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思考,父亲这代人,他们几乎与新中国一同诞生,个人命运与国家的风吹草动息息相关。经历过建国初期的一穷二白,改革开放的艰苦奋斗,到如今大步迈入小康社会。沧桑巨变七十载,祖国翻开了崭新的篇章,作为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农民,他们身上有着时代赋予的烙痕。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客观的评价来为父亲这代人总结:所有的幸福都来之不易,所有的梦想都要努力拼搏,让每一个老百姓都能活得更有尊严,是一个伟大国度的承诺和追求。
第一章 父亲的第一套房
我老家位于县城西边的一个小镇上,因梁武帝萧衍第四子萧绩墓前辟邪而出名。104国道从小镇中间穿过,句容河在镇南与国道平行向西,在离开小镇的地方分手。国道继续向前通往南京,句容河向南流淌,在江宁方山附近汇合成南京的外秦淮河。
原来的老宅在集镇东边,靠着国道,虽然交通很便利,但每到汛期,句容河水位高涨,东边的稻田、马路就会白茫茫的一片,老宅也会进水。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上世纪90年代,我记得91年洪涝灾害的时候,马路上的水最深处打到成人的肩膀,村庄受淹的也很多。要到城里去,需要绕道从句容河圩梗上走,河水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咆哮着快要蔓延上来。这种情况,在赤山湖退渔还湖后才根本改变,滞蓄洪区的建设,给下游的句容河、秦淮河防汛舒缓了很大压力。
为了彻底解决房屋受淹这个问题,年轻的父亲决定搬家。经过东挪西借,父亲亲自动手,亲戚帮忙,在镇南高处建起了三间瓦房。说是瓦房,其实外面竖起来的是青砖,里面是土胚,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在这间房子里,他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娶妻、生子。一住就是十几年。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房子虽然不大但很温暖。屋外有院子,夏天可以乘凉,摆一张凉床,一家人可以聊到很晚,我和弟弟睡在凉床上,母亲摇着蒲扇,直到睡着了,月色如水,再把我们抱回房间。屋子东边和西边都是池塘,我每次放学回来,就是用竹竿到池塘边赶鸭子回家,要不然个别贪玩的鸭子会在池塘里待一晚上。母亲是远近闻名的裁缝,整天用木尺在布料上划来划去,在缝纫机上踩个不停。我和弟弟就把成千上百个纽扣摆龙门阵,床上、桌上、凳子、地上摆满了纽扣,白的、黑的、大的、小的整齐列队,在那个没有啥玩具的年代,这些纽扣在我和弟弟眼里,就是千军万马。
屋后是一个偌大的菜园,说实话,我去过绍兴鲁迅先生的百草园,当时的想法就是比我家的菜园子差远了。一年四季,父亲在园子里栽种了各种各样的瓜果蔬菜。放暑假的时候,我经常到园子里淘宝,架子上的西红柿、黄瓜琳琅满目,诱人的小香瓜藏在藤藤蔓蔓里。园边瘦高的老刺槐树上,挂满了长长的丝瓜,爬到高处的,需要用个长竹竿绑个细镰刀,才能摘下来。更高处的就不摘了,老了晒干了拉下来,做刷锅的抹布最好了。记得有年冬天下大雪,父亲在菜园子里挖了个土窖,把几百斤大白菜窖在里面,上面覆盖了一层薄土。没料到被哪家放养的大肥猪拱开了,损失了不少大白菜,父亲拿根棒子在大肥猪后面直追。
父亲还在屋前种了两棵梧桐树,其中一棵树因邻居造房子有影响,没几年就被伐掉。保留的一颗树长得很高大,有20多米高,一人胳膊多粗,树荫如盖,夏天挂满紫色的花穗。我奶奶就喜欢在树底下休憩,她穿着白色的衣裳,青色的裤子,坐在小板凳上,微笑着与路过的每个人打招呼。她在89岁高龄的时候离开了我们,直到去世的前一天,好多人还在大树底下看到过她。
第二章父亲的第二套房
八十年代,万物生长,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拂大地。尽管父亲在乡砖瓦厂里每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奖状贴满了老屋子,但工资毕竟微薄,家里的日子经常入不敷出。因为靠着集镇,有不少安徽、淮安来的外来民工,收废品,收鹅毛鸭毛,父亲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觉得他也可以干,虽然他没什么文化,但只要能挣到钱,他不怕吃苦。于是父亲辞了职,开始自己创业。收废品面子上总觉得过不去,但父亲一干就是好多年,一开始骑自行车走街串巷,接着是三轮车,再后来租村里人的拖拉机,家里成了个小型废品收购站。那时候我上小学,放学回来就帮助父亲记账,父亲称秤,我记账,母亲做饭,每个夜晚的灯光都很执著。
原来的老房子已经有点破旧,屋顶的瓦经常漏光,我弟弟说咱家是麻雀窝,经常有麻雀飞到家里,在梁上飞来绕去。东边的土胚已经有点倾斜,尽管父亲重新用砖头加固,但看上去就是个很大的疤痕。父亲的目光投向屋后的大菜园,他准备在那里盖个楼房。
那时候整个村上只有一户是楼房,户主是城里的工人。父亲说,我们家的楼房要盖得比他家大得多。父亲喊了熟悉的工匠,到城里盖楼房的人家去转了转,回来后说动工就动工,拖砖头,买水泥,父亲忙得不亦乐乎。
