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水
文/牧心
巍峨的祁连山脉,纳存苍天之水,福泽河西生灵。西大河、皇城两大水库将永昌黎民分为三区:西河、东河和清河。虽同饮祁连水,但百年来,形成了各自的生活习性,饮食风俗也各具特色。东河人早晨大多吃“干饭”;清河人喝“面糊糊”;西河人则喝“滚水”。
“滚水”,并非滚烫近百度的白开水,而是家乡的早点,家乡叫“góngshui”。不晓实情的外乡人,都会以为我们早上喝一碗白开水就是吃了早点,可能总会带一点儿轻蔑的心思,相当于以为穷得只喝白开水了。其实,家乡的滚水是一种淡而充盈营养的早点。雪白“马蹄”(其实就是大馒头)分成小块儿,往碗里盛半碗,再荷包一个鸡蛋,连同开水盛入碗里,再放点盐或糖就可以享用了。有时候,会把鸡蛋打成蛋花,黄白辉映,鲜亮可口。
儿时,早晨上学,小伙伴们往往一觉酣睡八点多,妈妈的一遍遍呼叫将们从天马行空的雄梦里拉到热气腾腾的滚水边,我们只有在梦与醒的恍惚间,匆匆扒拉完早点,扬起书包带飞出家门。五年的小学生涯闪现在碎片似的的记忆里的很少是清早的滚水,倒是操场上的斗鸡,放学路上的piā 子,傍晚时分的捉迷藏。倘若记得一点有关吃的,那边是妈妈装到书包里的锅盔(烧馒头),时常让一个退役的聋叔闯进教室里抢走。
这些年,从到城市读书至工作生活,抑或出差学习,旅行赏光,品尝过各种早点,从豆浆油条到牛肉拉面,从张掖糊锅到重庆小面,从羊肉泡馍到自助盛餐,每一样都似乎比家乡的滚水浓香,每一样都仿佛冲淡着故乡思绪。那殷红的辣酱,那翠绿的香菜,那匀称的面丝,那各款的菜肴,还有那考究的桌椅,将心悬浮在高不了,也低不得的境地,貌似一种被叫“品质”的东西端着。虚荣的肠胃时常在满足和不足间渐渐贪婪,难以伺候。更可恨的是,他还拉拢眼睛和鼻子一同挑肥拣瘦,矫糅做作。兴致正浓时,还将我的记忆调频到儿时,鄙夷我的早点:清汤寡水,无色无味。良心实在听不下去,便挂着面子解释道,家乡不种菜,外乡菜贩又来的少,时代使然云云。
这般贪婪岂会留滞在早餐?顿顿美味佳肴,餐餐色香兼美,却不知再去吃什么为好,意欲清淡顺肠,面对其食,却失意索兴。惟在胡吃海喝后,虚胃翻江倒海,灼烧痛酸,方想起久违的滚水,不论朝暮,亦不顾色香,兀自吸吮,袅娜的热气拂面,犹如落魄的游子归家,抬头仰望到的屋角的炊烟,氤氲在凄凉而酸楚的心头,化为破涕为笑的慰藉。
有时候,泡三碗滚水,想伴着温馨的热气,填抚一下两代人的代沟。我和妻子看着女儿,品咂着汤馍,讲讲我们那个年代的俭朴和亲切。亲戚来访,总会挽留住宿,傍晚一起包着饺子,拉着家常。午夜,灯息,还有聊不完的事儿,直到双方都再也拉不开粘合的眼皮,方才入睡。翌日,一碗热腾腾的滚水,再掺合着豆奶粉的香甜相待,又加深了亲情。女儿只是应合着,手中的筷子无精打采地搅和着。属于我们的故事,离她们无法领会的邈远;属于我们的早点是她们难以接受的无味。
二十年,家乡的房屋早已卖给了邻居,父母和弟弟也远在他乡,故乡为根亦荡然无存。生活在这个小城里久了,才一点点融入,仿佛把根一点点伸进钢筋混凝土里,安放一直飘零怅惘的旅思。在最悠闲的周末,为自己泡一碗滚水,于缕缕清香和阵阵热气里怀想年少岁月,那些放学后的快乐,田野里的野花,以及莫名的孤寂,糅合在一块,涌上心头,化成久违的感动,又倏地跌落,宛若攒聚多年的失落,哗啦一下散成一地。
和家乡的距离,只是一碗滚水的距离。