄国人开的银行。
曾四宝站在银行门口,呆愣半晌。银行戒备森严,无论白天,还是夜里,他都不能拎着铁锨,进去把珠宝挖出来。那样,他将会被当做打劫银行的劫匪,乱枪打死。变迁的世事,当头打了曾四宝一闷棍。他不甘心,那埋在地下的珠宝,是属于他的,一定想办法挖出来。
几日后,曾四宝在银行对面,支了一口铁锅,卖起鱼汤。除了汤,还有饭与酒,人们可以坐在路边吃吃喝喝。
离自己的珠宝近一些,曾四宝的心里能踏实一些。每日,他一边卖鱼汤,一边望着自银行进进出出的人们,心想,那里也存着自己的钱,只是没法像他们那样支取出来。
时间慢慢移走,曾四宝的生意越做越好,路边小摊变成曾记鱼馆。这些年里,哈尔滨也发生很多变化。俄国人跟日本人打仗输了,放弃哈尔滨,大街小巷出现许多矮个子日本士兵。对于这些,曾四宝浑然不觉,他只盯着路对面的银行,希望它能尽快倒闭。
日本人统治下的哈尔滨,气氛紧张许多。来曾记鱼馆吃饭的客人,说话时都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即便如此,曾四宝还是听到许多消息。
这天,几个客人交谈时说,有个抗日的女共产党被警察厅抓到。隔几日,曾四宝又听客人说,女共产党跑了。曾四宝坐在柜台后打盹,那些话听听而已,与己无关。
忽然,一声枪响,惊走曾四宝的困意。他抬头朝门外望去,只见一队日本宪兵,端着枪跑到街上,一个中枪的女子躺在地上。有个客人悄悄说,她就是那个越狱的共产党。
曾四宝既胆小,又不喜欢凑热闹,但那天,他却随着客人们走出门外。曾四宝刚一立住脚步,便见中枪的女子转过脸来,那一瞬间,曾四宝顿时惊住,中枪的女子竟然是雪葵。
几十年的光阴,虽然将雪葵的容貌篡改一些,但她毕竟是曾四宝刻骨铭心所爱之人。只一眼,他便能认出,刚要喊雪葵的名字,一个日本军官的背影,挡住曾四宝的视线。随后,传来一声枪响。等那军官缓步离开后,曾四宝看到的雪葵,已经失去生命。
曾四宝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耳畔响起当年雪葵的声音,好啊,我等着喝你熬的鱼汤。时隔几十年,那清脆欢快的声音依然不染微尘。
曾四宝望了望雪葵身下缓缓流出的血,又转脸望向那个日本军官,恰好那军官也回过头来,两人目光碰了一下。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一刻,曾四宝完全可以让那个日本军官人头落地。然而,目光无锋。曾四宝蹲在路边,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没人留意他,更听不到他心里反复说的那句话:雪葵,你到最后也没喝到我熬的鲫鱼汤。
此后,曾四宝熬的鱼汤,味道越来越差,生意也渐渐寡淡。曾四宝知道,这些年来,他用在鲫鱼汤上的心思,都是因为雪葵。
这年中秋节前夜,一场大火将曾记鱼馆烧成灰烬,放火人是曾四宝。几日后,他就像多年前那样,在日军宪兵队对面支了一口铁锅,卖鱼汤。
曾四宝打听好了,杀死雪葵的日本军官叫宫本棘川,就在这个宪兵队,他也许会碰巧路过,喝一碗鱼汤。果然,这日宫本棘川途径曾四宝的小摊,停下脚步,问道:“好喝吗?”
曾四宝笑着点头,悄悄将一包毒药放入锅内。
宫本棘川说:“我见过你,杀女共匪那天。”
曾四宝在宫本棘川的神情中,看到戒备,微微一笑说:“太君那天好威风。”
“当时你的目光很凶。”宫本棘川盯着曾四宝。
“太君误会了,我是怕的,”曾四宝依然在笑,“不尝一碗鱼汤吗?”
宫本棘川摇摇头,曾四宝知道,他还有戒备,于是舀了一勺鱼汤,慢慢喝下去,说道:“味道好极了。”
“真的好喝?”宫本棘川慢慢走过来。
“真的。”曾四宝仿佛看见雪葵在宫本棘川身后,推着他朝自己走过来。
曾四宝盛一碗鱼汤,递给宫本棘川,心中在说,雪葵,我马上就能为你报仇了。
鱼汤的香气将毒药的杀机隐藏得严严实实,也冲淡了宫本棘川的疑虑。他接过碗,喝了一大口,神情顿时变得欢悦,坐下来,让曾四宝给他温一壶烧酒。
不等酒温热,宫本棘川体内的毒性就发作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曾四宝咆哮:“你的良心坏的。”
曾四宝冷笑道:“你当街杀人,难道良心是好的。”
宫本棘川不再说话,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曾四宝静静地望着宫本棘川,他也中毒了,不过,他一定要挺住,死在宫本棘川之后。
数年后,日军撤离哈尔滨,依然有人记得,曾四宝当街毒死宫本棘川时的情景。人们每逢想到曾四宝,便不由怀念起那已经绝迹的曾记鲫鱼汤。至于,当年埋在银行地下的珠宝,就无人知晓了。解放后,那家银行变成幼儿园,人们在院子中央,种了一棵榆树,不知道需要多久时间,那树的根才能触碰到地下的珠宝。
原文收录入《百年足迹——百名中国作家写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