1988年,我们家的楼房竣工,四上四下,高大敞亮。东西各有楼梯,父亲说:两个儿子,老大东边,老二西边,各走一边。那时候,确实很风光,有一次乡供销社的一个干部经过我家,听说这房子是我家的,吃了一惊,说真想不到我父亲貌不起眼,有这个能力。其实,他是没有看到我父亲风来雨去、披星戴月的辛苦。
挣钱并不容易,都是汗水浸透出来的。虽然父亲像牛一样的吃苦耐劳,但有件事,让我看到了他也有脆弱的时候。应该是我初中毕业后的一个夏天,父亲舍不得租拖拉机,拉了一板车废品到句容去卖,那天太阳很大很毒,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汗水湿透全身。到废品收购站后,卖了400元钱,那时候这个钱相当于一个工人两个多月的工资。然后我们一起到街上,父亲说到商场里面给母亲买块布料,我在外看着板车。不一会儿,父亲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的神情非常沮丧,带着哭腔对我说,摆在上衣口袋里的钱竟然没有了,应该是被偷了。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人就呆住了,眼泪直打转。我劝慰了他几句,从板车上取下二八杠,用绳子把板车系在自行车上,父亲一声不语坐在上面,我蹬着自行车带父亲回家。十公里的路是那么漫长,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应该帮父亲承担家庭的压力。
时光流淌,我和弟弟陆陆续续考上了学校,完成了农转非,离开了家乡。在我弟弟考上大学的那年,有个亲戚找到我父亲,说你两个儿子都是国家户口,不会回来了,你这个楼房摆在这里没人住也是浪费,是不是考虑卖一半,因为他孩子也想到镇上来上学。
我想父亲一定是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同意把西边一侧的楼房卖掉,一方面是因为亲戚的恳求,另一方面他要培养孩子往更高处发展。我弟弟后来一直读到博士毕业,父母亲省吃俭用,从没有在学费和生活费上让他拘谨过。
虽然卖掉了一半楼房,但在二楼仍然保留了我和弟弟的房间。我们工作后,在城里都有了自己的小家,但房间一直都好好的在那里。
父亲说,房子的使命已经完成,我以后也不会再折腾房子了。
第三章父亲的第三套房
有很多事情,想法没有变化快。父亲老了,原以为就在老屋子终老的时候,新一轮的村庄改造开始了。当母亲电话和我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我想象父亲是不是同意拆迁。我在夕阳下赶回村庄,看着眼前父亲的成果,三间瓦房,依然高大的楼房,这些都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超过三层楼高的梧桐树,就像父亲张开的手,依旧庇荫着老屋。近十年,父母一直在北方城市帮弟弟带孩子,清明和春节才回来。老房子没人住,疏于打理,毕竟三四十年了,已经很破旧。前面的瓦房如果不拆迁,还需要花钱维修,要不然真要倒了。现在的村庄改造,政府会征求你的意见,并不强制拆迁,我想拆不拆,都由父亲说的算。
没想到,父亲非常支持村庄改造。在城市里待了不少年,他的思想和眼界已经有很大的变化,一个普通的农民,也吸收了城市新的空气和养分。虽然儿不嫌母丑,家是自己的好,但原来的村庄没有规划,房屋错落无序,道路窄又不平,来个会车就通行不了,污水管道也没有,下个雨就不像个样子。确实需要重新规划改造,父亲很坚定。既然父亲同意了,我第一时间就代表父亲,和村庄改造拆迁小组签了字。
经过三年左右的等待,父母终于住进了新房。小区非常漂亮,绿幽幽的草坪,五颜六色的花朵,道路宽敞整洁,门禁管理严格。小区东侧是改造好的小河,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木质的栏杆,明亮的跑道,每天早晚都可以在河边散步,清风扑面,花香袭人。小区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健身设施,标准的篮球场,村民们欢笑声不断。隔壁是新建的中心小学,每天早上都能听到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有缘分的是,小区这块地就是父亲老宅所在地,当时因为洪涝灾害搬走,现在变成了整齐划一的现代化小区。四十多年风雨变迁,现在又搬回来了。父亲说:“第一套房和第二套房都花费了我很大的心血,但这第三套房我是一点都没费劲,多亏了政策好啊。国家富强了,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红火。”是啊,现在的句容,就像一个大花园一样,既是国家卫生城市又是国家文明城市,城乡建设面貌焕然一新,让很多大城市的人都羡慕。这些年,在住建系统的规划和指导下,特色田园乡村建设也如火如荼,老百姓不仅仅住进了宽敞舒适的新房,而且村庄的原有风貌得到保持,涌现出茅山丁庄、后白西冯等一批特色田园乡村。安得广厦千万间,从每一间窗户里透出的灯火,都洋溢着温暖和甜蜜。
多说一句,父亲的新房共有三个房间,那两间是为我们兄弟留着。你和我,都要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